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言 徐贛麗
現代社會是城市的社會,特別是近幾年伴隨著我國經濟的迅猛發(fā)展,以及全球化、媒介化和城市化的社會轉型,人們的生產和生活方式較以前有了質的變化。鄉(xiāng)土社會日益變遷,傳統(tǒng)民俗迅疾消失,城市生活逐漸成為全球人口存在的主流模式。面對此種情況,日本、德國等國的學者對民俗學的既有定義、研究對象和方法等問題進行了反思。近10 年來民俗學的發(fā)展正逐漸打破了“文化遺留物說”的窠臼,國內外學者們也將研究目光由農民、牧民、漁民等具有“鄉(xiāng)土”根性的群體轉向了城市群體,從村莊廟宇轉向了城市公共空間,越來越多的學者以民俗學的視角研究城市,并引起學界關注。
2019 年10 月26—27 日,由華東師范大學社會發(fā)展學院民俗學研究所承辦的第十屆城市國際論壇民俗學分論壇召開,來自日本、韓國和國內北京、廣州、濟南等城市及上海本地的二十余位學者圍繞城市民俗學,針對現代民俗學理論建構、都市空間、城市生活方式、現代民俗變遷等多個議題展開了深度對話和討論。
與現實社會發(fā)展相伴隨,日韓的城市民俗學研究走在中國前面,日本民俗學會前會長、筑波大學的德丸亞木教授以《現代祭禮·節(jié)日活動中的內面化與顯在化》為題,就日本農業(yè)豐收儀式“大歲祭”為個案展開探討,發(fā)現在大歲祭中,其中的一部分“笑”脫離出原有的傳承母體,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和媒體的作用下成為了公共節(jié)日和供人觀賞的對象,這樣的過程他稱為“外顯化”。而外顯化的民俗又會在原本傳承母體自我意識的作用下,夾雜著某些外界賦予的元素回到原有的傳承空間中進行再發(fā)酵,這便屬于“內面化”的過程。德丸教授聚焦于歷史的、社會的、政治的情勢下所繼承的祭禮或儀式,討論在傳承主體的生活中如何內面化,并且在作為當下的實踐又是如何顯在化的,和經由傳承母體內面化的民俗的客體化及其再一次的內面化之間所形成的循環(huán)關系,并以此論述了民俗在當代社會的變遷和傳承規(guī)律。
日本關西學院大學世界民俗學研究中心主任島村恭則教授首先從“狄奧尼索斯精神”與民俗學的關系出發(fā),在反思傳統(tǒng)民俗學定義的前提下,通過與社會文化哲學的對話,來設定民俗學研究現代社會的視角。民俗學自18 世紀后半期至19 世紀前半期在德國形成以來,始終嘗試將“啟蒙主義的合理性、霸權、普遍、主流、中心等的社會階段”而形成的知識體系進行相對化,并試圖超越它。而另一方面,在社會哲學中,尼采借用希臘神話中的“狄奧尼索斯精神”,認為反理性主義、反合理主義、反真理主義的領域才是人類第一義的生存領域。島村教授在對民俗學史和哲學史梳理的基礎上,提出將兩者相結合,從而使現代民俗學理論更精致化,并且通過這個過程,可以明確提出民俗學作為一門從獨特的視角來分析“復魅”的現代社會的學問,自有其存在價值。
華東師范大學民俗學研究所的中村貴博士則以民俗學的研究對象為主軸進行反思。在梳理“20 世紀民俗學”學科架構和發(fā)展歷史的基礎上,他重新思考了在都市化語境下現代民俗學研究取向的問題,介紹了日本民俗學中面向“人”及其日常生活的“21 世紀民俗學”的新動向。他指出,在日本民俗學的學科發(fā)展脈絡中,“20世紀民俗學”是以柳田國男及其研究為起點,將以往民俗學的研究對象僅限于“民俗”,而將“人”看做“民俗”的載體或“信息來源”。而新一代日本民俗學者推動面向“人”的民俗學,通過“民俗”探究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及其“意義之網”,從而使民俗學成為關注“人”的主體性、主觀性及生活經驗的學問。
