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娟
《老子想爾注》(以下簡稱《想爾注》)是東漢天師道的教內圣典,既是歷史上首個關于《老子》的宗教解經(jīng)作品,也跟早期天師道思想史密切相關(1)關于學界對《老子想爾注》的研究綜述,參見劉屹:《〈老子想爾注〉與〈老子變化經(jīng)〉——兩部“漢中舊典”質疑》,《敦煌道經(jīng)與中古道教》,甘肅:甘肅教育出版社,2013年。關于《老子想爾注》與早期天師道的關系,參見牟鐘鑒:《太平道、五斗米道和早期天師道》,《道教通論——兼論道家學說》,濟南:齊魯書社,1996年,第383頁。另,本文所用的《老子想爾注》版本,參見劉昭瑞:《〈老子想爾注〉導讀與譯注》,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2年。。相關研究雖然不可謂不多,但仍極少有人闡發(fā)其中的宗教政治思想??紤]到最早的天師道是以政教合一的割據(jù)政權形式組織起來的,《想爾注》中的“治道”思想未嘗不是一個研究路徑的優(yōu)先選擇,更何況其中有不少關于治國的內容,讓人印象深刻、注文篇幅極長的部分幾乎都與治國思想有關。索安曾說,可以把天師道的“道教組織和教職制度解釋為從精神角度對漢王朝所失去的天下秩序的重建”(2)參見[法]索安:《國之重寶與道教秘寶——讖緯所見道教的淵源》,劉屹譯,《法國漢學》第4輯,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也就是說早期道教的產生是對漢末亂世的回應。那么,《想爾注》如何看待亂世的產生就是極為關鍵的線索,畢竟早期道教體現(xiàn)了對亂世的宗教救助途徑。本文從《想爾注》對亂世的認知入手,分析何以注文認為重建太平必然以全民對“長生”的信仰為前提,以探明其中獨特的以神治國理路。最后,筆者將考察,作為天師道圣經(jīng)的《老子想爾注》,其“神治”理念如何在早期天師道中體現(xiàn)。
現(xiàn)存的《想爾注》留下了《老子》道經(jīng)部分,包括第三章到第三十七章的注文。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第十九章,這是現(xiàn)存注文最長的一章,中心思想是關于“天下大亂”的原因和解決途徑。韋伯(Max Weber)認為,一個由神創(chuàng)化的世界何以產生惡,是宗教神學的核心問題之一。人的救贖途徑跟宗教對惡的解釋有關,救贖體現(xiàn)著惡的克服。可以說,救贖的方向取決于人們希望“從何處”被拯救,以及被解救到“何處去”的愿望(3)[德]韋伯:《宗教社會學》,康樂、簡惠美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76、186頁。。因而,我們需要關注《想爾注》如何看待天下大亂的產生,以及道教的長生救贖與代表惡的天下大亂是何種關系。畢竟,道教的宗教解決途徑由此而來。
《想爾注》認為十九章皆在講“天下大亂之源”,對大亂的看法主要集中在對經(jīng)文第一句話“絕圣棄知,民利百倍”的注文里:
謂詐圣知耶文者。夫圣人天所挺生,必有表,河雒著名,然常宣真,不至受有誤耶道。不信明圣人之言,故令千百歲大圣演真,滌除耶文。今人無狀,載通經(jīng)藝,未貫道真,便自稱圣。不因本而篇章自揆,不能得道言;先為身,不勸民真道可得仙壽,修善自勤,反言仙自有骨錄;非行所臻,云無生道,道書欺人,此乃罪盈三千,為大惡人。至令后學者不復信道,元元不旋,子不念供養(yǎng),民不念田,但逐耶學,傾側師門,盡氣誦病,到於窮年。會不能忠孝至誠感天,民治身不能仙壽,佐君不能致太平,民用此不息,倍城邑虛空,是故絕詐圣耶知,不絕真圣道知也。
這段話,主要有四個層次。第一,《想爾注》要棄絕“詐圣耶知”,而非“真圣道知”。第二,天縱真圣,代表上天宣揚真道,滌除假圣和邪道。所謂真道,即“生道”,長生仙壽之道。第三,邪道傳授邪知,否認“生道”,認為長生成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他們不信每個人都可以通過“修善自勤”獲得長生,認為長生成仙乃命中注定,并非人人皆可通過修道而得長生。第四,這段話的關鍵在于,若人們都認為沒有“生道”,則民“不復信道”;后果是人們不再以誠行善、子女不贍養(yǎng)父母、百姓不再耕種,人們因而不能感應神之“生氣”;“生氣”滅絕,人亦不存;自此,人亡城絕,天下大亂。民不信“生道”導出的后果是天下不得太平:“民治身不能仙壽,佐君不能致太平?!?4)“太平”帶有濃厚的宗教烏托邦性質。參見孫英剛:《神文時代:讖緯、術數(shù)與中古政治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08—120頁。
可見,《想爾注》認為不信“生道”信“邪道”才是天下大亂之源。也就是說,對長生的認知和信仰是國家治亂的關鍵。問題是,為什么“民長生”可以帶來“國太平”?我們可以很好地理解一個人人有道德的社會更容易產生好的治理;但是,看起來屬于個人福享的長壽、長生信仰,為何會與國家治理的好壞狀況直接相關?
