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奕杉
(西南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0715)
1942年年底①,積勞成疾的張?zhí)煲眍净挤尾?,此后在文壇沉寂?shù)年。疾病使他被迫輟筆,暫時離開了一向熱愛的文學事業(yè),但克敵戰(zhàn)斗的意識并沒有從他的創(chuàng)作理念中移除。1945年到1949年,張?zhí)煲碓诓∏榫徑獾拈g隙寫作了大量寓言,先后發(fā)表了《老虎問題》《混世魔王》《仙島》等作品,鋒芒畢露,毫不妥協(xié)地揭露階級剝削,刺破國民痼疾,接續(xù)了以往的戰(zhàn)斗氣性。從抗日戰(zhàn)爭到新中國成立,張?zhí)煲砜缭降呢M止是從內地到上海,從香港到北京的地理空間,更是從斗破黑暗的戰(zhàn)士到兒童文學的高峰的兩個時代。
張?zhí)煲淼脑⒀詣?chuàng)作是他文學生涯中的一個重要部分,也是中國現(xiàn)代寓言的典范。但遺憾的是,學界對此的研究普遍停留于對作家生平的發(fā)掘和對作品時代性和諷刺性的解讀,忽略了張?zhí)煲碓⒀詣?chuàng)作的復雜面相。如金江從“現(xiàn)實性、針對性”和“諷刺與幽默”[1]的角度研究張?zhí)煲碓⒀詣?chuàng)作的特色,再如陳蒲清、陸衡等將寓言看作其“諷刺作品的重要組成部分”[2]。這些成果不是精細地考察文本內部就是籠統(tǒng)地從作家整體創(chuàng)作特色入手,不僅缺乏對文本內外的聯(lián)動闡釋,而且存在頗多史料錯誤。
之所以少有人關注,一方面是由于作品最初大多零散地發(fā)表在香港的進步刊物上,缺乏系統(tǒng)性和曝光度,因此較難進入內地研究者的視野;另一方面,張?zhí)煲砘疾∑陂g留存的資料和記載不敷將其嵌入作家創(chuàng)作歷程進行全面探討的需要。研究張?zhí)煲淼脑⒀詣?chuàng)作,不僅有助于深入體會張?zhí)煲碜髌分袘?zhàn)斗和諷刺的一貫特色,而且為研究張?zhí)煲硪虿≥z筆時期的經歷和思想提供重要參考。同時,對患病前和病愈后創(chuàng)作情況的探究,既能勾勒出時局變動下張?zhí)煲韯?chuàng)作的隱秘轉向,又能更全面地觀照其整體創(chuàng)作。
作家的生命歷程是現(xiàn)實和文本的互動,又是因果互嵌、虛實交錯中人性與文學的對話。討論張?zhí)煲碓⒀晕谋緝韧獾幕ノ摹钆c作品之間的指涉與悖反,既能在一定程度上重現(xiàn)文本隱沒的情感和思想,完成對他輟筆前后生活和精神的揭秘,又能放大文本的空隙,推動對寓言本身的解讀。肺病導致的災難性后果對張?zhí)煲聿⒎峭蝗缙鋪怼酉嫫陂g極高的寫作熱情,大后方繁重的抗戰(zhàn)宣傳工作,艱苦而動蕩的生活環(huán)境都是擊垮他身體的前奏。
張?zhí)煲淼姆尾≡谵D危的前幾年早有征兆。據(jù)王西彥回憶,1938年二人于塘田講學院共事時,他就有“發(fā)黃的臉色”[3]。張?zhí)煲碓?939年年初調往邵陽后,也曾去信告訴王西彥自己病情惡化。在這期間,他創(chuàng)作了《華威先生》《“新生”》(1938)和童話《帝國主義的故事》(1938)及由此改寫的《金鴨帝國》(1940)。這些作品不僅延續(xù)了張?zhí)煲響T有的社會批判視角和犀利的筆調,而且注重在民族解放和階級斗爭的宏大主題中深度開掘人性和靈魂,以諷刺的火焰照見抗戰(zhàn)熱潮中的晦暗。
