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 迅

中國的城市文學，追溯起來有著較為悠久的書寫歷史，像唐傳奇、宋代話本小說、明清小說，諸多文本都是以市民階層為書寫對象，將之歸為城市文學，大體沒有問題。如中國古典白話小說“世情小說”的代表作《金瓶梅》，“極摹人情世態(tài)之歧，備寫悲歡離合之致”①抱甕老人輯：《今古奇觀》（插圖本），濟南：齊魯書社2002年版，第1頁。，相當于一幅描寫晚明市井生活和世俗人情的“清明上河圖”。民國時期，大多數(shù)知識分子長期生活在城市，對城市生活有比較深刻的認知和體會，加之他們大都經(jīng)受過“五四運動”的洗禮，且多有留洋背景，確立了現(xiàn)代人的身份和意識，因此書寫城市文學的作家不在少數(shù)，茅盾、施蟄存、劉吶鷗、穆時英、張愛玲、蘇青等，都在自己的作品中對那一時期的城市生活、社會狀況和社會氛圍有過十分貼切的書寫。

1949年以后，由于中國社會形態(tài)的變化，真正以城市生活為題材的小說，直到80年代中后期才出現(xiàn)，如以池莉、方方為代表的新寫實主義小說。據(jù)許子東回憶，20世紀90年代，百名評論家曾投票評選“你心目中最重要的十個作家十部作品”。在最終評選出的10部堪稱中國當代經(jīng)典的作品中，只有王安憶的《長恨歌》和賈平凹的《廢都》屬于城市文學②徐瑞哲：《中國當代文學“農(nóng)村包圍城市”？許子東孫甘露畢飛宇等作家學者說，城市文學還是非主流》，上觀網(wǎng)，網(wǎng)址：https：//web.shobserver.com/news/detail？ id＝69625，發(fā)表日期 2017 年 10 月 30 日。。不可否認的是，無論是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還是當代文學史上，鄉(xiāng)土文學一直占據(jù)中國文學的主流地位，而城市文學處于支流地位，或者說從屬地位。這與中國人長期以來的生活背景和成長背景密不可分?，F(xiàn)在活躍于中國文壇的作家，尤其是50后、60后作家，多半是在成年以后才進入城市生活，所以他們的寫作多是以鄉(xiāng)村生活為背景。即便他們把寫作背景轉移到城市，轉型書寫城市生活，但遺留在他們骨子里的非現(xiàn)代性的、非都市性的思維方式和價值觀仍在起支配作用。正如《三城記》中的張薇袆說：“當代作家最擅長的就是鄉(xiāng)土題材，最好的作家都在寫鄉(xiāng)村。他們一寫自己身處其中的城市就捉襟見肘，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都是‘童話’作家，或者‘故事大王’，沒有現(xiàn)實感。當代城市生活題材的文學作品真的是太缺乏?！雹購垯帲骸度怯洝?，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60頁。

事實上，經(jīng)過改革開放四十余年的發(fā)展，中國社會已經(jīng)由傳統(tǒng)的農(nóng)業(yè)社會轉向了工業(yè)社會，而且中國城市發(fā)展的速度和規(guī)模都舉世矚目，城鎮(zhèn)化人口大幅度增加，但遺憾的是，中國作家并沒有創(chuàng)作出與之相匹配的城市文學。這是中國文學滯后于中國社會變化的一個最顯著的表征。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呼喚真正意義上的城市文學。而也正是在這個時間點上，著名批評家張檸推出了他的首部長篇小說《三城記》。

一、《三城記》：中國城市文學的最新樣本

簡單一點說，張檸的《三城記》寫的是80后顧明笛以及一群年齡相仿的朋友在上海、北京、廣州這三座中國最具代表性的城市的工作、生活、戀愛與蛻變的經(jīng)歷。很顯然，顧明笛是與中國改革開放共同成長起來的一代人，加之他出生于中國大陸最現(xiàn)代最開放的城市上海，他身上具有與父輩完全不同的“時代新人”氣息，其價值觀、戀愛觀、生活觀與工作觀都與傳統(tǒng)觀念迥然有別。

