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林
達恩頓被譽為“英語世界中最重要的法國專家之一”①[英]瑪麗亞·露西婭·帕拉蕾絲—伯克編:《新史學:自白與對話》,彭剛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95頁。。他于1968年進入普林斯頓大學任教,曾和著名的人類學家克利福德·格爾茨共同主持史學與人類學的專題研究課,《屠貓狂歡》便是從那門課發(fā)展而來的?!锻镭埧駳g》展示出達恩頓對人類學化歷史的研究興趣,他將這項研究看成是“一項看來冒險有加的寫作計劃”②[美]羅伯特·達恩頓:《屠貓狂歡——法國文化史鉤沉》,呂健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1、7頁。。這種“冒險”性體現(xiàn)在研究方法、理論視野與歷史關懷等多個方面。他對“自下而上”不同階層的文本個案進行研究,涉及18世紀法國社會歷史文化現(xiàn)象的多個維度,最終試圖“探討十八世紀法國的思考方式”③[美]羅伯特·達恩頓:《屠貓狂歡——法國文化史鉤沉》,呂健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1、7頁。。達恩頓由此展示出超越新文化史學的一般研究范式,并嘗試對歷史進行總體性理解的努力。
《屠貓狂歡》屬于心態(tài)史研究。事實上,達恩頓在1968年出版的第一部著作《催眠術與法國啟蒙運動的終結》,采取的便是心態(tài)史研究路數(shù)。他提出這本書的“大目標”是“旨在考察大革命前受過教育的法國人的心態(tài),看看他們的世界在被大革命顛覆之前是什么樣子的”④[美]羅伯特·達恩頓:《催眠術與法國啟蒙運動的終結》,周小進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頁。。如果說在《催眠術與法國啟蒙運動的終結》中類似科學期刊、宣傳手冊和私人信件等零散的材料還只是達恩頓描述歷史所利用的線索,那么他在《屠貓狂歡》中則更加注重對材料本身的“閱讀”,某種意義上走的是文學研究的路徑,只不過他的閱讀對象是警察的報告手稿、農(nóng)民版的童話故事,甚至是一份私人的購書單等。他嘗試通過對材料個案的閱讀與詮釋,勾勒出歷史的豐富面貌。從這個意義上說,《屠貓狂歡》顯示出人類學視角下的閱讀形態(tài),正如他在導言中所說:“閱讀的概念乃是串連所有篇章的一貫之道,因為閱讀一個儀式或一個城市,和閱讀一則民間故事或一部哲學文本,并沒有兩樣?!雹伲勖溃萘_伯特·達恩頓:《屠貓狂歡——法國文化史鉤沉》,呂健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9、325、9頁。對達恩頓而言,他在《屠貓狂歡》中所進行的探究性工作,是通過文本閱讀來觀察18世紀法國“自下而上”各階層的人如何看待并闡明他們所處的社會現(xiàn)實,討論他們如何感知社會結構和價值系統(tǒng)的變更,以及在這個過程中,他們怎樣表達自己的思想、情感與認知。達恩頓通過閱讀與詮釋來理解一個異己的文化,以“把握住他者”的方式來重建討論18世紀法國大革命歷史的參照譜系。從這個意義上來看,《屠貓狂歡》為我們作出了一種獨特但頗具可操作性的“跨學科”式的“閱讀—詮釋”的研究示范。
《屠貓狂歡》分為六章,分別涉及農(nóng)民、工人、資產(chǎn)階級、警探、哲學家和讀者等社會群體。盡管各章的內容看似關聯(lián)性不大,但背后卻隱含著達恩頓的總體性視野,即試圖以“自下而上”的觀察視角,通過描繪這些群體的精神世界與價值觀念,呈現(xiàn)出以往有關18世紀法國史研究中未能顯影的部分。正因如此,《屠貓狂歡》中所選取的文本個案都是“最為曖昧難懂的材料”。達恩頓追問的是諸如農(nóng)民版的小紅帽故事為什么充滿了暴力和非理性的因素,殺貓對當時的工人來說為什么是一件好玩的事情等問題。