在《“新生”》中,“最純粹的藝術家”李逸漠原本清閑的生活被抗戰(zhàn)打破。他不得不從家鄉(xiāng)流亡到一所中學當圖畫課教員,并立志通過“工作”和“吃苦”完成“新生”。然而,悠閑自在的故園雅趣時時浮現(xiàn),使得他在留戀與忘卻間游走與苦熬。與此同時,長期隱居帶給他的脫俗習氣和清高脾性導致了與同事交流的挫敗,這使他倍感孤寂。他的報國理想無法彌補自身在人際交往上的缺陷,從而滑向了漢奸論調的泥淖。顯然,李逸漠的苦悶和動搖不僅僅反映了剝削階級知識分子的奴性積習,還有奴性背后抗日救亡運動鮮明的戰(zhàn)斗性與抗日陣營內部沉淪墮落的齟牾。這部作品不僅觸及到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問題,還討論了抗戰(zhàn)烽火中人民生活的內在問題。此時的張?zhí)煲聿辉贊M足于對人物油滑而單薄的特性的勾畫,而是跨向了悲憫沉郁而堅實深廣的寫作。表面不露鋒芒,實則當頭棒喝,筆尖愈加鋒利,字間充塞著戰(zhàn)斗意氣。
《金鴨帝國》是張?zhí)煲碓谛轮袊闪⑶皠?chuàng)作的政治意味最強烈的一部童話。金鴨帝國吃吃市的“大糞王”憑借卑劣手段牟利,一路凱歌成為暴發(fā)戶。在與香噴噴公司合并后,兩者共同壟斷市內的經濟命脈,操縱上層人士對弱小鄰國發(fā)動侵略戰(zhàn)爭。張?zhí)煲碓噲D以虛構帝國的興衰歷程象征資本主義的發(fā)展,呈現(xiàn)資本主義由原始積累向壟斷資本進發(fā),最終跌進帝國主義罪惡淵藪的宏大主題。文本政治意圖極為明顯,很容易與反對帝國主義侵略的抗日主題聯(lián)系起來。作品未發(fā)表時,張?zhí)煲怼昂芟矏圻@部稿子,覺得可以破童話界的記錄?!盵4]但正是這種超童話甚至非童話的成人化表達,削弱了《金鴨帝國》的閱讀反響,引發(fā)他重寫的念頭[5]。過分鮮明的斗爭指向與審美趣味的失衡,不僅顯示了張?zhí)煲泶朔瑒?chuàng)作概念化的弊病,也從側面反映了他傾瀉戰(zhàn)斗激情的熱望。
李逸漠和大糞王是張?zhí)煲礓h芒所指的諷刺對象,既服務于政治性的宣傳,更凝結著他的戰(zhàn)斗意念?!丁靶律薄酚幸鉁p弱反侵略陣營內部人物的戲劇性色彩,轉而加強人物內在刻畫的力度,將作者賴以出發(fā)的戰(zhàn)斗理念高明地收進沉郁的文字之中。這在一定程度上實現(xiàn)了張?zhí)煲碓谌宋锼茉焐系乃山壓徒夥?,隱約勾勒出張?zhí)煲硇≌f創(chuàng)作的深厚趨向和成熟路徑。《金鴨帝國》則用象征的方式直接袒露了帝國主義的死癥,政治理念的輸出和高揚甚于他以往的所有童話??梢哉f,張?zhí)煲碓谳z筆前這一時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注入了最激蕩的戰(zhàn)斗熱血,破敵情緒持續(xù)高走,這一點與他日后幾年的寓言創(chuàng)作相互聯(lián)系,但卻又再難被超越。
