□朱韜
壽命綿長是人類最基礎、最普遍的愿望。先民在青銅器上銘刻“萬年又壽”“眉壽永令”“妥(綏)安乃壽”等文字,無疑能說明此點。
《尚書·洪范》載有“五福,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終命?!毕让袼^五福有兩種都與壽命有關,一者長壽為福,一者善終為福,即求壽終正寢?!对娊?jīng)》也記載了不少祈求長壽的文句,如“福履綏之,壽考綿鴻(《周南·樛木》)”“以介眉壽(《豳風·七月》)”“萬壽無期……萬壽無疆(《小雅·白華之什·南山有臺》)”;也有后世流傳甚廣,成為祝壽常用文辭的“如南山之壽(《小雅·鹿鳴之什·天?!?”;也有在一篇當中反復強調(diào)長壽的,如《魯頌·閟宮》“俾爾壽而臧”“俾爾壽而富”“俾爾耆而艾”等,即祝愿魯公長壽且康強,長壽且富庶,長壽且越活越年輕。
以上所引無疑都體現(xiàn)了人們對壽命綿長的祈愿。相比于此,常常被視為得享長壽的“老子”卻欲糾正人們這種最基礎、最普遍的愿望。
老子直接提到“壽”的僅一處,即傳世本《道德經(jīng)》第三十三章:“死而不亡者壽”,這句話常被解讀為老子對“長壽”的贊美(在不同的解讀中,又有形體長壽,或精神長存的不同理解)。不過,我們認為“死而不亡者壽”中的“亡”字,或為“妄”之誤。
漢代河上公《老子》注,此句正文寫作“亡”字,注文卻為“目不妄視,耳不妄聽,口不妄言,則無怨惡于天下,故得長壽也”,很明顯河上公本正文“亡”當為“妄”字。清末學者易順鼎《讀老札記》注意到這點,并指出“《意林》‘亡’作‘妄’,‘死而不妄’,謂得正而斃者也?!币醉樁τ忠鲟嵳亢钪f,“按‘亡’,無也;無,不存也。人雖死,而有可以存者,如三不朽之類,乃為壽也。似無庸依《意林》作‘妄’?!卑脆嵰?,河上公本雖作“妄”,但作“亡”的“死而不亡”與《左傳》記載立德、立功、立言的所謂“三不朽”相類,意較深遠,不必更改。
高亨先生在《老子正詁》中認為,“易說是也,‘亡’‘妄’古通用?!肚f子·庚桑楚篇》:‘汝亡人哉?!嘟琛觥癁椤?,’即其證?!崩^而也引《左傳》“三不朽”之說,主張“‘死而不亡’,猶云‘死而不朽’也?!备吆嘞壬颂幨且怨盼淖只ハ嗉俳铻閾?jù),認為雖然河上本作“妄”,但意思與“亡”相同,河上公本與傳世本在義理上沒有區(qū)別。朱謙之先生所作《老子校釋》與高亨先生此處觀點一致,其言:“室町舊鈔本,《中都四子》本‘亡’均作‘妄’?!兑饬帧肪硪?、《群書治要》卷三十引《道德經(jīng)》‘死而不妄者壽’,并引河上公注,知河上所見古本亦作“妄”。‘亡’‘妄’古通用。”
上述觀點都發(fā)表在馬王堆帛書出土前,爭論在于是作“亡”字,還是作“妄”字,而馬王堆帛書出土后,又增加了一種不同的見解。馬王堆帛書《老子》甲本作“死不忘者壽”,乙本作“死而不忘者壽”,甲本奪一“而”字,然兩本均作“忘”字。
高亨先生根據(jù)出土帛書修正了自己的觀點,又撰《老子注譯》稱“其人雖死,而他的道德功業(yè)、學說等,并未消亡,而被人念念不忘,就可以稱他為長壽。”高亨先生的修正,實際上是將“亡”與“忘”的意思相結(jié)合,人只要有所謂的“三不朽”,就不會被人忘記。
高明先生《帛書老子校注》作“忘”,他認為河上公注文“乃謂人未死,所行養(yǎng)身衛(wèi)生之術”,與“死而不妄者壽”文義不符,所以“妄”不是老子的本義。我們認為高明先生否定河上公本“妄”字的理由并不充分,河上公注雖以養(yǎng)生為核心,不過河上公的此段注解卻與高明先生所說的“養(yǎng)身衛(wèi)生之術”并無關系。按《說文解字》“妄”,“亂也”。河上公所謂“目不妄視”等語,是說:眼不亂看,耳不亂聽,口不亂言,就不會招惹天下人的怨恨、憎惡,則可以得長壽。這樣注解雖嫌迂曲,卻很容易讓人想起孔子的教誨,孔子教導顏淵說“克己復禮為仁”,又講解“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孔子認為做到此四者可以說已經(jīng)朝著“仁”邁進了。而孔子又有言稱“仁者壽”,依此看,以養(yǎng)生為核心的河上公注,至少在本段的注解與儒家思想有相通之處。高明先生對河上公注的否定,至少有兩點先入之見:一者,他認為河上公注以養(yǎng)生為核心,所以本段注解也與養(yǎng)生有關;二者,他認為老子此段原文應是講死后如何才可以稱“壽”,所以河上公注解人如何得享不死,不符合老子本義。正因這兩點先入之見,致使高明先生對河上公此段注解的解讀有誤,他否定“妄”為本字的理由自然不足為憑。
