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阮孝緒論中古文士的一種人生選擇"/>
陳 特
南朝的阮孝緒是一位著名的隱士?!读簳肪砦迨弧短幨總鳌?、《南史》卷七十六《隱逸傳》皆為他專門立傳。
作為隱士的阮孝緒,以不慕榮利、安貧樂道、事母至孝而為人稱賞,《梁書》記載他曾著《高隱傳》,并載錄了他的一篇《論》,其上下文如下:
時有善筮者張有道謂孝緒曰:“見子隱跡而心難明,自非考之龜蓍,無以驗也?!奔安钾裕绒槲遑?,曰:“此將為《咸》,應感之法,非嘉遯之兆。”孝緒曰:“安知后爻不為上九?”果成《遯卦》。有道嘆曰:“此謂‘肥遯無不利?!髮崙拢嫩E并也?!毙⒕w曰:“雖獲《遯卦》,而上九爻不發(fā),升遐之道,便當高謝許生。”乃著《高隱傳》,上自炎、黃,終于天監(jiān)之末,斟酌分為三品,凡若干卷。又著《論》云:“夫至道之本,貴在無為;圣人之跡,存乎拯弊。弊拯由跡,跡用有乖于本,本既無為,為非道之至。然不垂其跡,則世無以平;不究其本,則道實交喪。丘、旦將存其跡,故宜權晦其本;老、莊但明其本,亦宜深抑其跡。跡既可抑,數(shù)子所以有余;本方見晦,尼丘是故不足。非得一之士,闕彼明智;體二之徒,獨懷鑒識。然圣已極照,反創(chuàng)其跡;賢未居宗,更言其本。良由跡須拯世,非圣不能;本實明理,在賢可照。若能體茲本跡,悟彼抑揚,則孔、莊之意,其過半矣?!雹僖λ剂骸读簳?,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740-741頁。
《南史·隱逸傳》對張有道和阮孝緒的對話有類似的記錄(唯字詞小有出入),但并未載錄阮氏之《論》,而是在張、阮對話后敘述阮著《高隱傳》曰:
乃著《高隱傳》,上自炎皇,終于天監(jiān)末,斟酌分為三品:言行超逸,名氏弗傳,為上篇;始終不耗,姓名可錄,為中篇;掛冠人世,棲心塵表,為下篇。湘東王著《忠臣傳》,集釋氏碑銘、《丹陽尹錄》、《研神記》,并先簡孝緒而后施行。①李延壽:《南史》,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894-1895頁?!敖K于天監(jiān)末”之后的文字是《梁書》所無的。
嚴可均輯錄先唐文,將《梁書》所載阮氏之《論》定名為《高隱傳論》,收于《全梁文》卷六十六,②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3349頁。此篇《論》是《高隱傳》中的一篇論說還是單篇別行之作,以及《梁書》所載是否為全篇,今已無法獲知。③筆者在本文中不用《全梁文》所定之題目,而只稱之為《論》。但此文表現(xiàn)了阮孝緒對隱逸以及隱士背后的儒道關系的思考,頗具思想史價值。然而,此文文義難解,故學者們援引阮《論》來展開思想史論述時,亦有不妥之處。
周一良先生論六朝“名教自然‘將無同’思想之演變”引阮氏之《論》并引申曰:
梁時阮孝緒著論,調和儒道,以為“至道之本貴在無為;圣人之跡存乎拯弊”,“不垂其跡,則世無以平;不究其本,則道實交喪。丘旦將存其跡,故宜權晦其本;老莊但明其本,亦宜深抑其跡”,“由跡須拯世,非圣不能;本實明理,在賢可照”(《梁書》卷五一本傳)。阮孝緒立論之思想脈絡,實與名教自然將無同之說相通。而本與跡之說,又承葛洪道本儒末思想之余緒。梁代周弘正幼通《老子》《周易》,入陳又為太子講《論語》《孝經》,官至尚書右仆射。梁時曾奏武帝云,“夫以廟堂汾水,殊途而同歸;稷契巢許,異名而一貫。出者稱為元首,處者謂之外臣。莫不外內相資,表里成治。斯蓋萬代同規(guī),百王不易者也”(《陳書》卷二四本傳)。此種議論,與阮孝緒一脈相承。要之,皆借殊途同歸之理論,為統(tǒng)治階級個人服務。④周一良:《魏晉南北朝史札記》,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59-60頁。
周先生將阮孝緒之《論》放在“名教自然‘將無同’”的大背景下,認為阮氏之論乃“調和儒道”并引周弘正之說為佐證。周弘正之論,雖分內外,卻并沒有判高下。但周先生又認為阮孝緒提出的“本”“跡”概念及兩者關系乃“承葛洪道本儒末思想之余緒”。也就是說,阮氏雖然對于儒道不明確判定高下先后,但若定要深究儒道之高下先后,則阮孝緒的思想在葛洪的延長線上,以道家為本,先于儒家。