病情急轉直下,輟筆前的戰(zhàn)斗火焰幾近熄滅。從萬眾矚目的舞臺中央跌落到擱筆靜臥的陰暗角落,張?zhí)煲懋惓5拿芎屯纯?。作為進步作家,他渴望為讀者奉上優(yōu)秀的作品,但作為肺結核第三期患者,他既不能回避疾病的折磨,又不能無視在床修養(yǎng)的醫(yī)囑,只得暫時缺席文壇。正如他的一位讀者所說:“在中國,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只有在讀者中間,才會得到愛的?!盵6]長期沒有新作品見刊,不僅意味著作家角色的喪失,也意味著經濟上的窘困。雖然各地的捐款和慰問信紛至沓來,但貼身照料病人的重擔全部落到了妻子徐契萌的身上。由于背井離鄉(xiāng)且身處窮鄉(xiāng)僻壤,舉目無親的契萌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不僅要維持正常的生活,還要在農村惡劣的條件下給予丈夫細致的護理。除此之外,她還需負責對外聯(lián)絡,收發(fā)和代寫張?zhí)煲淼男藕W鳛槭芟冗M思想熏陶的新女性,契萌渴望擁有自己的事業(yè)。然而,重病的丈夫使她分身乏術、殫精竭慮,更無法靜心寫作,抑郁成疾“經常發(fā)呆,腦子里一片空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7]。另外,身患重癥的張?zhí)煲硪蚯巴久烊弧捌庾兊帽┰昶饋恚瑒虞m發(fā)火,常常抱怨契萌對他照顧不周”[8]。夫婦的裂隙、身心的病累使契萌心灰意冷。在輾轉多地后,她最終將張?zhí)煲砥桨菜偷搅酥貞c文藝家協(xié)會,并決定離婚。重提作家早年的婚姻,其旨不在于揭丑亮短,更不在道德審判。是是非非在所難免,但可窺見從現(xiàn)實到文本種種力量的循環(huán)。
病弱之軀不僅壓制了他的創(chuàng)作時間及寫作欲望,也導致他婚姻受挫,然而這并未阻斷他的創(chuàng)作之路。長時間獨自靜臥時的內省和沉思,反而使他時時感受到創(chuàng)作的限制,并努力尋求突破。曾經患難與共的妻子在此時與自己分道揚鑣,失去依賴的張?zhí)煲碜匀桓械狡嗫嗪涂仗摗km然他從未在朋友前流露過哀頹的情緒,但也不意味著這多重的創(chuàng)傷完全不值一提。在這一時期,他被迫直面挫折和停筆思考,在某種意義上釋放了他的寫作空間。隨后,他積攢的文學才情便在病痛緩解的間隙涌向筆尖。
與部分中國文人知識分子遭遇貧病后意志萎靡、理想失落、精神頹廢的幻滅狀態(tài)不同,病中的張?zhí)煲韽奈凑嬲V惯^學習與寫作,思考與自省。肺病和流亡引發(fā)的寫作不振、生存危機、婚姻創(chuàng)傷,促成了張?zhí)煲韯?chuàng)作向寓言的靠攏。如果說在湖南教書、編報、不知疲憊的創(chuàng)作、從事抗日宣傳,體驗的是叱咤風云、激情四射的豪邁;那么患病后失去寫作能力,遭遇情感危機和戰(zhàn)火的驅逐,體驗的卻是作家角色的失守、知識分子的疑懼、獨自流徙的悲苦。如果說這次重大的變故之前,按照他的構想,應該沿著諷刺小說和政治性童話的路徑深耕,旺盛的創(chuàng)作勁頭和獻身信仰的熱情也能夠有所傾瀉;那么這次疾病侵襲導致的變故,使他從精神世界到事業(yè)前途都遭到打擊,墜入前所未有的困頓之中。至此,孑然一身的張?zhí)煲肀仨氷J過這道人生的劫難。如果說寓言是張?zhí)煲碓诓⊥粗袆?chuàng)造力借助文學藝術的一次爆發(fā),是他傾吐充斥于心中的情感的方式。那么病隙的寓言創(chuàng)作是如何幫助他排解難以承受的愴痛?過去積累的哪些體驗會救他于水火之中?文學的代償和宣泄功能是如何支持這位已被醫(yī)生暗中宣判死刑的三期肺病患者?