正是因為這樣的選題角度，讓我在閱讀這部長篇小說時，不免有些擔心。只不過我的擔心與王春林的有所不同，他擔心的是批評家理念先行的問題②王春林：《從一己經(jīng)驗到外部世界——讀張檸長篇小說〈三城記〉及其他》，《文藝報》2018年11月21日第3版。，而我擔心的是，作為一位50后作家，張檸在成年以前，有過較長時間的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歷，這種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驗會不會成為他書寫城市的障礙；由于年齡差距，他能不能準確把握80后這一代人的精神特質(zhì)？令人驚異的是，張檸在這部作品中，不僅特別精準地呈現(xiàn)了上海、北京、廣州這三座城市不同的時空感、文化形態(tài)、城市性格與人際關系，而且也寫出了自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被貼上了一個標簽的一代人的迷惘與成長。這與他離開鄉(xiāng)村之后的生活和工作經(jīng)歷有關。

從某種意義而言，顧明笛的人生軌跡與張檸的人生軌跡有著驚人的重疊之處。甚至，我在閱讀的過程中，一度將顧明笛想象成張檸。張檸先后在上海、廣州學習和工作，然后北上北京，而且他長期從事現(xiàn)當代文學批評工作，深諳現(xiàn)代主義精神。他自身在“北上廣”這三座城市的經(jīng)歷與長期堅持嚴格的邏輯思維訓練，使得他解決了個體精神非現(xiàn)代化、非都市化的問題。

作為一位“新銳”小說家，相較于池莉的《煩惱人生》、賈平凹的《廢都》、王安憶的《長恨歌》、金宇澄的《繁花》等城市文學，張檸的《三城記》很顯然具有自己的特點。池莉的《煩惱人生》主要描寫的是日常生活中的一地雞毛，賈平凹的《廢都》主要表現(xiàn)的是當代知識分子靈與肉的沖突，王安憶的《長恨歌》主要寫的是中國女性在大時代變遷之下的命運沉浮，金宇澄的《繁花》與《煩惱人生》有相似之處，但他寫的是帶有一點鄉(xiāng)土味兒的上海，而非現(xiàn)代意義上的上海。

換言之，池莉、賈平凹、王安憶、金宇澄筆下的城市文學呈現(xiàn)的是過去時態(tài)的城市，而張檸筆下呈現(xiàn)的是當下時態(tài)的城市。他不僅從宏觀和微觀雙角度對“三城”所代表的典型環(huán)境進行了勾勒與描繪，讓不同城市的文化差異躍然紙上，而且還為當代文學人物畫廊貢獻了一個典型人物形象：顧明笛。80后這一代人自此作為典型的文學形象登上文學舞臺。正因為如此，我們才說21世紀中國城市文學書寫出現(xiàn)了一些新的變化。

在張檸的筆下，上海、北京、廣州“三城”被描寫得活色生香，大到城市景觀、街道樣貌、建筑格局、歷史形態(tài)、人際關系，小到菜肴菜式乃至氣息氣味，都讓人產(chǎn)生一種身臨其境之感。

張檸寫上海，“上海文化表面上看很洋氣、很國際，像外國文化似的，其實它骨子里浸潤著江南的靈秀之氣，它的根基是吳越文化。它將現(xiàn)代世界的理性和實用，與江南文化的審美和形式結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中國特有的世界文化精神?！雹購垯帲骸度怯洝?，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40、72、73、363-364、363、9頁。他寫北京，“北京的主要特點就是大，能夠容得下更多的東西”②張檸：《三城記》，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40、72、73、363-364、363、9頁。?！翱臻g太大，就容易雜亂而顯得粗糙。這種粗糙影響到北京人的日常生活形態(tài)?！直┣疑莩薜牡弁跷幕?，悲壯凜然的古燕趙文化，是北京精神的底子?！诒本┠欠N過于嚴肅又有點粗糙的外表下，總是涌動著一種年輕的氣息……”③張檸：《三城記》，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40、72、73、363-364、363、9頁。

張檸借施越北之口寫廣州：“廣州這座兩千多歲的老城，卻羞澀得像個新人，低調(diào)不聲張，任人評說。它是一座真正的平民城市，雅的俗的，窮的富的，忙的閑的，咸的淡的，都無所謂。高頭坐大馬，馬死落地行?！哳^大馬可以坐，步履蹣跚也能行?！雹軓垯帲骸度怯洝?，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40、72、73、363-364、363、9頁。他甚至還借施越北之口對深圳性格進行了總結式分析：“深圳這座城市，外表在模仿香港，骨子里卻在模仿北京，所以，它本身就是一座有精神分裂癥候的城市?！雹輳垯帲骸度怯洝?，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40、72、73、363-364、363、9頁。如此精準到位的分析，確實與他自身的生活經(jīng)歷密不可分。

