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嘉華 靳穎超 張宏臣
傳統村落保護工作起始于2012年。截止到2018年12月,住建部公布了第五批評選出來的2666個村子,加上前四批評審出的4153個,全國入圍國家級保護名錄的村落共有6819個。從最初的給名分,到后來的給資金,再到后來的建立警示和退出機制[1],傳統村落保護經歷了一個由務虛到務實的過程。在文化旅游產業(yè)方興未艾的大背景下,傳統村落在保護中如何發(fā)展的問題依然是一個熱點。在工作實踐中,我們確實看到了一些村落因為過度旅游開發(fā)而變味,出現了只見村落不見傳統的現象,很像生物學上所說的“基因變異”。為了保護傳統村落原有文化的純粹性,2016年底,國家七部委制定的《中國傳統村落警示和退出暫行規(guī)定》中,明確將出現上述情況的村落予以退出,凸顯保護傳統文化“基因”的重要。
基因是一個生物學概念,認為基因不僅能決定生命的基本性質和形態(tài),還決定著生命的遺傳情況。于是,對于一些重要的生命現象,人們會想方設法地保護基因的純粹性。在生物學的視野里,傳統村落不只是一個社會單位,更是一個生命的集合體,是中華傳統文化的活化石,凝結著中華文化的不少優(yōu)秀品質。村落中獨特的生產和生活方式,隱含著人們對生命的理解,也創(chuàng)造出了獨特的空間形態(tài),并以景觀的形式表現出來。依照這樣的眼光來審視傳統村落,大到村落的周邊環(huán)境,一家一戶的院落布局,小到建筑裝飾和生活習俗,都隱含著居住者對當地自然和歷史的理解和適應,折射出村落存在的生命品質。于是,借助生命科學的原理來研究傳統村落保護,對于我們準確理解村落中的核心價值,并對這些價值進行活態(tài)傳承,無疑具有重要意義。
基因遺傳規(guī)律發(fā)現于上個世紀中期的西方。中國民間雖然沒有這個詞,但早就知道父母雙方諸如高矮、膚色、體魄、甚至性格等特征都會傳遞給下一代,而是“混血兒”,則是不同國家、不同民族血緣遺傳的結果。基因遺傳規(guī)律是經過長達八年的豌豆培育發(fā)現的,奧地利人格里高利?孟德爾把開紅色花的豌豆和開白色花的豌豆進行雜交,得到的結果不是介于紅色和白色之間的粉色花,而是全部開出了紅色花。孟德爾發(fā)現,如果把開紅色花的豌豆后代再相互雜交,其后代中又重新出現了紅白兩種顏色的花朵。這一實驗說明,決定豌豆花色的不是兩種要素的混合,就像紅墨水和藍墨水倒在一起混合成紫色那樣,而是不同“因子”(也譯為基因)的作用。至此,在民間久有流傳的“遺傳”之說終于得到了科學證明。后來,孟德爾把這一發(fā)現以《植物雜交實驗》[2]之名進行了發(fā)表,成為遺傳學研究的開山之作。
孟德爾的偉大體現在對生命遺傳現象的關注,開啟了基因研究的先河;同時,孟德爾的偉大也體現在對遺傳規(guī)律的揭示上,它對我們理解生命演變過程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首先,基因組合是生命延續(xù)的根本。一般而言,只有同質量的基因組合才可能形成新的生命體,質量不同的基因即使結合,也不可能生成新的生命。比如,孟德爾的基因實驗始終圍繞豌豆進行,不管是高大型還是矮小型,開白花還是開紅花,結合到一起的基因始終來自豌豆,如果是拿豌豆與茄子結合,兩者的生命也會因為基因的風馬牛不相及而終結。
其次,基因的多樣性決定了生命的多樣性,也決定著生命體的外在形態(tài)和壽命長短。在生命繁衍中,基因也因先天或后天的影響出現進化或者變異,或者進化出更加優(yōu)良的品質,或者變異出各種疾病。不過,不管是進化還是變異,最終都會遺傳給下一代。可見,基因的科學配置是保障一類生命體健康成長的一個重要手段。避免近親繁殖,講究門當戶對等等習俗,都是人類為獲得良好基因的純粹性而采取的措施,是保障下一代健康成長的有效經驗。
