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林主人
曙光初開的秋晨,一個人走在街上,風涼衣薄,夢殘神鮮,回頭仰目一看,西天湛碧,曉月正白。
就像有人看見云朵想到山林,看見落葉想到長亭一樣,我見了曉月便想起故鄉(xiāng)的一片谷子地。金黃的谷田,靜垂的天幕,拂曉的殘月,總給人霜天寒路之感。它們皆在曠野上橫亙悠悠,相對無聞,而遠處的一帶孤村,涼煙始破,雞啼漸起。十月雖已秋深,但阡陌上草色尤濃,夜半暗生的露水正挑在葉尖和窩在草心兒里,等待陽光的溫存,或打濕收谷人的鞋子。
每年的秋收,就是在這樣的曉月清露中開始,盡管家家戶戶忙個不迭,可他們臉上卻是一團喜色,眼看一車車的糧食進了場院,那顆憂風憂雨的心才算放下。
裝糧的口袋堆了一地,谷場上攤開的玉米、花生、大豆,先要收攏成堆,然后用木锨裝填入袋,而我的任務就是撐口袋和分發(fā)系口的麻繩??诖⒉欢际切碌?,一些有破洞的舊袋子須由母親和姐姐挑出來,事先縫補好了再用,為此我常替她們擔心,弄不好就會因縫補不牢而挨說。父親不是過于嚴厲的人,但眼前堆成小山似的糧食似乎給了他底氣,畢竟剛裝滿的袋子往上一提就洞破糧灑,也確實惱人。
撐口袋的工作雖說輕松,但飄忽不定的風會將糧食中的塵土吹出來,弄得滿臉都是,因此站在口袋跟前的我不免柳擺荷搖,常弄得父親不高興。平時我跟父親就不大親近,現(xiàn)在這么長時間對著他,更覺得不自在,所以撐口袋的時候,如非必需,我總要挑選對象,而吼來吼去的父親到最后都沒人跟他,看他一個人又撐口袋又裝糧食,還真是有點兒可憐。
系口兒的麻繩,來自于蓖麻,是一種粗桿闊葉的植物,因它不屬于正經莊稼,故而常種在地頭田邊,好壞隨它。可我非常喜歡蓖麻,它渾身無刺無棱,從枝到葉,都有著溫潤細膩的質感,讓人特別愿意親近。砍了大棵的蓖麻,拉到院外,用手剝皮成絲,掛起晾干,來年就能派上用場。脫了皮的麻桿兒,光滑潔白,中空通直,小孩子們常用它做成弓槍。
收完糧食的谷場,重新又露出干凈硬實的地面,刈除莊稼的田野,則一片空曠無余。霜降過后,早晚轉冷,身上須穿夾襖絨衣,當我站在碧青的天底下,看著西風搖樹,塵煙彌漫,雖感天際蒼涼,亦覺心生遠意。記得我有一件高領毛衣,每到繁霜凋葉、秋風寒徹之際,總要翻出來穿上,那種圍頸觸臉的暖意,猶如柔手慈懷,其所帶來的圍護周全之感,到現(xiàn)在也少有。
深秋至此,暮氣漸重,天一擦黑,羊群人圈封欄,雞也上了窩,有幾只頗為驍勇的還能展翅上樹,抱枝而臥,在沉暗的暮色下,聽著它們咕咕低叫,倒覺寧靜安穩(wěn)。及月色上來,滿院涼輝通明,勞累了一天的大人吃過晚飯,不久便早早歇了,只有門外幾個瘋跑的孩子,猶踩著咚咚的腳步,穿響在胡同里。
這會兒,夜更深了,除了幾聲寥落的犬吠,街巷墻院,寂靜無聞?,F(xiàn)在想去,恐怕已有幾分冬天的味道了。
摘自微信公眾號“楓林小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