在當代社會中如何運用民俗學視角研究城市文化也是眾多民俗學者關注的議題之一。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的菅豐教授,圍繞都市中新興的民俗文化“臨時慰靈空間”的出現和消失展開討論,指出在慰靈空間的形成過程中,人們帶來的“物品”(objects)的重要作用及物品背后的文化多樣性。在此基礎上,他進一步提出,這樣的“臨時慰靈空間”是由國際文化、民族文化等多樣的文化類型混融一體而形成的混合性空間;而創(chuàng)造這一空間的都市人是被以互聯網為基礎的現代信息系統(tǒng)連接起來的,在雙方互動的過程中,新民俗誕生了。此外,菅豐教授認為把扎根于不同文化體系中的物品(花束、千紙鶴等)靈巧地組合起來的聚合性是現代都市民俗的一個特征,關注這樣的創(chuàng)造性則是都市民俗學的真正價值。
韓國全南大學的羅景洙教授從歲時風俗的視角來討論城市民俗學的研究,指出在城市化的作用下,傳統(tǒng)的歲時風俗出現范圍縮小化、形式簡化等現象。傳統(tǒng)節(jié)日的歲時風俗具有“歷法機能,信仰機能,休息機能,藝術機能,養(yǎng)生機能,衛(wèi)生機能”等功能,由于生活環(huán)境的變化及生活水平的提高,人們不再對其抱有很高的期望,這些機能也呈現出日?;内厔?。而“新”的歲時風俗,以差別化、社會化、世界化、商業(yè)化為基礎層出不窮,呈現出當代城市新民俗的特點。
韓國國立民俗博物館鄭然鶴研究員從韓國國立民俗博物館的城市民俗調查現狀出發(fā),說明了城市民俗調查中“城市空間”的重要意義,并以此切入對城市民俗學的思考。民俗博物館調查對于城市民俗的關注,是結合外界提出的學界對城市居民生活和文化研究的必要性, 以及內部提出的對有形和無形民俗資料進行記錄的必要性的結果。鄭先生認為,現在正是確立城市民俗學概念、研究對象及調查方法論的時期,民俗學家們不應該因為城市調查的困難而回避, 而應該積極參與到對城市民俗的現場調查及研究中來。
廣西科技大學藝術與文化傳播學院的高靜副教授則詳細梳理了韓國城市民俗學發(fā)展史上的幾個重要時期——“農村消亡論”中誕生、“城市民眾論”中蘇醒、“文化解構論”中彷徨以及學術爭鳴中的探索發(fā)展,以其歷史發(fā)展階段為依托,討論韓國城市民俗學的發(fā)展。她認為,雖然韓國民俗學界至今尚未就“城市民俗學”的研究領域與研究方法以及城市民俗的傳承主體等問題達成共識,但是學者們在學術爭鳴中產生的思想碰撞為韓國城市民俗學提供了更多發(fā)展空間,也有力地推動了韓國民俗學的發(fā)展。
都市是文明的象征和高度文明化的結果。本次分論壇的召集人和組織者——華東師范大學民俗學研究所所長徐贛麗教授在其論文《建構城市生活方式:上海近代文明化進程及其動因》中指出,城市與鄉(xiāng)村不僅在空間上存在差異,生活方式也不同她借助諸多文獻資料分析了上海是如何在鄉(xiāng)土中國的土壤上建構起以西方現代文明為標志的城市生活方式的。上海作為中國近代的城市象征和現代都市生活的源頭核心,從其發(fā)展歷程可以窺見人們對城市生活方式的建構理念,即以現代化、西方化和文明化及其融合一體的生活方式建構來實現作為一個文明人的標準。上海近代的城市生活方式是在西方物質消費文化的輸入、新生活運動、華洋混居等帶來的慕洋生活方式等諸多因素的影響下導致的,這諸多要素是時代賦予上海的“天機”。這也造就了這座城市及其市民生活方式的獨特性。
廣西師范大學的吳全蘭教授以“禮”及其內在含義為中心,探討現代都市中“禮”的重要性。中國傳統(tǒng)的“禮”蘊涵敬、靜、凈等精神,“敬”就是尊敬、尊重他人;“靜”即安靜、寧靜;“凈”則包含身體、環(huán)境、語言、內心干凈等多層含義,三者都是“禮”的基本要求,可以通過弘揚和踐行“敬”“靜”“凈”等途徑來引領現代都市文明的發(fā)展,提升都市人的文明素養(yǎng)。
