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濤
柏拉圖對這兩條道路進行了總結(jié),在《蒂邁歐篇》中描述為兩種本原,總是存在的東西和總是在生成的東西,前者沒有變化,后者總是在生成和毀滅(27d4-28a4)。[1]Plato, Timaeus, in Plato Complete Works, John Cooper ed., Indianapolis: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1997, p. 1234.柏拉圖對此更詳細的歸納是在《智者篇》中。
弗雷德認為,亞里士多德《形而上學》Θ 卷中潛能與成全學說主要是回應柏拉圖在《智者篇》中歸納的所謂“諸神與巨人之爭”的問題[2]Michael Frede, “Aristotle’s Notion of Potentiality in Metaphysics Θ”, in Charles Scaltsas and M. Gill eds., Unity, Identity and Explanation in Aristotle’s Metaphysic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4, p.181.,這一點在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的開篇中同樣被引用。[3]海德格爾寫道,“人們認為自己已無須努力來重新展開巨人們關于存在的爭論”。[德]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中文修訂第二版),陳嘉映、王慶節(jié)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5 頁。比爾做了更充分的表述,關于什么是存在的問題,巨人認為只有屬地的(earth)、有形體的(bodily)、有運動的(changing)、可感的(perceptible)才是存在;而諸神認為只有屬天的(heaven)、無形體的(non-bodily)、無運動的(unchanging)、理智的(intelligible)才是存在。[4]Jonathan Beere, Doing and Being: An Interpretation of Aristotle’s Metaphysics Theta,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pp.6-12.
比爾認為亞氏正是在回應“諸神與巨人之爭”這一基本問題,而且用潛能與成全學說更新了這一問題的基礎。針對諸神的靜止的存在,亞氏認為當然有運動,可感的自然物有運動在于其有潛能,而其運動正是朝向目的或成全;針對巨人的運動的存在,亞氏認為有不同于運動的成全,如思想(thinking)并不是運動,成全更主要的是指不被推動的推動者的活動,但不同于柏拉圖,不是一種靜止,是一種非運動的“動態(tài)”,而且運動是有時間的,最嚴格的成全是沒有時間的。
筆者認為比爾的理解符合亞氏的主要哲學意圖,既要回應赫拉克利特派的“一切處于流變”的思想,也要回應巴門尼德派的“存在是不動”的思想。在某種意義上這兩個學派都不承認從一種存在狀態(tài)到另一種存在狀態(tài)的變化。而亞氏既給出了“運動派”的運動()的存在地位,運動是存在的,是介于潛在狀態(tài)和成全的實體狀態(tài)之間的形態(tài),雖然是不完備的,但仍然是“某種成全”;同時也認為“靜止派”的形式/理念()是運動的后果,是一種相關于被動潛能的完備的成全;又給出了超越或優(yōu)先于運動和靜止的形式的存在形態(tài),即嚴格意義的成全,如倫理活動和思想活動等。