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育寧
一百多年前,隨著黑水城西夏文獻文物的出土,從識讀西夏文字及文獻整理研究開始,西夏學由此發(fā)端。如果說,文化是人們精神活動的產物,那么也可以說,西夏學就是從認識研究西夏文化開始的。
文化是一個大概念,包括的范圍很廣泛。一般所指的西夏文化,是以精神、非物質為主的具有西夏民族和地域特點的文化形態(tài),其表現形式豐富多樣。作為西夏文化研究的對象,已涉及多個領域,比較側重的是在文字文獻、宗教信仰、法制構建、繪畫雕塑、建筑藝術、民風習俗等領域,這些領域一是遺存較多,二是內涵豐富,三是特征鮮明,是西夏文化的標志。
20世紀初,俄國學者憑借占據大量黑水城出土文獻文物的優(yōu)勢,首先對其中有關解讀西夏文字和語言的文獻如《番漢合時掌中珠》《文?!贰锻簟返冗M行了辨析和整理,抓住西夏文文獻這個認識西夏文化獨特性的關鍵,取得了重要成就。也是在20世紀初,中國學者在艱難條件下開始了對西夏文化的研究。著名學者羅振玉、羅福成、羅福萇從《番漢合時掌中珠》入手研究西夏文獻,此后王國維、陳寅恪等國學大師對西夏研究予以關注支持。王靜如在1932—1933年撰著出版的《西夏研究》三輯,代表了當時國內西夏研究的最高水平,奠定了研究西夏語言文獻的基礎。
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之后,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西夏學研究開啟了新局面,對西夏文化的認識和研究取得了巨大的進步。在眾多的研究成果中,不僅對西夏文化所涉及的許多領域都有了較為系統(tǒng)的論述,充分展示了西夏文化的豐富內涵,而且對西夏文化的基本屬性也有了愈來愈清晰的認識。針對西夏文化是獨立于中國文化之外的一種中亞文化的偏見,中國學者明確指出:“夏國在黨項族傳統(tǒng)文化的基礎上,吸收漢族和各民族的文化,形成了具有民族特點的夏文化。在中華民族的文化發(fā)展史上,夏做出了自己的貢獻?!雹俨堂辣胫骶帲骸吨袊ㄊ贰返诹鶅裕嗣癯霭嫔?,1979年,第200頁。史金波先生在對西夏文化全面深入研究的基礎上,指出“西夏文化是多民族文化傳統(tǒng)相互交織、互相滲透、互相影響的結果,它是中華民族歷史文化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對中華民族文化的豐富與發(fā)展有重要貢獻”②史金波:《西夏佛教史略》,臺灣商務印書館,1993年,第13頁。。這些基本觀點,對于正確認識西夏文化及指導西夏文化研究起到了重要作用。
西夏文化的形成大體有兩個階段:準備階段,形成階段。
西夏立國前很長時間里,作為在唐與吐蕃邊境地區(qū)即今四川北部、甘肅南部和青海東部一帶活動的古老羌族的一支黨項羌,雖然從隋朝開始即納入中原王朝的管轄范圍,但其經濟社會發(fā)展還很落后,仍處在單純的游牧生產方式階段,“不知稼穡,土無五谷”,其文化形態(tài)是原始的、封閉的、單一的,無文字,“無法令賦役”“候草木以記歲時”③劉昫等:《舊唐書》卷一九八《黨項羌傳》,中華書局,1975年,第5291頁。。由于不堪忍受吐蕃的欺壓,從唐貞觀開始,陸續(xù)遷于慶州(今甘肅慶陽)等地,唐朝設羈縻州予以安置。這是黨項歷史上第一次大遷移,從青藏高原遷往黃土高原,黨項人的生產生活環(huán)境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成為其歷史發(fā)展中的重要轉折點。