張?zhí)煲淼囊黄⒀栽陟o臥養(yǎng)病和潛心創(chuàng)作的對立間隙中艱難誕生。在四川鄉(xiāng)下的尼龍帳子里,在內戰(zhàn)炮火中,在香港文協(xié)的行軍床上,他筆尖滌蕩的文字和不時的病痛此消彼長[9]。經陳白塵介紹前往成都后,在黨組織和進步文化界的多方幫助下,他有了優(yōu)越的修養(yǎng)條件和安定的寫作環(huán)境:熱情好客的魯紹先扎了一乘滑竿,把張?zhí)煲硖У搅顺啥监l(xiāng)下的莊園,“把自己準備結婚的新房安頓了天翼先生,而且為了增加營養(yǎng),三年多每天用壇子燉肉”[10],還“特地買了一只澳大利亞奶羊,每日以羊奶供他飲用”[11]。1947年成都形勢緊張之時,張?zhí)煲肀晦D往魯家在岷江河心洲的別院中,與巴波和張漾兮一家同住。據(jù)張漾兮之子回憶:張?zhí)煲沓T隰敿业纳紭淞种欣鸬醮?,在里面看書寫作。岷江洪水泛濫,即將進屋時,“卻沒事似的還在伏案疾書”[12],足見張?zhí)煲砭薮蟮膭?chuàng)作熱情。雖病困成都鄉(xiāng)下,但張?zhí)煲硪琅f關注著革命的進程,組織青年主動學習和討論黨的文件,下沉鄉(xiāng)野百姓之中搜集民間故事。同時,來看望他的朋友總會帶來最新的消息,成為張?zhí)煲韯?chuàng)作與時代聯(lián)結的紐帶。他從沙汀那里了解延安和冀中根據(jù)地的生活,從陳白塵處得知廣島的炸彈和蘇聯(lián)的出兵……這些工作不但助他緊握瀕臨失落的靈魂,也解決了因病無法專心創(chuàng)作的作家身份危機,更重要的是為它病愈時的寓言創(chuàng)作積累了素材和體驗。
寓言短小的篇幅和簡單的結構能夠滿足體力不濟的病人的創(chuàng)作欲望,從而避免因思慮過甚加重病癥。另外,雖然張?zhí)煲怼安辉竭^前線,長期都在后方工作,這不過是一種抗戰(zhàn)的分工罷了,他可始終都是一個戰(zhàn)友”[13],而作為一種比喻、象征的藝術,寓言借助譬喻的藝術手法來“撕毀假,揭露惡,嘲笑丑,顯示真,頌揚善,表現(xiàn)美”[14],恰恰符合“戰(zhàn)士”的旨歸。寓言不僅可以容納他對國民政府獨裁統(tǒng)治和政治鬧劇的憤慨,也能傳遞他對革命前景的光明信念,更能適應他討論國民性、知識分子等具有批判性的寫作議題。疾病導致的生理創(chuàng)傷和婚戀、事業(yè)帶來的情感創(chuàng)傷疊合在一起,反而刺激了他理性和知性的思考。離群索居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為他分析時勢提供了一定的距離,使他更明確地站在革命的立場。這些短小精悍、簡潔有力卻不失內斂的寓言,在某種程度上避免了他一貫創(chuàng)作的概念化的問題,但也妨礙了寫作視點的下沉和對人物內在的解剖。在這之中,知識分子形象的塑造不僅是他病前試圖探索的方向,也是他貧病無依后心理轉變和內在領悟的隱曲移情,更是創(chuàng)傷修復后回歸理性、高揚戰(zhàn)斗旗幟的表征。
知識分子在張?zhí)煲淼脑⒀灾型潜恢S刺挖苦的對象?!犊滓壹嚎肌妨_列了某位學者按古代著述體例考據(jù)魯迅作品《孔乙己》的章目。由此揭露了學術界誤人子弟,考據(jù)成癖的不正之風,對為人師者的職業(yè)操守和治學品格提出質疑?!兑晃幌壬穼懸晃磺f稼漢子為救被瘋狗追趕的先生不得不將狗打死,卻反被先生埋怨過于殘忍的故事,諷刺了假仁假義的偽善者。一則《鄉(xiāng)紳》勾勒出土地改革中缺乏革命犧牲精神的迂腐鄉(xiāng)紳形象,戳穿鄉(xiāng)紳贊成改革的表象:他們以一千年只是宇宙進化之一瞬為理由,試圖麻痹勞苦百姓,實際卻是根本不愿分地的“假革命”甚至“反革命”。張?zhí)煲淼呐f學根基頗深,并且對販夫走卒的煙火人間保持著一貫的親近。因為養(yǎng)病而避居鄉(xiāng)下的三年恰恰也是他了解農民疾苦、搜集民間故事的契機。這些作品對民間故事或歷史故事進行加工,繼承了中國古代政治哲理寓言和諷刺寓言的基因,具有很強的現(xiàn)實針對性。