我們甚至可以根據(jù)“顧明笛”的活動軌跡，繪制出一張張局部的立體的具有方向感的城市地圖，比如2005年10月的一個周日，顧明笛前往張薇袆家中的路線；他到《時報》面試后，游歷北京的路線；2011年2月8日，他和裴志武到廣州投奔施越北，施越北載著他們奔向目的地的路線，都可以繪制出地圖。

僅從這一點就可以看出，張檸是一個方向感十分強的作家。而我認為這是寫好城市題材小說的一項不可忽視的本領。如果一個人沒有方向感，那么他在城市的迷宮中一定會迷路，他對城市的認識一定是不完整的，是混沌的。

但也不是沒有疑惑。剛開始閱讀的時候，覺得張檸或借助顧明笛的思考或借他人之口對城市進行大段大段地介紹，有販賣知識之嫌，可當我讀完整本書合上書頁時，我才意識到張檸的用心。一般而言，在任何題材的文學作品中，作為地理和物質(zhì)層面的城市，都只是烘托主人公的背景，是為主人公服務的，不宜大肆動用筆墨，否則有喧賓奪主之嫌。但在《三城記》中，張檸對城市景觀的描繪，對城市性格的分析，對城市文化的認知，具有天然的合法性。

正是張檸對“北上廣”“三城”文化的呈現(xiàn)與比較，豐富了這部長篇小說的內(nèi)涵?！叭恰蔽幕c顧明笛在三座城市的生活、工作與戀愛的故事主線，共同構成了一部駁雜而又多姿多色的“三城記”。我認為這是《三城記》作為中國新城市文學一個最新樣本的題中之義。

張檸要呈現(xiàn)的文學意義上的“三城記”，與現(xiàn)實中作為標志意義的“北上廣”一樣，同樣是一個開闊的、多元的、豐富的，具有生長性和無限可能的空間。

二、塑造具有“多余人”特征的時代新人

作為一部描寫80后精神成長史的長篇小說，我更關心張檸到底塑造了怎樣一位主人公。

出生于上海的顧明笛，衣食無憂，大學畢業(yè)后很順利地到了東山公園管理處工作，與父親顧秋池在同一單位上班。不同的是，父親的工作是種樹澆花，他是坐辦公室。父親對自己的工作很滿意，但顧明笛認為每天的生活毫無意義，完全是浪費生命。他一直在想，“怎樣才能夠擺脫那些熟悉而無聊的面孔、表情和語言”⑥張檸：《三城記》，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40、72、73、363-364、363、9頁。。最終他在烏先生“行動哲學”的鼓舞下，辭職離開上海，北上北京，入職《時報》?？俊Ｒ娏暺诮Y束后，順利轉入深度報道部。因為與裴志武調(diào)查“沙漠污染”事件被打而一舉成名，同時也受到了報社的處分；緊接著又因準備調(diào)查東部某大型水果種植基地的污染情況而被調(diào)到文化新聞部。他在新部門干得風生水起，卻也麻煩不斷，最終因一起災難性事件而辭職。在程毓蘇副教授的建議下，經(jīng)過備考，考上了B大學的博士研究生，攻讀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卻又因為論文開題報告和感情問題而導致情緒激動被學校送進“安定醫(yī)院”，導師要求將其開除，最后在母親的爭取下休學一年。休學期間，他和裴志武南下廣州，投奔在此創(chuàng)業(yè)的施越北，遇到日后將再一次讓他面臨重大人生抉擇的勞雨燕。

可以說，在《三城記》中，張檸為我們塑造了一個典型的時代新人形象。顧明笛之所以離開舒適的工作崗位，北上北京，南下廣州，是因為他是一個不滿足于現(xiàn)狀，富有正義感，心高氣傲，帶有理想主義色彩的年輕人，“敏感而且真誠”，“是我們時代的稀罕物”。同時，他的身上患有典型的都市病和現(xiàn)代病。正如《時報》?？苛瘜λ脑u價：“盡管你看上去很有個性，但你身上同樣有這個時代青年的通病，就是‘小資情調(diào)’。這種小資情調(diào)是都市精神癥候的典型表現(xiàn)形式。對于古典時代而言，它或許具有某種進步意義，對于現(xiàn)代社會而言，它的局限性則暴露無遺。比如自我意識太強，過于自戀甚至自私，太在乎自我實現(xiàn)和自我形象，因而沒有合作精神和犧牲精神?！雹購垯帲骸度怯洝?，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49、310、314、36、81、96、309、422頁。正是因為他的理想主義，他的“不諳世事、認死理兒”，所以在《時報》工作時不按行業(yè)潛規(guī)則出牌，收了紅包卻不發(fā)稿，被舉報，落了個留報察看的處分；攻讀博士期間，因觀點與導師相左，論文開題報告遲遲不能拿出；到廣州后，急于想與施越北談論調(diào)整網(wǎng)站思路的事情而適得其反。

