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創(chuàng)意控制權是好萊塢創(chuàng)意流程上的明珠，牢牢把握住創(chuàng)意控制權的運作方式，就相當于緊緊握住了好萊塢式大片制作的“金鑰匙”。為通過合拍片來爭取中國不斷擴大的市場份額，好萊塢的策略是有限放松創(chuàng)意控制權，具體的方式是中國元素的適度展現(xiàn)。著重考察好萊塢創(chuàng)意控制權漸進放松的不同階段中，中國元素的呈現(xiàn)方式出現(xiàn)了何種量或質的變化。

【關鍵詞】好萊塢;創(chuàng)意控制權;中美合拍片;中國元素

一、好萊塢的創(chuàng)意控制權與合拍片

所謂電影的創(chuàng)意控制權，是指在電影制作過程中，對電影品質產(chǎn)生關鍵影響力的題材選擇、人員聘用、景觀選取以及流程控制等重要問題。前面三個問題關系到什么樣的故事能夠得到講述、哪個人種的面孔能夠得到展現(xiàn)、哪國景觀能夠融合于故事的敘事肌理，最后一個問題關系到影片的質量水準，以及多部作品持續(xù)制作的穩(wěn)定度。作為內容為王且創(chuàng)意風險畸高的創(chuàng)意產(chǎn)業(yè)，如何保證流水線上制作出來的電影具有穩(wěn)定的水準，是電影產(chǎn)業(yè)可持續(xù)發(fā)展的命脈所在，這也是好萊塢拼死保護的金鑰匙。

麥當勞制作漢堡時，用哪里的雞肉、番茄醬、生菜做原料，不是最重要的考慮，最重要的是，不管是墨西哥、巴西還是中國的原材料，都能嚴格按照同一流程制作出來，從而保證漢堡在味道、口感等方面都差不多，以至于無論你身處何處，隨意走進一家麥當勞快餐店，都能得到預期的、早已熟悉的精準滿足。和麥當勞制作漢堡類似，在創(chuàng)意控制權的把控上，好萊塢也是有所取舍的。對于題材、人員和景觀問題，可適度舍棄，這和選取不同國家的雞肉、番茄差不多;但在創(chuàng)意流程上，則牢牢把控，這和麥當勞在聘用員工開店時，不會手把手教會其原料選取、漢堡制作、配送營銷、門店設計等流程一樣。同理，可口可樂店也不可能把尚未稀釋的原漿放在分公司來制作完成。

作為美國最早全球化的產(chǎn)業(yè)之一，好萊塢對全球市場的研究和耕耘超過百年。對好萊塢而言，全球化最重要的利好有兩項：一是獲得市場;二是獲得制片激勵金（制片補貼、稅收減免等）。為獲前者，主要手段是通過貿(mào)易戰(zhàn)以及國際組織的努力，建成全球統(tǒng)一市場（至今仍未成功）;后者是采用落跑制片的方式，去提供制片激勵的國家，滿足其在本國資金、本國演員、本國景觀等方面大同小異的要求，以收節(jié)約制片成本之功效。

既然市場是一根重要的指揮棒，中國不斷擴增的電影市場定會引起好萊塢的關注。中國電影市場的擴增，可以用跨越式來形容。票房分析師布魯斯·納什（Bruce Nash）在2014年發(fā)表過這樣的看法：“10年前（2004年），中國僅作為事后追加的放映市場?！盵1]追加上映，意味著中國電影市場在好萊塢的戰(zhàn)略地位上處于非常邊緣的位置。2012年，中國電影票房超越日本，成為全球第二大票房市場。2014年，派拉蒙影業(yè)公司（Paramount Pictures Corporation）將《變形金剛4》的首映地選在了中國香港。2017年，中國全年電影票房達559億人民幣（含服務費，不含服務費為523億左右）。[2]同年，《極限特工3：終極回歸》票房的47%來自中國，美國本土僅貢獻了13%。2018年，迪斯尼將《加勒比海盜5》的全球首映禮選在了上海。2019年，將中國大陸作為和美國同步上映或領先上映地的好萊塢大片越來越多：6月14日的《黑衣人：全球追緝》和6月21日的《玩具總動員4》同步北美上映;6月6日的《X戰(zhàn)警：黑鳳凰》領先北美1天上映;6月28日的《蜘蛛俠：英雄遠征》領先北美5天上映。[3]

