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敏
胡樹回來的當天就和一條狗較上勁了,這條狗是楊春家的狗,被鏈子拴著,也正是拴著,胡樹才沒被狂吠的狗咬著。胡樹說絕狗,瞎啦,我是胡樹,和你主人是朋友哩。那狗歪著頭看了他一眼,仍咬,仍狂叫,還把前爪伸出后背聳起。邊刨邊猛叫。胡樹說你狗日皮子癢,不教訓你你還真把自己當成狗了,說著撲過去,揚起腳要踢,那狗倏地退回拴狗的柱子那里,更加狂暴,叫的聲音越發(fā)憤怒,越發(fā)瘆人。胡樹退回去,它又撲上來,胡樹上前,它又退回去,胡樹手里已經(jīng)撿了個拳頭大的鵝卵石,揚了幾次手,終究沒打出去。打狗看主人,在山區(qū)尤其看重,胡樹和楊春是朋友,把狗打傷就等于把楊春打傷了,他不能下這個手。但這狗實在是皮實,不依不饒、不氣不餒、敵進我退、敵退我進,在它有限的范圍內(nèi)不斷刨撓、狂叫、齜牙咧嘴、口吐紅舌、聲音銳利、沸反連天,尖厲地刺激胡樹的神經(jīng),頑強地挑釁胡樹的尊嚴。胡樹畢竟才從外面顛簸歸來,幾千里的路,幾天的行程,人也上了歲數(shù),在憤怒狂躁、對嚷、奔走中敗下陣來,蹲在遠處的樹下喘氣。
望著家門而不敢進,胡樹既無奈又心酸又憤怒,媽的,老子多少年才回來,沒想到卻被一條爛狗擋了道,有家不能回,有門不能進,真是人倒霉連狗都欺負。坐一陣,想一陣,氣一陣,胡樹說你狗日的惹著我算你倒霉,老子不叫你哭不出好聲氣不叫人。漂泊多少年,胡樹啥沒見過,吃過虧,占過便宜,被人欺負也欺負別人,但多數(shù)是自己占上風,哪想到今天卻敗在一條狗身上。
胡樹是冷醒的,剛入秋,山區(qū)的天氣就冷得不像話,他抹一把臉,臉上竟有了一層薄霜,手腳僵得不能動彈,嘴里說媽的啥鬼地方,老子在大城市蹲橋洞也比在這兒暖和,隨便想個法子,也可以把肚子弄圓。正自言自語,那狗聽到窸窣聲,又狂吠起來,這下又把他惹火了,想想今天不教訓這狗東西是不行的了,不把你狗頭砸爛,你是不知道灶王爺長三只眼了,掙扎著爬起來,摸到那塊鵝卵石,突然聽到埡口處有人聲,死狗,叫啥叫,老子回來你也不曉得?那狗聽到呵斥聲,就立馬噤了口。
胡樹知道是楊春的聲音,盡管聲音嘶啞蒼涼,不再敞亮。胡樹從樹下走出來,狗又狂吠,楊春驚訝,咋個是你?你龜兒游尸擺魂到哪里了?啥時回來的?楊春背后站著她的啞巴女人,咿咿呀呀啞巴比畫在詢問,胡樹說你咋把狗拴到我門口了?這絕狗太討嫌了,別家的我早就將它打死了。楊春說我拴你門口是替你看家哩。它咬你?不會吧?這狗溫順得很哩。胡樹說溫順?咬我一下午了,害我門也進不去,還餓著肚子哩。
楊春讓啞巴媳婦做飯,啞巴媳婦比畫著是不是取梁上熏得漆黑的臘肉,楊春指著墻角一堆洋芋,說我曉得兄弟常年在大城市跑,大魚大肉吃膩了,吃燒洋芋,酸菜拌辣椒,換換口味。胡樹瞧瞧熏臘肉,說還是你了解我,這些年,啥沒吃過,真想家鄉(xiāng)的洋芋、腌菜。楊春說這次要住幾天?不會又帶個兄弟媳婦來?胡樹說不走了,我在昆明遇到村長,他邀請我來看有啥合適的項目,幫村里發(fā)展一下。那天請村長吃了頓飯,喝了瓶茅臺,喝多了,村長拉著我的手,說胡叔,村里發(fā)展太困難了,沒資金沒項目,你闖蕩多年,要幫幫鄉(xiāng)親們……撇不下情,我才回來了。楊春說你那叫游蕩不叫闖蕩,游蕩也好闖蕩也好,老了,回來才是正道,要不然拋尸在外可劃不著。胡樹被洋芋噎著,說你這是屁話,啥拋尸在外?我過得滋潤踏實,拋啥尸?
狗在門外不停地狂吠,還用爪子撓門,叫得人心慌,楊春說這瘟狗咋的了,就是生人也見過面了嘛,從來沒這樣過。胡樹說這狗該拿來燉了吃了,根本不聽打招呼,養(yǎng)著吃。楊春說也怪了咋對你這樣呢?其他人可不是這樣。胡樹心里很鬼火,說你叫,老子要叫你叫不出聲音來。
胡樹醒來,已經(jīng)是藍天晌午了,這很正常,他就沒有在早上起來過。家里沒啥吃的,打算出去找點吃食。才一出門,那狗又沖他不停歇地叫起來,狗倒是拴到楊春門口了,鏈子也縮短了,咬是咬不到的,但叫得太難聽,太有針對性,胡樹感到很惱火,這是對他的挑釁,這是挑戰(zhàn)他的自尊,老子啥時被一條狗這樣糾纏,你是欺負老子沒錢么?老子也吃香喝辣過,也揮金如土過,錢來得快去得也快,錢財如糞土嘛,你狗日瞎了狗眼,治不了你,老子也白在外面混了恁么多年。
弄了些吃的,胡樹回來又睡,他要把精神養(yǎng)足,把力量攢夠,好和這條狗相纏,不把狗東西制服,真的白混幾十年了。
山村黑得早,日頭才落下,霧靄剛浮起,潮水樣的黑就將小山村吞噬了,楊春家是睡得早的,又沒啥事做,只有一個黑白電視機,信號不好,麻麻點點一片,偶爾晃出幾個人影,眨眼就不見了,也就沒看的興趣。胡樹悄悄起床,摸到不遠處蹲著,朝那狗汪汪叫兩聲,那狗鼻子靈得很,知道是他,于是就憤怒,就汪汪汪狂吠起來。楊春被吵醒,在里屋罵絕瘟,叫個干,這么早沒人起來的,趕緊閉了狗嘴。那狗叫了一陣子,剛停下,胡樹又朝它扔了個小石子,又汪汪叫兩聲,那狗是呆狗,只管憤怒地叫,叫得驚天動地,叫得毛骨悚然,叫一陣,感到有些累,就休息一下。胡樹又扔了兩個小石子,又汪汪地撩撥幾聲,那狗受到挑釁,狗性子發(fā)作,在鏈子的約束下竄出又退回,退回又竄出,撓地扒泥,把地下扒了個坑,叫得撕心裂肺,胡樹蹲在暗處呵呵地笑,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他要讓這條一回家就讓他進不得門,一見面就咬他的絕瘟認得他的厲害,他要讓它不挨一下打,打終究是不好下手的,畢竟是老伙計的狗,但讓它吃啞巴虧,從此不亂叫。
楊春是睡不住的了,這樣不停地叫,再淡定的人也受不了,他想是不是有人要偷東西,狗是好狗,看家護院忠誠得很,雖然現(xiàn)在治安好得多,但沒有賊娃子,狗不會這樣無休無止地叫的。
胡樹知道楊春會做什么,山里人家的狗叫兇了,人睡不住了,知道情況異常,會在屋里找根棍子,甚至順手提著扁擔、板鋤出門。胡樹迅速摸回屋,將門關好。果然,楊春開門,提著一把條鋤出來了,那條鋤挖在腦袋上是要命的,胡樹在床上冷笑。楊春喝住狗,提著條鋤打著手電在周圍附近巡逡了一圈,沒有什么動靜。他來到胡樹門口,啪啪敲門,胡樹、胡樹,你這老狗日的,狗叫了半天你沒聽見么?胡樹哼哼唧唧、朦朦朧朧地說,聽到了,又睡著了,沒啥事。楊春說這樣叫你都不起來看一下,賊把你東西偷了你也不曉得。胡樹說我有個干雞巴,我這幾十斤干巴,巴不得有人偷走呢。楊春又嘆口氣,是的,是的,你狗日的除了那幾十斤干巴還有啥呢?在外面晃了幾十年,除了那座祖?zhèn)鞯臇|倒西歪、枯朽的房,還有啥呢?你當然可以睡安生覺,敞開門賊也不會光顧呢。
見楊春回去,胡樹咂了一袋葉子煙,估摸楊春上床睡了,他翻起身來,想開門出去,又覺不妥,如果楊春聽見狗的狂叫,又提著條鋤出來,來不及跑,被狗日挖一條鋤就完了。胡樹是啥人,啥法沒有,他找了根長竹竿,拴上線,找出昨天啃剩下的一根骨頭拴上,爬上屋頂。他家緊挨著楊春家,竹竿的長度正好撩撥到狗,他的房是草頂,雖然枯朽,趴著卻不硌人。胡樹高興起來,又翻下草頂,到樓下摸出那瓶散酒,對著沒有一顆星星的夜空喝起來、喝幾口,他把竹竿伸下去,對著那狗撩撥,那狗也是認真而且執(zhí)著的狗,也是受不了一點氣的狗,知道那光骨頭晃來晃去是挑逗它玩弄它的,就惱怒,就不假思索,就放聲狂吠,一氣叫了十多分鐘,想歇下,竹竿又伸下來了,竹竿和拴著的骨頭在它的狗頭上晃來晃去,好幾次還打著它的狗頭,這憨狗更憤怒,便使出全身的勁撲、刨、咬、叫。楊春被攪得睡不著,踢了他的啞巴老伴一腳,媽的你倒好,狗再叫也聽不到,老子咋睡得著。聽到門“吱呀”聲,胡樹早把竹竿收回,趴在草頂?shù)牧硪幻嫘泵嫔虾壬⒕?,楊春又拿著電筒提著條鋤到處查看,走了一圈,發(fā)現(xiàn)沒有任何可疑跡象,楊春就有些惱怒了,那狗也是呆狗,楊春走到它面前它還在叫,把頭伸向胡樹的房頂方向,楊春把手電筒的光射向房頂,黑黢黢的房頂啥也沒有,楊春惱怒,抬起腳就給狗幾大腳,踢得那狗汪汪汪叫,叫得委屈而又哀怨,它由委屈變得憤怒,朝胡樹房頂方向更加起勁叫。楊春說你還不服氣,你再叫老子明天宰了你,邀胡樹來吃狗肉,給他洗塵。說著又是幾腳,狗叫得更加委屈,更加憤怒,胡樹在房頂另一面的草頂上蹺起二郎腿,喝了一大口酒,差點笑出聲來。