而最高的存在即神也是用思想來界定的,這種嚴格的成全是完備的、自足的、動態(tài)的,而非靜止的“純粹的形式”。[1]羅斯認為神學研究的最高存在的規(guī)定是“純粹的形式”,是沒有文本根據(jù)的。David Ross, Aristotle’s Metaphysics, 2 vol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24, I, p.lxxviii.亞氏的成全學說也是對柏拉圖反思自己理念學說的一個推進,成全概念可以說是古希臘思考存在問題的一個高峰。[2]認為存在是成全還是潛能,也構成了古代與(基督教已降的)現(xiàn)代的分野,無限的可能性是后者對存在的基本規(guī)定。
亞氏認為希臘傳統(tǒng)中的兩條道路對存在的回答,即運動和靜止(理念—形式),都可以被納入其認為最是存在的成全之中,雖然與他認為是“目的在自身之中”的最嚴格意義的“成全活動”有所不同。從而,寬泛意義的成全就包括三個東西:運動、實體(形式)、成全活動。三種意義的成全中,運動和實體(形式)都關乎被動潛能,而成全活動關乎主動潛能。但運動被認為是“不完備”()的成全或“某種意義的成全”;作為運動的結(jié)果的實體(形式)與成全活動都是“目的在自身之中”,都是“完備的()成全”,但是有靜態(tài)和動態(tài)之別。
我們首先從完備的成全的視角來分析關乎被動潛能的實體(形式)和關乎主動潛能的成全活動。
亞氏首先說明了潛在的存在和成全的存在是不同的,“事物本身屬于成全(),并不像說事物是潛在的()”。(Θ.6,1048a30-32)事物()這里是指存在的各種范疇,存在的各種樣態(tài)。然后亞氏給出了潛在存在—成全存在的五個例子:“正如建筑的對應能夠建筑的;醒著的對應睡著的;看著的對應有視力但閉著眼的;從質(zhì)料中分離出來的對應質(zhì)料;已加工完成的對應未加工的?!保é?6,1048a37-b4)這五個例子都是潛在的存在對應成全的存在,潛能和成全是一個成對()的概念。
這五個例子,亞氏認為都是存在意義下的潛能—成全關系,通過類推可以給出一個界定,但分屬于兩種模式,“有的是作為運動對應潛能有的是作為實體對應某個質(zhì)料。(Θ.6,1048b8-9)顯然,前三個例子屬于潛能—運動模式,即建筑、醒著和看的情形;后兩個例子屬于質(zhì)料—實體模式[1]Stephen Makin, Metaphysics books Θ,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6, p.131.,即分離質(zhì)料和加工材料的情形。
存在意義下的潛能—成全關系分為質(zhì)料—實體與潛能—運動兩種模式,究竟各自是什么意思呢?筆者認為要從以下三方面來理解。第一,這兩種模式是否分別關乎被動潛能和主動潛能;第二,這兩種模式是否都是完備的成全,還是也有不完備的成全;第三,潛能—運動模式中為何使用“運動”,完備的成全何以使用不完備的運動。
存在意義下的潛能—成全的兩種模式必須與Θ.1 區(qū)分的主動潛能和被動潛能結(jié)合起來考察。這也不是筆者無端由的聯(lián)系,一方面有文本的聯(lián)系,如被動潛能使用了“質(zhì)料”;另一方面一些學者提到了兩種模式分別與主動潛能和被動潛能相關。如比爾提到“赫爾墨斯的例子是擁有被動潛能,而建筑者的例子是擁有主動潛能”。[2]Jonathan Beere, Doing and Being: An Interpretation of Aristotle’s Metaphysics Theta,Oxford :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p.201.