從這個意義而言，顧明笛的所作所為無疑具有文學史上“多余人”的典型特征。他在攻讀博士期間也一再認為“自己就是這個世界上的多余人，走到哪里都多余”②張檸：《三城記》，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49、310、314、36、81、96、309、422頁。?！拔易罱悬c迷失了似的……到處都令人失望，自己也覺得活在這個世界上是多余的。”但又如他自己分析的那樣，“19世紀的俄國文學里面也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這種類型的人，可人家那是自以為多余的悲觀論者，我這里是別人把我當多余的人，誰都可以對我視而不見，忽略我?！雹蹚垯帲骸度怯洝罚本喝嗣裎膶W出版社2019年版，第149、310、314、36、81、96、309、422頁。二者之間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

事實上，顧明笛身上所體現(xiàn)出來的復雜性，比“多余人”要豐富得多。他在寫給張薇袆的郵件里坦言，“我提前一個月來到這個世界，從小體弱多病，長大后有嗜睡的毛病。特別討厭的是，我坐著就打瞌睡，躺下就醒了，失眠也是常事，后來我就習慣睡在睡袋里面，會感覺踏實一些”④張檸：《三城記》，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49、310、314、36、81、96、309、422頁。。他的生活離不開睡袋，而且養(yǎng)成了一個古怪的習慣，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想鉆進睡袋睡覺，或者有跟人擁抱的隱秘沖動。在他離開上海前往北京時，他的母親竺秀敏為他準備的行李箱，除了“吃的、穿的、用的”，“還有兩個睡袋，厚的和薄的各一個，北極熊牌，溫標、材質(zhì)、體感都是一流的”⑤張檸：《三城記》，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49、310、314、36、81、96、309、422頁。。這是一個意味深長的細節(jié)。

正是因為這樣古怪的生活習慣，以至于他打量這個世界時，也會情不自禁地想起睡袋。如他到《時報》報到后，坐在小方格里的桌子前，對那個大約兩平方米的半封閉空間產(chǎn)生了好感，他的心理活動是這樣的：“豎起腰桿能夠看到其他人，往下彎腰便消失了，誰也看不見你，就像鉆進了睡袋一樣?！雹迯垯帲骸度怯洝?，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49、310、314、36、81、96、309、422頁。而且這種習慣影響到他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比如戀愛。他戀愛，可能就是為了尋找一件睡袋的替代品。譬如他在何鳶的宿舍與其“云行雨施”之后的那幾天里，“他都沉浸在幸福的回憶之中，前些日子積下來的那些大煩惱和小煩惱，形而上和形而下的，都暫時丟在了腦后。他連睡袋也不要了，晚上往床上一挺，直接就面帶微笑進入了夢鄉(xiāng)。”⑦張檸：《三城記》，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49、310、314、36、81、96、309、422頁。按照精神分析學觀點，他的這些表現(xiàn)屬于不折不扣的“俄狄浦斯情結”。

張檸在“卷四”中對顧明笛的這種根深蒂固的“戀母情結”有所分析：“按照心理分析學的觀點，睡袋應該是母體的替代品。它是一個由物質(zhì)制造的精神假象，導致依賴者的精神變態(tài)。最明顯的癥候，就是有‘戀母情結’，其實就是返回母體和子宮的沖動。要擺脫睡袋依賴，就需要另一個‘母體’，既不是物質(zhì)的，也不是回憶之中的。在顧明笛接觸的女性中，最有可能替代的，就是何鳶，但陰差陽錯沒有成功。最近，他的心理又在悄悄地發(fā)生變化，對勞雨燕的依賴已經(jīng)萌芽，一種從未有過的新奇感正在破土而出?！雹鄰垯帲骸度怯洝罚本喝嗣裎膶W出版社2019年版，第149、310、314、36、81、96、309、422頁。