就這樣折騰到天亮,那狗嗓子也叫啞了,嘶嘶拉拉的,一夜的折騰,那狗累得站不起來,趴在地上悠悠喘氣。
從此,那狗見到胡樹眼簾低垂,看都不敢看,更不敢叫了。
村主任吳家良帶著扶貧隊員趙云順來胡樹家時,胡樹還在睡大覺,敲了半天門終于敲開,胡樹披著衣服趿著鞋對來人說敲啥子嘛,大清八早的。家良說早,現(xiàn)在還早?你看幾點了。說著把手腕伸過去讓他看表,胡樹說才十點嘛,看完表他把村主任的手腕抓住,說上海精工,不咋個嘛,我在成都時買了塊瑞士表,在火車站被賊偷了。家良說我曉得你有錢,就是不曉得戴在手腕上咋個會被偷走。胡樹說人擠嘛,你不曉得大城市的賊有多厲害。家良說二大爹,我們是來搞扶貧調(diào)查的,你有錢,就不納入低保了,謝謝你的支持。胡樹一聽是落實低保當貧困戶時,就急了,他曉得貧困戶吃低保的好處。他急赤白臉地說家良侄兒,不,主任,還有這位同志,你們可要為我做主,我一個孤寡老人在外漂泊幾十年,窮得除了身上幾十根肋巴骨一身瘦干巴啥也沒得,你們?nèi)绦淖屛茵I死嗎?走走走,我?guī)銈兛?,我這家里有啥東西,說著去拉吳家良和趙云順的手,家良笑了起來,不用瞧了二大爹,我是逗你哩,你不要再亂吹牛打誑了,我還不曉得你的家底哩。家良對云順說看見了吧,他的情況我在路上和你介紹過,你要包的十幾戶貧困戶中數(shù)他最窮,要脫貧擔子重喲。云順三十來歲,農(nóng)村工作他也是熟悉的,像這樣的貧困戶還真不多了,他在屋里走了一圈,又到樓上看了一轉,真是丟個石頭也打不到一樣東西,別人家至少墻角堆的有洋芋,梁上掛的有苞谷、臘肉,甕里有米,他屋里連洋芋也沒有;床上呢只看得見一堆黑黢黢的油渣似的東西,老遠就聞得見一股酸臭味,知道他的被子是不興縫被面的,棉絮最不耐蹬,成油渣、成破網(wǎng)了,這是一塊硬骨頭喲,誰攤上誰倒霉。
w要走,胡樹一手拉住一個,熱情似火,侄兒子,這位同志,莫走嘛,難得來一趟,吃了飯再走。家良說二大爹,你莫裝樣了,你的糧還在耗子洞頭,拿啥請我們吃?胡樹說才回來嘛,一樣都還來不及置辦,干脆侄兒子今早去你家隨便吃點,等我置辦好了又請你們,別的沒的,劍南春是要買幾瓶的,老火腿、老臘肉也要買幾掛,不過么,我做不出好的來,請你們進城上館子。家良說老輩子,我們還要去其他村,干脆你自己進城吃館子算了,城里遠,在鎮(zhèn)上也可以的,將就吃點。說著朝云順擠眼睛,一臉譏諷的笑。
出門,家良說小趙,你趕緊從救濟款里取點錢,給老頭買點糧,買點油和生活用品,但千萬不能給錢,切切記住。云順說我給行嗎?用自己的錢,這老頭也太可憐了。家良說千萬不能給,給了他上鎮(zhèn)里一頓就吃完了,還要邀上幾個人撐面子,聽他沖殼子。云順說主任,我這任務難完成了,這樣的人,咋脫貧嘛,到時完不成任務,挨批評受處分不說,還要拖累你們哩。家良說不怕,我們一起想辦法,不會讓你一個人抓瞎哩。
送米、送油、送生活用品,云順用大背籮背著,累得氣喘吁吁。走到楊春家門口,那狗就瘋叫,家良退遠,那狗還是不依不饒,叫得憤怒,叫得狂躁。楊春出來,見是給胡樹送東西,心里不快,就懶得喝住狗,云順說老人家麻煩你喝住狗,我是給胡大爹送東西哩。楊春說我曉得你是給他送東西的,還是當懶漢當混混好,有政府管著。胡樹出來,那狗立即不叫了,垂著頭、夾著尾,一臉沮喪退回去了。胡樹說說誰呢?說誰呢?楊春老弟,你不能背后說壞話喲。
胡樹笑瞇瞇地說我曉得你快來了,請進請進。云順看著他伸手,以為他要接過去幫一把,他卻收回手進屋了。東西放好后,胡樹說了些感激的話,堅持要云順坐下,說要燒水給他喝,云順說還有事呢,以后還要來的,胡樹卻拿出一把生銹的斧子,說你咋說也走不脫的,到了我這里連杯茶也喝不上,我要被人罵的,你幫我砍砍柴吧,柴火燒水快。說著將斧子遞給了云順。
云順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心想他把我當成大兒子使喚了,砍砍柴也無妨,但得看自愿。胡樹說趙同志,他知道他姓趙了,你這是來扶貧呢,你看我一個我孤寡老頭揮得動這個斧頭?你大力飽氣的,幫我砍砍又咋了?以后上面來搞調(diào)查,我要幫你說好話的喲。云順無奈地到門口,幫他砍柴去了,胡樹從兜里拿出煙,抽出一支自己吸上,說你手不閑我就不遞煙給你了,他蹲在門檻上,美滋滋地抽上了煙。
砍完一小堆,云順手有些酸了,說胡大爹,夠你燒水、燒早飯了,水我不喝了,還有事哩。胡樹說抽支煙、抽支煙,歇下又砍嘛,你咋個會忍心讓我這個星期吃生的呢?像你這樣優(yōu)秀的上面來的同志,隨時把群眾的困難記在心里。云順想果然在外面跑過江湖的,山區(qū)的人憨厚,哪里找得到這些歪歪道理來說,不砍吧,這種人難纏,一天又閑著無聊,他抬著嘴亂說影響也不好,只得又揮起斧子。胡樹見門前的砍得差不多了,又去房后抱出一堆,說一事不煩二主,家良侄兒說要來幫我砍,我看你順手捎帶一次砍完算了。云順手也砍酸了,他雖然說也是農(nóng)家子弟出身,畢竟進機關多年了,多少年沒砍過柴了。他累得氣喘吁吁,額上熱汗蒸騰,剛砍完一堆還沒喘過氣來,老頭又抱來一堆,他忍不住說胡大爹,我就是你雇來的長工,也要省著用,我就是你兒子,你也要心疼心疼,不砍了。說著爬起來要走,胡樹說你這人,不砍就不砍嘛,還要說這些難聽的話,你看我一身是病,無兒無女孤寡老者一個,走路都打閃閃,你就當尊老愛幼嘛。說著硬將云順扯進屋,進來進來,我這人是最講感恩的,你茶不喝一杯,飯不吃一口,咋叫人忍心哩,云順只得坐在他那歪三斜四、散了草辮的草墩上,差點沒跌一跤。胡樹在屋里轉了一圈,說喲,水也沒得了,你說我這是啥日子,讓你見笑了。來來來,抽支煙,麻煩你幫我挑挑水,水井就在村子前頭,不遠不遠。云順歇了歇氣,心想算了算了,自己大力飽氣的,挑就挑吧,不要說是自己的扶貧對象,就是年老體弱的孤寡老人也該幫的嘛。
云順出門,那狗又叫起來,楊春出來喝住狗,說趙同志,你這干兒子硬是當上了,又砍柴又挑水,怕是連飯也幫他煮好哩。云順說他年紀大腿腳不靈便,我?guī)鸵幌隆畲赫f腿腳不靈便,你能到山上去攆兔子嗎?你能到處去趕場嗎?開了這個頭你攤上了,你這個干兒子當定了。云順心里有氣,感到受騙了,想折回去把桶丟了,走人。胡樹出來,說趙同志,狗擋你道了嗎?我來給你開道。他一出來,那狗立即不叫了,低眉順眼耷拉著尾巴縮回去了。胡樹說柴燒了好多,麻煩了你去挑吧,云順無奈,只得挑著桶走了。
云順對村主任說這個貧我真是無法扶了,給他送米、送油、送東西,還要幫他砍柴、挑水,只差沒做熟了喂他了,你說他吃完了、用完了又咋辦?家良說我還不了解他,當年老伴實在受不了他,帶著兒子跑了,從此他到處漂泊到處流浪,人老了跑不動了,就回來了。這樣的人,政府可以兜底養(yǎng)起來,問題是咋個脫貧?養(yǎng)起來和脫貧是兩回事。云順說他啥都不做,天上掉餡餅?家良說這個老漢還是有些能耐的,要不咋在外幾十年,聽說他在外面還有個老伴,還有娃娃呢。云順說上天保佑但愿不要來了,光他一個我的任務就完成不了,再來幾個就要命了。
商量來商量去,最好的項目是養(yǎng)牛,胡樹老漢腿腳好著哩,養(yǎng)牛最適合他,于是決定,買牛。云順從自己單位要了些錢為他買牛。
家良把錢送給他,厚厚的一沓,用橡皮筋捆著,說二大爹,這錢是趙同志單位捐的,每個職工都拖家?guī)Э?,工資也就那點,但一聽扶貧,都捐了。我聽說小趙單位一個女的,人家把給娃娃買奶粉的錢都捐了,我們不要辜負人家喲。云順把一張表拿出來讓他簽字,老漢看到這么多錢,眼睛放光,一把將錢接過去,沾著口水啪啪數(shù)起來,數(shù)了一遍,說侄兒子,是三千嗎?咋不夠呀?云順不快,說好好數(shù),不會少的。家良說二大爹,你不要賊慌慌、急撈撈的,慢慢數(shù),這錢我數(shù)過的,未必我還要摸掉張把兩張。胡樹說咋會,你咋會?我是怕數(shù)多出來,要退出來,多少就是多少,清清白白做人才是道理。家良笑出來,好好好,二大爹做人清清白白一輩子,佩服、佩服。