正是因為“曖昧難懂”,這類材料才鮮明地顯示出歷史與當下的差異,而理解其他文化的這種異己性質,便有可能使自己的研究脫離一般的現(xiàn)象描述,從而尋找到理解歷史的新方式。用達恩頓自己的話來說,他之所以選取這些特別的材料,是因為這些材料背后存在著一個外在于我們的意義系統(tǒng),因此“把握住他者”、理解這些異己的文化的最佳途徑是“探索文本中的幽暗處”。他認為“探索途中最讓人給予厚望的時刻可能最令人感到困惑。碰上在我們看來似乎是不可思議的什么事的時候,我們或許就是撞上了進入陌生心靈的有效切入點”②[美]羅伯特·達恩頓:《屠貓狂歡——法國文化史鉤沉》,呂健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9、325、9頁。。
達恩頓自言,他所閱讀的這些文本“不可能拿來代表十八世紀的思想,當作敲門磚卻綽綽有余”③[美]羅伯特·達恩頓:《屠貓狂歡——法國文化史鉤沉》,呂健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9、325、9頁。。由此看來,達恩頓無意再去闡釋抽象哲學觀念本身的含義,而是試圖站在18世紀法國社會中尋常人的立場,去觀察他們思考和組織現(xiàn)實的途徑,以及他們理解自身所處世界的方式。達恩頓充分重視以往宏大歷史敘述中不那么受關注的面向,通過對這些面向的梳理與理解,試圖重新激活重大歷史問題的討論空間。
達恩頓認為,實現(xiàn)他歷史研究目標的最佳方式是理解尋常人的“市井之道”。他特別贊賞法國人類學家列維—斯特勞斯的觀點,即“絕大多數(shù)人并不是用抽象的概念來思考”,而是“以具體之物進行思考”,所謂思想就是“具體之物的科學”④[英]瑪麗亞·露西婭·帕拉蕾絲—伯克編:《新史學:自白與對話》,彭剛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17頁。。達恩頓在“具體之物的科學”的基礎上發(fā)展出“市井之道”的觀點,關注尋常人如何生成認識世界的方式,這也是達恩頓理解歷史與展開具體研究的重要前提。今天人們的思考與感受方式已經(jīng)受到過諸多觀念價值的重新塑造,幾個世紀以前人們的思考方式可能已經(jīng)外在于我們當下的認知框架,如何在具體的歷史語境中認識這些陌生的世界觀,是達恩頓處理的核心問題。
《屠貓狂歡》首先啟發(fā)我們思考所謂“心態(tài)史”研究的可能性問題。達恩頓質疑法國年鑒學派的三大假定,認為他們“以計算來衡量心態(tài)”的研究方式并不能真正觀照到社會變遷背后的“心態(tài)”層面,而所謂“心態(tài)”問題往往關乎文化客體如何被制造出來,文化意義如何表達自身等。他強調“探索文本中的幽暗處”,主張以此來代替“計算”,而文化及其關聯(lián)的世界觀,要通過解讀才能揭示出來。達恩頓對法國年鑒學派研究方式的反思,為他在《屠貓狂歡》中的研究建立起一個參照系,展示出某種超越性的史學研究視野。
達恩頓以“進入陌生心靈”來進行歷史研究的方式具有一定“浪漫化”的特點。他的基本前提是過去人們的具體處境、另一種文化和經(jīng)驗世界,是可以被理解、認知和重新感受的,因此“心態(tài)史”研究必然包含著想象與建構的成分。達恩頓在《屠貓狂歡》中的“心態(tài)史”研究無意顛覆已有的對18世紀法國歷史的認識,通過對這些文本的解讀,他找到了18世紀法國的社會歷史現(xiàn)實與當時人們“心態(tài)”的結合點,并從中看到18世紀法國人如何思考現(xiàn)實并表達自身。從這個意義上看,《屠貓狂歡》的價值不僅在于它為我們提供了一種獨特的研究方式,也在于它提示我們要關注理解一種文化的角度與視野,并從中找到打開歷史褶皺并進入歷史深處的途徑。
《屠貓狂歡》的第一章“農(nóng)民說故事:鵝媽媽的意義”使用的材料來自德拉呂和特內茲合編的三冊《法國民間故事集》。他舉出《小紅帽》原始的農(nóng)民版本,關注這個原始版本中包含著的非理性成分,思考為何我們的祖先會用這樣一個充滿暴力與性因素的故事來哄自己的孩子睡覺。進言之,達恩頓思考的是18世紀的法國人為何不像我們今天這樣以象征的方式來掩飾自己要傳遞的信息,而是赤裸裸地描述一個陰森森的野蠻世界?歸根結底,達恩頓在這章提出的其實是這樣一個關鍵問題:“歷史學家如何了解這樣的一個世界?”①[美]羅伯特·達恩頓:《屠貓狂歡——法國文化史鉤沉》,呂健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23、70、4、168、169頁。