再次,通過一定的手段進行基因復制,從而保持遺傳基因與原基因的相同性,并且衍生出更多的生命體?!段饔斡洝分芯陀羞@樣的描述——孫悟空在緊要關頭能拔出一根猴毛變出一群猴子。其實,基因復制技術已經可以將這樣的神話變成現實。從理論上講,猴毛含有的DNA完全可以進行復制??寺〖夹g對保護物種,特別是珍稀、瀕危物種來講是一個福音,具有很大的應用前景。從生物學的角度看,這也是克隆技術最有價值的地方之一。
基因與農村之間具有某種特別的關系。發(fā)明者孟德爾是從奧地利的一個叫海因策道夫的普通農村走出來的,是地道的“農村娃”;變幻莫測的基因遺傳規(guī)律是他在鄉(xiāng)村一次次的豌豆種植過程中發(fā)現的。若干看似偶然的現象,恰恰給孟德爾研究發(fā)現基因活動規(guī)律提供了條件,不僅使這位“農村娃”成為“現代遺傳學之父”,也將基因科學與農村結合起來,給我們運用基因科學的基本原理,研究傳統村落保護提供了理論上的可能性。
當然,用生物學的基因理論來研究傳統村落保護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首先,基因理論屬于生物學,研究的對象是生命;傳統村落是歷史的遺存,屬于一種古老的人居空間;傳統村落保護屬于一種國家政策,提供的保護思想中并不涉及生物學。這樣看來,基因理論、傳統村落、傳統村落保護三者之間并沒有明顯的邏輯聯系。其次,由于所屬學科不同,三者之間所運用的基本概念、理論體系甚至思維方式都會有很大不同,很難在傳統村落保護上融會結合。也就是說,由于是跨學科,從基因理論來研究傳統村落保護所產生的難度,顯然要遠遠大于從空間角度展開的研究。不過,由于研究角度的獨到,得出的結果也會別有意義,不同凡響。要做到這一點,關鍵是要在生命科學與傳統村落之間找到連接點。
與西方建立在航海與狩獵基礎上的外向型文化不同,中華民族的各種文化現象則主要是在內陸環(huán)境下形成的。 航海的目的地與狩獵目標,都與人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能否到達目的地或獲取到獵物,取決于對客觀對象的準確捕捉,需要通過精準的認定與分析來克服重重困難。與此不同,適宜的內陸氣候與肥沃的土壤條件,使中華民族的衣食之需都可以在自然中得到滿足。能否達到目的,取決于人們對自然環(huán)境的熟悉與適應。[3]不同的生存理念,不僅形成了中西方不同的生活方式,而且影響到人們的理論與實踐,也就是說,即使是從事同樣的活動,設計相同的產品,也會體現出迥異的風格和追求。以經典建筑為例,最能代表西方文化的建筑是教堂,那拔地而起的尖頂直指蒼穹,大有“刺破青天鍔未殘”的架勢;而最能代表中國文化的建筑是宮殿,偌大的屋頂向下延伸,左右張開,猶如俯向大地的雙臂。從功能上看,兩種建筑的屋頂都具有很好的排水性;從技術上看,兩種建筑的屋頂都是整個建筑中技術含量最高的;從花費上看,兩種建筑的屋頂造價都幾乎要占到整座建筑的一半……也就是說,避開建筑形態(tài),從功能、技術和造價上看,我們幾乎找不到它們之間的差異。