簽了字,云順又拿出一份“承諾書”來,說老人家,收了錢你還得簽承諾書。一聽“承諾書”胡樹老漢就有些不高興,說簽啥承諾書喲,我這輩子最講的就是誠信,不信你問主任,走南闖北幾十年,沒得誠信咋混得下去,家良差點笑出聲,說是的、是的,我這老輩子最講誠信,希望你將誠信保持下去,好好養(yǎng)牛,養(yǎng)好牛,多下幾個小牛,你不就脫貧了嗎?胡樹說是嘛、是嘛,我好說還會毀了一輩子名聲。家良說承諾書還是要簽的,這是規(guī)矩,不能壞的。胡樹說念給我聽嘛,我要了解了解。云順拿起承諾書正要念,家良說二大爹,你是念過初中的,不要裝作不識字。胡樹說字我早忘得差不多了,再說,我眼睛也壞了,下次麻煩你們幫我配副眼鏡來,我的左眼是460,右眼是500,不要搞錯喲。
胡樹老漢少有的起了個早,他在人家送來的衣服堆里刨了刨,找出黑色的夾克,藍色西裝褲,還有一雙皮鞋,長期放著有些發(fā)霉發(fā)皺。沒有鞋油,胡樹有辦法,將鞋用抹布擦干凈,從前些天買的一塊臘肉上切下一小片肥肉,在鞋上抹了個遍,又用干布擦,居然亮锃锃的了。
楊春老漢說你是去嫖婆娘呀,打扮得新郎官樣的。胡樹說是呀,老雜毛,我?guī)€漂亮婆娘來亮瞎你的狗眼。楊春說你莫吹牛皮,有本事帶來你還要把以前的那個打脫。這話說到胡樹痛處,他想反駁,心里突然涌出一股酸楚,默默地走了。楊春老漢有些內(nèi)疚,打人不打臉,揭丑不揭短,這話過了,等他回來請他吃飯,喝杯酒。
雖然是山區(qū)的集,仍然很熱鬧,街道是逼仄了些,但新房子也不少,全是五六層的鋼混建筑,窗是鋁合金玻璃窗,門是寬敞的卷簾門,各種各樣的商店,小超市一家接一家。賣家用電器的,賣五金百貨的啥都有,這些地方他不愛去,他愛去的是那些低矮的房屋里開的門店,有放錄像的,有茶館,有賣米線、面條、包子、饅頭各種小吃的館子,還有現(xiàn)點現(xiàn)炒的小餐館。
二大爹,今天來得早喲,打扮得新郎官樣的,精神好得很嘛。來來來,看場錄像再走。胡樹老漢說不看了,今天不看了,我還沒吃飯呢。錄像館老板說你沒帶蕎粑粑嗎?我這里有開水,才漲開的。胡樹說誰帶蕎粑粑了?我要去進館子哩。老板說咦,二大爹,今天又得到救濟款了。胡樹有些不高興,啥救濟款?我只有救濟款嗎?
進了“好又來”餐館的門,老板笑哈哈地,二大爹,今天是來碗米線泡飯?還是面條泡飯,酒是苞谷酒,正宗不摻假。胡樹說我只會吃米線、面條泡碗飯么?來來來,點菜,點菜。老板好生高興,是嘛,二大爹誰人不知,哪個不曉,是個會過日子的人。
胡樹點了一盤糖醋魚片,一盤回鍋肉,一碗蒸肉加一碗淡豆花。酒呢,他說就不要散酒了,你那散酒不正宗,來瓶“醉明月”吃不完帶起走。老板說好好好,二大爹豪爽大氣,這才是二大爹的做派啊,說著去炒菜了。
菜端上來,胡樹說我這桌就不要再安排客人了,我喜歡清凈。老板說不安、不安,誰不知道二大爹是講究人。老板臉上掛著嘲諷的笑,心想老雜毛要這把救濟款幾頓吃光呢。
胡樹脫去了皮鞋,他嫌皮鞋不透氣,穿著汗唧唧的,但今天上集,不穿又顯得不體面,見面的人都說二大爹發(fā)財啦,穿得好光鮮。有人說人家老漢在外闖蕩幾十年,腰窩油厚的,只是不顯山不露水,有肉埋在碗底。胡樹聽著高興,說不咋的,不咋的,哪里有啥錢嘛,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罷了。有人說二大爹,衣服褲兒都好,就是有點臟了,找個老伴洗下嘛。胡樹說不慌不慌,老伴是條狗,有錢自然有。聽的人笑起來,說二大爹說自己是公狗哩。胡樹心情好,也不惱,說我是你爹哩,你這小狗崽子。
胡樹慢慢品酒,慢慢吃菜,他點的菜多,量又大,還嫌不夠,又叫餐館老板加了兩個菜,菜上齊,滿滿一桌,很氣派。胡樹滿意地咂咂嘴。看見其他桌的人都羨慕地看自己。老漢心滿意足,但一個人吃,一個人喝,又顯得有些冷清,他后悔當初不約倆人來,熱熱鬧鬧,聽他們吹捧的聲音,看他們羨慕的目光,也是一種享受。
胡樹朝門外不斷地瞟,看能不能遇到熟悉的人,喝了兩個小杯酒,突然看見楊春和他的啞巴老伴,啞巴老伴背了背籮,是來趕場賣東西了,值幾個錢呢?胡樹知道,賣的不外乎是洋芋苞谷,一串辣椒,幾個南瓜,他有些鄙夷,有些自豪,有些同情。他沖出門去,喝住已走過去的楊春,請他們來吃飯,楊春說你慢慢吃,吃人三餐,還人一席,我可沒錢請你。胡樹說這是啥話,請你吃是要你還么?這些年我不在,房子啥的不是你照料么?來來來,老哥們了,不要廢話連篇。胡樹將楊春拖起就走,啞巴婆娘站著不動,胡樹去拉她,她的手布滿老繭,毛刺刺地刺人,胡樹心里泛起一種溫暖、一種酸楚,也有一種期盼。
胡樹找到感覺,居高臨下地說吃呀,楊春老弟,放開吃,不夠就再添。楊春說夠了,夠了,這么一大桌菜,吃不完浪費,也只有你這么大方,這么舍得。胡樹大大咧咧地說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今朝有酒今朝醉,有了就要舍得。你呀,要學會享受。楊春說胡樹老哥呀,你要省著點用,不要有一文吃出二文,我曉得,你那錢是人家趙同志他們捐的,你要拿去做點正事。胡樹說我咋不做正事了,你不曉得,我就是要去買牛,買了牛,你可要幫我照看了,我曉得你放牛是有經(jīng)驗的。楊春說那是應該的,我?guī)湍阏湛聪?,但你自己要上心。家良主任和趙同志也和我說了。你要好好買個母牛,母牛種好,繁殖得快,小牛可值錢呢。胡樹說我曉得,我雖然在外多年,這點經(jīng)驗還是有的嘛,牛年輕,體格好,生育能力當然好。楊春說你帶錢了嗎?我叫啞巴老伴去賣東西,我和你一起去買牛,你要信得過我,我比你在山區(qū)時間長,買牛比你有經(jīng)驗。胡樹說不不不,今天沒帶錢,改天再請你來幫著選。胡樹明白,他這錢買了好牛,這幾天就沒有開銷了。牛當然要買,但他不打算買好牛,買頭牛就行了,何必破費呢。
牲畜市場在鄉(xiāng)場的尾部,這里是一片開闊地,有兩排白楊樹,白楊樹長得蔫不拉唧,這種樹本來易活,肯長,樹干粗壯,枝葉繁茂,無奈白楊樹成了拴羊、拴馬、拴牛的樹樁,樹皮被牲畜啃得光光的,好在生命力頑強,蔫而不倒,凋而不死。
牲口市場熱鬧非凡,馬嘶牛鳴,羊叫豬哼,此起彼伏,像柴火不熄的鍋里的水,沸沸揚揚的。胡樹老漢今天穿了好衣服,吃了餐館,袋里有錢,腰自然直了,不知不覺雙手朝后,背起來了,就有了公家人的感覺。牲口市場也有不少人認識他,也知道他的底細,有人說二大爹,你不去茶館里蹲著,跑到這里干啥?好說你要買牲口?買了干啥?你一個人瀟瀟灑灑,買了牲口走哪里就不方便了。有人打趣,人家咋會買牲口,人家是上面重點扶持的人,是來搞調(diào)研哩,你沒見手都背起走了。胡樹說咋的?不興我背著手走路?老子走南闖北的時候,你小狗日還穿開襠褲哩。那小年輕人知道胡樹老漢不好惹,忙說對哩,對哩,你風光體面誰不知道哩,小輩佩服,小輩佩服。說著忙遞支煙給他,老漢才沒發(fā)作。
牲口市場雖然亂,但亂中有序,賣豬的在東邊,賣羊的在西邊,賣馬的在南邊,賣牛的自然在北邊了,各自為營,不會亂竄。胡樹老漢穿過羊群,徑直往賣牛的地方去,今天大概有幾十條牛的交易,賣牛的有專業(yè)的,是所謂經(jīng)紀人,這些人專業(yè),對牛的狀況一目了然,牛有多少歲,有無疾病,牙口如何,毛色咋樣,一目了然。他們對牛的性子也熟得很,他們看一眼牛的身架,看一眼牛的鼻子眼睛,就知道哪些剽悍,哪些綿軟;哪些老實,吃苦耐勞;哪些性子倔強,還是生坯子,還要馴化;哪些母牛生殖能力強,哪些沒生殖力,他們朝胯下一看就知道。經(jīng)紀人有買牛來賣的,但大多數(shù)他們只做中間生意,從買主和賣主之中賺經(jīng)紀費,他們能說會道,善于察言觀色,善于把握買賣雙方的心態(tài),善于促進不容易交易的交易成功。