“道”在《想爾注》中指至上神,即“老子”“太上老君”(5)《想爾注》十章云:“一者,道也……一在天地外,人在天地間,但往來人身中耳。都皮里悉是,非獨一處。一散形為氣,聚形為太上老君,常治昆侖?!?,它包括幾個不同的屬性和向度。從長生角度說,“生,道之別體也”(二十五章),“道”主“生”,是長生成仙之源。從治國角度說,“治國法道”(十九章),“道”亦為治國之據(jù)。也就是說,從至上神“太上老君”這里,可以同時獲得關于長生和治國的信仰(6)《想爾注》曾兩次將經(jīng)文中的“王”改為“生”,以突出“生道”信仰在政治中的重大作用。也就是說,王歸屬于、根源于道(長生),“道”是政治領域的最大主宰者(參見《想爾注》第十六、二十五章。)。
雖然長生與治國都來自“老君”,但兩者之間也可以沒有關系,或者有較弱的關系?!断霠栕ⅰ钒褍烧咦兂杀厝魂P系,就把決定個人能否長生并得神護佑的關鍵因素納入公共之善,這使道教呈現(xiàn)出韋伯所謂的“純倫理性的回轉傾向”(7)韋伯認為,宗教至上神的存在通常顯示出一種純粹倫理性的回轉傾向,因為只有當神具備倫理性的權能,人的倫理行為才能成為決定人救贖和命運的原因。(參見[德]韋伯:《宗教社會學》,第183頁。)。這樣做的原因極可能是為了解決現(xiàn)有國家治理中難以避免的問題,以長生信仰下的“神治”代替矛盾重重的“人治”?!断霠栕ⅰ肥耪拢瑢Φ诙浣?jīng)文“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的注文就直接指出“人治”的問題:
治國法道,聽任天下仁義之人,勿得強賞也。所以者,尊大其化,廣聞道心。人為仁義,自當至誠,天自賞之;不至誠者,天自罰之。天察必審於人,皆知尊道,畏天仁義,便至誠矣。今王政強賞之,民不復歸天。見人可欺,便詐為仁義,欲求祿賞。旁人雖知其邪,見得官祿,便復慕之,詐為仁義,終不相及也。世人察之不審,故絕之勿賞,民悉自復慈孝矣。此義平忤俗夫心,久久自解,與道合矣。人君深當明之也。
這段注文出現(xiàn)了兩套針鋒相對的治理機制:一種是《想爾注》贊許的以“道”治國,實行天治或神治;一種是現(xiàn)世君主實行的以人治國,采用賞罰“二柄”,即以爵祿賞賜、以法律懲戒。若進行推導,解決《想爾注》披露的“人治”問題,是“神治”思路出現(xiàn)的原因。人治的最大弱點是“世人察之不審”。人治以“人察”為前提,“人察”的問題在于無法區(qū)分真假。以名利作為善行的獎勵,往往讓善行帶有表演性和欺騙性,其實質并非善行而是名利,這類人得到獎賞就有損正義?!断霠栕ⅰ肥苏逻€暴露了人治的另一個問題:“今之臣子雖忠孝,皆欲以買君父求功名。過時不顯異之,便屏恕之,言無所知。”把善行當作獲取功名的手段,卻最終沒有獲得應許的獎賞,臣民便會抱怨。換言之,政府能力有限,沒法查驗并對所有臣民實施普遍獎懲,這有損公平。
以欺騙求取功名的現(xiàn)象由來已久,后來愈轉愈繁,習于權術往而不返,以至天下大亂。對此,《想爾注》曰:“今道不用,臣皆學耶文,習權詐,隨心情,面言善,內懷惡……此類外是內非,無至誠感天之行,故令國難治?!?十八章)“人察”無法分辨“外是內非”的行為,缺乏應對權詐的手段,無法探測人的內在真實動機,也就無法實施公平正義的治理。對此,解決辦法是以“道”治國,即以“神治”代替“人治”?!断霠栕ⅰ吩疲骸叭藶槿柿x,自當至誠,天自賞之;不至誠者,天自罰之。天察必審於人,皆知尊道,畏天仁義,便至誠矣?!?十九章)這針對的就是人治出現(xiàn)的問題,正中人治隱患。以神治國,臣民“至誠”,是因為驗明善行的是“天”?!疤臁被蛏癫皇苋送庠谛袨檎`導,能察知人的動機和行為,“外是內非”的真假問題迎刃而解。于是,真正的善行,“天自賞之”;虛假的善行,“天自罰之”。