其實,教堂和宮殿最為重要的差異還是集中在文化上。教堂是神靈的化身,宮殿是權力的體現。按照這樣的思路我們便有更深的發(fā)現:神靈和權力都有至高無尚的一面,但是,神靈居住在彼岸世界,權力則是身邊的事情。走向神靈需要離開原點,超越自我;擁有權力則需要擁有實力,完善自我。這樣的指向,形成了西方喜歡解析問題的思維習慣,追求一種向理想進發(fā)的精神狀態(tài),而中華祖先“和為貴”的價值追求,喜歡保持一種與自然萬物和平共處的生存心態(tài)。于是,依照西方的思維傳統,認定基因理論與傳統村落是屬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分屬于兩個學科門類,很難相提并論,而按照中國的思維傳統,基因理論與傳統村落雖然有著不同的屬性和形態(tài),但可以在“天人合一”的哲學關照下獲得有機統一,殊途而同歸。在這樣的思維視域下,傳統村落既是一種空間存在,也是一種生命存在,各種村落景觀要素便折射出古老的生活方式,具有了文化意義。當我們站在這樣的立場上審視村落——村落里的山水環(huán)境、街道布局、建筑樣態(tài)、裝飾美化時,便會發(fā)現,它們既是一種景觀,同時也是村民生產和生活方式的體現,更是村民當初選址建村、起土造房、營造環(huán)境、民風民俗等等生命活動的一種物質呈現。
經過這樣的轉換,傳統村落中的各種景觀就不只是一種單純的物質存在,它們還因為承載了前人的生活觀念、風俗習慣、審美愛好等等精神要素而具有了生命的意義,每一個節(jié)點都印刻著前人的生產和生活烙印,成為不同形態(tài)的文化符號,像基因那樣起著“記錄和傳遞生命信息”[4]的作用。
與生命的基因存在于染色體上不同,傳統村落的基因則只能轉化為文化要素,并以物質或非物質的形式來呈現。這些要素與村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也在年深日久中成為村落中的文化景觀。那么,傳統村落的大小景觀中可能蘊含哪些文化基因,又具有怎樣的性質呢 ?
首先,傳統村落蘊含著歷史信息方面的基因,是特定時期百姓生存方式的空間體現。這里所說的“歷史信息”,包括村落中前人留下的一切與生產和生活有關的老物件,以及街道、房屋、碼頭、橋梁、牌樓、圍墻、水井、田地、拴馬樁等等人造的東西,也包括古樹、河流、山體、巨石、曠野、沙漠等自然景觀。人造物的歷史性主要通過造型、材質、工藝、用途等來體現,折射出當年村民對自然的態(tài)度和生活水平;自然形成的東西雖然沒有直接打上人的烙印,也是村民當年根據生產和生活需要進行選擇的結果,其中包含著“我看江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辛棄疾詞《賀新郎》)的某種默契,屬于間接被人化的結果。
在現代化無處不在的今天,這些人造的老物件顯然已失去了實用性,卻是一個時期百姓生存方式的最好證明;那些純自然的東西顯然不具備規(guī)劃設計后的靚麗規(guī)整,卻很能反映一定歷史時期百姓對自然的認識和利用水平,可折射出村民們歷史上曾經的生存能力。而正是這些帶有本源性的歷史文化基因,構成了傳統村落中的各種空間景觀。
其次,傳統村落承載著營造觀念方面的基因,是特定地區(qū)人們營造水平的經典展現。建筑在任何環(huán)境中都是最顯眼的景觀,體量大,工藝繁,用途多。需要說明的是,“營造”屬于中國傳統建造活動的總稱,在過去,所有土木工程都可以稱之為營造;“技藝”則是一個廣義詞,貫穿在所有加工制造的過程中。與現代建筑的機械化生產不同,傳統村落中的建筑從選址到選材,從尺度的確定到房屋的朝向,從磚石壘砌到大小木作,每一步都是純粹的手工制作,體現著一個地區(qū)百姓的建造水平,也很能體現當地人某個時期的營造觀念。比如說,在中原文化核心區(qū)的傳統村落中,祠堂、廟宇、戲樓等公共建筑,一般會建在村落的核心位置,方位朝向、選材用料、建造工藝也最為講究,體現出這里人們對祖先的重視。處在歷史邊關、多民族聚居區(qū)的傳統村落,往往要選擇險要之處,周邊有高高的圍墻作為屏障,體現出當地百姓對安全的期盼。建在邊遠山區(qū)的傳統村落,往往背山而建、臨水而居,體現出務實方便、隨性不羈的營造取向,尤其是那些大戶人家的家園,在選址、尺度、工藝上占盡優(yōu)勢,絲毫也不掩飾與眾鄉(xiāng)親的不同,體現出當年人們對自然的依賴,對權貴的畏懼……