另外,部分寓言也借鑒了西方以動物為主人公的創(chuàng)作方法——賦予他們知識分子的性格特征?!洱埓分械孽庺~博士心安理得地做著君權神授、封建地主的衛(wèi)道士。他用宿命論為欺壓和傷害魚蝦的龍船辯護,帶領魚蝦們繼續(xù)做順民。后經拴龍船的柳樹點撥,魚蝦們終于看清了龍船是借外力才可移行的傀儡,從而失去了對鯉魚博士的信賴。批判了暴政下麻木、奴化的知識分子和士紳階層,更影射了當時統(tǒng)治階級深受外來勢力左右,缺乏自主性和群眾根基的致命漏洞?!敦i語錄》里的豬被處理成不務實事,卻對他人的勞動成果挑三揀四,以做學問指導大眾生產為由美化自己的懶漢學者。嘲諷了某些自命清高,缺乏實踐因而毫無建樹、尸位素餐的知識分子。
出身清末湖南世家大族的張?zhí)煲恚瑥呐f營壘中破繭而出,力圖掙脫封建書香門第的繩索。因疾病轉動的命運之輪,糾集和沉淀了他原本的黑暗質素,進而推動他抉心自食,品嘗自身潛在的惡和穢,借寓言自檢、自誡更警示他人。正如劉易斯·科塞在《理念人》中所言:“他們想割斷自己與知識階層的某些傳統(tǒng)聯(lián)系的激烈努力,恰恰證明了他們身上保持著這些傳統(tǒng)。他們強調活動的極端重要性,可以被解釋為對不關心政治的知識分子的冷漠和強烈自我專注的一種反動?!盵15]無論寓言中的知識分子是直接以人形出現(xiàn),還是采取西方傳統(tǒng)寓言的方式——以帶文人頭銜的動物形象登場,都指向對其群體的反思內省和訓誡。
無論戰(zhàn)斗力強勁的文學在題材上如何千差萬別,它尖銳的否定性語匯和冷峻批判的風格是不難識別的。張?zhí)煲斫柚⒀浴芭f調重彈”,喚醒自身作為文學戰(zhàn)士的諷刺激情。
張?zhí)煲淼脑⒀詣?chuàng)作汲取他雜文的曲折隱晦、小說的幽默夸張,文體互滲的特征十分明顯。一方面,張?zhí)煲碓⒀缘膽?zhàn)斗性絲毫不輸被譽為匕首和投槍的雜文。1948年年底,內戰(zhàn)在北方大部分地區(qū)的結束使張?zhí)煲淼男拍罡訄远?。同時,與文藝界同僚們日漸恢復并加強的聯(lián)系更激發(fā)了他在寓言創(chuàng)作上的熱情。因此張?zhí)煲碓陔x滬到港后發(fā)表的多篇寓言中都表現(xiàn)了國民政府垂死掙扎的敗者窘態(tài)?!蹲约旱幕芈暋穼懲宰鸫蟮呢i八戒受盡揶揄,對神通廣大的孫行者心存不滿,通過在破廟中聽自己的回聲來求得慰藉,以此象征失道寡助者的自我麻痹、自取其辱[16]?!渡n蠅們的關心》講蒼蠅們被人從房間中清掃后失了領地卻不知悔過,反而回到窗外遠觀房間尋釁滋事,對清掃效果吹毛求疵。發(fā)現(xiàn)一丁點自己留下的蒼蠅屎,竟然幸災樂禍沾沾自喜。揭露了國民政府失地后執(zhí)迷不悟,以自身劣跡和殘余勢力為勛章,不斷抹黑和矮化競爭者的愚昧行為。另一方面,寓言中也涌現(xiàn)出許多性格鮮明的諷刺形象,不僅有若隱若現(xiàn)的和事佬和怠戰(zhàn)者,還有偽裝為騎墻分子的幫兇。《調人》寫豬八戒被混世魔王抓住后,吊在空中動彈不得[17]。他在孫行者即將戰(zhàn)勝的時機,急忙標榜自身不偏不倚的中間地位,想做個調人。諷刺了在戰(zhàn)爭中因利益受損而失了判斷力,打著和平的幌子一味妥協(xié),實則自私自利求保全的動搖者?!稇?zhàn)士豬八戒》中的豬八戒只求吃喝享樂,三番五次地拒絕師傅下達的戰(zhàn)斗任務[18]。待師兄弟們經歷一番鏖戰(zhàn)取勝后,內心竟毫無愧疚,反而積極參加慶功酒宴。懶散倦怠且毫無責任感和集體榮譽感的豬八戒是內部落后、消極分子的典型。不過,這些寓言終究是溫和的自我批判,其諷刺的力度遠遠不抵他在剝離幫兇假面時強勁?!独匣栴}》系列寓言中,秀才和員外與老虎沆瀣一氣。他們頂著“第三方自由人”的頭銜,自以為是地“冷眼”分析事實,編造自由主義和民主的說辭為老虎辯護。然而,接二連三的老虎吃人事件,早已消耗了村民的信任和忍耐,使他們的捕虎行動毫無回旋余地。張?zhí)煲肀阋源俗霰戎赶蛴玫懒x和慈悲來掩蓋殺戮罪惡的假謀士、真幫兇。這些寓言中鮮明的人物形象與他最耀眼的諷刺小說成就息息相關,以往的寫作經驗被恰切地移用到新體裁的創(chuàng)作之中。
