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奕澄
在我國,犯罪學的誕生和發(fā)展與三個重要時間節(jié)點密切相關。改革開放初期的1979年8月,隨著中共中央關于提醒全黨重視青少年違法犯罪問題的58 號文件的發(fā)布,我國犯罪學由此脫胎于青少年犯罪研究。1982年,中國青少年犯罪研究會宣告成立。1992年,中國犯罪學研究會正式成立。其后至今,在我國犯罪學學者們的不懈努力之下,“犯罪學已經成為我國法學中的一門顯學?!盵1]陳興良:《刑法的知識轉型(方法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56 頁。
自20世紀90年代我國犯罪學步入新發(fā)展階段至今的二十余年時間里,研究方法問題一直被擺在我國犯罪學研究中的一個十分重要的位置,“要想使我國的犯罪研究在現(xiàn)有基礎上實現(xiàn)進一步突破,首要的問題是解決‘方法論’的問題”,[2]戴宜生:《關于犯罪研究“方法論”的問題》,載《警學研究》1997年第1 期?!坝嘘P犯罪學研究方法問題是歷屆犯罪學研究會都集中討論的”,[3]吳飛飛、吳凱辰:《社會轉型期的犯罪學——中國法學會犯罪學研究會2009年年會綜述》,載《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09年第6 期。更有學者進一步強調,“研究方法是犯罪學的生命。從一定意義上說,犯罪學是一門關于方法的學問?!盵4]王牧、趙寶成:《構建和諧社會:中國犯罪學發(fā)展的歷史機遇——2006年犯罪學研究述評》,載《中國法學》2007年第2 期。諸如此類的論述體現(xiàn)了學者們對犯罪學研究方法的重視,研究方法之于我國犯罪學研究的重要性可見一斑。
一般說來,部門學科的規(guī)定性是以其特殊的方法為標志,換言之,獨特的科學的研究方法是一門科學賴以建立的途徑和基礎。[5]參見孫小禮等主編:《科學方法》,知識出版社1990年版,第76—80 頁。梁根林教授歸納出刑法學的三種基本研究方法,即基于刑法的規(guī)范性的注釋研究方法、基于刑法的哲學性的哲理思辨方法和基于刑法的現(xiàn)象性的實證分析方法,簡稱為注釋、思辨和實證三種方法。[6]梁根林、張立宇:《刑事一體化的本體展開》,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34 頁?!皬姆椒ㄕ摰目茖W性來說,基于文本規(guī)范解釋的注釋方法,止步于分析和歸納的邏輯學范疇之內,是刑法學研究的傳統(tǒng)方法;思辨方法是哲學的研究方法;而實證方法則屬于自然科學的方法在社會科學領域里的引用?!盵7]皮藝軍:《注釋法學方法論之拷問——以犯罪學學科定位為視角》,載《江西公安??茖W校學報》2007年第4 期。有別于刑法學的注釋研究方法,犯罪學研究則更多地采用思辨和實證的方法。
其一,與刑法學以法規(guī)范為核心、注重闡釋規(guī)范含義和探尋規(guī)范目的這一規(guī)范分析方法不同,犯罪學關注的則是犯罪現(xiàn)象本身和犯罪人,其主要采用觀察和實驗等實證分析方法,研究犯罪人的生理、心理因素及犯罪人格形成和犯罪的社會環(huán)境因素,對犯罪產生原因作出科學的分析和揭示,并針對不同犯罪原因提出和采取各種有效的預防措施。[8]參見黃小英:《犯罪概念之反思——以方法論為視角》,載《江西社會科學》2008年第8 期。質言之,“犯罪學以整體實證的方法來審視犯罪的社會事實,刑法學則以罪刑法定的方法來分析法律之內的犯罪”。[9]參見衛(wèi)磊:《價值與事實的雙重追問——犯罪學的本體重構與范式轉換》,載謬斌主編:《犯罪防控論叢》(第一輯),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22 頁。
其二,犯罪學的研究需要從微觀與中觀的犯罪行為與犯罪現(xiàn)象觀察中歸納并抽象出犯罪的本質與一般規(guī)律,而此過程必須引入哲學的思辨方法作為研究工具。
由此觀之,犯罪學在研究方法上有其特殊性,而犯罪學的獨立正是通過方法論的革新,尤其是實證方法的引入而實現(xiàn)的,正如有學者指出的,“犯罪學有勇氣、有能力從刑法科學的專業(yè)樊籬中脫離出來,自成體系,除了研究對象的差異之外,研究方法的革新必定是其中一個至關重要的因素”。[10]皮藝軍:《犯罪學研究論要》,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30 頁?;诖耍疚臄M以20世紀90年代初期至今的二十余年為時間線,嘗試對這一時期我國犯罪學研究中主要使用的研究方法作一簡要梳理,并在此基礎上對其研究方法進行評價與反思,希冀為今后我國犯罪學研究方法的進一步發(fā)展提供一些有益的思考。
如前所述,思辨方法和實證方法是犯罪學研究兩種最主要的方法。與西方以龍勃羅梭為代表的實證主義犯罪學派主張以實證的方法研究犯罪問題的模式不同,我國犯罪學研究深受儒家思想方法的影響,通常從現(xiàn)象出發(fā),用思辨的方法進行現(xiàn)象的歸因,分析其相互關系,進而推斷出結論,[11]參見張昌榮:《犯罪學的成就、困惑與挑戰(zhàn)——中國犯罪學學會第十八次學術研討會述評》,載《福建警察學院學報》2009年第6 期。更多地體現(xiàn)為一種思辨式的研究。儲槐植教授在談及中西方犯罪學研究方法時,也指出了“國人長于思辨,西人長于實證”這一事實。[12]皮藝軍:《注釋法學方法論之拷問——以犯罪學學科定位為視角》,載《江西公安專科學校學報》2007年第4 期。