村落中的任何營造活動都會受到觀念的影響,在折射出當地百姓對社會與自然理解的同時,也印刻著人們之所以這樣營造的心路歷程。因而,我們完全可以從村落遺存的各種建筑景觀中,領悟出這里的人們曾經敬畏過什么,喜愛過什么,有過怎樣的信仰和追求。
再次,傳統村落凝聚著生存智慧的基因,是特定人群認識和利用自然的經驗結晶。自然界優(yōu)勝劣汰的事情同樣會出現在傳統村落。目前存留下來的傳統村落多有百年以上歷史,改朝換代的社會動蕩,自然災害的摧枯拉朽,戰(zhàn)爭匪患的血雨腥風,社會變革的除舊迎新……都會給這些村落以巨大的影響,或者毀滅,或者淘汰,或者面目全非,能夠留存下來實屬不易。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使這些村落躲過了無數劫難,步履維艱地走到了今天呢?從村落的某個方面發(fā)現些端倪,得出環(huán)境隱蔽易于躲避戰(zhàn)亂、選材精良適合當地水土、工藝講究建造結實等等答案,也確實可以將這些視為村落歷經風雨而不滅的原因。這些村落都是按照傳統理念營造的,其中隱含著中華祖先在年深日久積累的生存智慧。表面上看,這些智慧與技術無關,而實際上卻給村落帶來了巨大的實惠。比如選址,大凡能留存下來的村落多處在“后有靠,前有繞”“左青龍,右白虎”[5]的環(huán)境之中。這樣的選擇確實找不出多少技術方面的理由,卻為村落巧妙地解決了諸如抵御寒風、用水方便、美化村莊環(huán)境等實際問題,不僅有效地提升了村落空間環(huán)境的安全性與舒適度,還大大降低了村民的生產和生活成本。
在實際勘察中,我們看到許多出類拔萃的傳統村落。用現代的眼光看,這些村落在建造和設施上確實沒有多少科技含量,但是,真正走進村子,走進一家一戶,親身感受那井然有序的空間布局,細致入微的功能設計,尤其是冬暖夏涼的居住效果,我們不能不佩服前人營造之精心,尤其是盡量少消耗能源而借助自然之力的巧思妙想,對前人憑借自然循環(huán)規(guī)律安排生產生活的聰明而敬佩,也讓我們悟出了這些村落所以能生生不息走到今天的某些必然。
經過這樣的轉換,在審視傳統村落的時候,不只僅僅是那些古色古香的外表,還要去尋找其中所承載的歷史信息、營造理念和生存智慧。于是,那些老物件、老房子以及凝聚著聰明才智的各種景觀,就成為一種帶有生命屬性的歷史存在 。也就是說 ,傳統村落中但凡能夠承載歷史信息、營造理念和生存智慧的大小空間形態(tài),都可以視為留有傳統文化基因的景觀。
與只有借助儀器才可能發(fā)現生命基因的存在一樣,發(fā)現傳統村落景觀中所蘊含的文化基因,同樣也要借助多學科的知識。以村落中大量存在的老房子為例,要想知道其中的歷史價值,我們不僅要懂得歷史,還要懂得不同時期社會生活的基本狀況以及所達到的水平,以確定這些老房子的歷史價值;要想知道其中的營造理念,我們不僅要對當地的鄉(xiāng)土建筑特點有所了解,還要懂得當地百姓的生活習慣和精神信仰,以體會這些營造理念的合理性。而要想深入體會房屋中的營造智慧,我們不僅要懂得當地百姓的民風民俗,還要盡力尋找到這種民風民俗在順應自然中所獲得的奇妙效果,發(fā)現其中科學與文化的精義。
經過多學科的介于入,我們才可能跳出就事論事的局限,對傳統村落中某個特定的景觀形成多角度關照,站在當時人們的立場上去體會他們是怎樣認識外在世界,處理生存與發(fā)展關系,從而發(fā)現這些景觀中的生命價值。
