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夢圓
女兒房間放著音樂的小音箱,悠悠地傳出了幾句落在耳朵里。盛夏午后的小街上行人很少,窗外靜默如子夜,因此聽得分外真切:
摽有梅,其實(shí)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梅萍放下手里的拖把,站住腳凝神聽了一會,慢慢地轉(zhuǎn)身回到臥室里去了。
三十年前,梅萍和正用手托著下巴打著呵欠胡亂翻書的女兒一般年紀(jì)的時候,也是看過很好的梅樹的。
應(yīng)該是在野塘正中的湖心島上。老家院外正對著的野塘很小,不論從哪一側(cè)的岸邊都能很容易地看見對岸,梅萍喜歡把它叫作“湖”。至于所謂的島,只是一條稍隆出水面的土坡。然而就在這樣的土坡上,天然地生長著一株碩大的梅樹。住在這附近的,沒人能準(zhǔn)確地說出它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佇立在那里。每年三月初春,粉白色的花朵疏密有間地綴在枝梢。每當(dāng)水面溫和的風(fēng)飛掠過湖心時,總能搖下輕軟的落花,如一陣陣遲發(fā)的春雪。五六月間,樹上的梅子由青轉(zhuǎn)黃,成熟之后不斷“撲托撲托”地掉在地上。因其過于酸澀,總沒有人去吃。每年到了這時,只有李好婆家里放鴨子的時候,梅萍看見過那一群迤迤然游水的鴨子抖著羽毛上了島,在地上三五成群地啄食紅黃色的梅子。
梅萍正出生在梅子轉(zhuǎn)黃的時節(jié)。爺爺打著扇子在蚊蠅的包繞中出了院門,遛了一圈彎之后給她帶回了這個名字。
梅萍還是個小毛丫頭時,盛夏悶熱的黃昏,左鄰右舍年紀(jì)相仿的孩子們常常到湖里游泳。那時總帶著一群小的翻騰戲水的,是比梅萍大三歲的馮永。弟弟妹妹在湖里開戰(zhàn)的時候,身為哥哥的總到岸上去撿了梅子丟那幾個帶頭鬧事的,尤其是欺負(fù)梅萍的人。
“再欺負(fù)妹妹,我回去告訴你媽!”
那時的梅萍,每年過生日都要喊上馮永哥哥到家里去。他陪著她過了十二個生日,直到十八歲那年梅萍高中畢業(yè),要去城里上大學(xué)的時候。
晚飯之后,梅萍因循著以往的傳統(tǒng)送一起吃過長壽面的馮永回家去。傍晚的村中小路從白日的來往中沉靜下來,道路盡頭的落日還沒有完全收斂它的熱力和光輝,像搏動著一般,在快速滾動著的暮云深處跳躍出金紅色的圓暈,將橫織在水藍(lán)天幕上的絲縷殘霞映照得紅艷如桃花。兩個人都懷著自己的心事,一前一后慢慢騰騰地走,同時也各自感應(yīng)到對方也正懷著關(guān)于自己的心事。只是彼此都不愿意先開口,不約而同地將打破沉默的可能寄托在另一個的身上。
梅萍邊走邊顛來倒去地想:這么多年都一起長大,為什么只今天在他用筷子給她夾菜的時候,自己就不好意思,好像覺得不該這么麻煩人家呢?
她摸了摸自己的臉頰,那里仿佛還遺留著未褪的熱燙。
“小萍?”
梅萍這才驚覺自己不知什么時候站住了腳,落后了馮永一大截,她急忙跑了兩步想趕上去。
“你先別過來,”馮永揮著手喊她,“你就站在那兒,要不然我怕我不敢說了?!?/p>
梅萍感到自己急速地喘著氣,不由自主地右手捏左手,左手捏右手,指關(guān)節(jié)擰得發(fā)白。
“你,你說……”
“小萍?!?/p>
“嗯?”
沉默以一種婉轉(zhuǎn)而溫柔的形式橫亙在兩人之間。
梅萍看著對面的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似是終于下足了決心。
她在越來越模糊的天和地中間聽見他說,我喜歡你,等你畢業(yè)回來,我們就結(jié)婚吧。
在那一瞬間,她以為世間每一份名叫“幸?!钡臇|西都可以天長地久。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改變了的?