經過大約一個世紀,至安史之亂后黨項羌繼續(xù)東遷,由慶州至靈、夏、銀、綏等州(今陜北地區(qū)),進入了一個歷來是北方民族與中原密切交往的地區(qū),從生產生活方式到意識形態(tài)都深刻地受到中原文化的影響,與漢族和其他民族的交往更為密切。這個時期唐王朝在周邊推行羈縻政策,對黨項部眾予以“招撫”,使其成為唐之“編戶”,任命黨項部酋為刺史或其他官職。黨項羌以往封閉單純的文化環(huán)境完全被打破,不僅更快更多地接受中原文化,而且自身力量壯大,逐漸成為割據一方的藩鎮(zhèn)。黨項首領拓跋思泰任靜邊州都督時已有領地十二個羈縻州,其子拓跋守寂被封為西平公,其孫任銀州刺史,其曾孫拓跋思恭據宥州。今陜北之地成了拓跋家族的勢力范圍。唐中和元年(881年),拓跋思恭參與鎮(zhèn)壓黃巢起義有功,升任夏州節(jié)度使,賜皇姓李氏,統(tǒng)轄夏、綏、銀、宥、靜五州,建立了名副其實的夏州地方政權。黨項統(tǒng)治者受到唐王朝如此器重,與他們迅速地接受唐王朝為代表的中原文化、融入以夏州為中心的傳統(tǒng)文化區(qū)域直接相關。
以夏州為中心的陜北地區(qū)早在西漢為漢匈爭奪之地,至東漢匈奴被擊敗,陸續(xù)遷徙而來的內地官兵落藉為民,他們帶來的中原文化在這里扎根。五世紀立足夏州的最后一個匈奴地方政權大夏被滅,加速了這一地區(qū)的漢化。黨項拓跋進入這一地區(qū)后,很快接受了當地的文化現實,改變著本民族原有的風俗習慣。近年在榆林周邊的橫山、神木、靖邊、烏審旗等地出土了唐、五代、宋、金時期黨項拓跋上層貴族墓葬中用漢字鐫刻的墓志銘和墓蓋,還刻有如同漢畫像石中出現的云氣紋、神獸等邊飾花紋以及受道教影響的八卦紋,說明黨項上層已深深受到中原漢文化的影響,把中原漢族的文化習俗融入自己的生活中。
從歷經唐末五代至宋初的太平興國五年(980年)的百年時間里,作為夏州統(tǒng)治者的黨項首領抓住時機,擴充實力,坐大地盤。宋太宗采取將黨項拓跋調離夏州的做法,以求取消其夏州的政權。當時任夏州蕃落使的李繼遷強烈反對宋廷收奪黨項拓跋的世襲領地,他以夏州東北地斤澤為根據地,聚集蕃部,舉起反宋大旗,以求恢復祖業(yè),重建夏州政權。李繼遷以為“從古成大事者,不計茍安;立大功者,不循庸眾”,要使“其人習華風,尚禮好學。我將借此為進取之資,成霸王之業(yè)”①[清]吳廣成撰,龔世俊等校證:《西夏書事校證》卷七,甘肅文化出版社,1995年,第85頁。。也就是說,這個時期的黨項上層充分意識到,要與中原抗衡,非但不能放棄對中原的認同,而且必須強化吸取中原文化,以為“進取之資”,方能“成霸王之業(yè)”。當李繼遷走出地斤澤后,不僅看到了一個戰(zhàn)略發(fā)展的新空間,而且對中原文化有了更多的了解和體驗,大大增強了黨項學習中原文化、提升自己民族地位及獨立建國的欲望。
景德元年(1004年),李繼遷戰(zhàn)死,李德明與宋修好,宋封其為定難軍節(jié)度使、西平王。但李德明仍然用武力擴大統(tǒng)治地盤,積極做著建國準備。其準備建國的核心是學習和引進宋朝的文化和禮制。李德明“曉佛書,通法律”②[元]脫脫等撰:《遼史》卷一一五《西夏外記》,中華書局,1974年,第1523頁。。景德三年(1007年),德明求宋賜大藏經,反映了黨項上層由原始鬼神崇拜、巫術信仰向中原廣泛傳播的佛教信仰的轉變。大中祥符三年(1010年),李德明在延州鏊子山大修宮室,他出巡鏊子山時,“大輦方輿,鹵簿儀衛(wèi),一如中國帝制”③[清]吳廣成撰,龔世俊等校證:《西夏書事校證》卷七,甘肅文化出版社,1995年,第112頁。。天禧二年(1019年),在懷遠鎮(zhèn)修建宮殿、宗廟、門闕、官署,以為建都奠基。