阮《論》旨在“調和儒道”,自無疑義。但在儒道之間,阮氏究竟是以道為本,還是儒道不分軒輊,或是以儒為先?周先生的解讀實可修正。
阮《論》文雖不長,然語多駢偶,意旨迂曲,以“本”與“跡”、“丘旦”與“老莊”為對照展開論述,⑤阮孝緒行文用“丘旦”而非“周孔”與“老莊”為對,恐怕不是率意為之,也不是為了音聲和諧,而是包含了對儒家圣賢的價值判斷。周公和孔子地位之高下,在儒學發(fā)展史上是一大問題,阮氏此《論》蘊藏了他的態(tài)度。因此問題與本文主旨無太大關系,此處不再展開。全文最難解釋者,當為“非得一之士,闕彼明智;體二之徒,獨懷鑒識”二句,而此中之最難解處,在“體二”一詞。
“體二”一詞,對于中古文學研究者來說絕不陌生,《詩品下》之《序》①《詩品》之《序》,或在上、中、下三品“每品之首,各冠以序”,或合此三篇為一篇置于全書開頭,后一種做法乃何文煥編《歷代詩話》之改動,并無版本依據。關于《詩品》之《序》的面貌、位置、結構與淵源,參看曹旭:《詩品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81-94頁;張伯偉:《鐘嶸詩品研究》,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27-32頁。開篇即云:“昔曹、劉殆文章之圣,陸、謝為體貳之才。”②“體貳”,亦作“體二”,本文除引文外皆作“體二”。參看曹旭:《詩品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329頁。以往對“體二”,或理解作體法某二人,③如曹旭釋“體貳之才”,引郭紹虞書翰曰:“案,《文選》李康《運命論》云:‘雖仲尼至圣,顏冉大賢,揖讓于規(guī)矩之內,訚訚于洙泗之上,不能遏其端。孟軻、孫卿體二希圣,從容正道,不能維其末?!宄甲⒃唬骸娫唬好?、孫二子體法顏冉,故云體二?!瘎t鐘氏所謂體貳,當即本此。意謂體法曹、劉也?!币姴苄瘢骸对娖芳ⅰ?,第330頁?;蚪庾鳌百E圣”(即“亞圣”)。④如王叔岷箋證“體貳之才”云:“車柱環(huán)云:‘貳,謂副也,亞也。與上文圣字對言……案趙岐《孟子題辭》:‘命世亞圣之大才者也?!E圣’即‘亞圣’也?!边@種解釋基本上忽略了“體”字,主要是從上下文感受“體貳之才”的指向。見王叔岷:《鐘嶸詩品箋證稿》,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106頁。這兩種解說都希望找到“體二”的出典,但最為準確的解釋,是楊明先生結合《文選》李善注及六朝人對“體二”“得二”的使用而得出的:
體二,體法“二”、以“二”為“體”;得二,得到“二”。體二、得二,其意實同,故李善即以“得二”釋“體二”……⑤“體二”與“得二”同義,從“非得一之士,闕彼明智;體二之徒,獨懷鑒識”一句也能看出,此句駢對,“體”與“得”可互釋。那么,體二、得二之“二”,是什么意思?其語蓋與道家貴一之旨相關?!独献印啡耪拢骸拔糁靡徽?,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靈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其致之?!彼亩拢骸暗郎?,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庇侄拢骸笆且允ト吮б?,為天下式。”由此可知,一最為可貴,二則鄰亞于一,稍稍次于一(四二章王弼注云:“從無之有,數(shù)盡于斯,過此以往,非道之流?!奔炊c三尚得屬于“道之流”)。于是可知:體二、得二,都是鄰亞于圣人、稍稍次于圣人之意(圣人則抱一、得一)。⑥此處僅引用楊氏疏解文字,《文選》李善注(以及李善注引用的韓康伯等的解釋)則不引,參看楊明:《鐘嶸〈詩品〉注釋商榷》,《許昌師專學報》2000年第6期。