在創(chuàng)作思想上,張?zhí)煲碓⒀酝嘎冻鼋鈽媶⒚蛇\動的傾向。戰(zhàn)時環(huán)境下,張?zhí)煲淼脑⒀猿酥S刺為科學和民主代言的知識分子之外,更質疑民主精神和自由主義的正當性。如前所述,知識者在作品中大多作為否定人物出場,附著在他們的身后的思想體系也是寓言批判的對象?!痘焓滥酢分歇毑玫幕焓滥鯇⒆陨碜飷航y(tǒng)治下的民怨歸因于反抗者孫行者的運動斗爭[19]。他擺出延續(xù)所謂“民主精神的傳統(tǒng)”的姿態(tài),指責孫行者的抗擊是“極權主義的擴張”。不斷召集各級下屬,層層把關嚴防死守,力求滴水不漏自我保全。他處處提防步步留心,由焦慮和多疑逐漸變得恐懼萬分。在與孫行者的最后一戰(zhàn)中,他仍舊秉持損人利己的邏輯,死性不改,從而導致居民和下屬憤然離去。除此以外,《老虎問題》中秀才和員外假借民主自由欺騙百姓,他們所謂的公平公正只是利己主義者、“第三種人”的偽裝;《仙島》中代表進步力量的博士被資本家利用而失去了革命者的品格。然而,張?zhí)煲聿⒎且g毀舊時的啟蒙,而是強調任何脫離現(xiàn)實的解讀都是對啟蒙的歪曲,意在表明他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觀念。
另外,文學家和戰(zhàn)斗者的雙重身份使張?zhí)煲碓趧?chuàng)作時不得不考慮政治和時局的需要,從而使寓言作品帶有強烈的觀念性和批判性。他不僅有作家的社會理想和文學責任,更有以筆代槍的戰(zhàn)斗品格。據(jù)張?zhí)煲淼膶W生歐陽文彬回憶,他1948年在上海養(yǎng)病期間“對政治形勢是樂觀的”,并認為“蔣家王朝氣數(shù)已盡,天就快亮了?!盵7]戰(zhàn)略反攻轉向決戰(zhàn)的時期,形勢還不甚明朗,張?zhí)煲硪浴独匣栴}》一文診斷出政府失信于民的痼疾,用老虎吃人事件影射國民政府得寸進尺、欺壓人民的卑劣行為[20]。在《仙島》一文中,既得利益方的大亨們派探險家和博士去尋一處常住不變之凈土。他們渴望“使現(xiàn)在這個頂好的制度永存于世間,使大亨們永遠做大亨”[21]。在帶烏托邦幻想色彩的“仙島”上,一切亙古不變永世長存,萬物靜息,舍離無常。博士最終因為這座仙島毫無進步和發(fā)展的活力而失望離去,并且也認清大亨們所謂的理想世界也只是個幻夢——資產階級企圖一廂情愿地阻止社會進步,懼怕變革,一勞永逸地掌控和霸占財富和特權,這一理想與現(xiàn)實是不可彌合的悖論關系。張?zhí)煲斫璐私衣秶裾畠炔可砭痈呶?、紙醉金迷者持續(xù)剝削下層百姓的癡心妄想,預告資產階級統(tǒng)治的黑暗前路。不過,這種出于政治需要的寫作更注重對當時熱點的抓取,從而缺乏恒久的審美力量。這在張?zhí)煲淼脑⒀詣?chuàng)作上也體現(xiàn)為理念先行對藝術審美的制約,致使后來的讀者難以移情。然而,在保持政治意識自覺的同時,張?zhí)煲硪膊⒎呛翢o建樹。他以夸張直白著稱的諷刺和暴露的寫作風格,經寓言的改造而進入了蘊藉深厚的層面,進而在追求功利性與藝術性相互妥協(xié)的道路上,為后世的寓言創(chuàng)作樹立了典范。
1948年10月起,他的寓言陸續(xù)見刊。如果說未發(fā)表的作品更多來自于作家未經整飭的原初經驗和自發(fā)的寫作欲望,無需過分顧忌外界因素,那么進入公眾視野的文字就承載了寫作者更高的企望。寓言《老虎問題》是張?zhí)煲須v經多年沉寂后在文壇的首次發(fā)聲,不但標志著他作家身份實際的回歸,也是他觀點和立場的自我宣示。然而,從篇幅上看,《老虎問題》并不亞于他以往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那么張?zhí)煲頌楹紊釛壸陨砩瞄L的體裁而轉向寓言寫作?除了身體狀況和寫作題材的限制之外,是否還有別的緣由?