所謂思辨,即抽象推理,其區(qū)別于表象和經驗。思辨方法是人們用以自覺進行辯證思維的邏輯手段,一般主要應用于科學研究和建立科學理論體系,因此是一種理論思維方法。[13]宋浩波、靳高風主編:《犯罪學》,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88 頁。以思辨方法建構理論體系的基本程序是,首先將最簡單普遍的一般原理和規(guī)定作為該學科的理論出發(fā)點,之后再對其進行不斷深化與豐富,同時將其充實和具體化,直至該理論體系的研究對象得到完整闡述為止。[14]參見宋浩波、靳高風主編:《犯罪學》,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88 頁。以公理演繹法和假說演繹法為代表的演繹方法即是將思辨方法的進一步具體化。公理演繹法的前提是理性中不證自明的、絕對正確的先驗真理,假說演繹法的前提是未經驗證的假說。[15]參見周仲飛:《思辨與實證——犯罪學史上研究方法的回顧與評價》,載王牧主編:《犯罪學論叢》(第一卷),中國檢察出版社2003年版,第476 頁。簡言之,思辨方法在犯罪學研究中是從“提出假設或依據(jù)公理”出發(fā),通過反復演繹直到完整闡述研究對象為止,繼而得出最后的研究結論。近二十年來,我國犯罪學研究一直堅持對思辨方法的運用,具體體現(xiàn)如下:
首先,關于犯罪原因的研究。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學者們先后提出了“遠正近負效應論”“社會震蕩代價支付論”“犯罪成本理論”等犯罪原因論。同時,我國犯罪學學者熱衷于尋求一般意義上、整體的犯罪問題的根源,通常從哲學的層面探討人類社會為什么存在犯罪問題,先后提出了“非平衡因素論”“犯罪張力場論”“非規(guī)范行為論”“文化與犯罪人格說”“本能異化論”等十余種學說。[16]王燕飛:《論犯罪學理論及其建設》,載《刑事法評論》2009年第2 期。例如,“本能異化論”的理論出發(fā)點是,人的本能活動旨在升華為創(chuàng)造性勞動、促成意識產生,人的本能行為所遵循的“快樂原則”和“個人中心主義”是與客觀的社會存在和社會價值規(guī)范直接對立的,因此它一旦外化,就有可能被社會定為非規(guī)范行為,其中即包括犯罪。由此可以推斷出,犯罪的本源在于本能異化。[17]參見皮藝軍:《本能異化——關于犯罪本源的新思考》,載《犯罪學論叢》(第一卷),中國檢察出版社2003年版,第318—321 頁。
其次,進入21世紀以來,學者們不再僅僅局限于研究犯罪產生的原因,而就犯罪原因與犯罪現(xiàn)象的關系展開了更多的思辨,相關討論即是我國犯罪學研究中思辨方法運用的一次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如王牧教授基于對犯罪原因學研究的反思,認為犯罪學研究的困境在于,“在事實和邏輯上把犯罪不存在作為犯罪學的理論前提”,[18]王牧:《根基性的錯誤:對犯罪學理論前提的質疑》,載《中國法學》2002年第1 期。從而導致犯罪學忽視了對犯罪現(xiàn)象的研究。據(jù)此,他呼吁中國的犯罪學研究應當“走出犯罪原因學,向整體犯罪現(xiàn)象學進發(fā)”。為了與今天的犯罪原因學相區(qū)別,他認為可以暫時稱之為“犯罪存在學”,實際的意義就是“整體的犯罪現(xiàn)象學”,[19]王牧:《“從犯罪原因學”走向“犯罪存在學”——重新定義犯罪學概念》,載《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9年第2 期。并由此設計了犯罪學的結構體系,即“犯罪現(xiàn)象發(fā)生——犯罪現(xiàn)象存在——犯罪現(xiàn)象對策”。[20]王牧:《新犯罪學》,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3—6 頁?!胺缸铿F(xiàn)象學”理論形成了一個自洽的邏輯體系,其提出后被理論界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但亦有學者展開了對于這一學術主張的批判,這些批判也多從哲學思辨的角度進發(fā)。如皮藝軍教授提出的批判側重于對犯罪現(xiàn)象與犯罪原因范疇的理解以及現(xiàn)象與原因關系論問題,其將“現(xiàn)象”分為主觀現(xiàn)象與客觀現(xiàn)象,進而運用哲學上“現(xiàn)象——原因”這一對范疇進行分析,指出現(xiàn)象永遠是原因的前提條件,原因是對現(xiàn)象存在的本質性應答,因而“犯罪現(xiàn)象學”顛倒了“存在”與“原因”的關系;[21]參見皮藝軍:《原因論是對犯罪現(xiàn)象本質的認識——“犯罪存在學”駁議》,載《河南警察學院學報》2014年第4 期。又如,有學者從哲學的基本命題“事物的存在都是由因果關系構成的”出發(fā),進而指出犯罪原因是犯罪現(xiàn)象存在的基礎,由此顛覆了“犯罪現(xiàn)象學”的內在邏輯。[22]參見翟英范:《現(xiàn)象與本質:對犯罪學研究對象的思考》,載《河南警察學院學報》2014年第4 期。由此可見,學者們關于犯罪原因與犯罪現(xiàn)象關系的討論主要運用的是思辨的方法,且以直接推論與間接推論為主要工具。