這些不斷變化的數(shù)字表明，中國市場從邊緣到中心的位移速度之快，可謂史無前例。為進入中國市場，好萊塢采取了不同于進入其他市場的謹慎態(tài)度。之所以要“摸著石頭過河”，是因為中國的電影管理政策存在自身特色，這一特異性使得中國市場雖然相當誘人，巧取的難度卻非常大。為進入中國市場，好萊塢面臨審查、配額、電影票稅、分賬比例幾大關卡。審查使得某些電影無法進入中國市場，比如《死侍》;現(xiàn)行的配額為20+14（高科技格式電影：巨幕、3D）;電影票稅為5%;分賬比例為25%—這些對好萊塢來說，都是“硬核”壁壘，特別是配額制，雖然好萊塢每年都能從中分享最多的配額，但配額制面向全球，好萊塢能分到的數(shù)量始終是有限中的有限。和歐洲許多國家一樣，中國政府也提供事前的制片補貼，以及事后的優(yōu)秀影片獎勵。前者選擇性地激勵部分國產(chǎn)影片：后者可以是合拍片，但至今未有一部中美合拍片獲得獎勵。

在現(xiàn)存的制度資源中，對于好萊塢而言，比較好用的是合拍片。一旦被認定為中美合拍片，不僅可以繞開配額制的限制，分賬比例也會從25%提升到43%，且因為涉及中國資本、演員和景觀，除非有特殊原因，一般都能通過審查。合拍片對好萊塢的重要性可見一斑，這是目前好萊塢分享中國電影不斷擴增的市場份額的主要途徑。

中美合拍片數(shù)量的穩(wěn)步增長和中國電影市場的快速擴增是同步的。合拍片的運作機理是：通過市場分享、制片補貼、稅收減免等讓利方式，以惠及本國電影工業(yè)，進而提升本國文化的影響力和傳播度。簡言之，就是用市場或資金來換技術。限于目前中國的電影管理政策，對好萊塢而言，可行的是用技術來換市場。對電影產(chǎn)業(yè)而言，最重要的技術之一就是創(chuàng)意管理流程，即好萊塢如何把不同的題材、人員、語言、景觀等并不契合的元素堆在一起，還能制作出水準穩(wěn)定、全球大賣的電影來。

自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好萊塢一直在全球展開的落跑制片中，小心翼翼地保護著創(chuàng)意管理流程，這和可口可樂公司死守可樂配方是一個道理。但利好的獲得也并非沒有代價，各國政府的文化測試標準制定得越來越嚴密、細致，目的是誘使好萊塢在獲利的同時釋放部分創(chuàng)意管理流程，以期本國電影人才得到培養(yǎng)和訓練，通過利他的方式最終實現(xiàn)自利。[4]可無論各國的文化測試標準規(guī)定得如何嚴密細致，好萊塢都有輕松巧取的能力。比如，美德合拍片《云圖》，得到德國聯(lián)邦電影制片基金（Deutsche Filmf?rderfonds）的資助。該片由看似獨立卻彼此間存在著某種神秘聯(lián)系的六個故事組成。該片除了有德國籍的湯姆·提克威（Tom Tykwer）擔任聯(lián)合導演之外，故事在題材、語言、提升文化軟實力等方面，均很難滿足德國政府給予制片基金時期望達成的文化目標。通過類似的合作，也很難真實提升德國電影的產(chǎn)業(yè)實力。在德國政府制定的嚴密電影產(chǎn)業(yè)政策的監(jiān)管之下，好萊塢仍可讓自己在合拍片中獲得最大收益，原因有二：首先，好萊塢集百年聲威，很容易吸引到全球的資本和人才。作為創(chuàng)意產(chǎn)業(yè)，資本很重要，但人才更重要。好的人才懂得善用資本，這不是說，只要是人才，投資在他身上包賺不賠。再好的人才，也不可能百戰(zhàn)百勝。和普通導演相比，好萊塢知名導演的作品賺錢的機會更大。即便在院線不賺錢，但鑒于影片的長尾效應，在錄像帶、電視臺、流媒體等產(chǎn)業(yè)鏈上回本獲利的可能性也更高。這最大限度地降低了投資者的風險，也使得好萊塢各大制片廠的片庫資源是全球最豐富、最有價值的。