事實上,這也是全書關注的核心話題,即今天的歷史學家如何了解18世紀的法國,如何通過理解當時的法國人對世界的看法和表達去生成一個新的歷史認知圖景。因此,達恩頓重讀鵝媽媽的故事,指出這些故事中非理性內容中的寫實成分,并不是為了重新印證社會史學家們已經(jīng)考證過的近代法國初期農(nóng)民殘酷的生存狀況。達恩頓重讀農(nóng)民版鵝媽媽的故事的真正關懷,是為了重新理解近代法國初期的農(nóng)民和他們的心理世界,從中發(fā)現(xiàn)舊制度時期“農(nóng)民社會的熱情、價值、興趣與態(tài)度”②[美]羅伯特·達恩頓:《屠貓狂歡——法國文化史鉤沉》,呂健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23、70、4、168、169頁。這類屬于心態(tài)范疇內容的變化。他試圖用這樣的研究表明,社會歷史的變遷與人類心態(tài)之間有著諸多幽微而綿延的關聯(lián)點,今天社會中的許多問題,依然可以在過去的歷史中尋找到答案。
達恩頓在 《屠貓狂歡》的修訂版序言中提出,“歷史無非是要理解別人如何理解人類所處的情境”③[美]羅伯特·達恩頓:《屠貓狂歡——法國文化史鉤沉》,呂健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23、70、4、168、169頁。。因此,在第二章《工人暴動:圣塞佛倫街的屠貓狂歡》中,達恩頓研究的重點便是要掌握對貓展開大屠殺的笑點所在,分析的是工人如何通過一種通俗儀式傳達他們的世界觀;第三章《資產(chǎn)階級梳理他的世界:城市即文本》,關心的是“一個中產(chǎn)階級人士如何閱讀舊制度之下的城市”④[美]羅伯特·達恩頓:《屠貓狂歡——法國文化史鉤沉》,呂健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23、70、4、168、169頁。。達恩頓通過對一個中產(chǎn)階級市民所寫的《1768年所見蒙彼利埃市現(xiàn)況》的解讀,揭示出“對于現(xiàn)實的認知,它塑造了現(xiàn)實本身,而且即將形塑隨后百年的法國歷史,那一百年不只是馬克思而且也是巴爾扎克的世紀”⑤[美]羅伯特·達恩頓:《屠貓狂歡——法國文化史鉤沉》,呂健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23、70、4、168、169頁。,為我們重新認識觀念、民眾與現(xiàn)實世界的相互關系提供了新的可能性;第四章《警探整理他的檔案:文壇解剖》,將一個警察的報告手稿中的作家“紀事”,當作有意義的故事來解讀,試圖通過破解警察和他所監(jiān)看的這些文人所共享的“符碼”與“預設立場”,來呈現(xiàn)知識分子群體在法國興起的歷史線索。如果《屠貓狂歡》中這些被解讀的文本可以看作是折射當時社會文化的鏡子,那達恩頓的興趣絕不止于從鏡中窺探過去社會文化的一般面貌,他更關心的是這些鏡子本身選擇何種方式,以及為何是“這種”方式來再現(xiàn)現(xiàn)實。達恩頓并非遵循觀念邏輯的線索來尋找其中的關聯(lián),而是考察一種意義表達的生成過程與傳達方式,在這個過程中對歷史進行重新理解。