Θ.6 的質(zhì)料—實體模式,無論是用詞還是例子都與Θ.1 所說的“被動潛能”十分類似。亞氏在Θ.1 中描述被動潛能時說,“一種是在被作用者身上[因為擁有某種本原,甚至質(zhì)料也是某種本原,被作用者被某個東西作用,不同的東西是被不同的東西作用:因為油性物能被燃燒,易碎物能被粉碎,在其他的情形中也是如此]”。(Θ.1,1046a22-26)在用詞上,亞氏說“質(zhì)料”也是某種本原,即也是某種潛能。而在例子上,像“易碎物能被粉碎”,與Θ.6 的“赫爾墨斯在石頭中和半段線在整段線中”以及“已加工完成的對應未加工的”是同樣的模式,都是某種質(zhì)料作為被動潛能,指向某種作為實體的后果。Θ.1 稱這種潛能是“受作用的”潛能,而Κ.9 和《物理學》Ⅲ.1 一般稱作“能被推動的”潛能,都是一種被動性。
質(zhì)料—實體、潛能—運動模式分別關乎被動潛能和主動潛能,然而,被動潛能的成全卻有運動與實體的區(qū)分,需要引入完備與不完備的成全的區(qū)分。
亞氏在《物理學》Ⅲ.1 中舉建筑的例子說道,“例如,能被建筑的,能被建筑的作為能被建筑的成全是建筑活動。因為這個成全要么是建筑活動要么是房子。但當是房子時,就不再是能被建筑的了。另一方面,能被建筑的必須是在被建筑之時”。(Phys,Ⅲ.1,201b8-12)“能被建筑的”被動潛能的成全有兩個,一個是房子,一個是建筑活動(運動);當然還有建筑者“建筑”時擁有的“主動潛能”。
建筑活動(運動)作為成全,必須是始終處于擁有“能被建筑的”潛能;運動的結(jié)果即房子,則不再是擁有“能被建筑的”潛能,而其成全即房子也是針對“能被建筑的”潛能。亞氏又給出“運動”作為成全是“不完備的成全”,更明顯地區(qū)分了運動和運動的結(jié)果(形式)作為成全的區(qū)別。
而Θ.6 的質(zhì)料—實體模式,顯然指的是“被動潛能”的存在者和“運動的結(jié)果”,分別是“質(zhì)料”和“實體”(秉有形式),而這個“實體”是經(jīng)歷了某個運動的結(jié)果。例如,磚石作為潛在的房子是質(zhì)料,而經(jīng)過建筑活動之后產(chǎn)生的房子則是成全的實體,是有目的或形式在自身之中的。因此,質(zhì)料—實體模式,雖然也關乎“被動潛能”,但是其成全是完備的。運動也是關乎“被動潛能”,但其成全是不完備的。
潛能—運動模式,則是主動潛能的運用,本身是包含形式或目的在其中的。在《物理學》Ⅲ.2 中就明確說“推動者”是擁有形式的,按照Θ.8“實體和形式是成全”(Θ.8,1050b2-3),推動者的成全就是完備的?!巴苿诱呖偸莻鬏斈硞€形式或是這個或是這類或是這個數(shù)量,當推動時,它是運動的本原和原因。例如一個成全的人從潛在的人生人”。(Phys,Ⅲ.2,202a9-12)因此,只要是主動者或推動者其主動潛能的運用達到的成全總是完備的。
如果“主動潛能”的運用達到的成全總是完備的,那為何潛能—運動模式中要使用不完備的關乎“被動潛能”的“運動”作為術語?
筆者認為亞氏時常把“運動”與“成全”互換。正如羅斯所說,“亞氏,有時把包括在之內(nèi);有時又把包括在之內(nèi);有時這兩個術語又互相排斥。和屬于一個更大的種,只是沒有名字”。[1]David Ross, Aristotle’s Metaphysics, 2 vol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24, Ⅱ,p.251.
故而潛能—運動模式中雖然使用“運動”,但實際上指的是主動者的“成全”,并非是相關于“被動者”的運動。質(zhì)料—實體模式中的“成全”是指靜態(tài)的秉有,筆者用寬泛的“成全”來翻譯,用來指靜態(tài)的意象;而潛能—運動模式中的“成全”指的是主動者的動態(tài)的意象,筆者采用“成全活動”[1]李猛把這種主動的動態(tài)的成全譯作“作為”。參見李猛:《亞里士多德的運動定義:一個存在的解釋》,《世界哲學》,2011年第2 期。來翻譯。從而為了更準確地用詞,筆者將潛能—運動模式改寫為“潛能—成全活動模式”。