其他幾部電影的工作原理，大致也是如此。李冰冰在《生化危機5》里的可替代性，和《環(huán)形使者》里的許晴毫無二致。她的角色可以來自尼日利亞、柬埔寨，抑或伊朗……在一個本就不合邏輯的喪尸星球上，一切皆有可能。但這些國家的女演員完全沒有機會和這個配角結緣，因為她們國家的市場不夠大，捉襟見肘的財政收入無力支撐電影產(chǎn)業(yè)的發(fā)展。和《環(huán)形使者》一樣，為了爭取合拍片資格，《生化危機5》還是在喪尸宇宙中加入了中國景觀，卻因為過于驚悚而在審查環(huán)節(jié)給剪掉了。

與之相比，《變形金剛4》里的好萊塢有了明顯的進化痕跡。在角色的設定上，同樣由李冰冰飾演的變形金剛制作公司中國區(qū)董事長既冷艷強勢，又高效利落，和美國中情局代表人物的低效、無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中國景觀的呈現(xiàn)上，香港和武隆的景觀都得到正面的呈現(xiàn)和展示。唯一遭合作方事后詬病的地方在于，武隆的景觀缺乏明確的暗示，很容易讓觀眾誤以為是其他地區(qū)的景觀。明顯不同于《環(huán)形使者》等影片之處在于，《變形金剛4》在影片中明確表達了示好的強烈意愿，以至于《綜藝》（Variety）發(fā)文哀嘆：“《變形金剛4》是大力弘揚愛國主義的影片，但在銀幕上展示的只是中國人的愛國主義情緒，而非美國人的愛國主義。”[1]也就是說，觀看這部影片的全球觀眾，記憶之海中可能為李冰冰的表演，以及中國正面形象和景觀的展示留有一席之地。盡管如此，該片仍未獲得合拍片的資格。

時任國家廣播電影電視總局副局長的張丕民在解釋這些影片為何不能認定為合拍片時，給出的理由是：“不能說中國公司投點錢，有的甚至連錢都不投，就算是合拍片;也不能說加點兒中國元素就算是合拍片，加中國元素那是片方出于市場的考慮?！盵2]這個表達很明確：資本和中國元素（人才+景觀）是必選項，但淺表滿足是遠遠不夠的。它給好萊塢間接傳達的信息是：拿出誠意是必要的，拿出一點誠意是不足的?！董h(huán)形使者》《云圖》《生化危機5》沒有拿出什么誠意，《變形金剛4》拿出了一點兒誠意。二者只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區(qū)別，因而都未能成功取巧。

仔細觀察這幾部影片，會發(fā)現(xiàn)一個共同點是，它們都沒有讓中方人員參與到核心的創(chuàng)意管理流程中。這種缺乏誠意，投機中國市場的合拍片可稱為準合拍片。既然與政府的訴求和期望有差距，無法獲得合拍片資格就理所當然。按照張丕民局長的說法，僅淺表滿足資金、景觀和人才的要求，是不能授予合拍片資格的，那怎么樣才能獲得這一資格呢？

三、合拍規(guī)則趨嚴期中國元素的呈現(xiàn)

夢工廠動畫公司的悟性高，為了能夠取得合拍片的資格，摒棄了準合拍片時期的創(chuàng)意策略，顛覆性地采取了三步走的策略。首先，它和華人文化產(chǎn)業(yè)投資基金、上海東方傳媒集團有限公司以及與上海聯(lián)和投資有限公司成立了東方夢工廠?！吨型夂腺Y法》里明確規(guī)定中外投資比例的上下限，這成功解決了投資的問題。由東方夢工廠投資的作品，中方不可能只是投點錢，或者不投錢。

其次，夢工廠動畫公司把它最重要的資產(chǎn)之一，曾經(jīng)在全球大獲成功的《功夫熊貓》系列片放到了東方夢工廠。《功夫熊貓3》的誕生，可謂在正確的時間遇到的正確選題。它在人物設定、題材選擇、文化契合度上，似乎都是為合拍片量身打造的。將知名的IP放在合資公司，意味著中方在創(chuàng)意、內容等方面都有一定程度的發(fā)言權。

再次，在制作過程中，東方夢工廠介入了動畫片的制作流程。和之前被否定資格的合拍片相比，這可以算作有誠意的表現(xiàn)。但從創(chuàng)作團隊的等級制設定來看，這一誠意還是有限?！豆Ψ蛐茇?》的制作團隊一分為二，位于加州的制作團隊是第一梯隊，故事的創(chuàng)作、角色的設定、故事版的編繪、核心軟件的前期開發(fā)和后期制作，以及制作過程中的主要工作。位于上海的制作團隊是第二梯隊，負責為影片添加中國元素、制作情節(jié)串聯(lián)圖板，以及打造部分三維數(shù)碼場景。具體到日常的工作中，就是中國團隊用三維紋理繪圖軟件，為寺院、宮殿和寶塔增添復雜逼真的細節(jié)。這些工作人員還會讓角色動起來，包括兩只熊貓—阿寶和美美。

