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超 鄒芙都
摘?要:從器形考證,旨揚镈應為春秋晚期至戰(zhàn)國早期器。镈銘所見人名有“韓告公”及其子“旨揚”,“韓告公”之“韓”應指東周以后的晉國韓氏。銘文中的“旨揚”應讀為“啟章”,是韓武子私名,據(jù)此則知“韓告公”當即韓武子之父“韓康子”?!案妗迸c“康”二字在戰(zhàn)國及秦文字中寫法相似,史書“韓康子”之“康”很可能是“告”字形似之誤。
關鍵詞:旨揚镈;韓國世系;韓告公
中圖分類號:K22?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20)10-0144-05
20世紀80年代安徽省合肥市肥西縣城西橋鄉(xiāng)偶崗村刺墩遺址出土有一件具銘的青銅镈,曾先后著錄于《肥西縣志》①、《安徽江淮地區(qū)商周青銅器》②、《安徽商周金文匯編》③等書,現(xiàn)藏肥西縣文物管理所。镈通高27.3厘米④,口長徑為18.6厘米,重4.9千克,共有銘文4行15字,鑄于正面鉦部和兩側銑部⑤,參照諸家意見,其釋文當為:韓告公之子(左銑)/旨揚擇/其吉金,(鉦部)/以鑄祭鐘。(右銑)⑥。該器形制為镈,而自名為“鐘”,與已見于著錄的宋公戌镈⑦、滕侯賕镈⑧、蒍子受镈⑨等一致,這是由于镈屬于廣義的鐘類。⑩據(jù)銘文可知器主為“旨揚”,身為“韓告公”之子,器乃專為祭祀所作,可命名為“旨揚镈”。銅镈銘文所見“韓告公”與“旨揚”這對父子,對于研究東周時期韓國的世系具有重要價值,可以校正傳世文獻之誤。本文即擬對此試做討論,以求教于大方之家。
一、旨揚镈年代考證
最早著錄旨揚镈信息的《肥西縣志》稱其為“青銅镈鐘”,關于年代則僅言為“春秋時代樂器”B11,此后的《安徽江淮地區(qū)商周青銅器》與《安徽商周金文匯編》兩書均承襲此說,同樣是籠統(tǒng)地將其時代定為“春秋”,而沒有進一步地細化考證。B12旨揚镈的器形照片和拓本等資料已見于上述著錄中,《肥西縣志》雖未刊布器形和銘文資料,但卻對其形制有過詳細描述:伏獸形扁鈕,由八條螭獸成雙對峙組成。篆部、舞部和隧部飾蟠虺紋,鼓部兩側各伸出三條彎曲向前平視的三獸首,18只螺旋形小圓枚分三排綴于兩邊篆間,枚間無地紋,鎮(zhèn)B13部呈梯形。B14
旨揚镈在形制上突出的特點為:沒有扉棱,兩側斜直外張,以多條相交的螭龍紋為鈕,并飾以螺旋紋形枚。按照《中國青銅器綜論》對青銅镈的分類,旨揚镈當屬于其中的Ⅴ式镈。此類镈的特征是:中腰不外鼓,兩側近直或微斜直外張。或上部微收斂,鼓中下部微斜直外張。鉦部仿鐘體而具篆、枚,舞上部多以透雕狀的勾聯(lián)的雙龍或多條龍為鈕,無扉棱。標本有河南葉縣舊縣M4所出镈(M4:8),山西太原金勝村出土的銅镈(M251:203),山西潞城潞河所出銅镈(M7:11),汲縣山彪鎮(zhèn)所出銅镈(M1:9)B15,還有河南淅川和尚嶺出土的蒍子受镈以及安徽壽縣出土的蔡侯申镈等B16。
河南葉縣舊縣M4所出銅镈,有蟠龍紋復式紐B17,銑部向下漸闊,于口接近平齊。正背面分別飾相對稱的四組36顆螺旋形枚,枚間篆部飾蟠螭紋,復紐的龍身上刻有細致的雷紋。據(jù)同墓所出許公寧戈(M4:109)等器,知墓主當為許公寧也即文獻記載中的許靈公,于公元前591—前547在位,故此墓葬年代屬于春秋晚期偏早。B18
蒍子受镈舞上有兩條夔龍紋組成的鈕,篆間有螺旋形枚,每面18個枚,正背面共有36個枚。镈口近平。舞部飾蟠螭紋,篆帶飾三角形云紋或夔龍紋,正鼓部飾蟠龍紋。B19镈銘開篇記時“唯十又四年三月,月唯戊申,亡作,昧爽”,李家浩先生曾指出,“十又四年”為某位楚王的紀年,“月唯戊申”的“月”意為“月朔”B20,胡長春先生與筆者又補充論證“亡作”一詞當讀為“荒落”,是《爾雅·釋天》所言:“太歲在寅曰攝提格?!薄霸谒仍淮蠡穆洹敝小按蠡穆洹钡氖》Q,并據(jù)此推算出镈銘所記當是楚康王十四年,也即公元前546年。B21