這一系列變化說明,此時的黨項領袖已充分意識到,吸收中原文化才是黨項的出路。事實正是如此。黨項部眾在陜北地區(qū)約200年的時間里,自然地理環(huán)境的改變與生產力發(fā)展水平較高的漢族密切交往交流,越來越多地接受了農耕生產方式;黨項上層受唐宋朝廷授權封官,越來越多地受到中原政治制度、文化禮儀的深刻影響,迅速走上了封建化的道路。這個時期是黨項民族從上層開始文化觀念發(fā)生質的變化、本民族文化形態(tài)開始醞釀生成的時期。這一階段可看作是創(chuàng)建西夏文化的準備階段。
明道元年(1032年),德明卒,李元昊繼位。李元昊是在與宋王朝深入接觸并深受中原文化影響的環(huán)境下成長起來的,其“性雄毅,多大略,善繪畫,能創(chuàng)制物始”“曉浮圖學,通蕃漢文字”①[元]脫脫等撰:《宋史》卷四八五《夏國傳上》,中華書局,1977年,第13993頁。。之后,李元昊稱帝建國。在建立了自己的政權后,釆取多種措施,突出自己的民族意識,廢除唐、宋的賜姓李、趙,改為黨項姓嵬名;令黨項人發(fā)禿發(fā),耳帶重環(huán);創(chuàng)制文字,制定法律;修建宮殿、行宮、陵園,試圖在建筑、服飾、器物裝飾等多個領域凸現本民族特點,表現自己的藝術風格和文化特征。
但黨項的強大和立國意識的日增,是在中原經濟文化的深刻影響下培育起來的,對中華傳統(tǒng)文化基本認同的歷史軌跡決定了西夏文化的未來走向。李元昊立國號為“大夏”,反映了追求中原王朝統(tǒng)治模式和續(xù)統(tǒng)的強烈愿望。西夏國的大政如官制、兵制、建都等方面,均仿照中原王朝的禮儀,吸收和借鑒唐、宋成熟的做法,設立文武百官,建立完整的封建統(tǒng)治機構,在農耕區(qū)或半農半牧區(qū)繼承漢唐以來的州縣制,在畜牧區(qū)設立以部落制為基礎的監(jiān)軍司。西夏的經濟發(fā)展也不墨守成規(guī),在注重傳統(tǒng)畜牧業(yè)的同時,把農業(yè)生產提高到十分重要的地位,推廣牛耕,興修水利,引進技術和工具,促使西夏經濟結構發(fā)生了重大變革,農耕文化滲透到西夏社會內部。李元昊的繼任者們基本上走的是一條以儒治國的道路,他們傾慕漢文化,尊孔讀經,崇尚佛教。從本質上看,西夏統(tǒng)治者的治國方略和變革措施基本上是中原王朝典章制度及其封建文化的翻版。如宋臣富弼所指出:“得中國(宋朝)土地,役中國人力,稱中國位號,仿中國官屬,任中國賢才,讀中國書籍,用中國車服,行中國法令。”②[宋]李燾等撰:《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五〇,慶歷四年六月戊午,中華書局,1985年,第3641頁。李元昊稱帝后,時任延州知府的范仲淹曾致書元昊招降,信中指出:“大王世居西土,衣冠語言皆從本國之俗?!雹踇宋]范仲淹著,李勇先、王蓉貴校點:《范仲淹全集》,四川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247頁。這些當世人的表述,更直覺地揭示了西夏文化的基本內涵和屬性。
這個階段,西夏在倡導和發(fā)揚本民族文化的同時,積極吸收中原文化及其他民族文化,給西夏文化的形成奠定了基礎,為西夏文化的豐富和壯大提供了條件。西夏文化進入發(fā)展的新階段。西夏文化在精神、物質、制度等諸方面漸行成熟,成為具有自己形態(tài)特征的中華文化的組成部分。