第一梯隊和第二梯隊的建制，其實是一種精心的地緣安排。對于夢工廠動畫公司的工作人員來說，無論制作《怪物史萊克》還是《功夫熊貓3》，都是日常工作，由不同工種的人員按部就班完成即可。但對第二梯隊來說，這是一次寶貴的學習機會，如果有長達半年到一年的耳濡目染，不僅能夠通曉動畫片制作的全部流程，也能深切體會創(chuàng)意公司的管理文化。加州和上海的地理距離成為天塹，東方夢工廠的工作人員不可能朝九晚五地坐地鐵、搭公車去加州上班，也就失去了近距離學習和觀察的機會。他們分到的工作很次要，幾乎可以說是創(chuàng)意管理環(huán)節(jié)低價值的部分。好比有志于成為大廚的小弟，給分配了洗碗工的工作，而且常年不準進廚房觀摩一樣。

為獲得合拍資格，夢工廠動畫公司的處理策略是一緊一松?！熬o”表現(xiàn)在創(chuàng)意流程管理上的密不透風，這一安排能維持夢工廠動畫公司在動畫電影制作方面的優(yōu)勢，過早地傾囊相授可能會在短期內培育出強大的競爭對手。“松”表現(xiàn)在對中國元素的挖掘程度上。夢工廠動畫公司發(fā)現(xiàn)熊貓這一主題時，沒有遠期的合拍規(guī)劃。好萊塢全球尋找題材，已經(jīng)有許多年的歷史。迪斯尼在20世紀90年代制作動畫版《花木蘭》時，根本沒有考慮過中國市場，但2020年上映的真人版《花木蘭》的確慎重地考慮了中國市場。同理，《功夫熊貓》《功夫熊貓2》不過是又一部成功的好萊塢動畫大片，它的制作技法和《花木蘭》類似：西學為體，東學為用。它借用了香港功夫電影的流行元素，用東方的皮包裹進美國的餡兒，創(chuàng)造出來的有點“四不像”的精美餡餅。

為獲得合拍資格，夢工廠動畫公司在《功夫熊貓3》的敘事上進行了革命性的改造。在《功夫熊貓》《功夫熊貓2》里，阿寶活脫脫一個來自紐約底層的白人青年，支撐它行動的思想基礎是個人主義。到了《功夫熊貓3》，阿寶開啟了個人的返鄉(xiāng)之旅。不僅如此，在和大反派決戰(zhàn)之前，阿寶的信心和能力不足，是家族給了他力量和信心，讓他知曉自己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也不是只為自己而戰(zhàn)斗，這種“我為人人，人人為我”的集體主義精神，在《功夫熊貓3》里偷梁換柱地取代了“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的個人主義行動指南。

阿寶能否啟動返鄉(xiāng)之旅，更多取決于“老家”是否值得回。說穿了，創(chuàng)意控制權仍在夢工廠動畫公司的手中。只有卡岑伯格覺得值得后，東方夢工廠的員工們才有可能為如何設計阿寶的返鄉(xiāng)之路提供有益建議。即便在設計阿寶的親戚的思路上，夢工廠動畫公司也有很大的控制權。美美是東方夢工廠制作的，但要求卻是夢工廠動畫公司提的，他們希望美美擁有更為圓滾滾的體形和逗樂的喜感，東方夢工廠得遵照執(zhí)行。當然，東方夢工廠提出的在熊貓村中加入踢毽子的場景，以及美美的彩帶舞，也得到了尊重和保留。

通過一松一緊的二元策略，《功夫熊貓3》成功取得了合拍片的資格。對主管部門而言，似乎沒有拒絕《功夫熊貓3》的理由。畢竟，要夢工廠動畫公司在首次合作中就掏心掏肺地分享所有的創(chuàng)意秘密，似乎也不大現(xiàn)實。在此之后，影響力最大的合拍片非《長城》莫屬。