蔡侯申镈鈕部由多條相交的蟠螭紋組成,正背兩面各有18個低矮的螺旋紋形枚,舞部、篆間、鼓部飾以蟠螭紋,兩側斜直。陳夢家先生最早指出壽縣蔡侯墓墓主應為蔡昭侯B22,后經裘錫圭、李家浩先生對蔡侯之名“申”字的考證B23,使此說成為定讞,蔡昭侯于公元前518年——公元前491年在位,屬春秋晚期晚段。
除此以外,見于著錄的還有幾件與旨揚镈形制接近的出土銅镈,雖不具銘文,但通過器形與墓葬資料等內容亦可推知其大體年代,以作參證。如:山西太原金勝村出土的銅镈,鐘體正視呈梯形。紐飾作兩夔龍相對峙銜梁狀。舞飾蟠螭紋。鉦部篆帶上下及兩篆間各有團身螭獸形枚突,正背共36枚。兩鼓面飾夔龍夔鳳紋,墓葬年代屬春秋晚期。B24山西潞城潞河所出銅镈,紐呈伏獸狀,平于,枚呈泡形,上浮雕盤龍紋,篆間飾云紋,鼓上飾回紋,墓葬年代為戰(zhàn)國初期。B25汲縣山彪鎮(zhèn)所出銅镈,復鈕直懸,舞飾蟠虺紋,篆飾回字紋,鼓飾饕餮紋,其時代為戰(zhàn)國早期。B26
綜上可知,旨揚镈所屬的Ⅴ式銅镈可考定的年代,主要集中在春秋晚期至戰(zhàn)國早期。因此若從器物形制的角度來推論,旨揚镈的年代也應大致處于春秋晚期至戰(zhàn)國早期這一時間段內,這是我們探究镈銘相關史實的重要線索和前提條件。
二、旨揚镈的國族歸屬
镈銘中器主“旨揚”自稱為“韓告公之子”,則其屬韓氏無疑,據(jù)傳世文獻記載西周封國中有一韓國?!对娊洝ご笱拧ろn奕》:“奕奕梁山,維禹甸之,有倬其道。韓侯受命,王親命之。”《詩序》云:“《韓奕》,尹吉甫美宣王也。能錫命諸侯。”B27此詩是宣王時期即有韓國的明證?!蹲髠鳌焚夜哪贻d:“邘、晉、應、韓,武之穆也?!庇窒骞拍辏骸坝荨㈦?、焦、滑、霍、楊、韓、魏,皆姬姓也?!盉28是知西周之韓國當為武王之后,屬姬姓。
除傳世典籍以外,在近幾年刊布的金文資料中亦發(fā)現(xiàn)有西周韓國點滴史跡,彌足可貴。2014年冬陜西岐山縣京當鎮(zhèn)賀家村北墓地,出土有數(shù)件器主為昔雞的銅器B29,其中的昔雞簋銘文稱:“王(姒)呼昔奚(雞)(迓/御)艿姞于韓,韓侯賓用貝、馬。敢揚王休,用作尊彝?!盉30
據(jù)有關研究成果,銘文所記乃是:王姒命昔雞前往韓國迎接艿姞,韓侯賜給昔雞貝和馬,昔雞稱揚王的恩寵,鑄作宗廟祭器。B31“艿姞”應是即將嫁入周王室的女子?!蹲髠鳌肺墓哪辏骸澳鎷D姜于齊,卿不行,非禮也?!编嵐{:“禮,諸侯有故,則使卿逆。”B32簋銘中的昔雞正是為周王到韓國去迎婦的使者B33。此外,《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還公布有一件以往未見于著錄的垣伯豐鼎,銘文為:
唯十月既生霸甲辰,在成周,史至,以茲令曰:內史曰:“告垣伯,(嗟),伯氏宕。卿事辭曰:‘侖(論)。今我既即令曰:‘先王令尚付?!痹S作寶肆彝。B34
鼎銘“垣伯”之“垣”原從庸、倝聲,謝明文先生將其讀為韓國之“韓”,認為這位“垣(韓)伯”乃武王之后。B35昔雞簋的年代屬于西周中期前段,垣(韓)伯豐鼎的時代則是西周早期,此二器是目前出土文獻所見時代最早的西周韓國史料,證實了韓于西周早期即已立國的史實,銘文中出現(xiàn)的“韓伯豐”與“韓侯”,則是先后在位的兩位韓國君主。
西周之韓國雖已數(shù)見于傳世文獻以及銅器銘文,但是關于其地望問題學界卻一直存有爭議,大致可分為河西說,即陜西韓城說;河東說,即山西河津、萬榮說;河北說,即河北固安說;此外還有遷徙說,包括河北遷往河西、河西遷往河北兩種意見;甚至有學者提出過西周應有兩個姬姓韓國,以調和文獻中有關韓國地望的矛盾。諸說各據(jù)典籍勾稽為證,莫衷一是,韓分二國之說同樣難以令人信服B36,有關問題的解決,仍有待于將來。