在對質(zhì)料—實體和潛能—成全活動這兩種模式的考察中,實際上只給出了靜態(tài)的秉有形式和動態(tài)的成全活動兩種完備的存在狀態(tài),還沒有給出狹義的運動與狹義的成全活動這兩種動態(tài)的差別,這是在1048b18-35 中進行討論的,是在兩種事情的區(qū)分的角度下進行的。這一事情角度的劃分在Θ.8 進行了補充,并且與《尼各馬可倫理學》Ⅹ.3-4 討論快樂作為成全與運動的差別相關。
Θ.6 的1048b18-35 把這兩種事情分別稱作完備的事情和不完備的事情,對應狹義的運動和成全活動,具體又使用了“是否內(nèi)在有目的”和“一同”的標準,這兩個標準也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
“是否內(nèi)在有目的”是兩種事情區(qū)分的一個基本點?!耙驗橛行┦虑橛薪缦?,沒有一個是目的而是關聯(lián)于目的例如正在減肥和減肥,當正在減肥時是在運動之中沒有達到運動的目標,這種不是事情或不是完備的事情因為不是目的;而那種事情是內(nèi)在有目的”。(Θ.6,1048b18-23)一種事情[2]筆者采用了李猛的譯名,翻譯為“事情”或“做事”。廣義的包含制作、實踐、沉思三類活動,狹義的 指其中的實踐活動。參見李猛:《亞里士多德的運動定義:一個存在的解釋》,《世界哲學》,2011年第2 期,第186 頁。是有界限的,這個界限把事情的結(jié)果或目的阻礙在事情之外,只是“關聯(lián)或朝向目的,而不直接是目的”,即這種事情本身沒有達到活動的目標,這種事情就是狹義的運動。例如減肥活動,減肥一定是指還未達到減肥的目標之前的運動。這種事情就是不完備的事情。
而另外一種事情或是最嚴格的事情,是“內(nèi)在有目的的”,并沒有一個界限把事情的結(jié)果或目的阻礙在事情之外,目的在事情之中,而實際上事情本身就是目的。這種事情就是狹義的“成全活動”。包括廣義的活著、感覺活動、倫理實踐活動、沉思活動。
兒子的落榜使丁香花心情陰郁,但落榜的孩子更需要安慰與呵護。其實成不了參天大樹,做一棵碧綠小草,同樣能點綴大地享受陽光和雨露。然而丁香花始終糾結(jié)著,她倔強地認定,大學是決定兒子命運的唯一因素,它決定兒子一生的榮耀和幸福。面對一個失望而又固執(zhí)的女人,我一時半會兒竟無法用合適的言語去安慰她。是啊,不能如愿跨進大學校園,對于一個努力但悟性不算很高的孩子來說,的確難為他了,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但這并非能徹底左右他今后的人生。站在丁香花的角度,兒子考上大學是喜事,但眼下落榜,家長是否更應調(diào)整一下心境呢?于是我用充滿慰藉和鼓勵的口吻告訴她,“幸福和快樂會屬于您!”
Θ.8 的1050a23-b2 又對兩種事情的區(qū)分進行了補充討論,并且更加凸顯了完備與不完備的根源所在。
Θ.8 把之前“不完備的事情”與“完備的事情”的區(qū)分又描述為是“有產(chǎn)品在運用之外生成”和“沒有產(chǎn)品在成全之外”。在這兩種事情中,都指向主動潛能的發(fā)揮,“運用”與主動潛能的“成全活動”是換用的。
第一種是“有產(chǎn)品在運用之外生成”,“但在有的情形中有別的東西產(chǎn)生例如,從建筑術中,房子在建筑活動之外產(chǎn)生”。(Θ.8,1050a25-27)在這種事情中,一方面有主動潛能的“成全活動”即“運用”,還有某個產(chǎn)品產(chǎn)生。例如,在建筑術這種潛能的情形中,除了“建筑活動”是“運用”,還有房子作為“產(chǎn)品”產(chǎn)生。而“建筑活動”作為“運用”和房子作為“產(chǎn)品”都是作為“目的”,兩個東西同時產(chǎn)生,一個是潛能—成全活動模式的動態(tài)的“成全活動”,另一個是質(zhì)料—實體模式的靜態(tài)的秉有?!耙环矫媲罢撸ǚ孔樱┍群笳撸ńㄖ顒樱┦悄康牟⒉桓?,另一方面后者是目的比潛能更多:因為建筑活動是在被建筑的東西之中,并與房子同時產(chǎn)生”。(Θ.8,1050a27-29)在建筑的例子中,“建筑活動”和“房子”是同時產(chǎn)生的,兩者作為這種事情的“終極”或“目的”是相同的,雖然在日常的制作活動中我們關注“產(chǎn)品”更多一些。