自然山水是村落中最大的景觀,有自然天成的一面,也有人為選擇加工的成分。與現代人對自然山水的欣賞態(tài)度不同,古人所以選擇在某個地方建村,往往對自然山水有著更加實際的考慮。比如之所以喜歡依山建村,是因為山可以對氣流形成遮擋,形成一個相對封閉的小環(huán)境,在給人安全感的同時,也可以阻擋冬日嚴寒;之所以喜歡在植被茂盛的地方建村,是因為植被豐富與否,直接關系到有利于人們生活的自然資源的多寡;之所以喜歡在有山有水的地方建村,是因為山是依靠,水是滋潤,山水相依才最適于休養(yǎng)生息。也就是說,傳統村落的先民們當年并不是把自然山水作為觀賞對象,而是把它們作為長久生存的物質依靠,它不僅關系到日常生活的方便與否,也關系到周邊四鄰的長治久安,更關系到子孫后代是否能衣食無憂地生活下去。
與現代人從村落的山水景觀中看到“詩和遠方”不同,傳統村落的先民們更是在給自己和子孫后代選擇安身立命的場所。當然,在真正受到大自然帶來的實惠后,村民們會對身邊的環(huán)境產生一些精神上的依賴,形成豐富多樣的信仰和民俗——一些少數民族地區(qū)的村落,就將山、水、樹木作為圖騰頂禮膜拜;漢民族的村落中,幾乎家家院落里都有供奉土地神的龕位,尤其是在婚喪嫁娶的重要時刻,至今還把“拜天地”“敬土神”作為重要的儀式……這里當然包含著村民們對大自然的感恩,更有一種敬仰態(tài)度,這充分體現出漫長農業(yè)時代“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6]的古老哲學思想。
傳統村落所以能夠長久地留存,說明這里的生活不僅自給自足,而且井然有序。與現代人習慣跟著感覺走不同,古人安排生活內容往往更加看重自然節(jié)律和歷史傳統。春種、夏長、秋收、冬藏,不僅是村落安排生產活動的節(jié)律,也是人們安排日常生活的依據。具體而言,春天萬物復蘇,既是春耕大忙季節(jié),也是喜結連理最佳的時候;仲夏北方有麥收,南方有插秧,同時也是瓜果蔬菜生長旺盛的時候;秋天金色的莊稼,累累的碩果,收獲的喜悅使人們很少待在家里;冬天果實入倉,牲畜入圈,回家過年也成了人們的最大愿望。在遵循自然秩序的同時,傳統村落還十分重視人倫禮常,營造體現禮儀規(guī)矩的景觀,以求在潛移默化中對人們的行為起到引導作用。比如宗祠,既是供奉祖先的地方,也是家族共商大事、揚善抑惡、弘揚祖訓的之地,更能彰顯一個宗族的興衰狀況;而庭院匾額,雖三四個字,便能簡明扼要顯示出一戶人家的門第層次、道德修養(yǎng)、處世哲學、生活理想,常見的“太史第”“孝悌慈”“耕讀傳家”“大岳屏藩”等等,是一個家庭精神追求的集中表現。其實,仔細觀察村落中的院落布局,足以看出當時人們對規(guī)矩的重視,不管南方還是北方,四面圍合的院落中,最好的位置、最大的房屋,肯定是長輩的住所,小輩的住所分布兩側,體量也要小些,將家庭秩序與友善親和有機地統一成一體。
與現代社會帶有強制性的法規(guī)制度不同,傳統村落中所體現的規(guī)矩并沒有特別強調,但又無處不在,告訴你是否遵循這些規(guī)矩所產生后果的巨大差異——是否按照時令進行耕作,很快會體現在秋后的收成上,影響來年的生活水平;祠堂的大小,匾額的內容,院落的布局,不僅會體現出家族的興衰狀況,還會關系到一家一戶在村落中的實際地位。因此,置身于這樣的環(huán)境,人們會自絕地按照自然秩序和民俗習慣安排生產和生活,規(guī)范自己的行為,以避免稍有不慎可能帶來的“報應”。與條文性的法規(guī)制度不同,傳統村落中的生活秩序是人們在遵循自然規(guī)律和家族傳統的基礎上形成的,并通過自然或人工的景觀來表現,讓人們在日常的勞作中都可以有所體察,有所領悟。