最后,“本體犯罪學”理論的提出與發(fā)展同樣強調了思辨方法的重要性。進入21世紀后,嚴勵教授提出了“本體犯罪學”的研究路徑,認為從本體犯罪學的視角出發(fā),犯罪學至少要回答“什么是犯罪學”和“犯罪學研究什么”兩方面的問題,一方面是研究犯罪的認識論;另一方面是科學地界定犯罪學研究的范疇。[23]參見嚴勵:《再論犯罪學研究的路徑選擇——以我國犯罪學研究為視角》,載《法學論壇》2007年第2 期。“本體犯罪學”理論認為犯罪學的終極目的在于能否為犯罪的研究提供研究工具——一系列能夠準確解釋犯罪現(xiàn)象的概念和范疇,并使其構成一個能夠解釋各種犯罪現(xiàn)象和問題的理論體系,即本體犯罪學理論體系。[24]另有學者把這種本體犯罪學研究稱作犯罪學的“元研究”。本體犯罪學理論體系主要包括六個方面的內容:犯罪學本體論、犯罪學認識論、犯罪學方法論、犯罪學價值論、犯罪學功能論和犯罪學發(fā)展論。參見嚴勵:《再論犯罪學研究的路徑選擇——以我國犯罪學研究為視角》,載《法學論壇》2007年第2 期;靳高風:《中國犯罪學學科建設和發(fā)展方向探討》,載《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5 期。由此觀之,本體犯罪學將能夠準確解釋犯罪現(xiàn)象的概念和范疇作為出發(fā)點,不斷將其豐富和深化,以能夠解釋各種犯罪現(xiàn)象和問題,充分體現(xiàn)了運用思辨方法建構理論體系的特征。
實證方法也可以稱為實際證明的方法,是超越和排除價值判斷,通過對實地調查和觀察所得的經驗資料的考察,以分析和預測社會行為客觀效果的一種研究方法。[25]參見許章潤:《犯罪學》,法律出版社2006年版,第21 頁。如美國犯罪學家昆尼與威爾曼所言:“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講,所有的現(xiàn)代犯罪學在方法基本闡述上都是實證主義的,大部分犯罪學者在某種意義上都是實證主義者?!盵26]參見[美]理查德·昆尼等:《新犯罪學》,陳興良等譯,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1988年版,第47 頁。
與西方犯罪學以實證研究為主的情況不同,長期以來我國犯罪學研究在實證方法運用方面較為匱乏。自上世紀90年代以來,我國犯罪學學者為改變我國犯罪學實證研究薄弱的狀況進行了不懈努力。具言之,近二十余年,實證方法在我國犯罪學研究中的運用主要經歷了三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為20世紀90年代,該階段為我國犯罪學研究運用實證方法的起步階段,學者們先后就開展犯罪學實證研究的重要性進行了不同程度的呼吁,并有部分學者開始付諸實踐。如有學者指出,“純理論研究的學科,不需要什么規(guī)范系統(tǒng)的手段和方法,只要能做到有實際根據(jù),邏輯完整、自圓其說就成。但犯罪學不同,它是經驗科學,必須要有一套遵循的方法——即實證的方法?!盵27]張曉東:《思維與實證.理論與實踐——我對中國犯罪學界的一些看法》,載《社會公共安全研究(犯罪學版)》 1997年第7 期,轉引自嚴勵:《犯罪學何以貧困化》,載《河南警察學院學報》2012年第5 期。周路先生在1995年領銜主編了其第一本犯罪學實證研究的著作——《當代實證犯罪學》,作為一次實證犯罪學應用研究的積極探索,這一成果受到業(yè)內學者的普遍肯定。[28]張昌榮:《犯罪學的成就、困惑與挑戰(zhàn)——中國犯罪學學會第十八次學術研討會述評》,載《福建警察學院學報》2009年第6 期。此后,其又進一步強調,“在我國的犯罪學研究中,如果長期對實證研究不予重視,那是不利于犯罪學發(fā)展的?!盵29]周路:《犯罪學實證研究之我見》,載《河南公安高等??茖W校學報》1999年第4 期。這一階段雖然在整體上有關犯罪學實證研究的成果不多,但實證方法由此開始為犯罪學學者們所重視并逐漸應用于其后的具體研究之中。
第二個階段為步入21世紀的之后的十余年。在這一階段,中國犯罪學實證研究在方法上進一步優(yōu)化,在成果上初具規(guī)模。據(jù)有關學者統(tǒng)計,1993-2001年間由國家社科基金所資助的303 項法學項目中,沒有一項研究的標題帶有“實證”字樣;而在2002-2009年間,國家社科基金每年都資助1 至3 項法學“實證”項目,8年間共有857 項法學項目得到資助,其中共有12 個項目帶有“實證”字樣,占比1.4%;而在2010年、2011年所有法學課題中,分別有8 項和14 項帶有“實證”字樣,分別占4.0%和5.7%。[30]程金華:《奢侈的學術時尚:法律實證研究》,載《中國社會科學報》2012年5月9日,第A07 版。筆者以“犯罪”與“實證”為主題[31]需要說明的是,以“犯罪”與“實證”為主題進行檢索必然無法涵蓋這一時期所有犯罪學實證研究成果,亦難以保證所有冠以此主題的研究均為犯罪學實證研究。但基于突出研究成果數(shù)量的相對性的考慮,本文使用這一統(tǒng)計數(shù)據(jù)的主要目的在于顯示20世紀90年代至今犯罪學實證研究成果的大概產出情況并進行對比。在中國知網中進行了文獻檢索,結果顯示,相較于20世紀90年代相關研究數(shù)量均為個位數(shù)的情況,21世紀前十余年的有關犯罪學實證研究的文獻數(shù)量呈現(xiàn)出指數(shù)型增長的態(tài)勢,其中僅2003年一年有關實證犯罪研究的發(fā)文量就超過20世紀90年代的發(fā)文量之總和(詳見圖1)。