與地望問題的撲朔迷離不同,西周韓國的滅亡時間則是史有明載、學界觀點較為統(tǒng)一的?!蹲髠鳌废骞拍辏骸坝?、虢、焦、滑、霍、揚、韓、魏,皆姬姓也,晉是以大。若非侵小,將何所???武、獻以下,兼國多矣,誰得治之?”又《左傳》桓公三年:“曲沃武公伐翼,次于陘庭,韓萬御戎,梁弘為右,逐翼侯于汾隰,驂絓而止?!盉37沈長云先生指出此《傳》文表明其時(引者按:指晉武公時)韓萬已受封得姓,而滅韓更在此以前,即魯隱、桓之世。B38也就是說,作為武王之后的姬姓韓國其滅亡時間應在春秋早期。
西周韓國被晉滅亡以后,晉人又封其后裔于韓原,此即春秋時期也即后來三家分晉的那一支韓氏。《史記·韓世家》:“韓之先與周同姓,姓姬氏。其后苗裔事晉,得封于韓原,曰韓武子。武子后三世有韓厥,從封姓為韓氏?!盉39又《世本·氏姓篇》:“韓氏,出自唐叔虞之后,曲沃桓叔之子萬食采于韓原,因氏焉?!盉40前文已述,從器形上看旨揚镈的年代可以推定為春秋晚期至戰(zhàn)國早期這一時段內,此時西周韓國早已為晉國所滅,镈銘中“韓告公”“旨揚”這對父子,只能是被晉國封于韓原的韓武子之后。
三、旨揚镈銘文與韓國世系校正
《史記·韓世家》對東周韓氏的世系有著詳細記載,春秋晚期至戰(zhàn)國早期情況如下:“武子后三世有韓厥,從封姓為韓氏”,“而韓厥在一卿之位,號為獻子”。“晉悼公之七年,韓獻子老。獻子卒,子宣子代”。“晉定公十五年”,“宣子卒,子貞子代立”。“貞子卒,子簡子代。簡子卒,子莊子代。莊子卒,子康子代”。“康子卒,子武子代”?!笆?,武子卒,子景侯立”?!熬拍辍?,“景侯卒,子列侯取立”?!笆?,列侯卒,子文侯立”。“十年,文侯卒,子哀侯立”?!傲?,韓嚴弒其君哀侯。而子懿侯立”。B41
此韓氏之世系亦見于《世本》:“桓叔生子萬,萬生賕伯,賕伯生定伯簡,簡生輿,輿生獻子厥,獻子生宣子秦,宣子生平子頃,平子生簡子不信,簡子生莊子庚,莊子生康子虎,康子生武子啟章,武子生景子虔,始立為諸侯,景子生武侯取,武侯生文侯,文侯生哀侯,哀侯生懿侯 。”B42
另據(jù)《集解》《索隱》與《正義》,宣子名起,貞子名須B43,簡子名不佞,康子名虎,康子之子武子名啟章,景侯(或稱“景子”)名處,懿侯名若山?!妒酚洝匪泜€別韓氏君主謚號或私名與《世本》有所不同,二者存有相互沖突之處,表明傳世文獻在韓氏世系的記載上原本既已存有不足和尚不明確之處。此外,錢穆先生《先秦諸子系年考辨》認為,“然則其時韓君實止兩人,一名虔,即景子。一名取,即《史記》之所謂列侯與文侯,亦即《世本》之所謂武侯也。戰(zhàn)國時一君兩謚三謚者頗有之。如韓宣惠王即威侯,楚頃襄王又稱莊王。則《史記》之韓列侯、文侯,與《世本》之武侯,實即《紀年》之列侯一人也。今《史表》分作兩人者,蓋亦由其稱侯改元而誤”B44。此說合《史記》“列侯”“文侯”與《世本》“武侯”“文侯”為一人,試圖彌縫文獻中的沖突,可備參考。韓獻子死于晉悼公七年,當公元前566年,為春秋晚期,哀侯在位六年被殺,楊寬先生曾據(jù)《竹書紀年》考證其當卒于周烈王二年,亦即公元前374年B45,此時已進入戰(zhàn)國中期。
前文已經論證旨揚镈所載“韓告公”與“旨揚”父子應屬《韓世家》這支韓氏,“韓告公”為謚稱,“旨揚”為私名,典籍記載中從韓獻子至韓哀侯,韓氏君主均為父子相傳。但奇怪的是,無論是在《史記》還是《世本》里,春秋晚期至戰(zhàn)國早期的韓氏君主中并沒有一位“告公”,即使是將范圍擴大至《史記》《世本》等文獻所見的整個春秋和戰(zhàn)國時期的韓氏世系資料,也同樣沒有發(fā)現(xiàn)“告公”的影子。