審美并不是人類生存的必要條件,卻是決定一件事物能否保存并留傳于世的重要條件——誰也不愿意將丑陋的東西傳給子孫后代。也就是說,當年人們未必是為了美而建造村落,但是,能夠歷經風雨存留到今天的傳統村落肯定留存著大量美的信息,并以景觀的形式呈現,告訴我們當年人們對美的種種理解。從村域空間上看,傳統村落中民居的高度均沒有太大的差異,偶爾出現的牌樓、祠堂、風水塔等高大建筑都屬于公共建筑,反映出當年人們營造村莊時的環(huán)境觀念:民居建筑追求平等,公共建筑突出規(guī)格,使村落的整體空間在自然中呈現出主次。從建筑布局上看,傳統村落由一個個院落組合而成,并不雜亂,院門與院門相對的地方距離較大,形成街道;院子側墻與側墻之間則比較緊窄,形成巷道,從而使村落的街巷布局井然有序。從色彩上看,江南水鄉(xiāng)粉墻黛瓦,中原地區(qū)夯土瓦屋,云貴地區(qū)的石墻草頂,黃土高原的土色窯洞,等等,它們構成了各地村落的主色調和天際線,在高天厚土的掩映下產生了生動的畫面感。從裝飾上看,木磚石雕往往是傳統村落中最為精彩也最具美感的所在。木雕一般出現在大小木作上,大木作是指木構架建筑的承重部分,尤其是建筑正立面的梁柱,往往是木雕裝飾的重點,最為常見的雀替造型就有回紋、魚形、騎馬、葫蘆紋等等十幾種之多;小木作制作包括門、窗、隔斷、欄桿、外檐裝飾、地板、天花、樓梯、龕櫥、籬墻、井亭等,工藝更加精細。磚雕大量出現在屋頂、墻面、墀頭和照壁上,是房屋主體最為醒目的裝飾。石雕多出現在柱礎、護欄、護墻、門鼓石等部位,集裝飾和加固于一體。三種雕飾大多保持原材料的本色,表面看并不張揚,但工藝卻十分細膩講究,圓雕、浮雕、透雕、隱雕、多層雕等等不一而足,從而使每一個部件都極具藝術氣息[7]。
不難看出,傳統村落中的空間營造并不是隨心所欲,而有著明確主題,從而在整個村落上空形成了主次分明的天際線。傳統村落中的民居建設也很有人情味道,道路的寬窄按照人流量安排,形成了動靜有序的大格局。傳統村落并沒有忘記色彩的重要,在自然山水的底色上構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效果。裝飾是傳統村落的點睛之筆,也最能證明原住民當年的審美追求。值得注意的是,這里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做得環(huán)環(huán)相扣,從上下左右構成一個渾然融合的整體,水乳交融地統一在村落空間里,形成氛圍,構成村落獨有的風貌。
綜上所述,從生命的角度觀照傳統村落,我們得到的就不只是一些“小橋流水人家”的外在體現,還有形成這些外在客體的內在原因;不只是“綠樹村邊合”的自然景觀,還有形成自然環(huán)境的歷史過程。而這一切折射出來的,恰恰是歷史上村民們對大自然的務實態(tài)度、對生活秩序的渴望以及源于自然又高于自然的審美情趣。
古人早就有“天、地、人,萬物之本也,天生之,地養(yǎng)之,人成之”[8]的總結。然而,在經濟至上的社會環(huán)境,為了追求利益的最大化,人們往往把滿足欲望放在首當其沖的位置,而將這種欲望可能給天地(環(huán)境)帶來的影響置之不顧。這是今天城鎮(zhèn)化過程中出現各種問題的根本所在,也是我們所以重視傳統村落研究的原因所在。因為傳統村落中還比較完好地保存著“天生之,地養(yǎng)之,人成之”的大格局,它對天地人之間微妙的生養(yǎng)關系給予了定格與展示。
在這樣的語境中研究傳統村落保護與傳承,其根本的目的是將村落視為一種古老的生命存在形態(tài),發(fā)現村落各種景觀中的核心價值,進而制定出既可以使村落保持天生地養(yǎng)狀態(tài)的方案,也可以使古樸的村落煥發(fā)出新的生命力。