由此,我們才能理解為何達恩頓在《屠貓狂歡》的第五章和第六章中,要從書籍史和閱讀史的角度進行研究。在他的理解中,書籍和閱讀構成了認知生成、觀念溝通最重要的方式之一。達恩頓從閱讀史的角度出發(fā),通過分析讀者對盧梭作品的接受和反應,勾勒出過去人們的閱讀經(jīng)驗和方式。達恩頓在這章特別強調,“閱讀的盧梭主義變體應該視為一個顯著的歷史現(xiàn)象,而且不應該跟目前的閱讀混為一談,因為舊制度的讀者住在一個當今幾乎想也想不到的心靈世界”①[美]羅伯特·達恩頓:《屠貓狂歡——法國文化史鉤沉》,呂健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308、262頁。。通過分析《新愛洛漪絲》的兩篇序文,達恩頓發(fā)現(xiàn)盧梭在引導讀者如何閱讀他的小說,在這個過程中他重塑了閱讀的功能。達恩頓認為閱讀是在“溝通體系之內積極進行意義的整合”②[美]羅伯特·達恩頓:《屠貓狂歡——法國文化史鉤沉》,呂健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308、262頁。,而盧梭和他的讀者共同落實了溝通模式的變化。借助閱讀史的視角,達恩頓發(fā)現(xiàn)盧梭的思想如何滲透到讀者的日常世界,以及舊制度讀者感受人生的方式如何通過閱讀而發(fā)生改變。
達恩頓的這種研究路徑,為我們理解作者、文本、讀者與現(xiàn)實四個層面的復雜關系提供了有價值的思路。然而,從一個普通讀者的書單、信件與作者的序言之間建構起意義的橋梁,并從中窺探一個正在變動著的社會結構和溝通模式,這種做法多少有些“冒險”。更值得追問的是,這種通過歷史詮釋得到的開放性結論是否足夠使人信服,是否還可以得到另一種結論?達恩頓未必沒有考慮過這些問題,因此他在每章之后都附上自己所“細讀”的原始文本。有論者指出這種有意的安排,“充分體現(xiàn)了他將《屠貓記》一書所作的研究作為一項實驗性的探索,更多的是強調方法和手段,而并不強求讀者在結論上同作者達成完全的一致”③周兵:《新文化史:歷史學的“文化轉向”》,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16頁。。但無法否認的是,在達恩頓的研究視野中預設了諸多認知前提,這些前提“預示”了他的結論。如達恩頓相信人和現(xiàn)實世界之間通過意義的建構能夠獲得一種相互影響的關系,這種關系既會隨著社會歷史的發(fā)展而發(fā)生變動,同時也有其延綿的一面,而通過歷史研究可以揭示出這種復雜曖昧的結構。在這個意義上,達恩頓強調要“理解別人如何理解人類所處的情境”,其實就是要理解別人如何與他們所處的現(xiàn)實建立起關聯(lián),理解他們如何為了認識和應對現(xiàn)實社會而建構起一個具有整體性的意義世界。
如果說達恩頓在《屠貓狂歡》以及他的其他研究著作中有某種貫穿性關懷的話,那么首先體現(xiàn)在他始終對法國大革命、啟蒙運動這類經(jīng)典問題的關注。他認為對18世紀法國的研究,要“重建整體,重建全部的內在關聯(lián)”,以此來重新理解“舊制度分崩離析和大量的革命能量在1789年被釋放出來的方式”④[英]瑪麗亞·露西婭·帕拉蕾絲—伯克編:《新史學:自白與對話》,彭剛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22、219頁。?!锻镭埧駳g》所選取的材料或許如達恩頓自己所言不那么具有“典型性”,但他聚焦各個階層的社會群體,“自下而上”最終進入啟蒙運動的研究領域,則不得不說是一種有意味的安排,背后隱含著“重建整體”的意圖。達恩頓頗具獨創(chuàng)性的解讀,其實并沒有跟以往有關啟蒙運動的研究相沖突,他“更沒有想要揭穿哲人的觀念或者是一般而論的觀念”⑤[英]瑪麗亞·露西婭·帕拉蕾絲—伯克編:《新史學:自白與對話》,彭剛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22、219頁。。在《屠貓狂歡》中,盡管他選擇的都是個性化的文本,但是他的解讀依然建立在已有的認知范式基礎上,他并不質疑啟蒙運動思想與觀念的經(jīng)典論說,而是在學界已取得的研究成果基礎上開拓他的研究思路。因此,值得進一步思考的是,達恩頓在《屠貓狂歡》中試圖對18世紀法國社會作出某種總體性描述的嘗試,那么他通過閱讀與詮釋這類“曖昧難懂的材料”,最終能否生成一個具有整體性的歷史圖景,能否真正為我們提供一個新的歷史認知方式?