然而《史記》《世本》均言韓武子名啟章,“啟章”與“旨揚”上古讀音十分接近,完全可以相通。啟屬溪紐脂部,旨屬章紐脂部,從旨諧聲的字有“稽”,則屬溪紐脂部,與“啟”字聲韻全同,《國語·吳語》:“行頭皆官師,擁鐸拱稽。”韋昭注:“唐尚書云:‘稽,棨戟也。”B46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言“稽”假借為“棨”B47,啟為“棨”字聲符,《說文·木部》:“棨,傳,信也。從木啟省聲?!盉48可證旨、啟音近。揚從昜聲,章、昜均屬陽部,章為章紐,昜為喻紐,同屬舌音。章、喻二紐關系密切,如:“戴”字從異得聲,其在史墻盤B49中的異體疊加“職”為聲符,而在楚簡中還有寫作從首從之聲的異體B50,“異”屬喻紐,而職、之二字則均屬章紐?!渡袝ず榉丁贰翱∶裼谜隆?,李善注《文選·奉答內兄希叔詩》引作“畯民用康”B51,“章”“康”互為異文,楚叔之孫朋鼎自名為“鼎”B52,“”,從“康”聲,學界已公認其字應讀為“湯”B53,亦足以說明“章”“昜”音近。由上可知,從語音通假的角度來看,镈銘“旨揚”讀為“啟章”是很合適的。不同文獻所載的韓氏君主私名音近通假,是已有先例的,如《史記》韓貞子,《世本》作“平子”,《史記》言簡子之名為“不信”,《世本》則記為“不佞”,“貞”(端紐耕部)與“平”(並紐耕部),“信”(心紐真部)與“佞”(泥紐真部)B54均屬通假關系,镈銘之“旨揚”和典籍之“啟章”與此同例。
若“旨揚”即是韓武子“啟章”,那么镈銘中“韓告公”所對應的就是《史記·韓世家》等所載的韓武子啟章之父——“韓康子”(名虎)?!绊n”為氏名,“告公”“康子”均為謚號,稱“公”或“子”只是尊榮程度的不同,后代稱先祖為“公”有故意拔高其祖先身份地位的目的。朱鳳瀚先生在討論西周封君稱謂時就曾指出過,畿外封國始封君生稱“侯”者,卒后常被尊稱為“某(國名)公”,其性質近同于謚名?!肮痹谧鹳F感上確要強于“侯”,故才有此追稱。B55“韓康子”死后,其子“旨揚”尊稱其為“公”是易于理解的。
現(xiàn)在的問題就在于镈銘“告公”之“告”,何以《史記》《世本》寫作 “康”?首先要說明的是,告字上古音屬見紐覺部,康字則屬溪紐陽部,二字聲紐雖近,同屬牙音,但韻部卻相差較遠,所以兩者不會是音近相通。排除了告、康通假關系之后,我們認為“告公”與“康子”之間的關系應有兩種可能?!俄n世家》與《世本》雖均明載“康子”生“武子”,但是典籍中關于韓康子滅知(智)氏(前453年)以后的生平卻記載不詳,《韓世家》在“康子與趙襄子、魏桓子共敗知伯,分其地,地益大,大于諸侯”之后,緊接著就說“康子卒,子武子代”(前424年),這樣看來,從康子敗知伯至武子即位之前的韓氏歷史,在《史記》記載中存有近二十九年的空白。那么“康子”與“武子”之間原有一代君主——告公,而典籍失載的可能性似乎是可以考慮的。若依此說,則镈銘中的“韓告公”就應當是韓康子之子,韓武子之父,這是“告公”與“康子”關系的第一種可能。
此外,在戰(zhàn)國文字以及秦文字中告、康二字上部均有大致作“”形的偏旁,下部、中部又分別大致作“口”“田”之形B56,字形上有一定的相似度,所以“告公”與“康子”關系的第二種可能就是:史書所載“韓康子”之“康”或是“告”字的傳抄之誤。在文獻記載中韓貞子之名或作須或作頃,景侯之名或作虔或作處(處),同屬于字形上的形近訛誤。此外,秦骃玉牘中的人名“骃”B57,李學勤先生已指出應即《呂氏春秋》高誘注、《后漢書·西羌傳》以及《史記·秦本紀》索隱等文獻所說的秦惠文王“駟”,典籍之“駟”乃“骃”之形誤。B58再如《史記·秦本紀》《十二諸侯年表》等所載的“秦寧公”之“寧”,據(jù)寶雞出土的秦公鐘B59知當是“憲”字之形誤B60,上述例證皆可說明古書在記載人名時的形近訛誤現(xiàn)象。
合觀以上兩種推論,相較于將“韓告公”視為韓康子與韓武子之間的一代典籍佚記的韓氏君主,我們更傾向于認為“韓告公”即是典籍中的韓康子,而“康”為“告”之誤字的這種可能,這主要是基于告、康在寫法上確實較為形似,而“韓告公”為佚記韓君的推想尚缺乏更多證據(jù)的角度來考慮的。史載韓康(告)子與趙襄子、魏桓子共敗知伯,事在公元前453年。韓武子于前424年即位,前423年伐鄭,殺鄭幽公,在位16年,于前409年去世。此二人的生活年代均主要集中在戰(zhàn)國早期,這與從類型學角度推測出的旨揚镈所屬時代正相契合。