西夏政權在中國歷史上存在了近200年時間,是一個不算短暫的階段。經歷了20多年蒙夏戰(zhàn)爭后,西夏滅國,西夏故地為蒙古占領。西夏滅亡的結果,是使大批黨項人融入蒙古族、漢族和其他民族中,還有部分黨項人四處流散,黨項作為一個民族漸漸消亡了,新的民族和民族文化進入這一地區(qū),有西夏特征的諸多文化形態(tài)漸被邊緣和湮沒。這是歷史上民族政權及地域更替過程中常有的現象,但這并不意味著西夏時期所創(chuàng)造的文化徹底消失了。西夏文化的種種形態(tài)和元素,或融入新的時代主流文化中,或成為其他民族文化的成分,或沉寂于歷史的積淀中,等待著被發(fā)現被認識。西夏文化盡管有過在歷史舞臺上耀眼的時光,但也不可避免地經歷著這一過程。
在人類歷史上,曾出現過因異族入侵而導致文化中絕的情況。但中華文化歷經數千年而從未中斷,在地理、經濟、社會等諸多因素中,文化融合成為文化發(fā)展的主要形式是一個重要因素。占據領先地位的中原漢文化不斷向周邊擴展,周邊各民族文化向中原聚集,雖然融合與沖突交互作用,但主流還是文化融合。這個基本特征決定了中華傳統(tǒng)文化本身就是眾多民族文化匯聚而成,它在不斷壯大的同時,又輻射、滋養(yǎng)了不同的民族文化。許多少數民族文化無論曾經有過什么形態(tài)、經歷過什么變遷,都或早或晚地成為中華文化的組成部分,它們的存在,是以中華傳統(tǒng)文化為基礎,離開這個基礎,就失去依靠,很難發(fā)展。這是歷史上許多少數民族文化形成中的一個共同特征,西夏文化的形成和發(fā)展就是一個實證。西夏治國的基本思想和方略,是源自儒家思想和中原政權的統(tǒng)治經驗;西夏立國的制度和法律規(guī)定,是依據于唐宋的政權架構和法典;西夏文字的創(chuàng)制,是仿漢字衍生;西夏崇尚漢地佛教,所譯佛經《大藏經》,其母本主要是宋版開寶藏;西夏的建筑,基本上是以宋代成熟的建筑形式和風格為依據;西夏王陵建筑深受宋陵格局的影響;西夏豐富多彩的藝術,主要吸收中原漢地的藝術傳統(tǒng)和藝術營養(yǎng),等等。
西夏文化的這一基本特征,是由中國歷史上多民族關系發(fā)展的歷史趨勢所決定的。與歷史上中原王朝周邊的少數民族政權一樣,既想獨立,又不得不依附;既要保持自己的民族個性,又不得不充分吸收利用中原文化,最終共同走上了“多元一體”格局的道路。西夏文化的形成,又源于它所具有的許多優(yōu)勢,其中比較明顯的,一是所處地理位置的優(yōu)越。在遷移至緊靠中原腹地的陜北及河套地區(qū)后,中原農耕業(yè)及中原王朝傳統(tǒng)的政治、軍事、法律制度對黨項民族的成長和西夏政權的建立,產生了直接的、具有模范式的影響;二是在長久的民族文化交流和比較中,西夏統(tǒng)治者選擇了儒家思想和文化禮儀作為立國之本。西夏所確立的以儒治國的方針和舉措,使西夏很快融入中華大文化圈內,這是西夏能在較短時間里發(fā)展強大起來的一個主要原因。黨項原來是一個弱小落后的民族,即使立國后在文化上也處于附屬地位。但就是這樣一個原來的弱小民族、地方政權,卻積極吸納先進文化,適應環(huán)境變化,進行自身變革,迅速地武裝自己,鞏固了政權,壯大了實力,不僅形成與宋、遼的鼎足之勢,還創(chuàng)造了中興之世。這個變化和效果,足以說明吸收先進文化的重要性。