在外求學(xué)的年歲里,梅萍專門置辦了一只樟木箱子用來存放家鄉(xiāng)的來信。在箱籠之內(nèi),她自去找來一塊尺寸相符的樟木片,將箱子隔成兩層。外層是爸爸、媽媽和弟弟,內(nèi)層是心上人。木片是可以活動的,前兩年時它總被放在靠外的一側(cè),無言地注視著梅萍讀完了信,將她縈繞著墨水氣息的愛情重新折好,依照原樣放進(jìn)信封里,再捋平了郵票,小心地放在箱子里。
那些信里,有時會夾著幾朵果梅樹的白花。
之后兩年,馮永的信越來越少,寫得也越來越簡短。甚至于像弟弟來的信一樣,粗放地只寫著一行:“家里一切都好?!?/p>
梅萍讀著皺眉:她并不想知道他家里的事。
然而家里的事是不能回避的。
從春節(jié)回家一起吃飯的氣氛上,梅萍讀出了馮永母親不再像從前那樣親切的神情里細(xì)微的不滿和嫌棄。馮永被他母親拉到房間里之后,“結(jié)婚”“孫子”等詞語一個一個蹦了出來。
梅萍忽然覺得有些不適。好在這時候馮永出來了,她終于可以從這個逼仄的場景里找到逃離的借口。她站起身來禮貌地表示父母還在家等著,要早些回去。馮永的父母也和藹地表示下次再來玩??蜌庠捪窠o小孩子的壓歲錢一樣在人和人之間推來搡去。就在馮永順理成章地送她回家,走出門的時候,梅萍的耳朵里飄進(jìn)一句“你路上仔細(xì)問問清楚”。
于是一路上她都在等著他開口。
“小萍,我媽想問,咱倆什么時候結(jié)婚?!?/p>
梅萍停下腳步,不解地回過頭:“我們不是說好,等我讀完了研究生再結(jié)婚嗎?”
“我媽覺得,那太晚了,她想早點(diǎn)抱孫子?!?/p>
“可是你答應(yīng)過我,你能說服阿姨的?!?/p>
馮永在路燈下垂著頭,梅萍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你能不能不去讀研究生?我媽想讓我們早點(diǎn)結(jié)婚?!?/p>
梅萍愣住了。
過了好一會她才聽見自己的聲音喃喃地說:“這是我好不容易才考上的。”
“其實(shí)也不是非要讀,是吧?”
梅萍感到一汪溫?zé)岬臏I水涌動在眼眶里,她用力吸了吸鼻子:“阿姨的意思是,我如果還要讀書,咱們倆就算了,是不是?”
兩人隔了三四步遠(yuǎn),各自無言。梅萍忽然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快到家了,便將目光投向湖心的小島上去。幽暗的夜里,視線是不清楚的,只能望見一團(tuán)團(tuán)在寒風(fēng)中瑟瑟抖動的黑色影子。
“……我爸媽不同意,我能怎么辦?”
梅萍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高懸在空中了,兩只眼睛還是發(fā)腫。
母親端了一碗粥在她的床頭柜上,忍不住低聲數(shù)落起來:“這個馮永家也太不像話了,他們看不上你,我還看不上他們呢!他現(xiàn)在是先賺了幾年錢,以后怕是工資還不如你呢!從一開始我就說不同意……”
“媽,”梅萍用被子把頭蒙上,哽咽著說,“別說了?!?/p>
“好好,媽媽不說了,起來洗臉?biāo)⒀?,把粥吃了?!?/p>
后來她再也沒見過馮永。還是在和丈夫周志剛結(jié)婚之后,回到村里,才聽已經(jīng)喊她“梅老師”的鄰居們七嘴八舌地說馮家舉家去了珠海。
周志剛是父母朋友介紹的相親對象,銀行職員。人人都認(rèn)為他和在大學(xué)里做助教的梅萍很相稱,說到最后就連梅萍自己也這樣覺得。于是順理成章地有了婚姻,有了女兒,有了平淡安穩(wěn)、沒有愛情卻有親情的十五年。
直到事情開始發(fā)生變化的氣息,又漫上梅萍的生活。
銀行里工作壓力大,丈夫?yàn)橹w的機(jī)會被同事占了先,屢屢和領(lǐng)導(dǎo)鬧不愉快,回家摔碗砸盤子,有時揪著頭發(fā)流淚。梅萍沒有責(zé)怪他,反而有些難過和心疼。
慢慢地,丈夫?qū)め叺膶ο髲募依锔鞣N好欺負(fù)的物品變成了梅萍。一會是菜的咸淡,一會是襯衫沒有熨平整,甚至于梅萍的學(xué)生在學(xué)校里得了獎,回到家來,也被他認(rèn)為是一種變相的炫耀。
“梅教授好厲害啊?!?/p>
梅萍沒有理他。
“梅老師是不是后悔找了個我這樣的人???”