正如巴黎的地標建筑一定有巴黎圣母院，倫敦一定有塔橋，紐約一定有世貿(mào)大廈一樣，中國也一定有長城。《長城》的創(chuàng)作緣起是美國傳奇影業(yè)創(chuàng)始人托馬斯·圖爾的一個設想，長城之旅給圖爾留下了震撼的印象：“這么大的建筑，怎么只防御人呢？”[1]于是，就有了圍繞長城展開的怪獸入侵的劇本。以長城為防御工事發(fā)生的故事，自然和追求異域景觀的電影不同。在《古墓麗影2》里，安吉麗娜·朱莉騎著摩托飛躍了長城，所以，觀眾隨著她在全球知名景點一路落跑。《長城》的原發(fā)性優(yōu)勢在于，它自始至終都圍繞長城展開，加之這個故事發(fā)生在古代中國，在演員的構成上，中國演員從故事邏輯上就占多數(shù)。張藝謀坐鎮(zhèn)導演，中國女演員景甜領銜出演，保衛(wèi)長城的眾多男性配角均由流量小生擔綱出演，比如王俊凱、鹿晗、彭于晏、陳學冬等，當然也有劉德華加盟。男主角由馬特·達蒙出演，他自西方來，只有一兩個白人同伴。在真人版的演員陣容上，這次終于是“東風壓倒西風”。

在投資構成上，中國電影股份有限公司（中國）、樂視影業(yè)（北京）有限公司（中國）、傳奇影業(yè)（美國）、環(huán)球影業(yè)（美國）共同投資完成了該片，加之傳奇影業(yè)在《長城》制作完成前為萬達收購，中國投資應該占有壓倒性優(yōu)勢。當王健林接受《金融時報》（Financial Times）采訪時，對《長城》票房的評價是：“這個電影我還沒看，我還真是不能給出具體方面的一個評價?？傊覀冋J為，它無論是從內容還是票房都沒有達到我們的預期。”[1]他的表態(tài)證實了中國資本的絕對優(yōu)勢，如若不然，投資占少數(shù)的人怎好作此評價？

故事的內核很簡單，按照張藝謀的總結：“打怪獸的電影，從來就是英雄題材。我講一個好萊塢標準產(chǎn)品的套路，四句話講清楚—第一句，怪獸出現(xiàn)，第二句，威脅你的生命安全，第三句，英雄出現(xiàn)，第四句，勝利了?！盵2]盡管《長城》是好萊塢工業(yè)流水線上的又一產(chǎn)品，但這畢竟是在長城打怪獸，有朋自西方來，打怪獸時起輔助性作用，這在中美合拍的歷史上也算頭一遭。

資金、人才、景觀都和中國密切相關，這是《長城》獲得合拍片資格的重要原因。不同于《功夫熊貓3》，張藝謀不僅擔任導演，而且還有機會長時間、近距離觀察好萊塢的工作方式。據(jù)張藝謀自己介紹，為拍攝《長城》，在好萊塢呆了三年。[3]可真正的問題在于，《長城》創(chuàng)意的控制權真正落到了張藝謀身上嗎？了解好萊塢歷史的人都知道，自20世紀20年代以來，好萊塢確立了制片人中心制的標準后，至今未改。在制片人中心制的生產(chǎn)流程中，導演只是雇員。除非像希區(qū)柯克、斯皮爾伯格、諾蘭這樣級別和影響力的導演，否則很難在制片人中心體制之下爭取到話語權。對中國人來說，張藝謀是很有影響力的導演，其藝術造詣也得到了一定的國際認可?？蓮埶囍\的影響力很難波及商業(yè)電影至上的好萊塢，證據(jù)之一來自在北美大賣的《英雄》，在北美營銷時，只談由昆汀·塔倫蒂諾監(jiān)制（實際上這完全是為了營銷效果而編造的，昆汀壓根沒參與影片的監(jiān)制工作），不提張藝謀導演。證據(jù)之二來自選聘導演之前，圖爾擔心張藝謀是否有意愿和能力拍攝好萊塢商業(yè)大片。傳奇東方影業(yè)董事長羅異認為張藝謀執(zhí)導過北京奧運會開幕式，因而有操控大片的能力。至于個人意愿方面，張藝謀是同意的，除了能完成一個工業(yè)體系上的標準產(chǎn)品外，還可滿足他創(chuàng)造“中國英雄”、展示中國文化的“私心”。