抗戰(zhàn)結束后,國民黨不斷加強言論控制和文化專制,收復區(qū)人民“不但新聞常被封鎖,言論常被檢查,并且出版、發(fā)行的權利亦時受摧殘”[22]。1946年反動當局“查封報刊二百六十三種”“控制進口紙張配給”,1947年“為統(tǒng)制全國出版事業(yè),成立中國出版協(xié)會于上?!盵23]。到1948年,張?zhí)煲磉w往上海后復出,國民政府不僅搗毀查封進步書刊,更變本加厲地殺害其負責人。在嚴酷的審查環(huán)境下,政治性鮮明的文稿需要通過某種偽裝或隱蔽的途徑才得以順利出版。且不論張?zhí)煲淼膭?chuàng)作丕變是否與國民黨的言論控制有關,一個基本的事實:張?zhí)煲淼淖髌反蠖喟l(fā)表在部分被迫離開大陸遷到香港出版的進步書刊上。二戰(zhàn)后,港英當局雖放松了對進步書刊的檢查,但由于與國民政府有正式的外交關系,所以依然不能在出版物上堂皇地對其加以批駁。即便如此,1948年的香港在政治流亡客的眼里也算是個“小小的自由天地”[24]。從這點可知,寓言激烈的內在諷刺力度和含蓄內斂的外在形式更合乎急于自我表白和重拾戰(zhàn)士身份的張?zhí)煲?。正如長期負責進步文化事業(yè)的胡愈之在他翻譯的陀羅雪維支寓言的序言中所講的那樣:寓言的風行是言論不自由的產物。國民政府的審查制度與俄羅斯政府鉗制言論的措施同樣卑劣可笑[25]。再者,寓言敏捷鋒利以及戲謔嘲弄的特點與張?zhí)煲硐惹爸S刺、幽默的寫作風格有著密切聯(lián)系,也同他以往的諷刺小說、童話一脈相承。那么在重新開始創(chuàng)作時,他要延續(xù)這一優(yōu)勢也是情理之中。
1950年,中國歷史的巨輪早已駛入“歡躍的生命的?!保瑥?zhí)煲碛砂拈T赴京。同年,他在自己選集的序言中總結過去,并稱以后要“從頭學起”。之后的幾年間,他創(chuàng)作了《去看電影》《羅文應的故事》《蓉生在家里》等兒童文學作品,但此時的張?zhí)煲硪巡皇菐啄昵皩憞顸h反動統(tǒng)治、寫文人的卑劣、寫國民的奴性——那些凝結著革命的激情和頑強的戰(zhàn)斗精神的張?zhí)煲砹?,而是放棄了?zhàn)斗鋒芒的溫和平易的張?zhí)煲怼K麕е鴱娏覑墼鞲星樗茉斓哪切┖靡輴簞?、霸道專橫、虛偽造作的諷刺形象,在新中國成立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幾乎銷聲匿跡,取而代之的是一系列天真可愛、思維活躍的少年兒童:迷糊的趙大化、自由散漫的羅文應、說謊話的王葆。作者對人物采取了與以往冷嘲、戲謔不同的態(tài)度,針對他們的缺點和惡習進行善意的指正和引導。自《去看電影》始,張?zhí)煲硗V沽怂谥S刺暴露文學一線上的戰(zhàn)斗,將銳利的鋼刀收進刀匣,告別了被文學史深刻記住的“這個”張?zhí)煲?。于是建國前夕的寓言?chuàng)作,既是他戰(zhàn)斗鋒芒最后的顯露和持守,也是他最終的放棄與告別。無可否認的是,張?zhí)煲韽膩頉]有喪失過以文字為武器鞭撻他所認為的“惡”的信念,然而遺憾的是,自新中國成立后,這一愿望沒能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實現(xiàn)。他不止一次地想要補寫那部“可以破童話界的記錄”的《金鴨帝國》,也持續(xù)關注著知識分子的新生活,更有撰寫工農業(yè)建設題材的計劃。為此,他甚至到北京大學體驗生活,積累反右派斗爭的寫作素材,但力透紙背的文學新作卻因種種原因全部流產。