見胡樹老漢來,他們沒有一窩蜂地擠過去,在他們印象中,老漢是從來沒出現(xiàn)在這地方的,只在茶館、小吃攤、小酒鋪見過。胡樹覺得受了冷落,有些不高興,他走到一個中年漢子身旁,說趙老三,你沒看見我來么?你是干啥吃的,買主來了也不招呼。趙老三說我以為你老人家是來閑逛哩,你老人家真要買牛?胡樹說我不買牛我來吃,你小子幫我考察考察,選個能下崽、生得多的母牛。趙老三說好說,好說,恰巧今天賣母牛的多,你老人家運氣好,往個趕場天也就是三五條母牛,而且都是年老體衰,不會下兒的老母牛。今天也怪,一下子來了七八條母牛,基本上都是年輕膘壯,毛色發(fā)亮,眉清目秀的那種,個個都逗公牛想,一見面就想上哩,你沒見那條公牛,拉也拉不住,直往小母牛身上撲哩。不遠處,果然有條體格健碩,油光水亮的公牛直往一條母牛身上撲,賣牛的拉著韁繩,身子朝后傾,雙腳蹬地都拉不住,眼看要被公牛撲上去了,一個漢子朝這里飛嗒嗒地跑來,拉起母牛就跑,嘴里說絕瘟的,我這母牛才配上哩,你狗日還想來強奸,整流產(chǎn)了老子把牛玩意割了下酒。眾人邊后退邊哈哈大笑,說你不拉遠點,把它放在這里逗騷撩漢,公牛又沒閹過,想上也是情理中的嘛。
趙老三說就是這條牛好,年輕、牙口好、膘足,體格、毛色、相貌都好,而且懷上了崽,買一個當買兩個呀。趙老三把他帶到遠處,那條被強行牽走的母牛戀戀不舍地朝公牛這邊張望,眼里又是渴求,又是怨艾。賣牛的說你這騷貨,還真舍不得呀,見一個撩一個,你是只想生雜種呀。趙老三說你莫罵它了,都是你教的呀。賣牛的說你教的,哪個認不得你趙老三吃牛卵子發(fā)騷風,逗得人家鐘寡婦鞋子都跑脫掉。倆人打趣一會,趙老三說認得吧,這位是大名鼎鼎鄉(xiāng)場上沒有人不認識的胡二大爹。賣牛的說聽說,聽說。趙老三說胡二大爹想買條牛養(yǎng)起玩,年紀大了,有個牲口伙伴也不寂寞。胡樹說我是養(yǎng)起玩的嗎?我是響應號召脫貧攻堅哩,趙老三,你可曉得啥脫貧攻堅?這是國家大事,你只會摸牛腦袋牛屁股。趙老三嘿嘿笑,你老人家?guī)滋觳灰姡€真有覺悟了,行行行,為了你的脫貧攻堅,我一定支持、配合,就買這條,保證方方面面都好。賣牛的也說二大爹你也看到了,我這母牛體格好,性子好,相貌也俊,生小牛嘛,小菜一碟,包你兩年脫貧。胡樹精明,說你這牛確實好,我雖然不懂牛,但剛才的情景也是看到了的,只是這么好的牛你為啥要賣呢,賣一頭當賣兩頭,不劃算喲。他這么一說,賣牛的幾乎要哭出聲來了,蹲在地下,哽咽著說兒子開貨車,在李家山出車禍了,人現(xiàn)在還躺在醫(yī)院重癥室,車毀了人也毀了,交了十多萬,再不交錢醫(yī)院就停止搶救了。
胡樹聽了心里也酸楚,他曉得農(nóng)村人的艱難,他在外漂泊也遇到這種情況,他說你要多少錢呢?經(jīng)紀人搶著說我做這行二十多年了,這么好的牛確實難得遇到,他不是有難也舍不得賣的,我替他報個公平價,五千六。胡樹知道這價也不貴,一般年老體衰沒有生殖能力的老母牛,也要賣兩三千呢,但趙同志給他的是三千元,他打算吃幾天,玩幾天,剩下一二千元,買個老母牛來混下日子。胡樹說牛賣這價確實不貴,但我只有兩千來元,差得太多了,你急需用錢,先賣吧。經(jīng)紀人說二大爹,你把牛牽走,剩下的錢我?guī)湍銐|著,誰不知道你是個講信用,有面子的人。胡樹說不了,不了,我從不欠人錢,欠錢心里不踏實,睡不著覺。誰知這時從外面來了個人,說找到了找到了,二大爹,我聽說你得了筆款,剛才去“好又來”吃飯。不好意思,麻煩你把我的酒錢結了,我本小利微呀,說著拿出個皺麻麻的小本本,上面密密麻麻都是欠的人和欠的數(shù)額。胡樹老漢臉上不好看,說你這人也太小氣了,花子欠不了賴子的,多大點錢,我正要送錢給你哩,卻追到這里來了。
老朋友的老伴說你三天不趕場,魂就沒在了,要去你去,死在那里也沒哪個管你,只是不要把牛拴在這里,我才沒工夫管哩。老朋友說管她,走,她會管的。
等他們回來,已是半夜時分,倆人互相扶著,磕磕絆絆,東倒西歪,走一路歇一路,睡一陣,又走一陣。終于到了,胡樹雖醉,還沒忘記他的牛,湊攏一看,那牛空癟癟的肚子,站都站不穩(wěn),眼淚汪汪地看著他。他心里一陣愧疚,不該拋下牛和老酒友去喝酒,讓牛受了一天罪,說好要養(yǎng)好牛的,像這樣咋養(yǎng)得好。他去抱了些苞谷草來給牛吃,牛艱難地嚼,他說將就點吧,明天我弄新鮮的給你吃。
沒得幾天,他那屋就真的成牛廄了,堂屋雖寬敞,但住了條牛,又塞了不少草,牛在里面睡,在里面吃,在里面屙尿屙屎,很快就臭烘烘的了。地下是沒腳的稀泥,蒼蠅、蚊子各種飛蟲密密麻麻飛,云順來填扶貧調(diào)查表,還沒進門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他從來沒見過在堂屋里喂牛的,老漢又懶,又沒有清除穢物,就是牛廄,也要隨時清掃,挖糞填土的。
云順無法下腳,就坐在他家門前的門檻上,讓他出來填表,胡樹說不要嫌棄嘛,上面不是說扶貧的要來同吃同住的,連個門都不進呀。云順說你那是屋嗎?是牛廄,哪有把牛養(yǎng)在堂屋里的。胡樹說不養(yǎng)在堂屋里還養(yǎng)在我床上?你看我有牛廄嗎?連個牛廄都不幫我解決,還扶貧呢?云順語塞,這老漢刁著哩,還真問著了,沒有牛廄讓他在哪里喂哩,云順在膝頭上墊著填表,問了些基本情況,準備走,胡樹說趙同志,你們不幫助解決牛廄的問題,我就一直喂在屋里。
云順趕緊忙著張羅,為他申請了專用款,這次云順不敢把錢拿給他,怕他像買牛一樣吃喝得差不多了才買條衰牛來搪塞。云順請了鎮(zhèn)上的包工頭,買了材料來建牛廄,他一直監(jiān)督著,好在修個牛廄工程小,幾天之后一個新嶄嶄的牛廄就建成了。
等云順再來他家時,云順又大大地驚詫了一回,胡樹老漢竟然住進了牛廄里,他把床搬來,把鍋鍋家私也搬來,像模像樣住上了新房。云順說胡大爹呀胡大爹,虧你想得出,牛不住牛廄你倒來住牛廄了,你這不是弄顛倒了么?胡樹說牛廄是牛廄,但它是新牛廄,干干凈凈,蓋了水泥瓦,打了水泥地皮,一股新鮮松木氣息,比我那房好到哪里去了,牛好說比人還尊貴么?人不是該比牛住得好么?云順被問了個大張口,想想,說胡大爹,牛廄始終是牛廄,是按牛廄標準修的。你住在里面,不是臊我的皮么?上面檢查,說我越扶越貧,把扶貧對象扶到牛廄里去了,胡樹暗自高興,說那是你的事,我高興住牛廄,是我的事。好說歹說,胡樹終于答應從牛廄里搬出,但要云順答應幫他的住房改造,云順眉心結了個大疙瘩,臉上愁云苦雨,難受得想哭。云順說胡大爹,你的房屋達不到危房改造,再說你一個人修了也住不完。他本來想說修了你也住不了幾年,但這話不能講,講了要麻煩。胡樹見他不情愿不高興,臉喪得擰得下水,說這事你也不要為難,我曉得各有各的難處,我就住這里得了,牛也舒服,我也方便。
云順不搭話,他拔腿走向老漢的房子,打量一陣,又順著房子走了一圈,最后冒著腥臊刺鼻的味道,揮打著成群結隊的蒼蠅,進屋看了看,老漢這房子,雖然舊遠頹敗,但房梁框架尚好。過去年代修房造屋都想千秋萬代,木料是柏木,熏得漆黑,但還結實,用手敲敲還有鋼聲,磚瓦換一下,地皮打一下,墻體抿糊一下,就脫胎換骨了。
云順也不打招呼,抬腿就走,胡樹追上去,趙同志,啥情況講一聲嘛,人家其他的幫扶對象都修房子,就我還住爛房子。你為難也就算了,我也不給你添麻煩,我也不是胡攪蠻纏的人嘛。云順說是的,是的,你是通情達理的人,是所有幫扶對象中最講理的人,云順想我是倒了八輩子霉了,這扶貧不曉得咋是個頭。
住在新嶄嶄、亮堂堂的牛廄里,胡樹老漢心情也好起來,雖然是牛廄,還是修得挺正規(guī)的,連門窗都有,磚墻、石棉瓦、水泥地、門墻散發(fā)著松木的香味,晚上睡在床上,有月光瀉進來,聽得到老母牛的咀嚼聲,心里暖暖的,想著新嶄嶄的門窗似乎少了點什么,對,少了副紅艷艷的對聯(lián),熱熱鬧鬧的窗花,當然,最少的是少了個大紅的喜字,真那樣,才愜意呢。
想起了四川山區(qū)的那個寡婦,想起了那短暫而溫暖的往昔,想起了他還有個女兒,心里既暖暖的又欠欠的,既溫馨又凄涼,五味雜陳,他想要是真的把牛養(yǎng)好,那看似遙遠的渺不可及的夢會不會實現(xiàn)呢?
