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廣宇
走進中央美術學院廊坊館(新繹美術館)“馬克·夏加爾中國首展”展廳的正門,映入眼簾的就是墻上大片的“夏加爾藍”,以及夏加爾晚年在畫室里的巨幅肖像。展廳中,鮮亮的色塊劃分著不同的展覽內容,偶爾有觀眾悄聲議論著作品的構圖、色彩,一切顯得和諧、寧靜。
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館長張子康策劃了這次展覽。他記得,多年前中國美術館曾短暫展出過夏加爾的作品,但規(guī)模較小。而這次中國首展,是夏加爾的作品首次以主題展覽的形式大規(guī)模登陸中國,展出了包括油畫、水彩畫、水粉畫、版畫等在內的155件夏加爾作品,劃分為“愛、鄉(xiāng)愁、神奇世界與馬戲團”“拉·封丹寓言”“信仰的力量”“誘惑巴黎”“生命的終點是一束花”五個部分。
“大概在三年前,我們就列出了這樣的展覽計劃?!睆堊涌祵Α吨袊侣勚芸氛f,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一直計劃陸續(xù)向國人介紹國際級的藝術大師,夏加爾的名字早已出現(xiàn)在候選的大師名單之上。直到2020年10月,克服了疫情期間的運輸、借展品等種種困難,這些作品總算呈現(xiàn)在大眾面前。
張子康借用中央美術學院學術委員會主任、藝術家徐冰的一句話說,這是一個能看到藝術家內心的展覽。“希望能讓觀眾看到,這些‘大家真正打動你的地方在哪里。”他也希望,夏加爾那些為人們耳熟能詳的大幅作品,未來能有機會盡快在中國展出。
俄羅斯裔猶太畫家夏加爾的風格自成一派,被視為“在印象派、立體派、超現(xiàn)實主義等各大畫派間游離的牧歌者”。張子康是國畫專業(yè)出身的,他讀高中時就曾經被夏加爾畫中的色彩所吸引,感到其中具有屬于東方的美感,類似水墨畫的那種“像與不像之間”的魅力,認為他不拘泥于形式,能夠不斷地打破創(chuàng)作的框架。正如畢加索說過的那樣,“馬蒂斯死后,夏加爾是最會使用顏色的畫家?!?/p>
這些顏色最初來自夏加爾的家鄉(xiāng)——小鎮(zhèn)維捷布斯克。當年鼓動夏加爾走出家鄉(xiāng)去看外面世界的,是一個和他在美術學校一起畫畫的富裕同學。因為他倆會在那種刻板的環(huán)境中,在畫布上涂抹大片的藍紫色,像極了維捷布斯克天空和河水的顏色。這些顏色后來也成為夏加爾聞名于世的特征之一。
夏加爾不輕易表露自己的創(chuàng)作意圖,只在35歲時發(fā)表了一部半是回憶,半是現(xiàn)實的自傳《我的生活》,用詩意的語言和并不明晰的時間線回憶了他的前半生:他是貧困猶太家庭的長子,因為愛美天性與周遭環(huán)境格格不入。記憶中有嚴厲而無能的父親,能干卻壓抑的母親,妙趣橫生的猶太神話傳說,困頓的童年生活和曾經追求過的姑娘。
《黃色背景上的戀人》?
《瓦瓦的畫像》
《紫羅蘭公雞》
《戀人與花束》?
因為向往能夠目睹莫奈、凡·高、高更、塞尚等人的真跡,1912年,25歲的夏加爾來到巴黎學畫,住在著名的“蜂巢”公寓,這里集中了巴黎最放蕩不羈的先鋒藝術家。他和后來經常出現(xiàn)在他畫作中的詩人阿波利奈爾結為摯友。他向畢加索、馬蒂斯等人學習,也從巴黎無數的博物館、畫廊、沙龍中汲取靈感。滋養(yǎng)他、發(fā)現(xiàn)他才華的巴黎成為他的第二故鄉(xiāng),“超現(xiàn)實主義”也逐漸成為夏加爾和阿波利奈爾共同的代名詞。
夏加爾一度離開巴黎,回到俄羅斯娶妻生女。十月革命后,他奉命在維捷布斯克建立了藝術學校,向大人和孩子教授他的藝術思想,管理著一批藝術家,卻無法回答為什么在他的畫里“母牛是綠色的,馬兒在天空飛翔,這和馬克思、列寧有什么關系”這樣的問題,也無法調和與當時俄羅斯抽象繪畫的主要流派至上主義代言人馬列維奇的根本矛盾。這一切導致他最終離開,因為“沙皇俄國也好,蘇維埃俄國也好,都容不下我”。
家鄉(xiāng)無法回去,維捷布斯克最終化成夏加爾的鄉(xiāng)愁。《給俄國、驢和其他》《屋頂上的小提琴手》等名作都來自夏加爾對家鄉(xiāng)變形了的回憶:綠色臉孔拉著小提琴的舅舅,拿著手杖行走在天空的人,像圣誕老人坐騎一樣飛翔著的雪橇,還有被釘上十字架的人,在迫害、戰(zhàn)爭中流血、死去的猶太人。此次中國首展中,“鄉(xiāng)愁”部分中展出了一幅夏加爾繪于1925年的作品《俄羅斯村莊》,這也是張子康在展覽中尤為關注的一幅作品。