都市空間文化是城市民俗學的重要切入點,有4 位與會者就傳統(tǒng)城市空間和當代城市空間進行了相關探討。華東師范大學民俗學研究所唐忠毛教授和其博士生樂晶從佛教日常生活出發(fā),以文本空間為依據,認為中國古代的佛寺不僅是一種信仰與文化傳播的平臺,同時也扮演著民眾的日常公共生活空間的角色,深刻地影響了民眾的日常生活內容。因此,以寺院為依托形成的觀賞娛樂空間、商業(yè)貿易空間、休閑聚會空間和公共服務空間共同建構了古代民眾日常生活的某種方式,成為民眾日常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著名的城市空間研究學者、復旦大學社會學系的于海教授以上海創(chuàng)智農園為例,探討如何通過建設高度社會性和共享性的公共空間,使得城市中的三個異質空間(必要性活動空間、自發(fā)性活動空間和社會性活動空間)得以突圍和重建。當今城市已經被門禁小區(qū)分割,這既加劇了城市空間的社會分層和交往隔離,也加速了城市公共空間的衰落和消失。而在創(chuàng)智農園創(chuàng)設的公共空間中,居民們相遇,交流,分享,合作,從而產生了社群聯結的可能性,消弭了各自封閉小區(qū)里的猜忌和戒備,墻里居民突圍的沖動和墻外農園解圍的努力匯合成為消解門禁社區(qū)的力量,這對上海的社區(qū)發(fā)育有著先鋒的示范意義。
上海大學石圓圓博士以“趣味”的新視角切入都市景觀研究,聚焦上海新舊八景的變遷,探討都市觀景民俗的歷史特征,并從空間生產的角度引出對都市民俗學當下的現實研究途徑的思考。民俗在審美語境中意味著可通約的共同認可的度過時間的方式,而趣味不僅是愛好,也是人們聚集和認可的方式。所謂都市民俗,其重點不在于和鄉(xiāng)土的區(qū)分,而是同在歷史的進程中,在某個具體的空間里形成人群趣味和信仰的共謀,融進人類對自身存在的認同之中。上海大學的研究生丁陽岫以上海人民公園音樂演奏群體為例,分析這個由人們自發(fā)組織并延續(xù)多年的音樂演奏群體的行為,在人民公園這個城市公共空間中如何展現和傳承,進而對城市公共空間中自然生成的民俗傳承語境進行探析。
對城市文化遺產及其利用的研究也是城市民俗學的重要方向。華東師范大學的田兆元教授針對民俗研究的層次提出了自己的見解。他指出,不同研究者關于民俗的解讀決定了民俗研究的走向與民俗的命運。而非遺保護大潮中崛起的中國民俗學,擁有著巨大的潛力。同時,非遺作為民俗的一個層次,表明優(yōu)秀文化傳統(tǒng)事實上是超越日常生活的,特別是在當下都市化的背景下,選擇優(yōu)秀的文化對象進行研究,似乎是學科生存的條件之一。
上海社會科學院副研究員畢旭玲以紅色戲劇資源、紅色年畫資源、紅色人物傳說資源等為例,從政治教育、經濟發(fā)展、文化傳播等多方面分析,揭示了上海紅色文化資源的都市特征。廣西民族大學博士生陳子華在《中越邊境城鎮(zhèn)文化遺存與文化景觀構建研究》中,以景觀人類學的視角,分析了中越邊境城鎮(zhèn)文化遺存的景觀生產特征,指出文化景觀構建“繼中有序”的發(fā)展態(tài)勢。上海社會科學院助理研究員程鵬與華東師范大學民俗學研究所博士后游紅霞從不同角度出發(fā),為上海古鎮(zhèn)文化的發(fā)展提供了新的思路與建議。程鵬以上海浦東新區(qū)三林鎮(zhèn)為例,通過思考傳統(tǒng)節(jié)日在社區(qū)營造中構建民眾認同的作用,重構現代化語境下的節(jié)日文化。游紅霞則著眼于上海古鎮(zhèn)文化品牌塑造,把“講好古鎮(zhèn)故事”作為重點,旨在通過民俗文化,彰顯古鎮(zhèn)的文化價值和經濟價值,使古鎮(zhèn)成為塑造“上海文化”品牌的重要力量。