胡樹老漢起了個早,背著背籮去朱家寨給牛打帶露水的草去了,他知道這牛是難得走到朱家寨后面那片向陽的山坡的,先調(diào)養(yǎng)調(diào)養(yǎng),等它養(yǎng)好腳力才吆去吃草。走到寨子旁邊,他有些累了,想去老朋友家喝開早茶,但還是忍住了,擔心被他纏著到鎮(zhèn)上喝酒。
終于找到那面坡,終于滿滿地割了一背籮帶露水的青草,人也奇怪,胡樹老漢原本想割半背籮就行了,雖然身體尚好,腿腳也還靈便,但畢竟上了年歲。但看到一坡青翠鮮嫩、珠光閃爍的青草,還是忍不住割了滿滿一背籮。
那??匆娦迈r的青草,竟然興奮起來,它天天嚼干苞谷草,嚼得索然無味,見新鮮草就不管不顧地吃起來,胡樹高興,能大口吃說明這牛還能恢復。但見牛不停地吃,他想不行,不能讓它不停地吃,牛和人一樣,吃多了會吃壞的。他把青草拿出去,那牛還眷戀得很哩。
胡樹見楊春的狗見他就耷拉著腦袋,夾著尾巴、畏畏縮縮、可憐巴巴的樣子,心里有些可憐、想改善一下和它的關系。他慢慢走近它,狗嚇得縮到墻角,驚恐、狐疑地看著他,怕他有啥陰招,胡樹緩緩地走,和它慢言輕語打招呼,一臉和藹的笑。那狗仍然畏畏縮縮,胡樹想慢慢來吧,等每天喂它點東西,不信緩不過勁來。人都可以改善關系,何況是狗哩。
楊春見胡樹時刻給狗吃東西,心里有點暖意,打狗看主人,喂狗也是敬主人哩,楊春提了板鋤、撮箕來幫他除廄,現(xiàn)在他的堂屋倒真的是廄了。楊春說牛和人一樣,它只是啞巴牲畜,不會說話罷了,你對它好,它會報答你哩。楊春把糞草和被牛的尿糞攪在一起的稀泥刨出,挑到地里,又挑了干土墊上,那?!斑柽琛钡亟?,眼里是感謝的表情,還去舔楊春的手。胡樹說你該舔老子哩,吃里扒外的東西。楊春說你讓它住得舒服了,它自然舔你哩。
那牛的皮毛漸漸有些潤澤了,身上的膘氣也似有若無地呈現(xiàn)出來,肋巴骨也不那么清晰了。楊春說該催膘了,這牲口,我看了牙口,還是可以生育的,只要調(diào)理好。胡樹聽了有些高興,這條牲口本來是買來應付扶貧的,畢竟拿了人家的錢,好歹也要有個交代,如果能生育,倒真的應該下下功夫,門上那個喜字,不能光想,應該真的出現(xiàn)。胡樹說兄弟,我這門上該不該貼個喜字呀?楊春說不年不節(jié)的貼啥喜字,就是過年,也只是貼對聯(lián),還是說你還想討個婆娘?胡樹說我是說貼個喜字喜慶,我這牛說不定就下崽了。楊春說這也倒是可以的,反正是喜慶嘛,也是個念想。胡樹說不是念想,是真的“喜”。
胡樹到村公所,請趙同志寫喜字和對聯(lián),家良聽了有些詫異,也有些欣喜,老漢要寫喜字和對聯(lián),說明對生活有了盼頭。他說這字我寫,雖然我的字丑,見不得人。他找齊筆墨紙硯,認認真真地寫好,交老漢帶去。
楊春說催膘最好是苞谷面、黃豆面,熬點米湯,加幾扇紅糖,你這牛有膘氣了,體格強壯了,自然就會發(fā)情,你看它現(xiàn)在這樣子,雖然比原來好了點,但毛東一塊西一塊,脫得難看,牛也眼屎巴秋,眼睛黯淡無光,能發(fā)情、能下兒嗎?胡樹說牛有這么金貴?要吃苞谷面、黃豆面,還要熬米湯,加紅糖,我爹都沒這樣吃過,我都舍不得這樣吃,當真喂著爹了。楊春說我是建議你,咋個喂是你的事,牛又不是我的,下不下兒跟我有啥關系。
狠狠心,胡樹去買了幾十斤苞谷籽來磨成面,再要買黃豆、買紅糖他倒真的無錢了,那些天,他把苞谷面撒在青草里拌勻,說吃吧吃吧,我爹我媽都沒這樣服侍過,你不好好長膘,不發(fā)情,不下個活蹦亂跳的牛崽子,對得起我嗎?那牛溫柔地看著他,一臉感激的表情。它是真的沒吃過這么好的飼料,過去的主人,只是把它當牛使,并且是過度地役使它,一條牛干兩條牛,甚至三條牛的活,又不好好喂,真是只要牛兒跑,又不給牛吃飽,過度的勞役使它過度病疲、衰老,現(xiàn)在不光有青草吃,又不勞役,還有苞谷面,這真是神仙似的日子了。
這樣喂了段時間,牛皮毛漸漸活泛,老的結了痂的皮毛脫下,長出了絨絨的毛,像新出生的胎兒的毛,臉也紅潤了,眼睛也不那么渾濁。楊春老漢說咦,你這個老雜毛喂牛還有一套了,這么條半死不活的牛都被你喂成這樣子了。胡樹得意,說我這腦袋比你靈光嘛,只是不耐煩,要不哪樣不比你強。楊春說你莫公雞屙屎頭截硬,過不了好久又土基著水——還原。胡樹說只酒不斷頓,我才不耐煩上鄉(xiāng)場去哩。
胡樹拉著牛去村公所,村公所離這里有幾里地,他將鋁合金酒壺裝滿,這是塑料桶里的全部了,他要讓村主任家良和扶貧的趙同志看他的牛,讓他們給點錢去買黃豆、紅糖,有了黃豆和紅糖,不愁這?;謴筒贿^來,那時,皮毛亮了,膘上來,肋骨不見了,眼睛也清亮了,不愁牛不發(fā)情,溫飽思欲嘛。
走到村公所,見村公所息靜風煙的,人花花都沒有一個,胡樹將牛拴好,從一樓爬到三樓,間間房間都沒人。他下樓來,走到側邊房里,見炊事員老馮,馮毛胡子在廚房里的一個簸箕里揀黃豆,旁邊有袋黃豆,胡樹眼睛一亮,黃豆,哈,這里有黃豆。胡樹笑瞇樂呵地問毛胡子,我侄兒子他們?nèi)ツ睦锪??咋個人花花都沒得。毛胡子老馮和他也是酒友,常常在集上相遇,不是你請我喝就是我請你喝,只是老馮要在趕集天才來,他一是買菜和買其他東西,二是過過酒癮。老馮說侄兒子?哪個是你侄兒子?胡樹說吳家良嘛,他是我堂姐的表妹家男方的姐姐家的兒子,老馮說你不要彎彎繞繞了,看人家當了村主任,彎彎繞去攀親戚。胡樹說我才從來不攀哩,人家現(xiàn)在扶貧,你不攀人家都要認親戚哩。
說著話,胡樹眼睛瞟著地下簸箕里的黃豆,黃豆金燦燦、圓滾滾、顆粒飽滿,胡樹說這么好的黃豆還要揀?老馮說推豆花吃,明天縣上、鄉(xiāng)上的要來檢查,現(xiàn)在管得嚴得很,也不能進館子,就在食堂吃。胡樹說你這里的廁所在哪里,我尿急得很,屙泡尿再來和你說話。老馮指了方向,胡樹出來,悄悄將牛纏繩解了,然后叫老馮喝酒,老馮說這陣要做飯就不喝了,胡樹說這酒是好酒,酒廠挨五糧液在一起,一個方子,一樣的原料做的,我都舍不得喝,你有面子,我倆就喝兩盅。毛胡子老馮也是個見不得酒的人,說就兩盅,還有盤花生,我倆餐廳喝,我再炒個小菜,老馮去炒菜,胡樹朝那牛招手,那牛也是有靈性的,慢慢朝這里走來,老馮端了盤子,提兩個酒盅,倆人就在餐廳喝起來。
喝完兩盅,老馮要走,胡樹說這酒也不多了,把它喝完算了,再也打不到這種酒了。老馮咂巴著嘴,好喝,確實好喝,不暴不躁,不打頭,順溜、口感也好。
正喝得高興,有人大聲吆喝,哪里的牛跑到廚房來了,老馮,老馮,你在整啥子?老馮一聽急了,忙從餐廳跑出來,一看傻眼了,一條灰不溜秋的牛正在大吃特吃簸箕里的黃豆,一大簸箕黃豆吃了一小半。老馮急了,去拽牛韁繩,那牛正吃得起勁,死活不走,老馮氣急敗壞,抬起腿狠狠地朝牛肚皮踢去,胡樹出現(xiàn)了,胡樹說老馮你踢它干啥?它是牲口嘛,你也是牲口。老馮說老雜毛,是你的牛?我曉得你沒安好心,請我喝酒,原來你是下套哩,跟你在一起只有吃虧。老子今天要把它吃進去的踢了吐出來。村主任說行了,行了,莫踢了。二大爹,還不把你的牛牽出去,這是廚房,不是牛廄,不要人和畜牲分不清。胡樹知道村主任在罵他哩,但畢竟理虧,不好還嘴。