《想爾注》中實施“天賞”“天罰”的是“太上老君”統(tǒng)御下的“神治”官僚督查體系,人是否至誠行善便與能否長生連在一起?!断霠栕ⅰ吩疲骸袄裘瘛酪赓v死貴仙,竟行忠孝,質樸愨端?!薄皶r臣子不畏君父也,乃畏天神。孝其行不得仙壽,故自至誠。既為忠孝,不欲令君父知,自默而行,欲蒙天報?!?十八章)臣民恢復淳樸敦厚的本性,以至誠行善,是因為“道意賤死貴仙”。作為警醒,神以減少“命算”的方式懲處奸詐之人。反之,善人不事張揚,自隱行善反而得到神的福報。《想爾注》更把人治立為神治的對立面來加以反對:“設君父知之,必賞以高官,報以意氣,如此功盡,天福不至?!币簿褪钦f,獲得君王的功名獎賞,就不能得到太上老君長生仙壽的福享功德。不得不說,“神治”與“人治”,以長生還是以功名獎勵善行,是關于治國的兩條路線之爭。
“人治”以功名獎賞,以刑律懲處;相應的,“神治”以長生獎賞,以死、病(包涵禍、病、災等)懲罰?!断霠栕ⅰ吩疲骸暗涝O生以賞善,設死以威惡”(二十章)“王者尊道,吏民企效,不畏法律,乃畏天神,不敢為非惡。皆欲全身?!?三十二章)這里都從“人治”的“畏法律”轉換為“神治”的“畏天神”。政治要管束群己間的是非爭端和利益爭奪,無論如何講德治的政治理論,都不能放棄獎懲兩端?!断霠栕ⅰ冯m然反對人世的法律督責之術,卻通過道氣感應說,構造了一個事實上具有法律功能的天察監(jiān)管體系以實現(xiàn)“神治”。
那么,行善如何能夠獲得長生呢?《想爾注》云:“道教人結精成神?!?九章)“奉道誡,積善成功,積精成神,神成仙壽?!?十三章)“精”和“神”是氣的兩種形態(tài),其中,“神”是比“精”更高級精微的氣(8)至上神“太上老君”的存有形態(tài)也是“氣”,這意味著“精”“神”兩種氣都分有“太上老君”的神性。。“仙士寶精以生,今人失精以死,大信也。”(二十一章)這說明體內精氣的去留多少是決定人生死的關鍵。
《想爾注》云:“精者道之別氣也。入人身中為根本。”(二十一章)“身為精車,精落故當載營之。神成氣來,載營人身?!?十章)身體是精氣的容器,它如何積累精氣呢?“奉道誡,積善成功?!钡勒]是太上老君頒布的規(guī)范世人行為的倫理誡命,大都是一些引人向善的內容,人的一切心志言行都需遵循它。神如何知道人是否遵守道誡?同氣相求、同構共感的自然感應論是道神察人善惡的內在原因,因為精氣會跟隨善惡言行而自然的親近或遠離人?!白匀幌喔幸?。行善,道隨之;行惡,害隨之也?!?二十九章)
實際上,《想爾注》中的精氣具有兩重屬性,一方面“萬物含道精”(十六章),太上老君把“道精分之與萬物,萬物精共一本”(二十一章);另一方面,精氣既是神進駐人身的使者,也是神安插在人身的檢察官,它確保每個人獲得相應的生死福報,這就是“天察必審於人”的意思。因此《想爾注》說:“精甚真,生死之官也。”(二十一章)