在訓釋了《詩品》中的“體二”后,楊明先生還指出“‘體二’在南朝已成為稱說人物的常用之語”并舉謝靈運《答王衛(wèi)軍問》、阮孝緒《高隱傳論》以及沈約《宋書·隱逸傳論》為證,⑦謝靈運、阮孝緒用“體二”,沈約用“得二”。關于《宋書·隱逸傳論》之“藏往得二,鄰亞宗極”,日本學者曾多方考索,引《莊子》、佛典以訓釋,但不若楊明之一語中的。參看今場正美:《隱逸與文學:以陶淵明、沈約為中心》,李寅生譯,湘潭:湘潭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80-184頁。其中引述阮孝緒《高隱傳論》的一段文字,對我們理解全文極有幫助,故再錄其文于下:
阮孝緒《高隱傳論》:“丘、旦將存其跡,故宜權晦其本;老、莊但明其本,亦宜深抑其跡……非得一之士,闕彼明智;體二之徒,獨懷鑒識。”阮氏以孔子、周公為圣人,即“得一之士”;以老子、莊子為賢人,即“體二之徒”。他的意思是要解釋為何作為圣人的周孔卻不談至道之本(無為),老莊只是賢人倒大談其“道”。他說孔、周意在救世,故有所作為,當然暫不談無為之道;老、莊卻只管高論道之根本(即無為)而不肯有為于世。并非圣人倒缺少智慧、賢人倒偏有高見。這里一、二對舉,得一為圣,體二為賢,其意甚明。①楊明:《鐘嶸〈詩品〉注釋商榷》,《許昌師專學報》2000年第6期。
借助楊明先生對關鍵概念(“體二”)和若干關鍵句子的疏通,阮《論》的意旨就較為顯豁了。在其論述中,周孔高于老莊,周孔為圣,老莊為賢,周孔兼具“本”和“跡”,只是因為要救世之弊,故權且晦言“本”,而老莊則是只知道“本”故而專門抑“跡”。因此“非得一之士,闕彼明智;體二之徒,獨懷鑒識”一句中的“非”,乃是“并非”之意,用以統(tǒng)領后面整個句子,而不是和“得一之士”相連,表示“不是‘得一’的士”。故而阮《論》最后帶有總結性的數(shù)句話應當理解為:“跡”既然可以被抑,(老、莊)數(shù)子故而(顯得)有余;“本”卻被隱晦,孔子因此(顯得)不足。②“不足”與“有余”,自然典出《老子》七十七章:“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人道則不然,損不足,奉有余。”見朱謙之:《老子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299頁?!坝杏唷迸c“不足”意蘊豐富,此處不作語譯。“顯得”一詞乃我增加,非如此,此句意脈不暢,難以貫通。此一解釋是否合宜,還是阮孝緒于此別有深意,尚待方家指教。然而圣人已經周遍地觀照一切,反而始造③此句中“創(chuàng)”字何解,尚不能明,此處姑且用“始造”意?!稘h書》卷一百《敘傳》:“叔孫奉常,與時抑揚,稅介免胄,禮義是創(chuàng)?!鳖亷煿抛⒃唬骸皠?chuàng),始造之也?!币姲喙蹋骸稘h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4250頁。了“跡”;賢人尚未達到宗極,更要談論“本”。實在是由于“跡”是用以拯救此世的,非圣人不能做;“本”卻可以通過道理彰明,故賢人也能觀照。如果能體會(以上)關于“本”和“跡”的關系,領悟到其間的高下,那么孔子、莊子的意旨,就能了解大半了。
由此可知,阮孝緒之“調和儒道”,并非“道本儒末”或“殊途同歸”,而是以周孔為圣,儒在道先,其說與葛洪之邏輯并不相同。
雖然阮《論》通篇貫徹“儒一道二”,但他所推尊的“儒”,卻是高度玄學化的“儒”。從思想淵源方面看,阮《論》之理論,主要取資于王弼。阮《論》開篇對“本”做一界定,以“無為”釋之:“夫至道之本,貴在無為……本既無為,為非道之至?!睖猛壬撐簳x玄學,以“王輔嗣之學”為一流派,與之類似的是佛家之“本無義”。王弼一派,“其形上之學在以無為體”,“以為天地萬物皆以無為本”。④王弼之學“以無為本”,但并不避談人生,湯用彤先生論“其形上治學在以無為本”后同時強調“其人生之學以反本為鵠”。而與王弼之學類似的佛家“本無宗”,“義當相似,而不免失之太偏”,原因在于“本無宗未免過于著眼在實相之崇高,而本末遂形對立”。參看湯用彤:《魏晉玄學論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45-47、61頁。