胡樹將牛牽到門外的院壩,對隨著出來的吳家良和趙云順說你們二位看看這牛咋樣?有沒有變化?倆人對他養(yǎng)牛是沒有信心的,云順更是心灰意冷,好不容易籌集到三千多元,被他吃喝了一小半,買個半死不活的牛來湊數(shù)。云順還在為他的住房發(fā)愁哩,人不住堂屋牛住,不是坑人么?家良說云順,你轉過臉來嘛,這牛確實有些膘氣了,難說轉得過來的。云順不情愿地轉過臉來,牛確實有些膘氣了,毛色也變了,在換毛。這時,牛卻煩躁不安了,它扭來扭去,頭甩得像撥浪鼓,四個蹄子不斷刨地,刨得水泥地直冒火星。它試圖沖出去,把韁繩繃得直直的,胡樹兩腳蹬地,也快拉不住。眼看牛鼻子都快掙破了,牛鼻子上的血都滴了下來,眾人散開,怕瘋了樣的牛撞到自己。家良畢竟有經(jīng)驗,他看牛眼睛鼓得老高,眼珠血紅,口噴泡沫,嘴里還有黃豆的碎末,他知道牛黃豆吃多了,生黃豆吃下去會膨脹哩,一膨脹牛胃就撐不住,會繃破了。有人把生黃豆放在石磨下面噴上水,石磨就頂起來哩。家良說不準跑,大家一起上,把牛按翻,跑出去就麻煩了。云順,你趕緊去喊村醫(yī)。趁牛還沒掙脫韁繩,大家一哄而上把牛按翻,牛難過得亂蹬亂踢,家良喊注意牛腳,讓開牛腳。他突然唉喲唉喲叫,他被牛踢了一腳,疼得差點暈死過去。
云順和村醫(yī)氣喘吁吁地跑來了,獸醫(yī)朝??戳艘幌?,問了一下情況,就知道啥情況了,他說找根細點的塑料管來,有沒有漏斗?辦公室小王說塑料管倒有,漏斗哪里有?廚師老馮說有有有,廚房里有。
所有在場的人全都上了,有的按牛的頭,有的按牛的身子,光是身上就趴了四五個人,牛的腳也被尼龍繩綁住了,再也掙扎不得。獸醫(yī)老鄭將塑料管插進牛屁股,把漏斗和塑料管接在一起,叫人提水來。滿滿一塑料桶水灌進牛肚子,牛肚子咕嚕咕嚕一陣亂響,獸醫(yī)說注意嘍,牛要噴尿了。話沒說完,一大股牛尿、牛糞,混合著水噴了出來,獸醫(yī)剛別過臉,否則他的臉上肯定噴滿牛糞、牛尿,但他的身上還是被噴滿了,其余的人無一幸免,人人身上都沾滿了腥臭難聞的半黏稠的液體,其中還有不少沒有消化的黃豆瓣哩。
那天胡樹挨了村主任家良的一頓臭罵,獸醫(yī)用灌水的辦法治活了牛,才聽見家良蹲在墻角唉喲唉喲的叫聲,家良的腳腫起老高,烏青青一片,獸醫(yī)讓他抬腳,又讓他腳落地,還用手捏,家良更是疼得鬼喊辣叫,獸醫(yī)說還好,沒骨折,我給你上個包裹,再吃瓶“云南白藥”,沒事,落不下殘疾。
家良緩過勁,見胡樹站在遠處牽著牛,眼里露出少有的怯怯的羞愧的表情。過一會兒,那表情卻變成了譏笑。家良正疼得緊,找到發(fā)泄對象,就不顧胡樹老輩子的傷,狗日、雜種、老龜兒都用上了。罵他賊奸巨猾,罵他陰損缺德,罵他貪占小便宜,無孔不入,連廚房的黃豆都看上了,牛跟他一樣德行,吃脹肚子,害得他挨了一腳,這一陣狂罵,腳居然疼得緩了些。那牛緩過勁來,趁癡呆呆站著的胡樹不注意,掙脫韁繩在院里走起來,它走到云順身邊,用嘴拱了拱他的腿,還嗅了嗅,似乎似曾相識的樣子,云順憐愛地摸了摸它的頭,摸了摸它的身子,它竟然回過頭來用舌頭舔了舔他的手,那一瞬間,云順心里一陣溫軟,它似乎曉得它的到來和他有關聯(lián)哩。云順見它在換毛,雖然還沒換完,但膘氣是有些了。他想這牛胡樹是上心了,只要上心,就能喂好,獸醫(yī)說這牛并不老,只是沒喂好,喂好了自然能下崽。云順想下了崽,不是就可一個變倆,兩個變四嗎,胡樹脫貧就有希望了。云順摸了摸口袋,其實不用摸他也知道身上只有三百多元,是老婆留給他這個月的生活費,云順是出了名的“妻管嚴”,再要申請生活費可能難上加難。云順狠狠心,抽出三百元,口袋里只有幾十元了,他將錢拿給胡樹,說二大爹,這是我的生活費,你拿去買黃豆,不要再打歪主意了。胡樹見他手里只有幾十元,心里到底還是有些不忍,胡樹說算了,算了,你們靠工資過日子,我咋忍心要你的錢。推來推去,家良看不下去了,說收起來吧,二大爹,只是你不要再拿去買酒喝,不要辜負趙同志一片心意喲。
果然像獸醫(yī)所說,那牛其實年歲并不大,只是喂得太差,牙口掉了好些,使人覺得上了歲數(shù),垂暮之年了。胡樹倒真的越來越喜歡這條牛了,這條牛寄托了他的好多夢想,他想把牛喂好、喂多,過幾年真該去把在四川山區(qū)的女人和女兒接來了,他漂泊了一生,鬼混了一生,晚年畢竟要有歸宿,要有人陪伴,死時要有人接氣,要有人抬靈盆子,這才不枉來人世走了一遭。
這條牛有了膘氣,走路再也不趔趔趄趄,東倒西歪了,他每天都起個大早,吆著牛到朱家寨的坡上吃草,這里是牛的樂園,向陽,坡緩,有小渠流淌,水草豐茂,鮮嫩,來得早,綠綠的草尖上都掛著晶瑩的露珠,這種草最養(yǎng)牛。他倒真的不忍亂用趙同志的錢了,他到鄉(xiāng)場去,買了黃豆、苞谷、大米。大米是用來熬米湯的,摻許多水,慢慢熬黏,他吃米渣。在鄉(xiāng)場上,他的酒癮實在太難熬,他不敢在鄉(xiāng)場上的酒館露面,去鄉(xiāng)場背后買甘蔗皮煮的酒,這種酒又苦又澀,像刀子樣烈,割嗓打頭,焚心燒肺,他買一壺過過干癮。他抿一口甘蔗皮煮的酒,臉上雖現(xiàn)出難受的表情,胃里一團火,喉嚨干疼,他說牛呵牛,你看老子過啥日子,風光一輩子,滋潤一輩子,啥時喝過這種酒?你要給老子爭氣。好好吃草,好好吃料,早點恢復快快長膘,早點給老子懷上牛崽。??粗t紅的眼睛,被劣質酒辣得臉上肌肉都痙攣的表情,似乎明白了,低沉地長長地叫了一聲,胡樹感動得抱著牛頭親了一下,熱烘烘毛茸茸的牛頭讓他想起了那個在四川山區(qū)的老伴,他的心溫軟起來。
那天早上,雞還沒打鳴,狗也在打瞌睡,胡樹老漢聽到那牛哞哞地叫了起來,牛的叫聲又悠長又熱烈,又高亢又激情,叫了好一陣,胡樹有些驚詫,這是咋啦,牛晚上只有反芻聲的,很少叫,更不會這樣叫。是不是病啦?聽聲音又不像,倒像貓叫春的聲音。胡樹是沒養(yǎng)過牛的,在外漂浮,哪里知道牛的聲音表示什么。他起身去看,牛似乎有些焦躁,有些亢奮,在屋里轉來轉去,看見他,眼里有些羞澀,有些焦渴,有些煩躁。胡樹想這龜兒雜種是不是發(fā)情啦?想起自己在外幾十年,壯年時也有這種表情,一個人睡在雞毛小店里,看著破電視機里的一些鏡頭,不也是這樣的在屋里轉圈圈么?苦于手上無錢,否則他是會去城中村的小巷里去找那些站街的野雞的。胡樹有些興奮起來,看來這段時間的功夫沒白費,這龜兒雜種吃得好,長了膘,精神旺健起來,真是饑寒起盜心,溫飽思淫欲呀,胡樹咧著嘴無聲地笑了。
第二天胡樹起了個大早,給牛煮了濃稠的米湯,拌了粉碎過的黃豆瓣、苞谷面,還加了兩扇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紅糖,牛貪婪地吃著,不時還抬頭哞地叫一聲,感謝胡樹的精心飼養(yǎng)。胡樹說你不要感謝我,到了山坡拿出勾引公牛的本事來,有本事把人家的公牛勾引了爬上背,你就立功了,老子要好好獎勵你哩。牛似乎聽懂了他的話,溫柔地看著他,表態(tài)似的長叫了一聲。