四、結語
西周早期周王室分封有姬姓韓國,此國于春秋早期既已被晉國所滅,故镈銘“韓告公”之“韓”只能是被晉國封于韓原的那一支韓氏。B61
镈銘“韓告公”不見于傳世文獻所載的韓氏世系資料,然而“旨揚”卻與韓武子私名“啟章”音近可通,以此為基點,金文之“韓告公”正當對應《韓世家》《世本》所載的韓武子之父“韓康子”,“康”在戰(zhàn)國以及秦系文字中與“告”字在形體上存有一定的相似度,由此可以推測,史載“韓康子”之“康”當是“告”之誤字。《史記·韓世家》《世本》等傳世文獻對韓國世系的記載可能有誤,典籍之韓康子本當為韓告公,而韓武子之名又本寫作“旨揚”,文獻記為“啟章”,乃借字。
注釋
①B11B14肥西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肥西縣志》,黃山書社,1994年,第524頁。
②陸勤毅、宮希成主編:《安徽江淮地區(qū)商周青銅器》,文物出版社,2014年,第190、191頁。
③孫合肥:《安徽商周金文匯編》,安徽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80、181頁。
④《肥西縣志》云銅镈通高為26.8厘米,此據(jù)《安徽江淮地區(qū)商周青銅器》所載。
⑤《肥西縣志》言其銘文為陰刻,《安徽商周金文匯編》從之,而《安徽江淮地區(qū)商周青銅器》則說為“鑄有”,細看銘文,當以后者為是。
⑥《肥西縣志》未對镈銘進行釋讀,《安徽江淮地區(qū)商周青銅器》與《安徽商周金文匯編》釋文一致,只是在個別文字隸定上有嚴格與否的區(qū)別?!栋不战吹貐^(qū)商周青銅器》將旨揚之“旨”括注為“稽”,未解釋緣故,《安徽商周金文匯編》從之,本文則不取此說。此外,為便于排版,文中所引青銅器銘文資料的釋文均從寬。
⑦⑧⑨B16吳鎮(zhèn)烽主編:《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第29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71—176、177、201—234、363—376頁。
⑩B15朱鳳瀚:《中國青銅器綜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369、372—375頁。
B12陸勤毅、宮希成主編:《安徽江淮地區(qū)商周青銅器》,文物出版社,2014年,第191頁;孫合肥:《安徽商周金文匯編》,安徽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81頁。
B13“鎮(zhèn)”當是“鉦”字之誤。
B17“紐”“鈕”二字通用,此處《發(fā)掘簡報》稱“紐”,本文仍其故,下文同此。
B18平頂山市文物管理局、葉縣文化局:《河南葉縣舊縣四號春秋墓發(fā)掘簡報》,《文物》2007第9期。
B19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南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淅川縣博物館編著:《淅川和尚嶺與徐家?guī)X楚墓》,大象出版社,2004年,第70頁。
B20李家浩:《夫申鼎、自余鐘與子受鐘銘文研究》,《安徽大學漢語言文字研究叢書·李家浩卷》,安徽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25—40頁。