要在村域環(huán)境整治上保持原生態(tài),不僅新增添的植被要與村落原有的環(huán)境相匹配,新增加的如道路、衛(wèi)生、電力、服務等設施,其造型、色彩、材料、擺放位置,也要盡量與村落原有風貌相匹配,使這些景觀成為村域環(huán)境的有機組成部分。要在村內老建筑維護上保持原生態(tài),不僅所用材料要盡量與原材料一致,而且加工工藝、尺寸大小、數量增減等環(huán)節(jié)要有嚴格的遵守,不能隨心所欲地改擴建。需要強調的是,當今對危老房屋主體和屋面進行加固,最常用的是鋼筋水泥或金屬構件,為了避免與老房子的原有風貌發(fā)生沖突,進行上述施工時要盡量采取一定的隱蔽措施,避免鋼筋水泥或金屬構件的外露。為了給村落增加新的經濟增長點,在保護過程中要適當增加一些新業(yè)態(tài),這樣既可以給村落帶來活力,也有助于提高村民的生活水平。不過,新業(yè)態(tài)一定要與村落原有的生產和生活方式有一定的聯系,使之深深地扎根于村莊的傳統文化之中,成為村民生活的組成部分。
村落保護中最難處理的是新與舊的關系,新材料、新技術、新業(yè)態(tài)的進入可以極大地提升村落的質量,但是,也會使原本已經很脆弱的村落脫胎換骨,發(fā)生質變。因而,依照相同基因組合才可以使生命得以延續(xù)的原理,要強調村落保護過程中在環(huán)境整治、建筑維護、業(yè)態(tài)設計等環(huán)節(jié)上保持原生性,也就是確保村落原有文化基因不發(fā)生蛻變。從近年來的保護實踐看,那些在傳統村落中開設“咖啡屋”“酒吧”“歌廳”等做法,由于與村落原有的文化基因沒有任何關聯,無異于給村落移植了并不匹配的新基因,雖然因新鮮而可能產生一時效果,卻因為不接地氣而很難長久地持續(xù)下去。
在生命科學的語境中,能夠“健康成長”的往往是一些比較有代表性的優(yōu)秀品種;所謂“科學的基因配置”,一般是指為了保障生命體健康成長而采取的符合生命規(guī)律的人為干預。這樣的理念對于傳統村落保護具有極大的啟發(fā)性。經過嚴格評審入圍國家保護名錄的傳統村落,無疑是眾多村落中的佼佼者,既在某個地區(qū)具有一定的典型性,也因凝聚著優(yōu)秀的傳統文化基因而顯得珍貴,是當之無愧的“優(yōu)秀品種”。然而,現有的評審和保護工作主要針對的是村落風貌、古建筑數量、歷史遺存、非物質文化遺產這樣幾個方面,缺少村落文化特色方面的指標。這導致了傳統村落評審過程中只注重村落外觀,尤其是古建數量多少,而直接導致了村落保護過程中以外觀修繕好壞作為評價標準的情況。這種只重其形、不重其神的做法被專家指責為只做“表面文章”,反映出對傳統村落價值研究的輕視。近些年傳統村落中之所以出現商業(yè)化、娛樂化、低俗化的問題,說到底是因為主持村落保護工作的人,對村落具有核心意義的文化價值認識不足,把握不準。每當面對多種選擇時,由于沒有“主心骨”,在多種文化信息、多種價值取向、多種可能性存在與交集時,很難做到心中有乾坤,手里有規(guī)矩,保障村落固有的文化基因不受到沖擊,不發(fā)生變異。
這樣的堅守是保住村落景觀獨有魅力的根本,也是保住村落文化競爭力的根本。探尋國內外著名村落保護案例,都會發(fā)現一些代表性的景觀,因為表現出某種純正性的文化基因而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如日本岐阜縣白川村雖寒冷而偏僻,卻因為擁有“極端合理的傳統庶民建筑”合掌房而聞名于世;奧地利哈爾斯塔特村位于哈爾斯塔特湖與達赫斯坦山脈之間,兩千多年的歷史和如畫的風景使這個小山村名聲遠播;位于安徽省黃山市黟縣的西遞宏村,其工藝精湛的徽派民居大觀園,使得遐邇皆知……這些村落所以聞名天下,固然離不開當地優(yōu)美獨到的自然環(huán)境,但更與各自悠久的歷史文化特色有關,以及當地人強的村落維護意識。可以肯定,歷史上這些村落曾經有過無數次的修繕和改造,但是,不管怎么修,怎么改,“合掌屋”和“馬頭墻”的形制沒有變,古老的村落格局沒有變,悠然自樂的生活方式沒有變。