之所以這種不完備的事情有兩個東西作為“目的”,是因為“成全發(fā)生在被作用者之中”。這種不完備的事情必然有兩個方面,一方面是主動者有主動潛能,另一方面是被動者有被動潛能,而這兩面都是在被動者身上發(fā)生的。“有某個別的生成物在運用之外的情形,成全發(fā)生在被作用者之中,例如,建筑活動在被建筑的東西之中,編織活動在被編織的東西之中,其他的東西也類似,總體而言運動是在被推動者之中”。(Θ.8,1050a30-34)這種不完備的事情,就是Θ.6 所說的狹義的運動,總體而言是發(fā)生在“被推動的東西之中”,是把主動者靈魂中的房子的“形式”傳遞給被動者磚石。這種不完備的事情,主動者和被動者是作為“他者”關系的兩個東西。
而這種事情之所以“自身是目的”,是因為“成全發(fā)生在它自身之中”。“在沒有某個別的產(chǎn)品在成全之外的情形中,成全發(fā)生在它自身之中,例如,看就在看的東西之中,沉思在沉思的東西之中,活著在靈魂之中,幸福也是如此,因為幸福是某種活著”。(Θ.8,1050a34-b2)這種完備的事情,就是Θ.6 所說的狹義的成全,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倫理活動和思想活動都是發(fā)生在靈魂內(nèi)部的,我們可以大致地認為這兩種活動的主動者和被動者都是自身,主動者和被動者是同一個。
《尼各馬可倫理學》Ⅹ.3-4 又從“時間性”角度,對分屬于不完備和完備事情的狹義的運動和“成全活動”進行了澄清。
“運動與成全活動”的一個區(qū)分是有無快慢?!翱鞓凡皇沁\動。運動是有快和慢的……對于快樂是沒有快慢的”。(E.N.Ⅹ.3,1173a31-34)快慢問題是與運動相關的,而時間是運動的一個衡量,故而快慢問題也是引向“運動與成全活動”是否有“時間性”的問題。
時間性的討論也是銜接完備性而來??鞓吩谌魏螘r間里都是完備的,而運動在其經(jīng)歷的任何一個時段里都是形式上不完備的。“運動不可能不在時間中,快樂卻是可能不在時間中,因為在現(xiàn)在是某種整體”。(E.N.Ⅹ.4,1174b7-9)考斯曼對這一學說的解說是,“運動必然要花費時間。亞氏并沒有說成全活動(activities)不能在時間之中,而是說成全活動可以花費時間,但不是必須花費時間”。[1]Louis Kosman, “Substance, Being, and Energeia”, Oxford Studies in Ancient Philosophy,Volume Ⅱ, 1984, pp.124-125.李猛更是直接認為,“成全活動”,在其每個現(xiàn)在都是某種完備的整體,這個現(xiàn)在是“非時間性”的。[2]李猛:《亞里士多德的運動定義:一個存在的解釋》,《世界哲學》,2011年第2 期,第195 頁。這個學說會讓我們這些現(xiàn)代人驚奇,然而就像李猛所說,“盡管現(xiàn)代人傾向于將時間看作是更為基本的自然概念,亞氏在探討自然所遵循的道路時,卻嚴格地將時間問題置于運動問題之后。亞氏使用運動來界定時間”。[3]同上,第161 頁。時間在定義上是晚于運動的,而運動的界定又是借助“潛能—成全”,故時間在存在上是晚于“成全活動”的。
亞氏的神不在時間之中,主要是指他自身的“成全活動”是沒有“時間性”的。那么人的沉思活動,從最嚴格的意義來講,是分有神性的,也是沒有“時間性”的。