具有“戀母情結”的人，肯定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張薇袆發(fā)現(xiàn)顧明笛的標準坐姿，就是蜷縮在沙發(fā)里。再小的沙發(fā)他都能蜷進去，然后抱緊自己的雙肩。事實上，他的這個坐姿，也正是嬰兒在母親子宮里的標準姿勢。對此，張檸有一個神來之筆。在一次沙龍結束之后，由于時間太晚，張薇袆到顧明笛處留宿。第二天清晨，張薇袆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不算寬敞的床上，竟然還擺著一個睡袋。顧明笛醒了。張檸借助張薇袆的觀察如此描寫顧明笛接下來的行為：“他像小孩子一樣鉆出來。”①張檸：《三城記》，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7、74、161頁。每次讀到這個細節(jié)，都忍俊不禁。

作為一個在精神上沒有長大的孩子而言，顧明笛的戀愛史也充滿了不確定性。我本來挺看好他與張薇袆的戀情，可哪里想到，就在張薇袆像個幸福的家庭主婦那樣，為他精心烹飪了一頓豐盛的晚餐之后，他卻逃跑了。原因很簡單，“面對張薇袆烹制的一桌美味，顧明笛卻看到了日常生活對自己的吞噬，看到在庸常中沉淪的自己的身影，看到衰老、終結和無意義，并由此而焦慮不安”?！八_實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去過那種卿卿我我、兒女情長的小日子。他還懷抱著憧憬和希望，想要過一種目的不明的、隨性的、混亂的、充滿了冒險精神的生活?！雹趶垯帲骸度怯洝?，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7、74、161頁。那么，他在此之前，為什么要邀請張薇袆到他家里留宿呢？

到北京后，與彭姝朦朧的情感，因為一次有關愛情的討論而產(chǎn)生罅隙。就在彭姝與程煙分手后，顧明笛又不知所以地將彭姝教訓了一番，終致隔閡難消。與何鳶激情相遇后，他一周不曾露面，被何鳶“判死刑”，而他居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不僅如此，他還將原因推到何鳶身上。

如此糟糕的情感經(jīng)歷，加上論文開題報告的影響，讓他一邊經(jīng)受失眠癥的煎熬，一邊考慮著嚴肅的重大事情：我能做什么？我愛什么人？事實上，他的這些表現(xiàn)，正是張薇袆對他做出的宣判：愛無能。他的大學同學萬嫣對此有著比較清晰的認識。她說顧明笛“最大的問題，是缺乏安全感，有很強的自卑情結。你總是覺得所有的女人都瞧不起你，因此你想在女人身上得到‘顧明笛很棒’的結論。一旦得到確認，你就覺得索然無味，然后不顧一切撤離。”③張檸：《三城記》，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7、74、161頁。他抱緊雙肩蜷縮進沙發(fā)的姿勢，正是缺乏安全感的外在表現(xiàn)。

這一切的問題，直到他在廣州遇到勞雨燕之后，才得到了改善。而這個時候的他，已經(jīng)歷許多事情，相對以前要成熟穩(wěn)重不少，對戀人也產(chǎn)生了責任感。完成了一次內(nèi)在的蛻變與成長。

另外，張檸在《三城記》中寫到了眾多人物。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像竺秀敏、顧秋池、張薇袆、湯明、烏先生、施越北、裴志武、彭姝、柳童、徐蘇力、唐婉約、程煙、劉煒陽、楊菲、何鳶、夏慕春、童詩珺、程毓蘇、衛(wèi)德翔、譚東亮、朱志皓、勞雨燕等等，都各具鮮明性格，而且面目清晰，就連“慣例酒吧”文化沙龍成員和郝家堡工友夜校的成員，都各有性格與出處?？梢姀垯幋_實是下過一番苦功，做足了案頭功夫，也得以窺見他的寫作野心。

身處這個瞬息萬變的大時代，如何記住每一個人的名字，每一個人的面孔，每一個人的出處，正是文學要做的事情。張檸以他對文學的理解和尊重，做到了這一點。從這個意義而言，他是一位身懷普世價值的作家，《三城記》也因此而超越了單一作為城市文學或是成長文學文本存在的價值。

歸根結底，《三城記》是一本描繪世情與書寫人性的大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