以往我們常用“修舊如舊”來解釋這種情況,外觀形式的古色古香確實也是這些村落的價值所在,然而如果運用生命科學的觀點來審視,我們則可以透過現象發(fā)現本質:那些成為村落標志性的景觀,其獨特的造型所以長久留存,正是因為契合了當地氣候,滿足了當地人的某種生存需要,于是才可能在年深日久中固定下來,具有了文化屬性,成為生生不息的生命基因。這些地道而純正的景觀,無疑是村落最值得保護的所在,也是這些村落成為“世界文化遺產”的重要理由。
在研究傳統村落保護時,村落更新是一個不容回避的問題。社會發(fā)展會對村落產生影響,村民對新生活的渴望也會給村落發(fā)展提供動力,并最終造成村落空間上的變化。可以肯定,那些完好保存下來的村落,歷史上都曾經因為經濟發(fā)展、人口增加、地位升遷等原因有過這樣或那樣的改擴建,古今中外,概莫能外?,F在的問題是,以往的改擴建,村民們遵循的是老傳統,使用的是老材料,選擇的是老工藝,建造出來的空間并不會發(fā)生質的變化。然而現在的改擴建,村民們遵循新的時尚,使用新的材料,選擇新的工藝,建造出來的空間很可能會與傳統風馬牛不相及。加之傳統村落中的房屋屬于私產,怎樣改擴建完全由村民自己說了算,當地政府無權干涉。這是目前傳統村落保護中遇到的又一難題,而且?guī)в衅毡樾浴?/p>
其實,在現代科技條件下,依據村落傳統風貌,制作具有仿古效果的建筑材料并不是難事。除了磚木等大料外,像仿古的門窗、瓦件、裝飾等等都可以量身定做,批量生產。在村落修繕和改擴建過程中巧妙地使用這些材料,既可以滿足村民實用方面的需要,又可以與村落傳統的空間和諧統一,猶如基因復制那樣完成村落的改擴建。這里關鍵是要提高村民保護傳統風貌的意識,讓村民知道,正是因為傳統風貌的整體完好,才使自己的家園以獨特的魅力脫穎而出,進入了國家保護名錄,為提升村落的社會聲譽,改善生活水平提供了可能。要達到這樣的效果,除了當地政府要制定相應政策,還需要具有古建知識的專業(yè)技術人員進行現場指導,幫助村民在改擴建中準確把握自家環(huán)境的文化特色。
在生命科學的語境中,傳統村落不僅是一個古老的空間形態(tài),還是一種悠久的時間記憶,這里的每一個景觀都是時間與空間的結合體,反映著不同時期人們的生命狀態(tài)。保護傳統村落中的文化景觀,說到底是對農耕時代某種生活遺存的保護,跟其他歷史文物的保護并無二致。加強村落原生態(tài)文化的挖掘,是為了延續(xù)村落在千百年中形成的文化根脈;堅持文化基因的純正性,是為了保持村落的核心價值,凸顯其魅力;像基因復制那樣對待村落更新,是為了拓展村落的使用價值,滿足村民的生活需要,最終達到在保護中傳承,在傳承中發(fā)展的雙贏。
在生命科學的視野下,傳統村落不再只是一個古老的環(huán)境空間,而是一種悠久的生命存在。這里所有的景觀因為凝聚著優(yōu)秀的文化基因而獲得超長的生命力,所以也顯得越發(fā)珍貴。這些基因決定著村落的基本性質和形態(tài),還決定著村落的未來發(fā)展。在鄉(xiāng)村振興的背景下,傳統村落也面臨著何去何從的多種選擇,是以隨行就市的態(tài)度肆意改造,還是以科學的態(tài)度保護其“基因”的純正性,考驗著我們對村落的認識水平,也考驗著我們對傳統文化的態(tài)度。通過村落的風貌格局、古建老屋、生產方式、民風民俗等要素,研究其中所蘊含的優(yōu)秀文化基因。在傳統村落下一步保護工作中追求文化的原生性,體現文化傳承的科學性,達到新舊文化要素的有機更新,是傳統村落保護的根本目的,也是我們這代人將傳統村落原汁原味留給后人應盡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