由此可以看出,“進入21世紀的犯罪學,在其分析范式上已無可逆轉地走向實證,以扎扎實實的實證研究嵌入現(xiàn)代社會。”[32]衛(wèi)磊:《穿行于價值與事實之間:犯罪學的本體反思與范式演進》,載《上海大學學報》2006年第3 期。這一階段的實證研究多針對“某一類群體犯罪”或“某一類犯罪”,如青少年犯罪、流動人口犯罪、走私犯罪、職務犯罪、殺人犯罪等,[33]此類典型實證分析可參見陳明香、金小紅:《關于城市流動青少年犯罪的實證研究——基于武漢市流動青少年犯罪狀況的調查》,載《青年探索》2012年第6 期;鄒國正:《涉農職務犯罪實證分析》,載《前沿》2012年第9 期;姚兵:《論未成年人犯罪情境預防的必要性和可行性——以三省市未成年犯實證調查為分析基礎》,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12年第4期;何榮功:《二十年來我國毒品犯罪動向的實證分析》,載《青少年犯罪問題》2012年第1 期。亦有以某一地區(qū)的犯罪為分析對象。[34]此類典型實證分析可參見秦蘭英、蘇青梅等:《廣東省惠州市犯罪狀況的實證分析》,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07年第1 期。此外,這一階段的研究也顯示出實證方法與思辨方法融合的特征。例如,張小虎教授深入監(jiān)獄實地調查,結合典型個案(訪談調查)的定性剖析與統(tǒng)計(抽樣問卷)的定量分析,提出了犯罪的化解阻斷模式理論,他認為當代中國社會的犯罪主要緣于社會分化中社會結構方面無以化解的緊張,以及其在個體生活中的投射。他將該命題在宏觀上表述為,轉型期中國社會犯罪率的增長主要源于意識價值、社會分層的失衡而構成的社會緊張,尤其是由于這種緊張缺乏合理有效的制度規(guī)范予以化解;在微觀上表述為:犯罪行為≈緊張(目標-現(xiàn)實)-化解(合法方法+違法成本)。[35]參見張小虎:《犯罪行為的化解阻斷模式論——兼談違法成本對犯罪行為之影響》,載《中國社會科學》2002年第2 期。
第三個階段則為近五年,得益于大數(shù)據(jù)時代日益豐富的信息資源與中國裁判文書數(shù)據(jù)公開的良好條件,我國犯罪學學者們開始利用司法大數(shù)據(jù)展開新一輪的犯罪實證研究。例如,有學者認為,“隨著司法統(tǒng)計數(shù)據(jù)的公開,裁判文書大規(guī)模上網,中國第一次有了全國性、全樣本、細節(jié)化的法律數(shù)據(jù),為犯罪學研究提供了新的分析工具和豐富寶藏。法律大數(shù)據(jù)的出現(xiàn),使得基于大數(shù)據(jù)的實證研究成為可能。近年來,隨著裁判文書大規(guī)模上網,大數(shù)據(jù)的犯罪分析方法成為犯罪學研究非常有效的方式?!盵36]張婧:《2018年犯罪學研究進展、熱點與前沿》,載《犯罪與改造研究》2019年第3 期。這一階段的犯罪學研究借助大量的裁判文書數(shù)據(jù),實證研究的對象和范圍進一步擴張,研究類型也更加豐富。[37]此階段典型實證分析可參見章樺:《食品安全犯罪的量刑特征與模型構建——基于2067 例裁判的實證考察》,載《法學》2018年第10 期;劉婷、林君:《當前流動人口代際更迭與犯罪演變——基于犯罪大數(shù)據(jù)的實證研究》,載《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6 期;汪嘉佩:《移動互聯(lián)網時代下網絡詐騙犯罪態(tài)勢、特征與防控——基于對866份刑事裁判文書的實證研究》,載《犯罪研究》2017年第6 期;黑靜潔:《2015年寧夏地區(qū)犯罪形勢的實證考察——基于2589份判決書的分析》,載《北方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6 期。
從龍勃羅梭引入人類學(生物學)的研究方法形成犯罪人類學,到菲利引入社會學的研究方法形成犯罪社會學,再到加羅法洛引入心理學的研究方法形成犯罪心理學,犯罪學始終處于法律學科和其他學科的邊緣。這種邊緣性使犯罪學具有跨學科的特點,因而在整合犯罪學的時候,又使犯罪學具有綜合性的特點。[38][德]施奈德:《犯罪學》,吳鑫濤、馬君玉譯,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870 頁。簡言之,由于犯罪學具有邊緣性與綜合性的特點,學者們在進行犯罪學研究時不可避免地要引入其他鄰近學科的研究方法,這也使得犯罪學的研究遠離“一言堂”,而在研究方法上呈現(xiàn)出異彩紛呈的景象。近二十余年中國犯罪學的研究方法同樣如此。具體而言,學者們先后引入了社會學、心理學、生物學、經濟學、地理學等學科的研究方法,極大地充實了中國的犯罪學研究。
1.社會學研究方法