1998年,張子康在負責引進臺灣藝術家出版社的畫冊《世界名畫家全集》時,較早地向大陸讀者介紹了夏加爾和他在藝術史上的地位。他覺得,夏加爾的自由、詩意,他與文學和社會的緊密聯(lián)系,對宗教文化的反映,天馬行空的幻想,都能在喜歡藝術的大人和孩子的心中注入想象力。在這樣的繪畫中,人可以在天上,月亮可以在地上,男性女性可以共用身體,畫家也可以有七個手指。
熟悉夏加爾的人總能在他的畫中看到這些具有宗教意味的符號:十字架、天使、馬戲團、似驢似馬的動物、雞和母牛。此次中國首展的《拉·封丹寓言》蝕刻版畫系列和《圣經系列》能突出體現(xiàn)這一特色,可以看到他創(chuàng)作的成長變化過程。其中,《圣經故事》是夏加爾應特拉維夫市長的邀請前往巴勒斯坦后靈感迸發(fā),和出版商合作時的作品,因為在那座城市里,不斷漂泊的猶太人夏加爾找到了“尋根”的感覺。
夏加爾中年時成為法國公民,但猶太人的身份令他很快在“二戰(zhàn)”中面臨受迫害的危險,遷居美國。戰(zhàn)爭期間,夏加爾的畫作有許多呈現(xiàn)恐怖悲涼的氛圍,主題也一度集中為“受難”。在巴黎時,夏加爾曾沉迷于觀看馬戲,也喜歡巴黎的都市景色,他內心的不確定性和鄉(xiāng)愁因此得到治愈,他選擇用奇幻的方式把這些感受揮灑在畫布上。
《鏡子后面》這組1954年的著名作品,是已經遷居法國南部的夏加爾為巴黎所創(chuàng)作。在他的腦海中,巴黎奇詭的紫色天空閃耀著巨大的紅綠燈,埃菲爾鐵塔附近出現(xiàn)卡通人物一般的巨型怪獸,街道上紅色的驢子極其扎眼。“紅驢”是夏加爾創(chuàng)造出的獨特形象之一?!八前洋H當成美好的象征。圣經故事中,一群猶太教信徒在沙漠里迷失方向,面臨著死亡,一群野驢過來把他們引到了有水的地方,救了他們。這些驢有時候被畫成紅色,有時候被畫成綠色,這有他自己的文化體系在其中?!睆堊涌嫡f。
此類的宗教典故幾乎出現(xiàn)在夏加爾的每一部作品中。比如《屋頂上的小提琴手》來自一句猶太諺語,指的是艱難而美好的事情,而《七個手指的自畫像》中的“七”也是猶太教的神秘數字。
著名音樂人姚謙也是圈內知名的藝術收藏家,他曾將對夏加爾的感受寫進了歌詞《我愛夏卡爾》里:“戀愛的人總是浮在城市半空中?!保ㄗⅲ合目柺窍募訝柕牧硪环N譯法)。男女之愛、世界之愛都是夏加爾經常書寫和表達的部分,這也是人們最容易接近夏加爾的領域。
馬克·夏加爾中國首展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廊坊館展廳。圖/受訪者提供
近30年的時間中,第一任妻子、終身摯愛貝拉都是夏加爾最大的靈感來源。兩人或者化身為夢幻般的一對戀人在天空漂浮,或在靜物、城市風景畫面的角落中突然出現(xiàn),生活充滿幻想和甜蜜的幸福感。但貝拉的離世造成了夏加爾的創(chuàng)作瓶頸,直到后來遇到了新的戀人,靈感大門才重新打開。此后,他依然不斷地繪制那些關于婚禮、花朵和戀人的圖像。
晚年的夏加爾將很多精力花在公共空間的壁畫創(chuàng)作上,這些作品中有更多的“大愛”。1964年,他為紐約的聯(lián)合國秘書處大樓創(chuàng)作了名為《和平》的玻璃窗畫,熟悉的藍色的背景,容納著各式各樣的人物和不同種類的動物,呈現(xiàn)出和諧共處的圖景。那段時期,夏加爾曾經在公開場合呼吁國家和人民應該相互理解,他說:“我們這個年代,人們越是為了看清局部而拒絕整體,我越是感到擔憂……”
無論是在《和平》這樣的大型作品中,還是在任何一幅小型作品中,夏加爾都能將他所熟悉的各種元素融入進來。張子康覺得這種畫法很像東方的壁畫,對中國人而言他的畫完全沒有欣賞障礙,東西方繪畫中的共通性也可以在他的畫作中打通。比如,愛和審美都是人類共通的情感?!跋募訝栐诒磉_愛的的方式上挺隨意的,他可以把某種花,俄羅斯老家的一些元素和腦海里的想象同時放在一個畫面里。中國畫也是這樣,可以不斷地、隨意地去想象和表達自己的情感?!?/p>
愛的主題貫穿了夏加爾的一生,因此,這些在疫情期間展出的夏加爾作品似乎也有著不同尋常的治愈意義。張子康在展覽的前言中寫道:夏加爾以真善美的眼光,接納著在他生命中或真實發(fā)生或夢境上演的一切,并將他們之間曾經發(fā)生的美好故事,毫不掩飾地向我們娓娓訴說,以一種天真純樸的方式,表達著對天地自然間萬事萬物原始生命力量與美的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