由此可見，在好萊塢片商的心目中，他和斯皮爾伯格、諾蘭不是一個級別的導演。作為普通的導演，張藝謀的創(chuàng)意控制權會受到嚴密的限制。在時隔幾年之后的“十三邀”專訪中，張藝謀也坦陳，非常不喜歡好萊塢的工作方式，因為限制太過嚴格。在這種嚴密的限制下，張藝謀只能“照葫蘆畫瓢”地實現(xiàn)劇本的影像化。

在沒有主控權的情況之下，張藝謀只在幾個細節(jié)問題上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第一是演員的臺詞，在張藝謀的建議下，中國的皇帝和將士說話方式避免了以插科打諢的方式來完成。第二是文化接受度，張藝謀認為美國英雄不應該和女將軍有床戲，這一意見得以采納，二人后來變成了英雄惜英雄的戰(zhàn)友關系。第三是場景的規(guī)模，按照劇本原先的設想：五千大軍打五千怪獸，張藝謀提出要十萬軍隊以上的大陣容才好看。最終，電影同一場景里最高紀錄是出現(xiàn)了三十多萬只怪獸。

盡管主控電影制作流程的傳奇影業(yè)為萬達收購，但在操作策略上，好萊塢的管理團隊、公司文化、制片流程完全沒有受到影響。這和索尼收購哥倫比亞如出一轍，索尼購買的是哥倫比亞的IP、能夠開發(fā)IP的人才、制片流程以及公司文化。因此，張藝謀只是大制片體系下的一顆“螺絲釘”。故事的劇本由美國人操刀完成，交到張藝謀手中已經(jīng)是第七稿。張藝謀接觸到的“劇本醫(yī)生”，是《諜影重重》的編劇馬克思·布魯克斯。這個由西方編劇主導的故事創(chuàng)意，和《花木蘭》《功夫熊貓》類似，看起來是東方的臉孔、景觀，但在精神上更親近美國。畢竟，美國長大的編劇很難掌握中國文化的深層密碼。反之亦然，一個土生土長的中國編劇，也寫不出《陽光小美女》這樣純正的美式故事來。

《臥虎藏龍》之所以東西兼?zhèn)?，是因為李安脫離于好萊塢主流制片體系之外，享有更大的創(chuàng)意控制權。為了追逐東西方兩個市場，同時啟用東方編劇王蕙玲和美國編劇詹姆斯·沙姆斯（James Schamus），這既能保證中國文化的呈現(xiàn)，也能讓西方觀眾不至于看得一頭霧水，甚至可笑。盡管該片對傳統(tǒng)文化有批判和反省，但它在東方的精神內核、細節(jié)、物件、美學風格等方面的呈現(xiàn)上，都不曾走樣。

與之相比，張藝謀只能保證《長城》大致不走樣，但他撼動不了編劇設定的故事框架。在這種人物眾多的群戲中，主角的刻畫很重要。主角不僅負責牽動觀眾，引起觀眾的情感共鳴，還負責價值觀的傳遞。在《角斗士》中，不想當執(zhí)政者的將軍在政治陰謀中淪為角斗士，憑一己之力結束了暴政。這個故事傳達得動人心魄、蕩氣回腸，既拍出了古羅馬的光榮和野心，也宣揚了個人主義、自由和民主?？稍凇堕L城》中呢，編劇大概知道東方集體主義的行事風格，也知道用這一觀念來感化西方人，將其加入抗擊饕餮的戰(zhàn)斗中?？蛇@種“隔靴搔癢”式的創(chuàng)作方式，很難將集體主義的可貴之處無間融合于影像表達，看起來有點畫虎不成反類犬。就這一點來看，它不及《功夫熊貓3》里的集體主義，阿寶的精神動力來自家族。為家族而戰(zhàn)的緊迫性激活了阿寶的自信，家族作為一個整體又成為阿寶的力量之源。在《長城》中，國家處在饕餮攻擊的危急時刻，在畢其功于一役的長城保衛(wèi)戰(zhàn)中，更能看到的是好看的東方臉孔、漂亮的戰(zhàn)服、一堆密集恐懼的饕餮。這可能就是“規(guī)模效應”帶來的反效果，為效應而效應的美學風格，犧牲了敘事的重要性?？呻娪爱吘共皇且粓鰥W運會開幕式，集體主義的動人和美好之處，難以靠一堆好看的人和物件堆砌而成。