社會學方法在犯罪學研究中的運用主要是從社會視角來揭示犯罪的客觀原因并據(jù)此進行犯罪對策的思考,具體以犯罪人所處的社會結構、犯罪人本人的社會化過程以及犯罪人在社會中的沖突為依據(jù)對犯罪人犯罪的客觀原因進行分析,由此形成了犯罪社會學理論。[39]參見董邦俊、王志祥主編:《犯罪學教程》,武漢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49-54 頁。早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我國犯罪學學者就已經開始關注犯罪社會學,甚至有學者認為,“犯罪學除了屬于社會學之外再無別的歸宿。因此,犯罪學與犯罪社會學僅僅是同一門學科的兩個不同名稱而已?!盵40]謝勇:《犯罪學研究導論》,湖南出版社1992年版,第26 頁。自20世紀90年代開始,學者們在系統(tǒng)介紹國外犯罪社會學有關理論的基礎上,也開始運用社會學方法對我國犯罪學研究進行指導。如有學者提出了“群體犯罪現(xiàn)象”的范疇,注重犯罪作為社會現(xiàn)象所應具有的社會屬性,以充分揭示犯罪產生的根源。[41]隋光偉:《群體犯罪現(xiàn)象范疇述議──現(xiàn)代犯罪社會學的犯罪概念、原因及方法》,載《當代法學》1996年第4 期。進入21世紀之后,許多學者嘗試運用社會學的研究方法,對一些犯罪現(xiàn)象的原因進行了分析。例如,有學者對我國“聊天室性愛”這一特殊社會現(xiàn)象進行了犯罪社會學的分析,認為多數(shù)網民進行網絡性愛活動的主要原因源自“身體缺場”所形成的實際身份與網絡虛擬身份的差距的安全感。[42]劉朝陽:《對聊天室性愛的犯罪社會學分析》,載《山東公安專科學校學報》2003年第6 期。其后,越來越多的學者從社會學的角度對諸如青少年犯罪、女性犯罪、流動人口犯罪等類型犯罪的原因進行了剖析。[43]社會學方法在我國犯罪研究中的典型運用可參見蘇力:《市場經濟形成中的犯罪違法現(xiàn)象——法律社會學的思考》,載《中外法學》1994年第6 期;蔡莉敏、崔剛輝:《黑社會犯罪原因的法律社會學分析》,載《河北法學》2000年第2 期;劉能:《越軌社會學視角下的青少年犯罪》,載《青年研究》2003年第11 期;趙秉志、廖萬里:《論未成年人犯罪前科應予消滅——一個社會學角度的分析》,載《法學論壇》2008年第1 期。不難看出,社會學研究方法已逐漸成為我國犯罪學研究中的一種常用方法。
2.心理學研究方法
心理學研究方法也是我國犯罪學研究中的一項重要的研究方法。犯罪心理學旨在從心理科學角度研究犯罪人的犯罪原因、犯罪的預測和預防對策。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我國犯罪心理學界展開了針對犯罪心理、犯罪人格、犯罪動機等概念的理論研究與學術爭鳴,并且在20世紀90年代開展了針對多種不同犯罪類型的犯罪心理與對策研究。[44]周凌:《我國犯罪心理學研究面臨的困境及其出路》,載《法商研究》2016年第2 期。心理學研究方法在我國犯罪學運用中的一個重要體現(xiàn)是一系列關于犯罪心理原因的理論的提出,其中集大成者為羅大華教授提出的“犯罪綜合動因論”。[45]參見羅大華等:《犯罪心理學》,群眾出版社1986年版,第53 頁。同時,有學者指出,由于犯罪心理具有隱蔽性、間接性和犯罪人自身的抵觸性,因而心理學研究方法在犯罪學的研究中不能完全照搬自然科學的實驗法,進而提出要注重非實驗的、獨特的犯罪心理學研究方法,具體包括觀察法、調查法、實驗法、歸因法、案例分析法等具體方法。[46]羅大華:《犯罪心理學方法論(下)》,載《政法論壇》1992年第2 期。進入21世紀以后,隨著現(xiàn)代科學技術的不斷發(fā)展以及外國研究方法的引入,雖然學者們對數(shù)據(jù)的可靠性以及實證研究方法仍存有一定的疑慮,但是心理學的量化與數(shù)理統(tǒng)計方法逐漸獲得了學者的支持。[47]周凌:《我國犯罪心理學研究面臨的困境及其出路》,載《法商研究》2016年第2 期。
3.生物學(人類學)研究方法
19世紀末龍勃羅梭提出的“天生犯罪人”理論是人類學方法與犯罪學研究結合的典型代表,而犯罪人類學即是早期的犯罪生物學。長期以來,我國犯罪學研究中對于生物學方法的運用不多,但最近幾年,生物學研究方法又重新進入了我國犯罪學學者們的研究視野中。犯罪生物學是從“生物人”的視角去分析犯罪人的生物學基礎或生物因素,主要采用神經影像學、分子生物學、臨床個案研究等多種生物學的研究方法。[48]參見翟英范、皮藝軍等:《從生物人到社會人——中國首次“犯罪生物學”專題學術研討會紀要(下篇)》,載《河南警察學院學報》2014年第2 期。近年來,我國犯罪學學者運用生物學的研究方法,對一些較為常見的犯罪類型,如青少年犯罪、性犯罪等進行了生物學上的分析。例如,有學者經過分析認為,在青少年犯罪中,由于基因遺傳和突變特性以及激素旺盛分泌對青少年的情緒、情感、行為的影響強烈程度都大于成年人,所以他們的犯罪往往帶有生物性因素作用的本能色彩,據(jù)此還進一步提出了基因修復法、激素治療法、營養(yǎng)干預等生物學方面的犯罪預防措施。[49]參見宋浩波:《青少年犯罪的生物學解析與治理》,載《河南警察學院學報》2014年第1 期。此外,由于犯罪生物學的研究內容及其范圍,取決于生物學的研究內容及其范圍,而生物學的研究內容及其范圍也是動態(tài)的、變化發(fā)展的,因而犯罪生物學的研究也趨向動態(tài)與多樣化。
4.經濟學方法