天氣是好天氣,霧大風靜,胡樹知道這樣的天氣是晴好天氣,過一陣霧散了,太陽出來,一整天都會天藍藍的,青草綠綠的,野花艷艷的。果然,才到山坡,霧氣散掉,太陽暖暖地照在坡上,翠綠的青草鍍上了一層金輝,但草尖還掛著露珠,草還濕漉漉的,這樣的青草,無疑是最鮮嫩、最爽口、最有營養(yǎng)價值的了。
今天來得早,偌大的草坡上只看見幾條零星的牛,它們分散在各處,胡樹老漢放了一段時間的牛,對牛和牛性也掌握不少了,他看見遠處有條壯碩的牛,憑那身架,就知道是條好公牛。胡樹高興起來,這是一條陌生的牛,從來沒見過的,今天來到這里,這是令人高興的事。他走了過去,見到一個十一二歲的娃娃兒漫不經(jīng)心地走著,他上去搭訕,簡短的對話,他了解了不少信息,這娃娃是隔這里十四五里路的坪子寨的,他小學剛畢業(yè),要讀初中了,他爹讓他趁假期把牛放到這里來抓膘。他爹打算把這條壯牛賣了,買個小四輪,要賣個好價錢當然得搞個小突擊,在短時間內(nèi)讓牛休耕,吃好草料,黃豆、苞谷面不會少,吃帶露水的青草也是非常重要的,他爹說等抓好膘牛賣了好價錢,給他買張單車,到鎮(zhèn)里上學方便。
胡樹打量著那牛,真是條好牛,骨架很大,肌肉豐滿而有彈性,毛皮光滑富有光澤,摸上去綢緞一般感覺,牛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地掉過頭去,他見這牛眼睛很大,水汪汪的,額頭有片白色的毛,黃白相間使它的臉變得生動而俏皮,鼻孔紅紅的,濕潤鮮麗得像擦了唇膏,胡樹在各個城市漂泊,對滿街的女人很有研究,雖然是過眼癮。
胡樹老漢對這條牛動起了心思,他想要是這條牛能和自己喂的母牛交配,下的崽不定多健康、多漂亮,這樣的小牛崽喂上一兩年,就能賣到大價錢,那時,再買兩三條牛來養(yǎng),幾年下來不是就發(fā)了么?脫了貧,修起新房,不是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將四川山區(qū)那個女的和娃娃接來,晚年的日子不是就過得有滋有味,把牛交給老伴和娃娃,不是天天可以到鄉(xiāng)場去,喝小酒,泡茶館,進館子了么?
在鄉(xiāng)場上,他看見專門有人牽了種牛來和母牛交配,種??隙ㄊ呛梅N牛,和這條牛一樣,身軀碩大,健壯豐腴,毛色豐潤,但價錢也是價錢,交配一次收四百元,包懷上。一個趕場天,一條公牛也就交配兩次,但也不得了,八百元就到手了。他想如果能讓這條牛和自己的母牛交配,四百元省了;如果能下個壯碩、漂亮的小公牛,小公牛長大不就是種牛么?那就好,天天牽到鄉(xiāng)場上,讓它交配幾次,喝酒、打牌、進館子不是有錢了么?
胡樹高興起來,他的母牛,最近有些發(fā)情的跡象,看見公牛它的眼睛變得溫柔起來,有些蒙眬,有些羞澀,有些渴求,它還會加快步子,試圖攆上從身邊經(jīng)過的公牛,還會深沉、熱烈地叫上幾聲。胡樹不懂牛的語言,但懂牛的表情,牛和人在情愛上是相通的嘛,年輕時見到漂亮的女人,自己不也會情不自禁地追幾條山梁么?不也會上去東扯西拉地搭訕么?不也會扯著嗓子唱些情歌么?
見那男娃子坐在草坡上看書,胡樹說真是好娃子,來放牛也不忘讀書哩。那男娃子不好意思說是卡通書哩。老漢不知道啥叫卡通書,但見上面密密麻麻地印著畫,老漢說不是連環(huán)畫么?男娃子說不是,這卡通書有一套,他只有這一本,等他爹給了錢,就到鎮(zhèn)上買齊,胡樹眼睛眨巴起來,他說小伙計,我這酒壺干了,我是一天到晚離不開酒的人,你幫我去鎮(zhèn)上打一壺,牛我看著,一個牛是放,兩個牛也是放。順便你也把書買了,拿著,你看夠不夠。胡樹少有地、大方地拿出三十元,那男娃子眼睛亮了一下,高興起來,有人幫著看牛,還有錢買書,何樂不為?散開腳丫跑了。
胡樹試圖把公牛吆到母牛那邊去,公牛抬起來很快又把頭低了,專心吃草,半步也不挪。胡樹說咦,這雜種還挑剔得很,我那母牛咋的了,好說還配不上你?你莫以為骨架大架子就大了,沒得母牛的時候,你怕見樹樁也會上哩。
去吆母牛,那倒沒費事,母牛事實上早已經(jīng)看見公牛了哩,只是見公牛睬都不睬它,也沒見主人有啥表示,牛有牛的自尊,牛有牛的牛格。母牛就捺下性子,見胡樹來吆它,這就對了,這就相當于父母把自己許配給別人,相當于媒人在中撮合了。母牛跟著老漢嬌羞地走,步子不快也不慢,快了怕讓公??床黄?,硬是一輩子沒見過公的了,慢了又心急馬慌,步子就顯得既矜持又急躁。
走近,母牛深情地看著公牛,溫情脈脈,情深意切,可公牛瞟一眼,又低頭吃草去了。這無疑傷了母牛的自尊,你不就是年輕點么?你不就是長得帥點么?這也太看不起牛了,太傷牛的感情了,母牛想離開公牛,但又實在舍不得,像這樣年輕漂亮,健壯雄奇的小公牛確實不多,確實逗牛想,自己年老色衰,雖然精心吃料,恢復了不少,但畢竟底子差了。它恨起原來的主人,不把它當牛,做苦役,過度勞累,連把干草都舍不得多給,被煽起情欲的牛也顧不了許多,它深情地長時間地叫了起來,胡樹老漢知道它是在表達情意,在述說、在煽情,可能牛的語言中還有很多打動牛的牛語,可惜公牛不但不理睬,還不耐煩起來,抬腿朝前面走去了。
胡樹知道那牛是傷心了,它無比沮喪,神情黯淡,一下子蒼老、疲憊了許多,胡樹看見公牛在不遠處嗅一蓬野花,胡樹心里一動,牛也是愛美的,自己這條牛,雖然恢復了許多,膘氣起來了,毛也在換了,但毛還沒換全,現(xiàn)在脫掉的毛東一塊、西一塊的,看著像瘌痢。胡樹去采花,采了一大抱,五顏六色地嬌艷,他找了藤條,把花一串一串串起來,串了好幾串,他把串好的花掛在母牛身上,幾串花一掛,母牛身上掉了毛的瘌痢的地方遮住了,母牛變得花枝招展,艷麗無比了,胡樹高興起來,這就像一個人穿了漂亮的衣服,招人喜愛了么。
胡樹又把母牛朝公牛那里牽去,本來很沮喪,完全喪失了信心的母牛,也被自己一身的鮮花感動了,它又鼓足了勁,長聲吆吆地叫起來,那種叫聲,是溫柔的,是深情的,是熱烈而又感動牛的,公牛抬起頭,這次倒是多看了兩眼,不僅多看了兩眼,還挪動腳步朝母牛走過去,這下,不僅牛感動了,連胡樹老漢也激動了,有戲,這次肯定有戲了。胡樹退遠,他覺得牛雖然是牛,但還是有羞恥之心的,自己在旁邊算個啥,影響牛的情緒。
誰知公牛走到母牛身邊,只是把頭靠近母牛的身子,把頭伸過去,嗅花的香味,也欣賞花的美麗,母牛不見有動靜,母牛終于知道公牛僅僅是來欣賞花,來嗅香味的,母牛受到了巨大的打擊,感到受了調(diào)戲,羞愧而憤怒地調(diào)過身子,朝公牛踢了一蹄子。公牛啥時被牛踢過,公牛立即調(diào)過身來,把頭低了,朝母牛撞去,母牛在羞辱、憤怒中也迸發(fā)出仇恨和激情,和公牛拼了命抵起來,兩條牛乒乒乓乓打了起來,兩條牛的力量懸殊是很大的,無論年齡、體能、力量母牛都不能及,但受了羞辱和調(diào)戲的母牛,仇恨使它不顧一切,迸發(fā)出巨大的力量,以命相搏。結果顯而易見,胡樹老漢的母牛傷痕累累,差點被挑死。那條強悍的公牛呢,身上也受了不少傷。