真正以“養(yǎng)身衛(wèi)生之術”理解此段內(nèi)容的是《老子想爾注》,其注解“死而不亡者壽”為“道人行備,道神歸之,避世托死,遇太陰中,復生去為不亡,故壽也。俗人無善功,死者屬地官,便為亡矣?!逼湟庵敢话忝癖娝J為的修道者死了,實際上是避世假死,修道者在“太陰”中,經(jīng)過一套神秘方法,可以再轉(zhuǎn)生為人,所以被稱為“壽”,而一般民眾因沒有功德,死后便只能去“地官”處報到,死便是真死了。河上公注與《老子想爾注》究竟誰是“養(yǎng)身衛(wèi)生之術”,一望可知。
高明先生除反對“妄”字外,也不認同高亨先生以“被人念念不忘”注解“死而不忘”一句。高明先生認為被人不忘,“必生有所為,建功立業(yè),并成功而居之,則與老子所言‘生而弗有,為而弗恃’‘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不尚賢,使民不爭’等守靜無為之旨,豈不大相徑庭”,故而“忘”也非老子本義。他認為“按‘亡’‘妄’‘忘’三字古皆可通用,但各自的本義迥然不同”,故而此處帛書寫作“忘”字,但應遵從傳世本作“亡”字理解,其意應遵從王弼注,“‘身沒而道猶存’,體魄雖朽而精神在,是謂‘死而不亡者壽也’。”
對高明先生反駁高亨先生的論點,劉笑敢先生在《老子古今》中表示過疑義,他認為“帛書本‘死而不忘’與‘為而弗恃’并無矛盾。生時‘為而弗恃’,身后才可能‘死而不忘’,‘死而不忘’并非生前自己所求,故與‘為而弗恃’毫無矛盾?!眲⑿Ω蚁壬罱K認為“此處從傳世本讀本字‘亡’或從帛書本讀本字‘忘’均無不可?!?/p>
總結(jié)以上,“死而不亡者壽”的“亡”字,有“忘”“妄”“亡”三種不同記載,這三字在古代雖可通用,然字之本義有所不同。
作“忘”本義解,意蘊最為淺顯,即為后世所銘記。
作“亡”本義解,主要有三種觀點。第一種,《老子想爾注》強行區(qū)分一般民眾的“死”與修道者的“不亡”,這明顯與老子思想不符,是后世神仙家借《老子》語義含混,強行攀附。第二種,王弼《老子注》“身沒而道猶存”,按高明及現(xiàn)今的流行用語理解,即人雖然死了,精神卻永流傳。第三種,上述高亨先生可為代表,即以“三不朽”解“不亡”,人身雖死,道德功業(yè)、文章學說仍在。第二種與第三種觀點相近,且第二種觀點實際上依托后者。如果沒有可為人所贊頌的道德功業(yè)、思想學說,所謂的精神永流傳只怕也僅僅是一場空話。老莊孔孟之所以可以精神不朽,正是因為作為他們精神載體的思想學說流布至今。
作“妄”本義解,有兩種觀點,第一種即上文分析的河上公注,其義迂曲,不為大家所重視。第二種即易順鼎所說“得正而斃”,即壽終正寢之意,與《尚書·洪范》“五福”中的“考終命”相類。
我們認為取“妄”字,作“死而不妄者壽”最符合老子原義,此處“妄”與《周易·無妄》“無妄之災”之“妄”用法相同,意指“亂”“不正”,用老子的話講便是非“自然”。其意指:符合“自然”的死便可以稱的上“壽”,莊子所說的“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正是對老子“死而不妄者壽”的最好注解。老子對“死”“壽”順其自然的態(tài)度與先民形成鮮明對比,意在批判人們孜孜矻矻以求長壽。需要注意的是,《老子》與《周易》對“妄”的認識并不相同,《周易》言“無妄之災”,指即便世人沒有任何的過錯,也會有災禍降臨。而《老子》提倡“‘自然’的理念旨在倡導掌握和服從最佳變化趨勢”(參見謝揚舉:《老子“自然”概念的實質(zhì)和理論》,《湖南大學學報》2009年第1期),也即人應遵循“常態(tài)”,遵循最佳態(tài)勢,如此,則不可能有災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