阮孝緒并未直接界定“本”,但用“無為”作為“本”的最大特色,同時又不將“本”和“跡”過度對立,其論說結構可說全屬王弼一派。阮孝緒在描述“本”時還將“本”與“道”勾連,而王弼所謂之“本”也名“道”。①阮云:“然不垂其跡,則世無以平;不究其本,則道實交喪。”湯用彤先生云:“王弼以為天地萬物皆以無為本,本者宗極(魏晉人用宗極二字常相當于宋儒之本體),即其大衍義中所謂之太極(一作大極)?!庇衷疲骸柏懸恢跇O又名道?!笔枪释蹂鏊灾氨尽奔词恰暗馈?。參看湯用彤:《魏晉玄學論稿》,第61頁。開篇描述“本”“跡”后,阮孝緒又以孔子和周公代表儒家,以老子和莊子代表道家進一步申說。周孔兼具本跡卻“權晦其本”,老莊則“但明其本”,此一論述,更與王弼關于“有”和“無”、圣人和老子的著名論斷若合符契。②王弼語見《三國志》卷二十八《魏書·鐘會傳》裴注引何劭為王弼所作《傳》:“時裴徽為吏部郞,弼未弱冠,往造焉?;找灰姸愔瑔栧鲈唬骸驘o者誠萬物之所資也,然圣人莫肯致言,而老子申之無已者何?’弼曰:‘圣人體無,無又不可以訓,故不說也。老子是有者也,故恒言無所不足。’”見陳壽、裴松之:《三國志》,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795頁。依照王弼的看法,圣人對于“無”(也就是“本”)自有體會,只是“不說”,這不正是“丘、旦將存其跡,故宜權晦其本”的另一種表述?而老子之“恒言無所不足”,不也就是“但明其本”?尤可注意的是,王弼接受“漢代以來相承之定論”,推尊孔子為“理想人格”。他心目中的“圣人”就是孔子。③湯用彤先生云:“王弼會合儒道最著之處為圣人觀念?!庇衷疲骸巴蹂鰧W貴虛無,然其所推尊之理想人格為孔子,而非老子。周彥倫曾言:‘王何舊說皆云老不及圣’(《弘明集》周颙《重答張長史書》)。此蓋漢代以來相承之定論。輔嗣、平叔未能有異言?!睖猛骸段簳x玄學論稿》,第87頁。
由以上四點(以“無為”釋“本”、以“道”述“本”、以孔子為圣人、周孔“權晦其本”且高于“但明其本”的老莊),不難獲知:阮《論》不論在大架構還是小關節(jié)上,皆本于王弼,其思想脈絡,可說全承輔嗣而來。故而雖然他著論推尊周孔,儒先道后,但其所謂圣人和儒家,皆不在先秦儒學或兩漢經學之舊軌轍中,而處于王弼所開創(chuàng)的玄學新脈絡里。
實際上,王弼之玄學,正是匯通儒道的成果。④除以上引文外,湯用彤先生還指出:“《魏志》云,王弼好論儒道,實即因其以二家性道之學同主玄虛,故可并為一談?!币姕猛骸段簳x玄學論稿》,第83頁。王弼學究天人,對于《周易》《論語》《老子》等儒道經典均有重要發(fā)明。雖然他為學廣博,兼攝儒道,但他的玄學,主要還是從道家,尤其是《老子》中汲取資源。就經典一面而言,王弼注《周易》,乃魏晉新易學之代表,但他的新恰恰在于“以《老》《莊》解《易》”,以致他所開創(chuàng)的新易學與承漢代而來、重家法師法的舊易學多有爭論。⑤湯用彤先生述新舊《易》學之爭論以及王弼大衍義之“新”最為精審,對于王弼的《周易》注及其對《論語》的發(fā)揮,也多有發(fā)明,參看湯用彤:《魏晉玄學論稿》,第56-65、76-93頁。就圣人一面而言,王弼推尊孔子為圣人,“但這個圣人卻是體無以應有的圣人,乃是道家的圣人”。⑥唐長孺:《魏晉南北朝史論叢》,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314頁。湯用彤先生以四事說王弼之“圣人觀念”,分別是:“(一)主儒家之圣人;(二)圣人神明知幾;(三)圣人治世;(四)用行舍藏?!彼撦^唐長孺先生為詳,結論則相合。見湯用彤:《魏晉玄學論稿》,第87-93頁。因此,雖然我們今天能夠看到的王弼著述遠非全貌,但謂王弼之學“以其《老子注》為骨干”,仍可說切中肯綮。⑦湯用彤:《魏晉玄學論稿》,第47頁。就“生平為學”而言,王弼“可謂純宗老氏”,就其形上學來看,自然也“屬道家”。①不過湯先生立論極為深微,言王弼之宗老,時刻不忘提示讀者王亦重儒,只是其重儒偏于行動而非理論。故以上引文之全貌為:“其生平為學,實則亦極重儒教?!薄叭粍t其形上學,雖屬道家,而其于立身行事,實仍賞儒家之風骨也?!睖猛骸段簳x玄學論稿》,第76、93頁。