為了讓人的善惡行為與生死福報得到精密計算,《想爾注》還引入天曹、地府這類神界官僚機構,這些部門專司核算功過,并在生死薄(命簿)上增減人壽。《想爾注》說:“欲求仙壽天福,要在信道,守誡守信,不為貳過。罪成結在天曹,右契無到而窮,不復在馀也?!?二十四章)天曹將遵守道誡的行為記在左薄,反之則在右薄。左薄增壽為福為吉,右薄減壽為死為兇,增減壽算與人的精氣多少相連,這就是“寶精以生,失精以死”(二十一章)的運作原理,也是“行道者生,失道者死”(二十四章)的內在原因。
應該說,《想爾注》對“神治”理論有充分的意識自覺,預測到眾人對這樣的治國路徑深有疑慮,于是勸解大家“此義平忤俗夫心,久久自解,與道合矣。人君深當明之也”(十九章)。對于我們這些“俗夫”來說,確實很難相信可以不用賞罰二柄治國!《想爾注》把長生與倫理行善結合起來,善行與道誡相連,人們遵守道誡便能形成公共秩序,使得天下太平。這樣的設置也避免了人治的不足,有效避免了外是內非的奸邪損耗,這就是個人長生與國家太平之間的必然聯(lián)系。建立這種“神治”的基礎是所有人對行善得福、長生仙壽的深信不疑,所以《想爾注》才會把不信“生道”當做“天下大亂之源”。
《老子想爾注》是天師道圣典,其“神治”思想曾部分在張魯于漢中建立的割據(jù)政權實現(xiàn)。以下將從宗教治病、“治”的含義、以五斗米(齋信)和戶籍(命籍)為核心的宗教管理三個方面略加陳述。
張魯是第一代天師張陵之孫,自稱“師君”。這個稱號象征了新政權“政、教”一體的原初構想,將治國理念建立在“生道”信仰上。關于治理道民,《后漢書·劉焉傳》云:“皆校以誠信,不聽欺妄,有病但令首過而已……犯法者先加三原,然后行刑?!?9)參見[南朝宋]范曄撰、[唐]李賢等注:《后漢書》第9冊,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2435—2436頁?!断霠栕ⅰ贩艞墶叭酥巍钡男谭☉吞幒凸γ剟?,代之以“神察”和“神治”。由于神無所不知,因而“不聽欺妄”;由于神無不賞罰,因而張魯不喜用刑。張魯教育道民應當本著對“神”的尊奉和敬畏,不欺妄,行“誠信”。關于“誠信”,“誠”乃真實不虛,“信”則涉及天師道另外一個治教核心,即與神盟信?!坝胁〉钍走^”即與此有關。《太平廣記》記之略詳:
陵又欲以廉恥治人,不喜施刑罰。乃立條制,使有疾病者皆疏記生身以來所犯之罪,乃手書投水中,與神明共盟約:不得復犯法;當以身死為約,于是百姓計愈。邂逅疾病,輒當首過,一則得愈,二使羞慚,不敢重犯,且畏天地而致。從此之后,所違犯者皆改為善矣(10)參見〔宋〕李昉等編:《太平廣記》,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56頁。。
張陵是首任天師,同樣“不喜施刑罰”,其以“廉恥治人”的實質仍是神治。《想爾注》或天師道“生道”信仰的核心是獎生罰死,以疾病、禍患懲罰惡人。這意味著生病乃自己所犯過罪所致,當自查悔過,自書“生身以來所犯之罪”,這就叫“首過”。承認罪過后,還要與神以生死盟誓,不得再犯。葛洪把這個過程稱為“以廉恥治人”,是因為道民接受神明的權威后,會遵守神所立的道誡,內化神與道誡中的倫理精神,從而將本屬道德情感的廉恥、羞慚心與神律聯(lián)系起來,實現(xiàn)倫理自治。同時,通過與神盟約從而贖罪解過也是天師道的一大核心。天師道自稱“正一盟威之道”,其中的“盟威”二字即指與神盟信。那么,具體是如何與神相盟,而以誠信、廉恥治人呢?