經濟學方法與犯罪學的融合形成了犯罪經濟學,我國學者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展開了犯罪經濟學的相關研究。犯罪經濟學是從犯罪學本體出發(fā),運用經濟學原理分析犯罪原因和研究犯罪對策的一門新興學科。其理論假設是:“(1)潛在的犯罪者對正負誘因都有反應;(2)他們同普通人一樣,都追求最大的利潤和效用;(3)都有穩(wěn)定的偏好與理性,沒有偏見的預期;(4)都能給自己以外的人與社會躊成經濟損失與破壞?!盵50]宋浩波:《犯罪經濟學理論在刑事立法中的作用》,載《法學雜志》1994年第6 期。與社會學對犯罪行為的觀點相反,犯罪經濟學認為,犯罪人與普通人在生理、心理、文化、家庭教育和社會環(huán)境方面的差異并不是真正影響其犯罪的原因。實際上,犯罪人都是理性的經濟人,在預算的限制下,他們也會同普通人一樣,選擇適宜的謀利方式,追求最大的效用和利潤,或者在固定的效用或利潤下追求最小的成本投入或支出,因而犯罪人實施犯罪通常是出于經濟的考量。近二十余年來,在統(tǒng)計學方法的發(fā)展和支持下,經濟學方法在犯罪學的研究中充分體現(xiàn)為犯罪分析模型的建構,我國許多學者也遵循這一思路構建了環(huán)境犯罪、經濟犯罪、黑社會性質的組織犯罪等犯罪的經濟學分析模型。[51]經濟學方法在我國犯罪學研究中的典型運用可參見賈宇、舒洪水:《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的經濟分析》,載《現(xiàn)代法學》2005年第1 期;鄧文莉:《環(huán)境犯罪的成因及其控制對策的經濟分析》,載《法學評論》2007年第6 期;劉憲權、謝杰:《市場操縱犯罪的實質解構:法律與經濟分析》,載《現(xiàn)代法學》2014年第6 期。
5.地理學方法
“犯罪問題是一種社會綜合病癥,它是復雜的社會問題和自然問題相互作用,交織在一起形成的綜合體。因此,犯罪問題涉及到許多地理內容,僅靠犯罪學難以很好地解決,地理科學必須參與犯罪研究。”[52]孫峰華:《21世紀的犯罪地理學》,載《海峽兩岸地理學術研討會暨2001年學術年會論文摘要集》,中國地理學會2001年版,第41 頁。犯罪地理學研究是從本質上探討犯罪現(xiàn)象與地理環(huán)境之間的關系。具言之,地理學的研究方法較多地應用于犯罪發(fā)生規(guī)律的研究之中,學者們由此總結出了犯罪的晝夜更替規(guī)律、季節(jié)變化規(guī)律、自然周期規(guī)律等犯罪發(fā)生規(guī)律。[53]孫峰華、李世泰:《中外犯罪地理規(guī)律實證研究》,載《人文地理》2006年第5 期。近年來,地理學方法在犯罪學中的運用還體現(xiàn)在犯罪防控之中,學者們基于犯罪地理學的觀察結果,提出了一系列基于犯罪地理學角度的犯罪防控手段,如城市犯罪空間盲區(qū)及治理[54]王發(fā)曾:《城市犯罪中的非公共空間盲區(qū)及其綜合治理》,載《人文地理》2002年第4 期。、城市犯罪預防規(guī)劃設計[55]李艷霞、孫長春:《預防犯罪——城市空間設計的新理念——論城市空間設計與犯罪學理論的不斷融合》,載《犯罪研究》2004年第3 期。、犯罪地理畫像[56]任永富:《國外犯罪地理畫像簡介》,載《江西公安專科學校學報》2006年第3 期。、犯罪制圖學與犯罪地理信息系統(tǒng)[57]修文群:《基于GIS 的網絡犯罪空間管理系統(tǒng)設計》,載《地理研究》2006年第5 期。等。
6.生態(tài)學方法
進入21世紀之后,我國有學者主張在犯罪學研究中引入生態(tài)學的研究方法,進而提出了“犯罪生態(tài)學”的概念。犯罪生態(tài)學將社會視為一個大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其主要研究兩組關系:一是社會生態(tài)系統(tǒng)與群體生態(tài)、個體生態(tài)的關系,二是犯罪行為與生態(tài)環(huán)境的關系。犯罪生態(tài)學旨在通過對此兩組關系的分析,揭示犯罪發(fā)生與社會生態(tài)系統(tǒng)的關聯(lián),展現(xiàn)犯罪群落和犯罪生態(tài)圈的形態(tài)演化,旨在優(yōu)化社會生態(tài)系統(tǒng)運行機制和生態(tài)循環(huán),提高社會有機體的犯罪免疫力,以抑制、減少和消除犯罪。[58]肖劍鳴、王橋蓮:《犯罪學的生態(tài)學觀》,載《公安學刊》2007年第4 期。簡言之,生態(tài)學研究方法在犯罪學研究中的主要體現(xiàn)是,從微觀生物圈與宏觀生態(tài)系統(tǒng)的視角去探尋犯罪圈的形態(tài)演化規(guī)律。
思辨方法作為我國犯罪學研究有別于西方犯罪學研究的一項重要方法,長久以來一直為我國犯罪學研究者所重視并擅長。如前所述,近二十余年來,我國犯罪學研究一直堅守思辨的傳統(tǒng),在犯罪原因、犯罪現(xiàn)象等研究領域中深耕,促使了諸如“本能異化論”“犯罪現(xiàn)象學”“本體犯罪學”等具有較高理論深度與較強創(chuàng)新性的理論學說的誕生,為中國犯罪學的研究增添了豐富的思辨色彩。然而,另一個現(xiàn)實是,前述高水平的思辨性研究成果實屬近二十余年來我國犯罪學研究中的鳳毛麟角。換言之,此期間大部分的思辨式的犯罪學研究在理論創(chuàng)新方面顯得有些捉襟見肘。