唐長孺先生在論述“魏晉玄學之形成及其發(fā)展”時,在“東晉以后的余波”部分已留意到阮孝緒這篇《論》,他梳理玄學發(fā)展之脈絡,認為阮氏所論“正是王弼以至李充、王坦之等傳統(tǒng)的說法,末幾句,對于孔老品第更完全是用的郭象的說法”。②唐長孺:《魏晉南北朝史論叢》,第325頁。郭象的圣人觀念在他的《莊子注》中有比較詳細的表現(xiàn),與《莊子》本身意旨多有不同,郭象統(tǒng)合“游內”與“游外”,將“神人”“至人”和“圣人”“圣王”同時看作理想人格,甚至認為“圣王可以是現(xiàn)實中的帝王”。既然郭象之“圣人”是“內圣外王”的,那么認為阮《論》末幾句合于郭象自無問題。不過就表述和邏輯而言,阮《論》還是與王弼理論親緣度最高。③唐先生雖然對阮《論》和郭象之關系下了斷語,但在討論郭象的部分并未具體論述郭如何看待孔老品第,見唐長孺:《魏晉南北朝史論叢》,第321-323頁。湯一介先生評述郭象之“圣人”觀念頗詳,參看湯一介:《郭象與魏晉玄學(增訂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171-174頁。
從王弼到郭象,魏晉玄學經歷了從“貴無”到“崇有”的過程。不過,與其將阮孝緒安放在玄學流變的某一位置上,我更愿意從“思想資源”的角度看待王弼、郭象等玄學理論對阮孝緒的影響。我甚至認為,雖然阮孝緒此文的思想與王弼之玄學高度同構,我們卻不能輕易判定阮孝緒有意據王弼(或其他玄學家)之理論而作此篇《論》。
就思想史之流變而言,玄學與清談關系密切。陳寅恪先生曾有一大判斷,認為“六朝之清談可分前后兩期”,前期清談“即當日政治黨系之表現(xiàn)”,后期則“純是抽象性質”。④陳寅?。骸督鹈黟^叢稿初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47、201頁。陳寅恪先生將魏末西晉時代定為“清談之前期”,東晉一朝則為“清談后期”。唐長孺先生秉承此一思路,對于玄學、清談與魏晉政治之關系有進一步的申述,見其《清談與清議》《魏晉才性論的政治意義》《魏晉玄學之形成及其發(fā)展》等。王弼所處之時代自屬前期,故其宗老重儒、以孔為圣或與當時政治有關。但到了阮孝緒所處的梁代,更在陳寅恪先生判分的“后期”之后,此時的玄學論題與政治局勢早已不再有緊密關系,反而成為了當時世家子弟重要的知識素養(yǎng)。阮孝緒出身官宦之家,門第不低,⑤據《梁書》及《南史》,阮孝緒之父阮彥之乃宋太尉從事中郎,“以清干流譽”(此一記述《梁書》無,見李延壽:《南史》,第1893頁)。阮孝緒七歲“出后(《南史》作‘繼’)從伯胤之”,周胤之母卒后留下“財百余萬應歸孝緒”,孝緒則不納。此外,阮孝緒之外兄王晏“顯貴”,其姊則是“鄱陽忠烈王妃”,由此可見阮孝緒門第不低。至于阮之“貧”,更多是他有意如此,何況“家貧無以爨”的時候,他還是有“僮妾”的。見姚思廉:《梁書》,第739-741頁;李延壽:《南史》,第1893-1895頁。所結交者亦皆當時名流,故而對于三玄之學,自當嫻熟。但也恰恰因為三玄之學在南朝已經只是用以談辯爭勝的資源,一般士人對此“談資”便不必追求通貫的掌握和系統(tǒng)的學習。何況阮孝緒非但不是玄學理論家,⑥阮孝緒著述頗為豐厚,《隋書·經籍志》著錄了阮孝緒四種著述:《文字集略》六卷(在“經部·小學類”)、《正史削繁》九十四卷(在“史部·雜史類”)、《高隱傳》十卷(在“史部·雜傳類”)、《七錄》十二卷(在“史部·簿錄類”)。就《隋志》著錄阮氏著述來看,阮孝緒讀書廣博殆無疑義,其著述則偏重小學、文獻學與史學。以阮之著述情況推想他不以玄理名家,想來是雖不中亦不遠的。參看興膳宏、川合康三:《隋書經籍志詳考》,東京:汲古書院,1995年,第223、303、381、459頁。且終身隱逸,不慕名利乃至逃避富貴榮華。①《梁書》和《南史》都記載了他不納錢財?shù)墓适潞投惚堋百F顯”之外兄王晏的故事。這就意味著他不必借三玄之學以求時人或有司之佳評。因此,三玄之學對于阮孝緒來說,只是他的知識儲備和思想資源之一端,他自然不必唯王弼是從。