B21馬超、胡長春:《薳子受銅器銘文“亡作”試解及其年代推斷———楚歷建丑說新證》,《四川文物》2017年第2期。
B22陳夢家:《壽縣蔡侯墓銅器》,《考古學報》1956年第2期。
B23裘錫圭、李家浩:《談曾侯乙墓鐘磬銘文里的幾個字》,《裘錫圭學術文集·金文及其他古文字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54—60頁。
B24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太原市文物管理委員會:《太原金勝村251號春秋大墓及車馬坑發(fā)掘簡報》,《文物》1989年第9期。
B25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山西省晉東南地區(qū)文化局:《山西省潞城縣潞河戰(zhàn)國墓》,《文物》1986年第6期。
B26郭寶均:《山彪鎮(zhèn)與琉璃閣》,科學出版社,1959年,第70—73頁。
B27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毛詩正義》,中華書局,2009年,第1229頁。
B28阮元??蹋骸妒涀⑹琛ご呵镒髠髡x》,中華書局,2009年,第3944、4355頁。
B29“雞”或省作“奚”。
B30張?zhí)於髦骶帲骸蛾兾鹘鹞募伞返谝患?,三秦出版社?016年,第48—51頁。
B31學界有關簋銘釋讀意見的討論參馬超:《近出商周金文字詞集注與釋譯》,西南大學中國史流動站2019年博士后出站報告,第140—145頁。
B32阮元??蹋骸妒涀⑹琛ご呵镒髠髡x》,中華書局,2009年,第3995頁。
B33“艿姞”依據(jù)金文女性稱名規(guī)則,應是出自姞姓艿地的女子。昔雞于韓國迎接艿姞,則韓地應在宗周與艿地往來的順道途中,至于其與韓國是否毗鄰以及距離的遠近,則尚不可知。有學者據(jù)“艿”地以推求韓國地望(武剛:《周原出土昔雞銅簋與西周韓國封建問題新證》,《歷史地理》第三十八輯,復旦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39—47頁),此說是建立在假設艿、韓臨近的基礎之上,仍恐證據(jù)不足。
B34吳鎮(zhèn)烽主編:《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第5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47頁。
B35謝明文:《釋西周金文中的“垣”字》,《商周文字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265—270頁。
B36諸說詳情及其評述參楊亞長:《淺說金文新見之韓侯》,《文博》2018年第3期;武剛:《周原出土昔雞銅簋與西周韓國封建問題新證》,《歷史地理》第三十八輯,復旦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39—47頁。
B37阮元??蹋骸妒涀⑹琛ご呵镒髠髡x》,中華書局,2009年,第4355、3792頁。
B38沈長云:《西周二韓國地望考》,《中國史研究》1982年第2期。
B39B41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2014年,第2259、2259—2263頁。
B40B42秦嘉謨等輯:《世本八種》,商務印書館,1957年,第223、49頁。
B43《世本》作“平子”。
B44錢穆:《先秦諸子系年》,商務印書館,2005年,第166頁。
B45楊寬:《戰(zhàn)國史料編年輯證》,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65頁。