具體而言,我國犯罪學研究中存在的思辨方法困境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方面:其一,哲學思辨方法指導下的犯罪學研究更注重對犯罪現(xiàn)象進行宏觀的定性思考,探求犯罪現(xiàn)象的質的規(guī)定性,但較少關注對犯罪現(xiàn)象的具體規(guī)律的揭示。其二,如前述,思辨方法通常以假說或公理作為研究的出發(fā)點,但鮮有學者探尋這些假說與公理本身的實質合理性。如此一來,在既定的假說與公理的框架下,犯罪學研究則成為“戴著鐐銬的舞蹈”,這也決定了思辨犯罪學百年來未能在理論上有重大層次的突破。[59]參見周仲飛:《思辨與實證——犯罪學史上研究方法的回顧與評價》,載王牧主編:《犯罪學論叢》(第一卷),中國檢察出版社2003年版,第483 頁。質言之,我國犯罪學者對思辨方法的運用更多的是一種“內部證成”而較少尋求“外部證成”。其三,思辨方法由于其自身的特殊性,其運用對于犯罪學研究者本身的哲學、社會學等理論功底具有較高要求,“思辨的定性方法是以先進的哲學思想為指導的,對犯罪現(xiàn)象的把握從經驗形態(tài)向理論高度的升華,從而排除對犯罪的定性研究可能出現(xiàn)的玄虛和偏差”。[60]單佳:《犯罪研究的認識論基礎》,上海大學2006年碩士學位論文。然而現(xiàn)實是,能夠熟練運用哲學、社會學的理論開展思辨研究的犯罪學學者尚在少數(shù),由此也限制了犯罪學思辨研究的進一步深化。此外,由于近二十余年來實證方法在我國犯罪學研究中的蓬勃興起,更多學者將目光投入更易取得成果的犯罪學的實證研究之中,從而不可避免地壓縮了思辨犯罪學的生存空間。[61]參見周仲飛:《思辨與實證——犯罪學史上研究方法的回顧與評價》,載王牧主編:《犯罪學論叢》(第一卷),中國檢察出版社2003年版,第483 頁。
如前所述,近二十余年來,實證方法在我國犯罪學研究中的運用由一開始的匱乏粗糙到現(xiàn)在的初具規(guī)模,可謂是“漸入佳境”。無論是21世紀頭10年我國犯罪學學者的深入調查研究或是采用數(shù)據(jù)開展相關犯罪類型研究和個案研究,還是近5年來隨著我國司法大數(shù)據(jù)公開產生的一系列基于司法數(shù)據(jù)的犯罪學實證研究,都顯示出了我國犯罪學研究者對于實證方法的高度重視。我們可以看到,經過二十余年的努力,我國犯罪學實證研究取得了一些有益的成果,實證方法在我國犯罪學研究中的運用得到逐步深化。但如有學者所指出的,“總體而言,目前,我國犯罪學界對于大數(shù)據(jù)的實踐運用還較為有限,不少研究都停留在嘗試階段,應用廣度和深度都有所欠缺”。[62]張婧:《2018年犯罪學研究進展、熱點與前沿》,載《犯罪與改造研究》2019年第3 期。此前閔征教授也曾在《2010年我國犯罪學研究述評》一文中以“低級的實證研究、庸俗的實證研究、純粹的實證研究與虛假的實證研究”對此作了概括性的說明,犀利指出了我國犯罪學實證研究存在的問題。[63]閔征:《2010年我國犯罪學研究述評》,載《犯罪與改造研究》2011年第1 期。雖然此文發(fā)表已過去了近十年,但閔教授文中提出的許多問題仍發(fā)人深思。結合現(xiàn)在我國犯罪學實證研究的情況,目前存在的不足具體如下:
其一,我國當前犯罪學實證研究多停留在對犯罪現(xiàn)象的描述、解釋性研究階段,對犯罪現(xiàn)象的理解限于“點”的理解,即僅僅是孤立地、靜止地對某種犯罪現(xiàn)象作“因素分析”,而缺少對犯罪現(xiàn)象中活動狀態(tài)現(xiàn)象的揭示,也即缺少西方犯罪學實證研究中的“犯罪生涯”式的實證研究。[64]參見閔征:《2011年我國犯罪學研究述評》,載《犯罪與改造研究》2012年第1 期。
其二,我國部分所謂犯罪學“實證研究”并未正確掌握實證方法,而是將“因素分析+統(tǒng)計數(shù)字”或“因素分析+個別案例”簡單地等同于實證研究。由于實證研究是舶來品,而我國犯罪學研究者又大都是刑法學家,他們往往善于理論思辨,善于純理論研究,卻缺少方法論的系統(tǒng)訓練,因此實證研究理念不正確,往往把實證研究等同于統(tǒng)計分析或調查研究,缺乏科學、規(guī)范的研究方法。[65]嚴勵:《犯罪學何以貧困化》,載《河南警察學院學報》2012年第5 期。通過觀察近些年我國犯罪學的相關文獻,不難發(fā)現(xiàn),現(xiàn)下有相當一部分犯罪學研究都冠以“實證研究”“實證分析”的名號,但實際上僅是一些數(shù)據(jù)的堆砌與簡單的分析,而鮮有研究者能深入實地展開調查研究。由此引發(fā)的問題在于,“沒有親自而為的、持續(xù)、深入的調查,就沒有自己系統(tǒng)的實證研究資料,也就沒有扎實、可信的研究成果”。[66]閔征:《2010年我國犯罪學研究述評》,載《犯罪與改造研究》2011年第1 期。此外,基于實證研究運用數(shù)據(jù)進行測量的基本理念,有學者指出,犯罪學實證研究領域存在缺乏統(tǒng)一測量標準的問題。[67]參見何挺:《刑事司法實證研究:以數(shù)據(jù)及其運用為中心的探討》,載《中國法學》2016年4 期。
其三,我國部分犯罪實證研究割裂了思辨和實證之間的聯(lián)系,排斥思辨理論對實證研究的指導。前已述及,思辨方法重視的是對犯罪的定性研究,實證方法則重在對犯罪進行定量研究,二者并不是對立的關系,而應互相融合,相輔相成。實際上,自20世紀90年代我國許多犯罪學學者呼吁重視實證方法運用以來,近些年我國犯罪學研究似乎又陷入了另一重“重實證、輕思辨”的困境之中?!拔覀兊囊恍┓缸飳W者不問國情,食洋不化,照搬人家,將‘沒有實證研究就沒有犯罪學’的極端論斷奉為圭臬,不免失于偏頗。”[68]閔征:《在思辨與實證之間:2012年中國犯罪學研究述評》,載《犯罪與改造研究》2013年第1 期。顯然,純粹的“實證研究”或“思辨研究”均是不足為取的,因而在實證犯罪學的浪潮之下,犯罪學研究者也不能放棄思辨,如有學者所言,“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的真相,檢驗理論的假設,這才是實證研究的真正價值和力量所在,偏離這個中心就會陷入認識和操作的誤區(qū)”。[69]羅瑞芳、劉曉梅:《“犯罪學實證研究的回顧與展望天津研討會”會議綜述》,載《犯罪與改造研究》2010年第2 期。