編審工作和黨內事務的繁重,身體病癥的影響,政治斗爭的阻遏固然是作品難產的誘因,但是必須看到他自發(fā)表明的“左”的立場對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規(guī)訓。如果說新中國成立后創(chuàng)作的障礙在于作家和其創(chuàng)作對象間的失聯(lián)——因國民黨的潰敗而失去筆戰(zhàn)的目標,或者說因政治變動而被迫割斷自身舊有的文化經驗。那么為何他后來古典文學的研究成果反而十分豐厚?為順應反右政治風暴而撰寫一系列文章又能否算作是找到新的批判對象?從這兩點上來看,難以寫出有戰(zhàn)斗意氣的文學作品不過是托辭。正如鄧友梅推測的那樣,張?zhí)煲怼敖夥藕笤絹碓匠蔀椤畠和膶W作家’”,“并非出于他的本意”,而是“更適合于他的文學主張”[26]。放棄為成人讀者創(chuàng)作富有沖擊力的文學作品的過程,也是他戰(zhàn)斗激情和諷刺才情不斷消退的過程。他的理性企圖和政治訴求難以與文學創(chuàng)作的內在規(guī)律琴瑟和鳴,造成創(chuàng)作內在欲求與實際作品的脫節(jié)。張?zhí)煲碓趫猿帜X中的政治理念時,又無法捕捉眼前斗爭的全部實質,更無法融通文學創(chuàng)作和政治之間的障壁。歷經病危、流亡、政權變更之后的張?zhí)煲?,從渴望扭轉現(xiàn)實世界的戰(zhàn)士轉變成悉心栽培未來的園丁,從喧囂的社會戰(zhàn)場退回到孩童們的秘密花園,在作為文學斗士的最后時刻,站在了對自我、對國家、對社會的切身洞察的那一面,寫下了創(chuàng)作生涯中的所有寓言。
盡管不再寫作寓言的日子里,張?zhí)煲磉€是那么樂觀、熱情、平易,創(chuàng)作碰壁時鍥而不舍地另辟蹊徑,堅持不懈地與疾病搏斗,但那幾十則寓言還是成為了指麾擊刺的英雄最后的戰(zhàn)歌。當然,這種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失落與頹敗不能貿然歸咎于作家的個體,在斗轉星移的時代里,也并非只有張?zhí)煲硪蝗擞羞@樣的傾向。眾多的作家在新的政權結構中找到了自己的定位,卻迷失了本真的自我。當戰(zhàn)爭的硝煙風流云散,曾經叱咤文壇的斗士不得不游離于疆場之外。無法疏離于現(xiàn)實政治的他們不得不投入常規(guī)的實干工作,從而最終完成對戰(zhàn)士身份的告別。
注釋:
① 據(jù)張?zhí)煲懋敃r的夫人徐契萌刊登在《半月文萃》1943年第2卷第2期的信件,張?zhí)煲淼牟 笆侨ツ晔拢蚴芎人?,自己以為不要緊,沒有管它。”1944年5月20日《聯(lián)合周報》副刊《筆會》的“張?zhí)煲淼牟r——天翼夫人來函”一文載:“他是去年二月起咳血”。另據(jù)張?zhí)煲碓诿駠鴮W院的學生王石波回憶:“1943年(資料上是1942年,可能記錯了,因為在1942年,張先生還教了我們的課),張先生患了肺結核,一發(fā)現(xiàn)就到了晚期,嗓子嘶了,不能說話”。由此推斷,張?zhí)煲硪虿≥z筆至少應在1942年年底后,而非一般資料記載的1942年秋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