B46徐元誥撰,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國語集解(修訂本)》,中華書局,2016年,第548頁。
B47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中華書局,2016年,第592頁。
B48許慎:《說文解字》,中華書局,1963年,第124頁。
B49吳鎮(zhèn)烽主編:《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第25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599頁。
B50周忠兵:《說古文字中的“戴”字及相關問題》,《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第五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364—374頁。
B51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卷二十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215頁。
B52吳鎮(zhèn)烽主編:《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第3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499頁。
B53李零:《楚國銅器類說》,《江漢考古》1987年第4期。
B54“佞”或有學者歸入耕部,此采陳復華、何九盈《古韻通曉》(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年,第303頁)之說,歸入真部。
B55朱鳳瀚:《關于西周封國君主稱謂的幾點認識》,《兩周封國論衡——陜西韓城出土芮國文物暨周代封國考古學研究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79頁。
B56告、康二字的寫法參徐在國、程燕、張振謙編著:《戰(zhàn)國文字字形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132、997頁。
B57秦骃玉牘又稱秦玉牘、小子骃玉牘、曾孫骃玉牘等,見吳鎮(zhèn)烽主編:《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第35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455—458頁。
B58李學勤:《秦玉牘索隱》,《故宮博物院院刊》2000年第2期。
B59吳鎮(zhèn)烽主編:《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第28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549頁。
B60盧連成、楊滿倉:《陜西寶雞縣太公廟村發(fā)現(xiàn)秦公鐘、秦公镈》,《文物》1978年第11期。
B61先秦時期銅器流散現(xiàn)象常見,其原因多樣,如戰(zhàn)爭、饋贈、族群遷徙、通婚等等,韓氏銅器旨揚镈為何出土于安徽肥西,暫時不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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