“我沒有這個意思?!?/p>
“那你回家炫耀給誰看!”
梅萍聽著丈夫把茶杯向著地板上一摔,終于忍無可忍。
“周志剛,你要發(fā)瘋出去發(fā),寧寧還在寫作業(yè),你就不怕吵到孩子嗎?”
“好啊,”丈夫在她肩上用力一推,梅萍踩著滿地茶水碎玻璃,幾乎摔倒,“你終于講真心話了,我發(fā)瘋是吧?你是不是一直覺得我是瘋子?。俊?/p>
“我什么時候這樣覺得?好不容易有個周末,大家好好休息不好嗎?難道不是你自己一直在折騰自己折騰家里人?”
“我折騰?那她上學(xué)的錢是誰出的?你買衣服燙頭發(fā)的錢是誰掙的?”
梅萍正想狠狠發(fā)作,女兒打開門出來了,她趕緊把自己心頭的怒火壓下去,盡可能地和顏悅色。
“寧寧,對不起,爸爸媽媽吵著你了吧?”
女兒怯怯地看著媽媽,又看著爸爸:“爸,媽,你們別吵了?!?/p>
“有你什么事!滾!”
周志剛的手臂像道白光,從梅萍面前一閃而過,她只聽見了“砰”的一聲,很清脆,似是打在木頭上。女兒跌倒在臥室門口,一只手扶著門,另一只手緊緊捏住鼻梁。
“寧寧!”梅萍一把推開丈夫,尖叫著撲到女兒身邊掰開她的手,看見鮮紅的血液從鼻腔里點(diǎn)滴落下。
女兒一聲不哭,只是瞪大了眼睛,全身不斷地打著抖。
“來,起來,”梅萍努力攙扶起女兒,發(fā)現(xiàn)自己也在發(fā)抖,“收拾東西,跟媽媽去醫(yī)院?!?/p>
“媽,不,不用了……”
“走!”
梅萍帶著女兒坐上了回家的高鐵。她翻著醫(yī)院的檢查單,不時望望身邊安靜地趴在小桌板上睡著的女兒,那塞著孩子鼻孔的棉球讓她的心一下下地刺痛著。好在只是黏膜的輕微損傷,沒有傷到鼻骨。她看著窗外遠(yuǎn)處的燈影霓虹從反光的玻璃上不斷流過,有時和自己的臉重疊在一起。這些閃爍的東西讓她對自己的前半生,一瞬十分恍然。她覺得自己也像這些小小的光點(diǎn),被困在某種透明的東西之內(nèi),四處碰壁而不得脫。
到家已是深夜,母親煮了紅豆湯等她。
梅萍等女兒和父母都睡熟,獨(dú)自在客廳里坐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合上門出去。
夜里的故鄉(xiāng)依然如同兒時那般寧靜,只是物是人非,已不太能在這一寸寸的泥土路上再辨認(rèn)出自己兒時的足跡。鄉(xiāng)村里燈火少,空氣清透,夏夜里回蕩著此起彼伏的蟲鳴,月光白亮,梅萍不覺已經(jīng)走到了小湖邊。
她忽然很想看一看,那株暌違已久的老梅樹,是不是還那樣果實(shí)累累。
于是她把涼鞋留在岸邊,憑借著一股不可阻擋的童心在自己身上迸發(fā)出輕盈的力量,一個猛子筆直地扎入水中。
一切都是慣熟,她是在這片湖里長大的,即使是不睜開眼睛也能找到方向。她在湖水里急速地游動著,水波鼓動的聲音在耳邊格外清晰。她感受著它如同綢緞般拂過身體的順滑與清涼,感受暑氣蒸騰下湖面的潮腥氣息。倒映在湖中的皎潔月影被她劃水的動作打碎,到處是碎落著的瑩白。
當(dāng)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卻忽然慌了神。
島呢?