本次論壇對都市中傳統(tǒng)民俗的變遷亦有討論。中國社會科學院副研究員宋穎以《現代北京的婚俗變遷》為題,指出隨著北京作為都城的逐步建立和發(fā)展,民眾的婚俗形態(tài)出現了多元民俗文化因子相互碰撞的局面。她認為,民眾婚禮中的新人禮服融合了多民族服飾的吉祥圖案和文化信仰,表現了北京城多元文化相融合的過程,揭示了城市走向與民眾生活的交互關系。華東師范大學的滕璐陽同學依據對上海市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鋦瓷修復技藝的田野調查,考察了傳統(tǒng)技藝的知識如何被生產與傳承,進而探究脫離了傳統(tǒng)村落語境的手工藝在城市空間中以怎樣的方式和形態(tài)繼續(xù)生存與傳承。鋦瓷師傅通過講解與演示對技能進行“祛魅”,并將技藝與審美品位建立起強烈的關聯。同時,隨著學習的深入,師徒間逐漸發(fā)展為基于趣緣的共同體,并建立起日常的關聯,從而使手藝不僅存在于從藝者的頭腦與身體中,更存在于從事和愛好這一技藝的人群的社會關系中。
大眾媒體對人們日常生活的影響也是城市民俗學關注的重要方面。兩位華東師范大學的同學做了相關發(fā)言。劉言同學以端午節(jié)為例,探究都市空間中新媒體時代對傳統(tǒng)節(jié)日文化的解構,進而使民俗節(jié)日發(fā)生傳承方式“集體化”和傳承對象“都市化”的轉變。王潤茁同學則關注新媒體時代傳統(tǒng)話語的變化,她以“錦鯉”文化為代表,思考構建新媒體時代下民俗新形態(tài)的可能性,為民俗的傳承與保護提供了新思路。
從文學角度進行城市文化研究素來頗受重視,本次論壇也有兩位研究者進行了相關發(fā)言。廣東社會科學院的助理研究員謝開來以奇幻文化的整體觀和歷史觀為向導,提出在當代城市社會的文化產業(yè)和文化市場的語境中,初步建構歐美奇幻文學的舶來史,并討論中國奇幻文學的本土再造趨向。華東師范大學民俗學研究所博士后劉程程,以上海本土影視劇為研究對象,通過對劇中角色間交流互動的分析,展現上海人的日常,并折射出20 世紀90 年代上海公私概念的強化、城鄉(xiāng)差異的凸顯以及新舊觀念的對立等多重維度的社會風貌。
及至今日,城市民俗學的建設和發(fā)展仍舊處于爭議之中。但同時,跨學科的視野和多元研究視角的融合為都市民俗學的發(fā)展提供了眾多新的研究思路。本次大會立足于都市民俗學的主題,來自不同學科的研究者群集于此,以不同的視角、理念和實踐為都市民俗學的發(fā)展進行了構想或倡導,從研究理論、研究方法、研究對象等多個維度豐富了都市民俗學的內涵和外延。
在本次會議全部發(fā)言結束后,菅豐、徐贛麗等學者圍繞都市民俗學的發(fā)展前景和可能會遇到的問題展開了非常熱烈的討論。學者們的發(fā)言和見解都為在場的所有聽眾提供了更加多元的研究視角和更加深入的思考路徑。在大會的總結階段,與會者就會議的核心概念和關鍵問題達成共識,即,都市民俗學并不是將民俗學的研究范圍局限于某個城市空間之中,而是面對當今的社會變遷,運用民俗學的視角關注城市文化及其發(fā)生的新現象、新問題,這也是現代民俗學應然和必然的發(fā)展方向和趨勢。本次論壇發(fā)表的內容都立足于城市民俗學的學術議題,從專業(yè)的角度對民俗學的傳統(tǒng)議題進行反思,提出自己的學術思考;同時大家來自不同的學科,學者之間的思考互動和跨學科的學術碰撞有助于推動城市民俗學的發(fā)展。會議最后,徐贛麗教授提出自己對于現代民俗學未來的發(fā)展愿景。她指出,在全球化、媒介化、文化多元化的背景下,作為學者需要有勇氣站在時代的“風口浪尖”,立足于現實的社會問題而非耽于追索消逝的鄉(xiāng)村余影,以問題意識為導向,在既有學術成果的基礎上,作出應有的學術貢獻。她也希望以此次會議為基礎,民俗學、民族學、社會學等相關學科持續(xù)對都市民俗學及其他相關議題進行深度對話和討論,互鑒互促、共同發(fā)展,共建都市民俗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