甚至可以推想,阮孝緒在寫作此《論》時,并未明確意識到自己用的是王弼的理論,王弼之玄學對于阮《論》來說完全可能是一種“支持意識”(subsidiary awareness)。②“支持意識”(subsidiary awareness)乃博蘭霓(Michael Polanyi)知識論的重要概念,指的是對于個體而言“無法表面明說,在與具體事例時常接觸以后經由潛移默化而得到”的影響,與之相對的則是“明顯自知的‘集中意識’(focal awareness)”)”。林毓生先生在中文世界大力推廣博蘭霓的知識論,此處采用他的界說,參看林毓生:《中國傳統(tǒng)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8年,第301頁。
既然阮孝緒不必唯王弼是從,而“崇有”論興起后理論家們多傾向于調和“名教”與“自然”,③這是現(xiàn)代學者討論玄學發(fā)展的一般看法,陳寅恪、湯用彤、唐長孺、周一良、湯一介諸先生都有大量論述,本文正文與注解已略有征引。在論述從“貴無”到“崇有”的玄學史演進時,學者們多集中辨析“自然”和“名教”之關系,因此本文較少討論這一對概念。那么阮《論》在判定“儒一道二”的同時又以“無為”釋“本”且將“圣人”玄學(道家)化,在當時自屬尋常。因此,雖然阮孝緒之論述與王弼大體同構,但談論此篇,我們只能尊重文本,以“儒一道二”加以解讀。只是因為阮《論》與王弼之說關系太過密切,而阮氏又為文迂曲、用詞奇僻,不易通解,令人生疑。無怪乎周一良先生會將此《論》和葛洪的“道本儒末”相聯(lián)系。
此外,阮孝緒此文之所以迂曲難解,除了和他在內容上本于王弼卻又以儒為先,且在形式上多用駢對有關外,或許還和他的為人處世有關。
按照一般的看法,隱士總是近于道家的。如果我們不僅繹讀阮氏之“言”,同時觀察阮氏之“行”,不難發(fā)現(xiàn),阮孝緒在為人處世上以道為主卻又兼攝儒道。
今欲考知阮孝緒之生平,大體只能通過《梁書》與《南史》中的兩篇傳記?!读簳と钚⒕w傳》除了本文開篇所引一段,其余部分記敘阮孝緒的事跡,可以用“隱”和“孝”兩字概括,所謂“隱”,包括了阮之不納錢財、不交顯貴、不應征辟;所謂“孝”,則通過他為父守喪、感應母疾、冒險尋藥的故事體現(xiàn)。值得注意的是,《梁書·阮孝緒傳》介紹完阮之姓字、籍貫和阮父后,分別敘述的正是他對錢財“一無所納”和“幼至孝”,如此結構,似乎已隱然點出了阮孝緒為人的“隱”與“孝”兩大特征。④今人分段標點,正是以“幼至孝”另起一段。見姚思廉:《梁書》,第739頁?!赌鲜贰と钚⒕w傳》與《梁書》大致相似,但多了一些內容,除本文開頭所引外,《南史》還記錄了阮孝緒“兼有”梁武帝所禁的“讖緯”,以及他“自筮卦”而知己壽等事。⑤李延壽:《南史》,第1895頁?!赌鲜贰分械娜钚⒕w,較諸《梁書》更為神秘。⑥這種神秘色彩是否和道教或佛教有關?阮孝緒收藏讖緯、自筮壽數(shù),如此行為都帶有濃重的道教色彩。此外,《梁書》和《南史》都記載了他“供養(yǎng)石像”的神異故事。
如果說“隱”更近道家,那么“孝”無疑是儒家的核心價值。儒道雖有離合,但在大部分時候并不對立沖突,不論是在思想還是行動領域,兼容儒道、針對不同的方面采取不同的取向都是容易理解的。①唐長孺先生指出,東晉以后,“名教與自然的關系已有較一致的結論,所以在學術上的表現(xiàn)便是禮玄雙修”。見唐長孺:《魏晉南北朝史論叢》,第325頁。而阮孝緒在偏于道家的“隱”和偏于儒家的“孝”兩方面都達到很高的境界,這一做法與南朝調和名教與自然、調和情與禮的時代風氣也是一致的。
還可一提的是,《南史》較諸《梁書》多記錄了阮孝緒的若干事跡,對《高隱傳》的分類和標準有詳細敘述,并曰:“湘東王著《忠臣傳》,集釋氏碑銘、《丹陽尹錄》《研神記》,并先簡孝緒而后施行。”②李延壽:《南史》,第1895頁。湘東王蕭繹博學多才,他著各種書都“先簡孝緒而后施行”,無疑是對阮孝緒才學的高度認可和尊重,這其中《忠臣傳》自然是與《高隱傳》類似的一種“雜傳”,③《梁書》卷五《元帝紀》、《南史》卷八《元帝紀》皆記載梁元帝蕭繹著《忠臣傳》三十卷,《隋書》卷三十三《經籍志》亦著錄《忠臣傳》三十卷于“史部·雜傳類”。《忠臣傳》的價值取向無疑是儒家的,蕭繹著此書亦“先簡孝緒而后施行”,可見蕭繹亦不覺得請?zhí)幨咳钚⒕w閱《忠臣傳》有何不妥。