多元性是中華文化的一個基本特征。西夏文化在形成發(fā)展過程中,力求表現本民族的文化形態(tài)、突出本民族的文化特點,在諸多方面取得了杰出成就。創(chuàng)制西夏文字是西夏文化發(fā)展的標志;大量多種文字的西夏文獻的發(fā)現,表明西夏文化曾經有過的繁榮;用本民族文字創(chuàng)建完整系統(tǒng)的治國法典,是中國法制史上一次成功的革新;大量繪畫、書法、雕塑、建筑作品遺存,表明西夏藝術創(chuàng)造達到了很高的水平;在建筑、印刷、鍛鑄等科技行業(yè)達到了當時的先進水平。西夏時期先后出現了對歷史文化做出貢獻的各類歷史人物,如開國皇帝李元昊,創(chuàng)造文字的野利仁榮,倡導以儒治國、以法治國的皇帝崇宗乾順、仁宗仁孝,發(fā)展文化的宰相斡道沖等。
與此同時,西夏還廣泛吸收與之相鄰相近和有過密切交往的其他民族的文化元素。西夏境內的民族成分較多,除黨項人、漢人外,還有吐蕃、回鶻、契丹、女真、韃靼、吐谷渾人等,所謂“表里山河,蕃漢雜處”①[清]周春著,胡玉冰校補:《西夏書校補》,中華書局,2014年,第73—74頁。。在這樣一個多民族雜居、不斷交往交流的環(huán)境中,文化習俗、宗教信仰必然相互影響、相互吸收,必然給西夏文化的構成注入多種成分。西夏佛經中有一部分譯自梵文和藏文佛經。元昊延請回鶻高僧到興慶講經說法,將西域佛教文化引入西夏。西夏兵制中,吸收吐蕃兵制的一些規(guī)定,如設“正軍”和“負擔”,就是源于吐蕃的“組”和“仆役”。西夏的發(fā)式、服飾,吸收了漢、吐蕃、回鶻甚至鮮卑的一些習俗。西夏的禿發(fā)即是李元昊攀附鮮卑皇族拓跋氏的結果。西夏婦女的發(fā)式也效仿回鶻女子梳高髻、戴冠飾。西夏壁畫和唐卡繪出的幾十種樂器中,就有來自吐蕃、回鶻、天竺、契丹、女真和宋朝的各種樂器。在西夏繪畫中,除了中原畫風外,也有西域、中亞的影響,甚至印度、尼泊爾風格的影子。
西夏在地理位置上占據黃河上游與中游銜接的地域,是緊連漢族形成壯大的中心地區(qū),也是歷來北方各民族密切交往的地帶。這一區(qū)域的先天條件,不僅使黨項——西夏依傍于強大的漢文化,得占先之便、汲取之利,能夠迅速轉型和發(fā)展,而且也十分有利于吸收不同的地域文化以豐富自己。在西夏活動的范圍內,河西走廊自漢開發(fā)以來,經濟上宜農宜牧,文化上儒學發(fā)達,民族間交往密切,又受到絲路文化和西域中亞文化的多方面影響;銀川平原的黃河農耕文化基礎雄厚,作為西夏的建都之地,水利發(fā)達,農業(yè)興盛,交通暢通,人口眾多,是教育、儒學和佛教的基地,自然成為西夏文化的中心;同時還有長城沿線的移民文化,陰山南北草原的游牧文化,這些歷史上形成的不同地域的不同文化,都對西夏產生了深刻影響,構成為西夏多元文化的組成部分。
西夏文化是個縮影,它體現了中華各民族文化形成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西夏為了自身的生存,在保留自己文化傳統(tǒng)的同時,不斷吸收各民族、各地域的文化元素,由小到大,發(fā)展壯大,形成有自身特點的民族文化,又融入中華民族文化的洪流中。這也說明,我國歷史上民族文化發(fā)展的一個基本趨勢是以融合為主,個性差異縮小,共同因素越來越多,結構越來越繁雜,內涵越來越豐富。