達恩頓強調尋常人的觀念和他們理解世界的方式,但他們的世界觀不可避免地受到一層又一層的塑造,達恩頓試圖揭示出其中復雜的“傳播”圖景。從這個角度來說,《屠貓狂歡》也體現(xiàn)了達恩頓歷史研究的抱負。盡管他在《屠貓狂歡》中選擇的是“心態(tài)史”的研究方式,但這依然內在于他所謂的“觀念的社會史”視野中,最終要探索的是“觀念在舊制度下的社會中旅行并‘生根發(fā)芽’的方式”①[英]瑪麗亞·露西婭·帕拉蕾絲—伯克編:《新史學:自白與對話》,彭剛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19頁。。達恩頓深受人類學觀點的影響。人類學家認為,要“把握住他者”,需要有一個提前性的假定,即“象征是共享”②[美]羅伯特·達恩頓:《屠貓狂歡——法國文化史鉤沉》,呂健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322、323、323、324頁。的。在達恩頓的研究視野中,“象征”顯示出個人與現(xiàn)實世界的對應關系,這種關系以“意義系統(tǒng)”呈現(xiàn)出來。因此,他在《屠貓狂歡》中選取的這些“曖昧難懂的材料”,其實鮮明地凸顯出了另一個有別于我們當下的“意義系統(tǒng)”,達恩頓所做的便是通過文本詮釋的方式,將這個“意義系統(tǒng)”勾勒并呈現(xiàn)出來。歷史文本所包含的各種符號、儀式影射著這些文化信息,而《屠貓狂歡》關注的“思考方式”本身也關乎“象征”如何形成、怎樣對現(xiàn)實發(fā)揮作用的問題。正如他通過工人的屠貓儀式發(fā)現(xiàn)了其中隱藏的信息,這些儀式本身意味著一整套傳達方式的形成。文本詮釋的工作依賴于社會文化的象征系統(tǒng),正如達恩頓所言,“我們再也犯不著牽強附會探究文獻如何‘反映’其社會環(huán)境,因為那些文獻全都嵌在既是社會的,同時也是文化的象征世界中”③[美]羅伯特·達恩頓:《屠貓狂歡——法國文化史鉤沉》,呂健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322、323、323、324頁。。
達恩頓嘗試通過《屠貓狂歡》的研究來“重組兩個世紀以前解體了的象征世界”④[美]羅伯特·達恩頓:《屠貓狂歡——法國文化史鉤沉》,呂健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322、323、323、324頁。,他的研究促使我們重新思考什么是文化,以及文化研究的意義何在等根本性問題。達恩頓深受格爾茨“深描”理論的影響。格爾茨認為“所謂文化就是這樣一些由人自己編織的意義之網(wǎng),因此,對文化的分析不是一種尋求規(guī)律的實驗科學,而是一種探求意義的解釋科學”⑤[美]克利福德·格爾茨:《文化的解釋》,韓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8年版,第5、29頁。。格爾茨借助吉爾伯特·賴爾有關“深描”的討論,發(fā)展出自己的“深描”理論,強調意義詮釋的方法,“不是越過個體進行概括,而是在個案中進行概括”⑥[美]克利福德·格爾茨:《文化的解釋》,韓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8年版,第5、29頁。。事實上,達恩頓在《屠貓狂歡》中展開的便是“在個案中進行概括”的工作,同時借助“意義系統(tǒng)”“象征世界”等中介,嘗試對法國大革命以及啟蒙運動這類問題進行一種系統(tǒng)性的研究。從達恩頓的研究脈絡來看,近年來他更加注重書籍史、閱讀史領域的研究,從“傳播”的層面來破除從觀念到觀念的固化認知模式,最終致力于描述并重建一個具有整體感的文化系統(tǒng)。他從自己的研究對象法國大革命的傳播方式中獲得新的啟發(fā),認為要實現(xiàn)對一種文化的理解,必須要“重建整體,重建全部的內在關聯(lián)”。這不僅是指包括“觀念旅行”在內的傳播體系,也指的是一種理解文化、認識歷史的整體性視野?!锻镭埧駳g》的寫作包含著這樣的研究抱負,他對各個階層、群體的關注,將人類學與歷史學進行結合,以及從文本詮釋到意義系統(tǒng)的揭示,無不在試圖以一種“敲門磚”的方式重組并激活一個過去的具有整體感的象征世界。但令人不滿足的地方或許在于,不論是第一章重讀鵝媽媽的故事,還是最后一章對閱讀經(jīng)驗的討論,達恩頓重啟了歷史進程中那些“陌生心靈”的豐富世界,但卻未能生成一個新的歷史認知圖景,尚未通過這種“個案”研究找到通往整體性歷史理解的道路。