Θ.6 的潛能—成全的兩個模式可以連接起來構成潛能—成全的雙層模式。第一層次是被動潛能作為質(zhì)料生成一個實體,即質(zhì)料—實體模式;第二層次是實體擁有主動潛能去運用而進入“成全活動”狀態(tài),是潛能—成全活動模式。雙重模式對應嚴格的運動和成全活動,加上中間的實體(形式)階段,即運動、實體(形式)、成全構成了存在的三個等級。“對于我們生活的當下世界來說,存在的三個等級具有非常內(nèi)在的關聯(lián)?!保?]李猛:《亞里士多德的運動定義:一個存在的解釋》,《世界哲學》,2011年第2 期,第196 頁。
亞氏對潛能—成全的雙層模式的討論集中在《論靈魂》Ⅱ.5,而且是以人最本己的功用即思想為例。第一層次雖然指向形式的擁有,但這是由運動而實現(xiàn)的,第二層次是主動潛能的成全活動,故而這里也形成了對運動與“成全活動”的差別和關系的一個討論。
亞氏認為,丙被稱為“知者”,是最恰當?shù)恼f法。而甲和乙被稱為“知者”都是就“能”而言的,但顯然不是以同一種方式。甲乙丙是三個知者,但各自作為“有知識”的方式并不相同。甲被稱為“知者”是因為“這類的屬和質(zhì)料”。(DA,Ⅱ.5,417a27)一個嬰兒被稱作知者是因為他也具有“作為人”的類屬性,而之所以是作為“質(zhì)料”是因為這是一種被動潛能,是要生成某一種事物本身,即某一個范疇,要指向的就是知者乙具有知識這種秉有。乙被稱為“知者”是因為“只要他希求就能進入沉思”。(DA,Ⅱ.5,417a27-28)。乙是甲作為潛能指向的成全,是通過運動得到的結(jié)果,是一種新的秉有。丙被稱為“知者”是最恰當?shù)恼f法,因為他正在運用知識,正在沉思。
雖然亞氏一開始列舉了三個知者,但其關注的重心是知者甲→→知者乙的運動和知者乙→→知者丙的“成全活動”的兩個動態(tài)。這恰恰構成了潛能—成全的雙層模式,是“從潛在的知者生成為成全的知者”。(DA,Ⅱ.5,417a30)知者甲→→知者乙的運動是要“通過學習發(fā)生性質(zhì)的變化,而不斷地從相反的秉有變化而成”。(DA,Ⅱ.5,417a31-32)通過學習而獲得知識的運動亞氏認為是一種“性質(zhì)變化”,是運動就有從缺失向形式變化的過程,是從相反的秉有而變化的。是一種運動,又是一種被作用,則是學習的潛能被制作為擁有知識的過程,雖然主動者和被動者都是人的靈魂自身,但畢竟是從被動者的一方而言的。而知者乙→→知者丙的“成全活動”只需從“擁有但未成全活動”進入“成全活動”就行了(DA,Ⅱ.5,417a32-b2),這個活動不是運動,而是主動潛能的運用,是通過學習獲得的某種秉有進一步進入“成全活動”。
隨后亞氏對運動與“成全活動”的性質(zhì)進行了進一步的說明?!笆茏饔靡膊⒉皇菃渭円粋€意思,而是,有些是指一種在相反的東西作用之下的毀滅,而另一些,更是指在處于成全狀態(tài)下的存在者的作用之下對處于潛在狀態(tài)的存在者的保存而這類似潛能與成全的關系。當一個擁有知識的人開始思考,這個人并沒有發(fā)生性質(zhì)的改變因為這個進程是成為自身和推進到成全活動要么是一種不同種類的性質(zhì)變化……因此,有兩種方式的性質(zhì)變化,一種是向一種缺失的狀況的變化,而另一種則是向秉有和自然本性的變化”。(DA,Ⅱ.5,417b2-16)
知者甲→→知者乙的運動,在有知識的例子中,亞氏認為這是一種性質(zhì)變化,但這是一種指向保存秉有和自然本性的變化。正是在這里,亞氏對自然運動的方向性做出了規(guī)定,是指向秉有和自然本性而非指向缺失,這也才能確證李猛說的“運動定義是一種成性的定義”。[1]李猛:“《亞里士多德的運動定義:一個存在的解釋》,《世界哲學》,2011年第2 期,第197 頁。