誠然,需要承認的現(xiàn)實是,相較于許多其他國家曾多次組織犯罪調查,我國至今尚未開展過大規(guī)模的犯罪調查,而僅憑少數(shù)學者自身的力量顯然難以進行理想的犯罪調查,這也是阻礙我國犯罪學實證研究取得進一步突破的因素之一。但是在司法大數(shù)據(jù)公開的優(yōu)良研究環(huán)境下,犯罪學實證研究領域其實也大有可為。
如前所述,心理學、社會學等鄰近學科的研究方法為我國犯罪學的研究提供了豐富給養(yǎng),這也是盡管我國犯罪學存在時間不長卻仍然取得不少成果最重要的原因。但犯罪學的這種多學科研究方法也面臨著淡化本體的詰問,“用犯罪學的頭腦,社會學的眼光,經濟學、生物學、心理學、統(tǒng)計學等眾多學說組合而成的軀體,能否邁出犯罪學的步伐,它的‘生命之魂’究竟是什么”?[70]王利榮:《犯罪學理論研究的現(xiàn)實困境》,載《西南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5 期。正如陳興良教授所言,“由于犯罪現(xiàn)象的復雜性,犯罪可以進行多視角的研究,因此每一個視角就成為犯罪學的一個研究領域,形成犯罪學的一個分支學科。這種狀態(tài)確實有助于全方位地把握犯罪現(xiàn)象,卻也使每個研究者的視野受到限制,形成盲人摸象的局面,注意犯罪的某一方面特征,往往以某一視角的犯罪學替代整體犯罪學……但是,犯罪學就是犯罪學,它既不能等同于犯罪社會學,也不能等同于犯罪心理學和犯罪人類學。犯罪學之所以能夠成為犯罪學,其存在的理由又不是各分支學科的簡單綜合所能解決的,而應當有犯罪學本體理論的支撐”。[71]陳興良:《刑事一體化視野中的犯罪學研究》,載《中國法學》1999年第6 期。簡言之,盡管多學科的研究方法極大地促進了犯罪學研究路徑的拓展,但也使得犯罪學本體研究的重要性被相應地弱化。
“綜觀思辨和實證的博弈歷史,清晰地顯示了一個現(xiàn)實邏輯,即片面強調其中任何一個原則,都難以達到犯罪學研究的最終目的?!盵72]岳平:《當前我國犯罪學本體發(fā)展的反思與抉擇》,載《上海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1 期。從我國近二十余年犯罪學研究方法的流變中亦可看出,無論是早期“重思辨、輕實證”的研究思路還是后期“重實證、輕思辨”的研究趨向,都屬于犯罪學研究方向的偏離。質言之,對于我國接下來的犯罪學研究開展而言,思辨方法與實證方法均不可偏廢。
完整的犯罪學研究,從提出命題到得出結論,這一過程需要實證方法和思辨方法的相輔相成。犯罪學實證研究無法脫離思辨方法的指導,因為實證研究中問題的提出和設計皆是出于理性思辨,實證研究結論的檢驗與成果的升華也必須經過思辨的驗證與抽象。簡言之,思辨方法旨在提出問題,對犯罪現(xiàn)象進行宏觀定性分析,而實證方法旨在回答問題,通過中微觀的定量分析給出問題的答案。顯然,犯罪學的研究過程是思辨與實證相互融合,循環(huán)往復的過程。正如有學者所歸納總結的,中國犯罪學研究的基本路線應當是:“理論假設——實證研究——理論分析——實踐檢驗——提出犯罪對策”。[73]胡雁云:《提倡與反思:關于犯罪學實證研究方法的再思考》,載《商丘師范學院學報》2011年第5 期。
“中國犯罪學的存廢興衰取決于學科的本體化?!痹诜缸飳W研究中運用多學科研究方法需要警惕的是將心理學、社會學等與犯罪學融合形成的諸如犯罪心理學、犯罪社會學等犯罪學的分支學科視為犯罪學本身,而應堅持犯罪學的本體地位。[74]皮藝軍:《犯罪學研究在中國刑事學科構建中的功能與貢獻》,載《中國犯罪學學會第十七屆學術研討會論文集》,2008年,第5 頁。如前述,嚴勵教授早在十余年前提出了“本體犯罪學”概念,強調的是要形成犯罪學自身的學科意識,構建犯罪學自身的理論體系。質言之,多學科研究方法的運用應建立在堅持本體犯罪學的理論體系之上,而犯罪學自身的方法論屬于本體犯罪學的重要組成部分。由此,在犯罪學研究中積極引入其他鄰近學科的研究方法的同時,也應當以本體犯罪學的研究方法,也即前述思辨方法與實證方法為核心,形成以本體犯罪學為基礎的一體多維的犯罪學研究方法群。
“犯罪學研究者的專業(yè)化理念和追求是構造犯罪學研究共同體的努力目標,也是犯罪學共同話語權建立的基礎。而實際情形是犯罪學界耗費了大量時間和精力而生產的研究成果缺乏說服力,學說分散,從而影響了學科的學術影響力。”[75]岳平:《當前我國犯罪學本體發(fā)展的反思與抉擇》,載《上海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1 期。在犯罪學專業(yè)槽和本體犯罪學理論形成的基礎之上,更進一步的路徑是構建犯罪學的研究共同體。[76]參見嚴勵:《犯罪學何以貧困化》,載《河南警察學院學報》2012年第5 期。在犯罪學研究方法上達成共識是犯罪學研究共同體建立的基礎,而當一個穩(wěn)定的犯罪學研究共同體形成之后,也將有助于犯罪學研究的順利開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