要之,處士阮孝緒雖然終身不仕,以隱逸知名,但他之立身處世,亦有合于儒家者(“孝”),在“調和儒道”方面,阮氏之為人與其立論接近。不過,若就其根本而言,阮孝緒個體立身處世的價值依據,還是以道為主而兼儒。這樣一種價值取向,或許也會誤導我們的閱讀,讓我們誤以為其《論》乃“道本儒末”。
至此,我們自然又面對一問題:阮孝緒為人以道為主而兼儒,著論卻標舉“儒一道二”,其人是否言行不一?否也。
問題的關鍵在于,阮孝緒論儒道先后,乃是以“圣”許儒而以“賢”歸道,儒道之間不是優(yōu)劣對立,而是圣賢先后。阮之以隱逸處世,以道為主,也只不過是有意做一“賢人”。明白周孔之“拯弊”乃是最偉大的圣人之舉,不代表阮孝緒本人一定要走這條“得一”之路,因為如老莊般的“明本”,雖未“居宗”,卻也是賢人之舉,也是美好的。換言之,阮之著論,乃是就道理而言,論理必儒先道后;阮之隱逸,則是個人之行事,更何況阮孝緒所行的隱逸之事,雖非至高的圣人之行,卻也是難能可貴的賢人之舉。
事實上,知道何為最上,卻不求成為第一義之“圣”,退而做第二等之“賢”,類似的態(tài)度在六朝并不鮮見。阮孝緒的前輩、清談名士王衍有名言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于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雹苡嗉五a:《世說新語箋疏》,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751頁。這種不求為最上之圣人,亦不為最下之愚人的態(tài)度,不正是退而求其次嗎?而阮孝緒的同時代人劉勰,殫精竭慮作《文心雕龍》,他在書中明確表達了自己的認知和取向,劉勰認為文章源出于“道”,而文章的最高典范就是圣人制作的經典,故為文需“征圣”“宗經”。⑤《文心雕龍》開頭五篇論“文之樞紐”,第一篇乃《原道》,其后就是《征圣》和《宗經》。如果說最有價值的文是經,那么最有價值的“論文”之作就應該是對經典的研討了。但是,《文心雕龍》雖然經常援引經典,全書的宗旨卻是“講為文之法”“指導寫作”,①這是王運熙先生的判斷,參看王運熙:《文心雕龍?zhí)剿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012年,第3、8-9頁。討論的對象則是當時的各體文章,并非緊扣經典而成。②《文心雕龍》雖然泛論各體文章,但重心尤在以詩賦為代表的美文,尤其是在其書第三部分“寫作方法統(tǒng)論”(此亦王運熙先生之劃分,見王運熙:《文心雕龍?zhí)剿鳌?,?6頁),劉勰談論一般意義上的寫作方法,多從他之前和當時的詩賦創(chuàng)作中抽繹提升。劉勰為何“宗經”卻不專意研究探討經典?他自己在《序志》篇對此作了解答:“敷贊圣旨,莫若注經。而馬鄭諸儒,弘之已精,就有深解,未足立家?!雹壅查A:《文心雕龍義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909頁。也就是說,敷陳贊述圣人之經典,最好的方式是注經(而非像劉勰這樣寫一部論為文之法的書),但因為先于劉勰的馬融、鄭玄已經在這方面有了偉大的成就,劉勰之才學不足以在這一領域名家,所以他才退而求其次,論為文之法。不過,論為文之法,雖然不若“注經”那么偉大,卻也不可小覷,劉勰在謙虛地表示“未足立家”之后馬上就轉而申論文章之重要:“唯文章之用,實經典枝條,五禮資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煥,軍國所以昭明?!雹苷查A:《文心雕龍義證》,第1909頁。對于文章重要性的強調,《文心雕龍》在在皆是,此不贅述。不妨認為,若注釋闡發(fā)經典為“圣”,則探究(經典之外)文章的寫法乃“賢”,劉勰的自覺選擇,也正是在知曉何者為“圣”的同時主動尋求成“賢”。⑤劉勰的這一選擇,還與他的作者觀念、圣人觀念以及才性觀念有關,我另有論文專門討論此一問題,此處不再展開。