知者乙→→知者丙的“成全活動”的界定,只是一種“成為自身和推進到成全活動的進程”。(DA,Ⅱ.5,417b6-7)這種沉思活動是完備的事情,是發(fā)生在自身上的運用,事情本身就是目的。而正是在這里,亞氏給出了其對存在的最根本的界定,存在是一種“成全活動”,是一個存在者的功用的發(fā)揮,并非靜態(tài)的秉有功用而未運用。靜態(tài)的實體擁有形式并不是存在的最根本規(guī)定,只有進入“成全活動”才是真正的“成為自身”。
知者甲→→知者乙的運動、知者乙秉有潛能而未運用、知者乙→→知者丙的“成全活動”,即運動、實體(形式)、成全構成了存在的三個等級。前一個等級都指向后一個等級,而存在的第三個等級則是存在的最充分展現(xiàn)。
知者甲→→知者乙的運動,是存在者的被動潛能被制作而具有某種秉有的運動,指向的是知者乙的靜態(tài)秉有狀態(tài),即指向秉有和自然本性的運動。知者乙的存在狀態(tài)是這個運動的結(jié)果,靜態(tài)秉有形式是一個存在物的自然本性的狀態(tài),但還不是存在的最根本的展現(xiàn)。知者乙→→知者丙的“成全活動”并不是一個運動,從知者乙變?yōu)橹弑⒉恍枰~外的制作,在沒有外在阻礙時,只要其希求就自動從擁有潛能未運用到了運用的階段。而這個“成全活動”是主動潛能的運用,是存在的最根本的展現(xiàn),比靜態(tài)的秉有形式更充分地展現(xiàn)了存在,存在是一種動態(tài)的“成全活動”,只不過不同于運動。
也是在潛能—成全的分析中,我們看到自然物才是“存在”的基礎形態(tài),而技藝則是對自然的模仿。因為只有自然物才有嚴格的三個等級,能夠構成雙層模式,且其潛能是真正地在自身之中。在第一階的“運動”中,自然物是靠著自身的本原而“生成”,成為一個秉有形式或主動潛能的實體。且只有自然物才能靠著自己的本原進入第二階的“成全活動”。而技藝的人工物,只有第一階的“運動”或生成,生成的本原是外在的,依賴其他的主動潛能,質(zhì)料的被動潛能才在模仿自然的意義上說有某種“自身性”;而第二步的功用的發(fā)揮,仍然只是一個“運動”,是被使用者使用,而不是“成全活動”。因此,在潛能—成全學說尤其是在關乎“運動”和“成全活動”的部分,才充分地體現(xiàn)出“技藝模仿自然”,而不是海德格爾所說的“自然模仿技藝”[1][德]海德格爾:《論Φúσι? 的本質(zhì)和概念》,《路標》,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343 頁。;也才充分體現(xiàn)出亞氏探討“存在”問題的基本模型是自然物而非人工物。
從自然物的存在的三個等級再上升到“永恒存在”。永恒的實體只有成全狀態(tài),不是從潛在狀態(tài)進入成全狀態(tài);而可朽的實體必然是從潛在狀態(tài)進入成全狀態(tài),是有潛在狀態(tài)的。而正是因為可朽實體擁有潛能,則會存在潛能耗盡的問題,從而也導致了毀滅;而永恒的實體只有成全狀態(tài),不存在實體意義上的變化,故而也是不朽的。在永恒實體中,又劃分為天體和不被推動的推動者(第一推動者),天體雖然在實體上僅僅是成全的,但在位置上也有某種潛能—成全的變化,既是永恒的成全,也是永恒的被推動者。而不被推動的推動者,是完全意義上的成全,是某種努斯,是思想思想自己,是最嚴格意義上的“成全活動”,是最完善和最自足的。而正是因為這種完善性,神自身不運動,卻通過“被愛”而推動萬物的運動。
我們看到,“成全”或者“成全活動”才是最嚴格意義上的“存在”,而這只是針對于神。而可朽的實體只是在不完善的意義上,在模仿最高存在的類比意義上,我們也說其是某種“存在”。故而,成全是關于“存在”的最高概念。在“存在問題”的三個選項即運動、實體(形式)、成全中,只有成全才是合適的答案,即“存在就是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