黨項在早期是自然崇拜、鬼神崇拜和崇尚巫術占卜,這種原始的信仰隨著黨項東遷、與中原文化的密切接觸,逐漸被佛教信仰所代替。從李元昊開始,佛教在西夏經歷了奠基、傳播、崇尚、繁榮幾個發(fā)展階段。西夏統(tǒng)治者看到,佛教在啟蒙、凈化、束縛民眾思想,鞏固政權統(tǒng)治方面,確有不可替代的作用。西夏統(tǒng)治者接受了佛教的思想體系,并將佛教信仰普及到民眾之中。統(tǒng)治者上層崇佛禮佛,引導下層民眾逐漸信佛拜佛,社會有了共同信仰,起到了穩(wěn)定的作用,同時對于影響統(tǒng)治的不同思潮也有所抑制。史金波先生還認為:“佛教傳播的需要,可能是西夏文字的創(chuàng)制的一個重要原因,而西夏文字創(chuàng)制后,又自然地促進了佛教進一步的廣泛傳播。西夏佛教的廣泛傳播,又反過來促進了西夏文字的應用?!薄盀榱诉m應西夏佛教的發(fā)展,西夏培養(yǎng)和使用了不少諳習西夏文、漢文和藏文的人才。”①史金波:《西夏佛教史略》,臺灣商務印書館,1993年,第198頁。西夏佛教的廣泛傳播,大大推進了西夏繪畫、雕塑、書法、建筑藝術的發(fā)展,在這些領域創(chuàng)造了大量有很高水平和價值的藝術作品。佛經的刊印,也促進了西夏印刷業(yè)的發(fā)展和印刷技術的提高。西夏的許多文化成就和藝術作品是因佛教而產生。佛教作為一種哲學思想和文化形態(tài),內容豐富,形式多樣,對西夏民族文化和藝術的發(fā)展起著深刻影響的作用。同時,西夏文佛教經典和藝術中又蘊含著西夏語言、哲學、倫理等文化內涵和特征。
五代之后,佛教發(fā)展走入低潮,但卻在西夏逐漸興盛起來,到了西夏中后期,藏傳佛教在西夏靠近吐蕃的河西地區(qū)盛行起來。“藏族僧人倍受寵信,藏文佛經大量被移譯成西夏文和漢文,藏傳佛教洞窟形式和壁畫內容的出現,藏傳佛教風格塔寺的建設,證明河西地區(qū)已經成為藏傳佛教的重要地區(qū)?!雹谑方鸩ǎ骸段飨姆鸾淌仿浴?,臺灣商務印書館,1993年,第201頁。這一變化,為以后蒙古滅西夏占領河西地區(qū)后,與西藏佛教領袖取得聯(lián)系,促使西藏地方接受蒙古統(tǒng)一管轄打下一定基礎。
總之,西夏統(tǒng)治者對佛教的大力倡導,不僅使西夏文化具有濃郁的宗教色彩,也對佛教的傳播和發(fā)展起到了很大的推動作用,西夏在中國佛教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
西夏文化的發(fā)展脈絡及其歷史貢獻,在歷史上北方少數民族文化中是有代表性的,西夏文化的一些基本特征,在少數民族文化中是一個典型。近代科學意義上的西夏研究從起步至今已有百年,起步之初因出土文獻研究而發(fā)軔為一門學問,很長一段時間,研究的重點主要集中在文字、文獻、文物考古等領域,首先是在發(fā)現整合資料、弄清史實上有所突破,取得了一系列成果。近一二十年來,隨著研究領域的擴大深入,史料的進一步豐富,民族史學理論的支持以及研究方法的不斷改進和完善,許多史實及認識上的盲點得以破解,使得對黨項民族、西夏政權的宏觀認識有了提升,包括對西夏文化的形成、特征及地位評價更為明確,西夏研究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對黨項西夏文化這個個案的解剖,不僅使我們對中國歷史上曾經存在過的一個民族、一個民族政權及其所創(chuàng)造的文化有了更全面的了解和描述,而且使我們對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形成、意義,對中華文化的構成和發(fā)展,對中國歷史上民族關系的發(fā)展趨勢等諸多宏觀問題、理論問題的認識更為深刻,因此,對西夏文化研究的學術價值應超過對西夏文化本身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