在片中，智商高如霸王龍的饕餮，挖開長城的墻角進入關內，這可不是好的文化、政治隱喻。這可能是過度的解讀，但不會過度的解讀是，張藝謀在《長城》中的創(chuàng)意控制權還是有限的。這也許是他非常不喜歡好萊塢工作方式的原因，但也并非沒有價值。三年多近距離地觀察和學習，他的辛苦和努力回報給了《影》。在影像風格上，這部很東方影像風格的電影，在美學達成上肯定借助了不少好萊塢的技術和方法。

就創(chuàng)意控制權的釋放程度而言，《長城》肯定高過《功夫熊貓3》，后者無法獲得好萊塢頂級動畫制作團隊的“傳幫帶”。但從中國元素的呈現(xiàn)來看，《功夫熊貓3》更成功。相比《長城》，《功夫熊貓3》角色主次分明，集體主義的動人之處能夠形成記憶點。這部講得更清楚、娛樂價值也更高的電影，在美國和海外市場的票房也大大超過《長城》。前者的美國票房為1.4億美元，海外票房為3.8億美元;后者的美國票房為0.46億美元，海外票房為2.9億美元。[1]僅從寓教于樂的角度考慮，前者的傳播度就大大高于后者。

兩部影片在創(chuàng)意控制權的釋放和中國元素的呈現(xiàn)上各有千秋，但在誠意上均不盡人意。這種由美方主導的中美合拍片，可持續(xù)性存在很大問題。一方面，好萊塢執(zhí)意緊密監(jiān)管制片流程，緊握創(chuàng)意控制權，這種制作方式能在多大程度上獲得中國政府主管部門的理解和支持，是值得觀察的;另一方面，隨著中國本土電影力量的不斷崛起，中國的文化自信心正在不斷增強?！赌倪钢凳馈返某晒Γ梢钥醋髦袊娪搬绕鸬哪撤N希望。這部靠內容取得超過40億票房成績的動畫片，表明中國似乎可以依靠本土的力量來達成內容為王的目標。這可能會促使中國政府出臺更為嚴厲的審查規(guī)則，也迫使好萊塢反省自身創(chuàng)意控制權的控制方式，以實現(xiàn)合拍片的創(chuàng)意控制權釋放和中國元素呈現(xiàn)的動態(tài)平衡。

[1]《外媒：好萊塢大片中國化》（來源：新華網(wǎng)），http：//www.xinhuanet.com//world/2014-08/29/c_126933305_2.htm，2014年8月29日。

[2]金花信息：《2017年中國電影全年票房，數(shù)據(jù)可謂是相當驚人》（來源：百家號網(wǎng)），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588562343653804719&wfr=spide r&for=pc，2018年1月3日。

[3]如風：《大片搶先在中國首映，好萊塢越來越離不開中國觀眾？》（來源：搜狐網(wǎng)），http：//www.sohu.com/a/315803578_115178，2019年5月22日。

[4]曹怡平：《文化測試標準—國際合拍中的制度保護與技術條款》，《電影藝術》2015年第4期。

[1]《外媒：好萊塢大片中國化》（來源：新華網(wǎng)），http：//www.xinhuanet.com//world/2014-08/29/c_126933305_2.htm，2014年8月29日。

[2]云起：《土豪聯(lián)手“西方和尚”合拍片的2.0時代》（來源：騰訊網(wǎng)），https：//ent.qq.com/a/20131219/011379.htm，2013年12月19日。

[1]李邑蘭：《打不好怪獸就回去打醬油：電影〈長城〉的兩個目標》（來源：南方周末網(wǎng)），http：//www.infzm.com/content/121508，2016年12月15日。

[1]《〈長城〉失利，王健林失望：內容和票房都沒達預期》（來源：搜狐網(wǎng)），https：//www.sohu.com/a/135737496_523271，2017年4月22日。

[2]李邑蘭：《打不好怪獸就回去打醬油：電影〈長城〉的兩個目標》（來源：南方周末網(wǎng)），http：//www.infzm.com/content/121508，2016年12月15日。

[3]十三邀：《張藝謀：人走茶涼，你還想超越時代？》（來源：騰訊視頻網(wǎng)），https：//v.qq.com/x/cover/o041nixzo23h6tm/b075186d94x.html，（相關內容位于視頻07：04—08：20），2018年8月9日。

[1]《Kung Fu Panda3》（來源：Box Office Mojo），https：//www.boxofficemojo.com/title/tt2267968/？ref_=bo_se_r_1，2016年4月14日。

責任編輯：趙東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