按《登真隱決》所記“漢中入治朝靜法”,犯錯或得病的道民在“靜廬”(或稱“靖室”,是修道、齋戒的場所)中的悔過步驟為:先齋戒,后入靜廬朝神,依次按東、北、西、南四個方位向神拜請,并于每個方向各說一段禱文,即“先向東云:甲貪生樂活,愿從諸君丈人……使甲家災禍消滅,百病自愈,神明附身,心開意悟。次北向,甲欲改惡為善,愿從太玄上一君乞丐原赦罪過,解除基謫”(11)參見[南朝]陶弘景撰、王家葵輯校:《登真隱決輯?!罚本褐腥A書局,2011年,第73頁。,等等。對于一般性過錯,罪人只需做修補道路或服務于“義舍”等社會福利機構即可解過。若是大錯,還需到山上、山下和水下分別向天官、地官、水官沉書禱請,這被稱作“三官手書”。于“靜廬”思過,向三官請禱,前者道民自誠悔罪,后者道士通過上章齋醮與神溝通為民解過,這便達到通過與神相盟而德治、自治的目的。這其實是另一種法制,只不過這個法是“神法”,即神所規(guī)定的戒律。
《想爾注》說百姓“不畏法律,乃畏天神”,是把法律條令轉化為天神道誡,把肉體懲戒轉化為災病禍患,并建立起配套的神界官僚系統(tǒng)實施執(zhí)行?!段簳め尷现尽吩疲骸皬埩晔艿烙邬]鳴,因傳《天官章本》千有二百,弟子相授,其事大行。齋祠跪拜,各成法道,有三元九府百二十官,一切諸神,咸所統(tǒng)攝?!?12)參見[北齊]魏收撰:《后漢書》第8冊,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3048頁。這意指太上老君在鵠鳴山將統(tǒng)攝“一切諸神”的《天官章本》(或《千二百官儀》)(13)《天官章本》現(xiàn)已不存,其思想部分保存在《正一法文經(jīng)章官品》中。(參見劉琳:《三張五斗米道的一部重要文獻———正一法文經(jīng)章官品》,《古籍整理與研究》1989 年第4期。)傳授給張道陵。此書擬照漢代官制,造出眾多神界官吏名目,這些神界官僚彼此間有不同級別和分工,天師道士依書上所述“儀軌”與神溝通并召請。所謂一千二百官,指的是諸神及其手下的官吏、將軍合計有一千二百名仙官。天官各有職屬,既然疾病災患來自天神懲罰,治療靠悔過并與神盟誓,世人想要治病度厄,便須上章召請相應神明。這是天師道通過宗教療病勸人向善的具體過程,背后的理念仍然是《想爾注》的獎生罰死(14)疾病是神對人犯罪的懲罰,與其尋醫(yī)問藥,不如信道守誡。這類道教疾病觀,參見林富士:《太平經(jīng)中的疾病觀》,《中國中古時期的宗教與醫(yī)療》,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
不過,天師道畢竟是一個政教合一的龐大教團,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有組織的道教,其教區(qū)的組織施設也與“神治”理念相連。天師道的基本教區(qū)單位為“治”,《大道家令戒》稱:“道以漢安元年五月一日,于蜀郡臨邛縣渠停赤石城,造出正一盟威之道,與天地券要,立二十四治,分布玄元始氣治民?!?15)[南朝]天師道編:《正一法文天師教戒科經(jīng)》,《道藏》第18冊,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236頁。太上老君授張道陵“正一盟威之道”(即天師道),命他“與天地券要,立二十四治”。 “二十四治”(另有別治、配治、游治等)為天師道活動的據(jù)點或教區(qū),集行政和宗教職能于一體。