小男娃從鄉(xiāng)場上回來,見到這慘狀,急得哭起來,這是他家的寶貝牛,平時愛護有加,舍不得給他買好吃的買新衣服,也要留著錢買黃豆、買苞谷面、買紅糖,他的爹為了實現(xiàn)買小四輪拖拉機的愿望,幾乎豁出去了。他太想擁有輛小四輪了,而實現(xiàn)他爹夢想的牯牛被刺傷了,他咋能不心疼,不著急呢?胡樹老漢說你不要埋怨我,更不要埋怨我那條母牛,你家這公牛怕是很久沒見過母牛了吧,見了母牛強行要上,母牛不愿它就抵它,這不就打起來了嗎?小男孩雖然十一二歲,大抵也知道強行要上的意思,這不是成了牛抵牛了么?這不成了強奸犯了么?小男孩對公牛呸了一口,呸,活該,哪個叫你當流氓哩。
云順來村里,他聽說胡樹老漢的牛被其他牛挑傷了,老漢很著急,他要了解一下這條牛的情況。他看見胡樹對喂牛確實有信心,很是高興,胡樹老漢靠這牛脫貧,他也靠這條牛完成幫扶任務。胡樹老漢的房子,他也是心欠欠的,他住在牛廄里,牛住在他家里,這是說不過去的事,他跑鎮(zhèn)上,跑自己在的單位,想盡一切辦法為胡樹爭取建房指標,好不容易要到了一個危房改造的指標,但他不敢跟老漢講,危房改造的款項是有限的,更多的要自己籌款,他怕老漢知道了,要來找他要錢就麻煩了。
老漢說老鄭,你看我這牛還行嗎,我是下了真功夫喂的,喂出樣子來了,膘氣上來了,毛色也亮了,眼睛水汪汪的,逗人喜歡哩。老鄭,鄭獸醫(yī)正在院里給他的牛上藥,他的這條母牛傷得不輕,老鄭說逗人喜歡,恐怕只是你喜歡,公牛并不喜歡。胡樹說咋這樣說,不喜歡它咋個硬要上,不讓上就打,這也太霸道了嘛。鄭獸醫(yī)說你瞞得了別人瞞不了我,人家那條牛會看得上你這條牛,笑話,天大的笑話。胡樹說你別睜著眼睛說瞎話呵,我倆多少年的老朋友了,我請你喝過多少次酒你記不得了。鄭獸醫(yī)說哄得了別人你還哄得了我,我到草坡時候,見地下幾串花環(huán)就曉得咋回事了,你這老滑頭太精了,還讓人家賠了一百五十元的醫(yī)藥費哩。胡樹說千萬不要瞎說,千萬不要瞎說。老哥們不能打胡亂誑哩。云順站在不遠處聽到對話,云順說這老家伙,人精,跌倒在地下都要抓把土哩,看來不對他講要到危房改造指標絕對是對的。
看到胡樹老漢在認真地養(yǎng)牛,認真地醫(yī)牛,云順心里有絲感動,真不容易呵,這樣一個在外漂了幾十年的飛天蜈蚣,這樣一個隨便動個歪點子就能弄到吃的、用的,就能生存的人,現(xiàn)在歸于正道,終于養(yǎng)起牛來,這就好,這就好。
云順原想幫他清理下牛廄的,也想勸他回到堂屋讓牛住到真正的牛廄去,堂屋的門是敞開的,云順見堂屋變了樣,原來牛尿、牛糞、苞谷草被牛踏成稀泥,蒼蠅蚊子亂飛,還沒進屋就撲面而來,臭氣熏得人發(fā)暈?,F(xiàn)在,堂屋里的臭烘烘的稀泥被挑走了,地上墊上干燥干凈的黃土,還鋪著一層稻草,腥臭味依舊在,只是好了許多,他注意到屋里還有幾盤熏蚊子蒼蠅的艾草,手指粗的繩狀的干艾草盤成盤,裊裊地燃燒。
云順的心里有些溫暖,他和獸醫(yī)老鄭打了招呼,請老鄭盡管放心地給牛醫(yī)治,錢記著,村里和扶貧工作隊會付的。老鄭說趙同志你不要操心,我和胡樹老漢是老朋友,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不會收錢的。況且,這牛也就是點皮外傷,敷點藥很快就會好的。
云順要走,胡樹老漢死活不讓,他說前村吳石頭家在宰豬,我去割兩斤新鮮肉來,你、老鄭,還有隔壁楊春,一個不能少,咱們好好喝點酒。云順說不了,不了,咋能讓你破費,我正要去別村呢。胡樹說你是看不起我?嫌我家貧人慫?我被人看不起一輩子了,你還不能給我個面子?胡樹說這話,竟然有些傷感,有些心酸。獸醫(yī)老鄭也趕緊說趙同志,胡樹老漢是真心的,你就給他一個機會吧。云順答應下來,他本來要掏錢給胡樹的,就不掏了,一個人有了自尊,想要面子,這個人就有救了,胡樹幾十年到處鬼混,何曾要過面子。
菜自然是在楊春家做的,啞巴老伴雖然不會講話,手腳巧著哩。她嗚哩哇啦講著話,把剛割來的新鮮得不能再新鮮的肉切片、剁碎,炒了幾個花樣不同的菜。胡樹拿出他藏著的酒,說舍不得喝,平時喝的是刀子酒,客人來了,咋也要像樣點。老鄭說就是嘛,你那甘蔗皮酒,鬼才會喝,我給你醫(yī)牛,也該出點血嘛。
楊春家院壩里有架葡萄,貼墻還有幾叢山菊花,在葡萄架下擺上桌子,就有番風味了。胡樹說我門口荒了多年,等房子起了,你要幫我分點葡萄苗。說著瞟了眼云順,云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說胡大爹,你現(xiàn)在起了心性,想喂好牛了,你把牛喂好,我咋也要幫你哩。楊春說差不多的時候把你在四川拐來的媳婦帶來。胡樹說咋是拐的,是真心跟我的,只是我心性不定,到處漂慣了,定下根來是要接來的。
那天胡樹老漢的母牛被打傷了,趴在地上怎么也站不起來,胡樹見它一身是傷,疼得哆哆嗦嗦,有兩條長長的劃在肚皮上的傷口,血肉模糊,鮮血直流,肉紅蠕蠕地翻出來,胡樹心疼不已,胡樹自責,不該為了節(jié)省幾百元錢打些餿主意。牛和人一樣,它看不上你,你再打扮得花枝招展也無用,人要自強起來,才會有人尊重,牛要自強起來,才會有??吹蒙稀:鷺涫呛蔚染髦?,這些道理咋不懂呢?牛受傷這件事,倒是深深地刺疼了他,他有了愧悔之意,有了羞恥之心,他想一定要把這條牛喂好,喂好牛了,不要再想歪主意,花幾百元請老鄭幫忙物色一條牛,把種配上。
那些天,老鄭精心醫(yī)牛,胡樹精心養(yǎng)牛,他把破夾克脫了,穿著長筒膠鞋,花了兩天時間,把牛廄,他住的堂屋里的牛尿、牛屎、苞谷草混合的稀泥挑了出去,那稀泥有尺把半尺厚了,挑完又挑干土來墊上,楊春要來幫他,他不要,他說我還干得起,干不起再請你。累了兩天,他看到他的母牛愜意地睡在鋪了稻草的干土上,他心里也感到欣慰,累雖累,但累得踏實,他喝甘蔗皮熬的酒,也好喝起來。晚上,他就睡在牛側邊,天熱,蚊蟲多,他燃了艾草驅蚊,一晚上起來好多次,給牛飲水,給牛添料,給牛敷藥,還搖著蒲葵扇給牛驅蚊;他絮絮叨叨,溫言軟語地給牛講話,他相信牛是聽得懂的。他說牛呵,你要好好地養(yǎng)傷,把傷養(yǎng)好了,把膘養(yǎng)足了,養(yǎng)得油光水亮的,我給你找個好郎君,肯定不比坡上那條牛差,你給我爭口氣,生個漂漂亮亮、健健壯壯的小牛崽,最好是帶把的,當然是小母牛也行。咱們好好地喂,喂得膘肥體壯,越來越多,那時你就是功臣,咱們天天吃好的,喝好的,我給你們配上鈴鐺,頭上系上紅紅的瓔珞,額上還要一面小圓鏡,帶著你們走村串寨,亮瞎那條公牛的眼。牛聽懂了他的話,牛眼汪汪,用舌頭舔得他心里無比溫潤。他老眼迷離,看見了遙遠的大山深處一座孤立的破舊的老房,看見了那個憔悴、滄桑的女人,牽著小女孩的手,在大霧迷漫的早上掩上身后的門,在云霧中忽隱忽現(xiàn)地走著,走著,朝自己住的地方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