達恩頓這類研究觀念、方法以及視野,曾在歷史研究學界引起過爭議,這些“爭議”甚至在1998年還集結為《達恩頓之爭》一書。事實上,達恩頓也意識到自己“無法解決證據(jù)和代表性這兩方面的難題”⑦[美]羅伯特·達恩頓:《屠貓狂歡——法國文化史鉤沉》,呂健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322、323、323、324頁。。他展開研究的大部分文獻材料都來自納沙泰爾印刷公司的檔案庫,以這部分有限的資料來進行研究,難免使自己的視野受到局限。達恩頓在《閱讀的歷史》中指出:“書籍歷史學家早就挖出大量閱讀的外在歷史信息。他們將其視為一種社會現(xiàn)象,可以解答很多關于‘是誰’、‘讀什么’、‘在哪里’、‘什么時候’的問題,這有助于回答更困難的‘為什么’及‘如何做到’等問題”①[美]羅伯特·達恩頓:《閱讀的歷史》,《新史學》第4輯,陳恒、耿相新主編,鄭州:大象出版社2005年版,第103頁。。因此,他努力尋找的是關于“為什么”以及“如何做到”的理解,更加關注接受觀念的一方的認知方式和心態(tài)變化。達恩頓不得不調整自己的具體論證,以詮釋建構的方式來處理他所關注到的文本,因此《屠貓狂歡》這類研究也呈現(xiàn)出較多的“文學趣味”。
達恩頓“觀念旅行”的研究路徑,重點落實在“旅行”上面,而對“觀念”本身并未作出重新解釋。“旅行”關乎的是傳播問題,本身是一種重新連接、打通“上下”的整體建構的嘗試。但同時,《屠貓狂歡》中各章的研究都體現(xiàn)出相似的思路,也就是將文本個案盡可能地放在一個經(jīng)過嚴謹考證的社會歷史背景中來展開閱讀,這些文本個案與已有的社會歷史文獻形成了某種“互文性”關系。達恩頓基于此來把握某種歷史根源性的東西,試圖更深入地對歷史進行描述,但背后其實依然隱約可見史學家和哲學家們所建立起來的既有歷史認知模式。在這個意義上,達恩頓展開歷史研究的觀念和方法的開拓性意義和局限性都鮮明地凸顯了出來。
在達恩頓的歷史研究視野中,“大寫的‘真’(Truth)是一個讓歷史學家們不太自在的詞,似乎它帶有實證主義或者某種形而上學的意味”②[英]瑪麗亞·露西婭·帕拉蕾絲—伯克編:《新史學:自白與對話》,彭剛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20、203頁。。因此他提出以小寫的“真(truth)”來回答某些歷史問題,并從中獲得有意義的理解。他的這種研究志趣深受人類學家的“移情”觀念的影響。達恩頓認為各個文化體系具有特殊性,如果要實現(xiàn)對另一個文化的有效理解,則應以一種“同情之理解”的態(tài)度來研究:“就每一個文字作品體系自身、并從親身參與者的角度來理解它,而不是以像是經(jīng)濟學家所偏好的某種共同的外在標準來對它加以考量。”③[英]瑪麗亞·露西婭·帕拉蕾絲—伯克編:《新史學:自白與對話》,彭剛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20、203頁。因此,他更加關注尋常人的思考方式,以及觀念形成的過程。但是他基于大寫的“真”(Truth)而提出的小寫的“真”(truth)的研究路徑,依然受限于二元化的框架。因此,他在《屠貓狂歡》中所“深描”的這些文本個案,最終的詮釋結論幾乎都必須依賴所謂大寫的“真”(Truth)來印證。盡管達恩頓的個案詮釋在方法論的意義上頗具啟發(fā)性,但他的最終結論依然內在于現(xiàn)有的歷史認知框架中。他所特別重視的小寫的“真”(truth)尚未能生成新的理解18世紀法國史的認知方式,依托于文本個案詮釋的歷史譜系因此也難以真正建立起來。在達恩頓以及其他新文化史研究者那里,如何在歷史研究中“重建整體”依然是一個待被解決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