二十四治分上八治、中八治、下八治。應天二十四氣,合二十八宿。二十四治對應二十四節(jié)氣,是太上老君批準天師“授氣治民”“分氣治民”的依據(jù)。根據(jù)道教神學地理集《洞天福地岳瀆名山記》中的“靈化二十四”,有把六十甲子生人與所屬各治匹配的記錄(16)例如,“陽平化,五行金,節(jié)寒露,上應角宿,甲子、甲寅、甲戌生人所屬”,意為出生于甲子、甲寅、甲戌的人,其性命魂神屬陽平化。上應角宿,下屬陽平化。(參見趙宗誠:《杜光庭靈化二十四的一些特點》,《宗教學研究》1990年1期,第11頁。)。二十四治(加四個“別治”)上應二十八宿,每個人根據(jù)自己出生的干支年歲,其本命上屬某個星宿,下屬某個“治”(化)。所以,天師道所立二十四治,“下則鎮(zhèn)于民心,上乃參于星宿”(《要修科儀戒律鈔》)。鎮(zhèn)于民心,即《玄都律》說“治者,性命魂神之所屬也”;參于星宿,是以各治分屬二十八宿,并對應各個不同生辰之人所屬之命官、星官而言。因此,“治”本身就含有天神對人性命進行管理的含義(17)參見[法]傅飛嵐:《二十四治和早期天師道的空間與科儀結構》,呂鵬志譯,《法國漢學》第7輯,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
關于二十四治的管理舉措,陸修靜《陸先生道門科略》云:
天師立治置職,猶陽官郡縣城府治理民物。奉道者皆編戶著籍,各有所屬。令以正月七日、七月七日、十月五日,一年三會,民各投集本治,師當改治錄籍,落死上生,隱實口數(shù),正定名簿,三宣五令,令民知法。其日天官地神咸會師治,校對文書。師民皆當清靜肅然,不得飲酒食肉,喧嘩言笑。會竟,民還家,當以聞科禁威儀,教挮大小,務共奉行。如此,道化宣流,家國太平。(18)[南朝宋]陸修靜:《陸先生道門科略》,《道藏》第24冊,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779頁。
陸修靜把天師“立治置職”擬作世俗政府治理民物。其結果指向為“道化宣流,家國太平”,說明天師道并非單純建立在個人認信基礎上的信仰團聚,而是以宗教為中心的政教合一組織?!胺畹勒摺奔粗蝺鹊烂?,被以戶為單位編入戶籍。正月七日、七月七日、十月五日是道教三會日,天神在這三天集中考校道民功過,這三天也是天師發(fā)布教規(guī)和科儀的時候,道民必須在三會日到“治所”繳納五斗“信米”。同時,道士在這一天依據(jù)實情落死上生,更新戶籍。經(jīng)過更新的戶籍,也是天神管理道民的命籍。信米不納,則戶籍無名;戶籍(即命籍)無名,則天神不佑。換句話說,道民繳納五斗信米,據(jù)實更新戶籍,是道士為其上章請禱,天神為其消災除厄的前提。
戶籍原是行政管理上用來編戶齊民的,卻與天神統(tǒng)轄道民生死的“命簿”相連;“五斗米”原本扮演賦稅租米的角色,卻被稱作最重要的“齋信”,是道民虔誠信道、與神相盟的憑證??梢?,雖然天師道將世俗官府的戶籍和稅收這類行政舉措轉換成圍繞天神“以生賞善,以死罰惡”的“命籍”“命信”進行管理,也一樣精準抓住了“治理民物”的核心。所以,陸修靜又說:“奉道之科:師以命籍為本,道民以(命)信為主?!?19)參見《道藏》第24冊,第780頁。東漢天師道確實是《老子想爾注》中“神治”理念的實現(xiàn)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