王衍、劉勰、阮孝緒三人,門第、經歷、志向皆不相同,但他們在價值選擇上有著類似的邏輯。魏晉南北朝流行的是“圣人不可學”的觀念,同時在才性論和莊學的影響下,士人們又頗傾向于“循性而動”的人生態(tài)度,⑥陳引馳:《“循性而動”:莊學與中古文學的一個側面》,《文學傳統(tǒng)與中古道家佛教》,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5年。既然圣人不可學得,何不遵循自己的本性,退而求為賢人?因此,阮孝緒的人生選擇,并非言行不一,其選擇在當時亦甚是尋常。
以上不避繁瑣,對阮孝緒這篇不長的《論》從意旨、淵源諸方面加以釋讀,并由文及人,探討了阮孝緒之思想與行動。今日我們能夠看到的有關阮孝緒的材料十分有限,阮自然也不是中古思想史上第一流的人物。但在以上討論的基礎上,似乎還可作三點稍為宏觀的引申:
第一,思想的嬗變往往不會一線順流而下,雖然后人可以在玄學史中將阮孝緒安放在某一位置,但就此《論》而言,對阮孝緒影響最大的無疑是站在玄學史起點的天才王弼。而阮孝緒也不是完全“師王”,而更可能是受王氏之“風”的熏習。這種在風氣影響下的潛移默化,或許更是思想史流衍之常態(tài)。⑦王汎森先生論思想史,尤其強調思想思潮像“風”一樣影響人,且歷史絕非單線,思想有多層次,在不同層面上滲透人。參看王汎森:《執(zhí)拗的低音:一些歷史思考方式的反思》,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王汎森:《思想是生活的一種方式》,臺北:聯(lián)經出版事業(yè)公司,2017年,第8-11頁。
第二,雖然在東漢以后,經學不再擁有統(tǒng)治地位,玄學、佛學各種思潮在魏晉南北朝一再激蕩,影響甚大。但對于大多數(shù)傳統(tǒng)文士來說,儒家經典仍然是他們知識和思想的底色,①如《梁書》和《南史》敘述阮孝緒少年時期的學習,在書的方面都只提到了五經:“年十三,遍通五經?!币娨λ剂骸读簳?,第739頁;李延壽:《南史》,第1893頁。對于大多數(shù)統(tǒng)治者來說,不管內心是否信從,在政治和家庭領域弘揚儒學的基本價值也是常態(tài)。因此,激烈否棄儒學的士人,即使是在六朝也屬鳳毛麟角。大部分士人對于作為主流思想的儒學,至少會保持表面上的尊重。當然,也正因為此時的儒學不像此前或此后那么有統(tǒng)治力,故而士人在尊重儒學的同時,也不妨偷天換日、奪胎換骨,讓孔圣人道家化、玄學化。但不管怎么樣,至少他們用的名詞和概念,還是儒學的,所以作為主流和底色的儒學,在新思潮面前,也不應被忽視乃至無視。
第三,正因為上述情況,我們在觀察六朝士人時,特別需要留意他們“多元思想”之背景。②陳引馳在研探中古文學和佛道時,特別強調“多元思想”與“多元宗教”,相關討論多收入陳引馳:《文學傳統(tǒng)與中古道家佛教》?!岸嘣枷搿辈粌H指的是當時并存各種思想、信仰,更重要的是在一個人身上可以匯聚不同的思想,甚至可以“知圣求賢”,阮孝緒之為人與立論便是如此。而且,六朝時期特別顯著的“多元思想”并沒有隨著王朝的結束而終結,其流風余韻,在李白這樣的文人身上仍很明顯。③作為唐代最偉大的詩人之一,李白對于道教情有獨鐘,卻又和佛家有所交涉,其詩文中也不難覓到儒家的蹤跡。周勛初先生就用“多元文化的結晶”來為李白定位(其“多元文化”還指涉西域,較我所謂“多元思想”更為寬泛)。參看周勛初:《李白評傳》,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63-278、464-467頁。關于李白和道教,還可參看李長之:《道教徒的詩人李白及其痛苦》,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年;關于李白與佛道之交涉,還可參看陳引馳:《隋唐佛學與中國文學》,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51-82頁。這或許是我們回望中古文士時需要特別留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