視線所及的范圍內(nèi)并沒有那片熟悉的影子。
她的右腿忽然開始抽筋,從一下一下的刺痛很快發(fā)展為來自神經(jīng)一般辛辣的痛楚。一股來自水下的無形力量,將她一點(diǎn)點(diǎn)吞沒。梅萍很快被整個拽到了水面之下,內(nèi)心洶涌的恐懼讓她的手胡亂擺動,把自己攪在一個混亂的漩渦里。
那一瞬間她想到了很多事情。她第一次知道那么多的人和事可以同時占據(jù)一個人一瞬間的思維。
她想到那些至今仍然被妥善收藏的信。
想到信里白色的梅花。
想到餐具的碎片。
想到女兒恐懼的臉。
她想,就這樣沉下去吧,或許沉下去也好。
于是她伸開兩手,隨著水波漂浮著,那個漩渦卻將她慢慢地吐了出去。
岸邊漸漸出現(xiàn)了白黃色的亮光,她聽見有人拉長聲音,正一遍遍地喊她的名字。
“梅萍啊——梅萍——”
她聽出那是母親的聲音。
這個聲音讓她猛然清醒過來,奮力地朝著那亮光游去。
她在這個過程中失去了意識,直到有很多只手臂用力地把她拖出水面。
母親用力地把她抱在懷里,滾燙的眼淚掉在她臉上:“你怎么這么傻!也不想想我跟你爸往后可怎么活呀!要不是亞珍眼睛好看到你的鞋在這里,我們可上哪找你呀……”
“媽……寧寧呢……”
“你還想得到寧寧呀,”母親仍然抽噎著,“寧寧差點(diǎn)就要當(dāng)沒媽的孩子了!”
父親點(diǎn)了一支煙,一口一口狠狠地吸著,將吸了半支的煙用力地碾滅在地面:“你離婚吧?!?/p>
梅萍抱著母親的脖子,嗚嗚地哭了。
她心里從未如此平靜安穩(wěn)。
在她安睡了一夜,第二天問李好婆家的亞珍借放鴨子的小船想去島上時,亞珍的一口氣差點(diǎn)沒回過來。
“你要去可以,我得跟你一起去,免得又出什么事情,昨晚上嚇?biāo)牢伊?。?/p>
“謝謝亞珍姐。”
梅萍帶著女兒坐在船上,她能感受到亞珍在拉著家常的時候,半是關(guān)懷半是監(jiān)督的目光緊緊黏在自己身上,她微微地笑了。
又是盛夏時節(jié),島上仍一如往日,成熟的梅子掉落下來,鋪就一地濃郁的金黃。亞珍窩在船上,放她家那群潔白的鴨子在湖中自在地踩水,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梅萍帶著女兒上了小島。
她們在島上的梅樹下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太陽要落山了,才跟著趕鴨子的亞珍回了岸上。
沒有人知道她們說了什么。
“媽?”
女兒從房間門口伸進(jìn)頭來,“要不要吃西瓜?”
“不吃了,你吃吧,”梅萍合上手里的相冊,重新把放在一邊的拖把拿起來,“忙著想事情,地都忘拖了。”
“你在看照片嗎?我也要看!”女兒興沖沖地?cái)D進(jìn)房間里。
“給,你看?!?/p>
“這不是外婆家外面湖里的梅子樹嗎,我撿過一個梅子吃,好酸?!?/p>
“你原來還和你亞珍阿姨家的鴨子搶東西吃啊,哈哈?!?/p>
“媽,你真是的!”女兒用手拐了拐她的腰。梅萍將拖把往女兒手里一放,“你把家里的地拖了,我出門了?!?/p>
“媽你去哪里?”
“到公園里轉(zhuǎn)轉(zhuǎn),看荷花去。”
責(zé)任編輯:孫海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