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日方
摘 要:作為八十年代興起的女性作家,方方在她的創(chuàng)作生涯里,始終貫穿著對暴力現(xiàn)象的文學敘述。方方用暴力敘述臨摹現(xiàn)實百態(tài),表達了她對人性生存的現(xiàn)代哲學思考。本文選取方方的部分代表作進行文本細讀,并結合敘事學、巴赫金狂歡理論等知識來解讀暴力敘述的特征及其美學效應,由此探討暴力敘述的合理性,從而豐富暴力敘述的美學研究。
關鍵詞:方方;暴力敘述;審美效應
一、獨具匠心的暴力敘述
方方的小說基本上都是描寫世俗生活,她立足于現(xiàn)實,將生活的場景藝術化,在生活的常態(tài)中隨處可見暴力的影子。方方著力還原人的肉體或靈魂受到戕害時,觀者能感同身受體驗到人物的心理恐懼和生理劇烈反應。方方的小說極其注重人物是如何被暴力施虐的過程,一道道死亡的風景沖擊著觀者的視覺。
《風景》中將二哥的自殺過程詳細地描述出來,突如其來的“文化大革命”將二哥上大學、當建筑師的夢想幻滅了,同時他深愛的楊朗背叛了他,種種打擊讓“他的生命又凝固起來”。“他的為生命而涌出的痛苦又頑固地拍擊著他的心。他想起扁擔山上那副青枝綠葉黑墳白碑的圖景,也驀然記憶起自己關于生命進入高一層次的思考。那個夜晚他便用刮胡子的刀片割斷了手腕上的血管。他將手臂垂下床沿,讓血潺潺地流入泥土之中。……二哥那一刻睜開了眼睛,清晰地說了一句‘不是死,是愛!然后頭向一邊歪去”[1]。
將生活中的暴力過程一覽無余地展現(xiàn),極盡渲染,方方懸置了常規(guī)的價值理念和人道主義同情,對暴力及其死亡場景的描寫以原生態(tài)方式呈現(xiàn)給觀者,如臨其境。作家站在幕后,觀看人生百態(tài),勾勒暴力場面,想象暴力細節(jié),呈現(xiàn)在場人物表現(xiàn),形成文本暴力的敘述焦點。
方方以其詭異多變的藝術想象和靈動飄忽的審美感應,對原本讓人不堪直面的暴力場景進行詩意的描繪,運用通感、隱喻、雜糅、意識化、魔幻化等手段,反常規(guī)地伸縮、變形原意表述,悖離慣常的敘事藩籬,打破讀者閱讀期待,營造陌生化的意境。如在《奔跑的火光》中描寫三伙的笑聲:“三伙一邊看得哈哈大笑,他笑起來像風聲呼嘯,那風從你頭上刮過時嘶嘶炸響,讓人恍然覺得他的腸子正在被他一根根地笑斷?!薄叭飿妨?,高聲笑起來,又有嘶嘶嘶的聲音從英芝頭上拉過,跟拉鋸子似的,令她頭疼”[2]。能將笑寫得如此毛骨悚然,將一種轉瞬即逝的現(xiàn)象化為一種具象的感覺存在讀者心里。
《在我的開始是我的結束》中的“黃蘇子依然淡淡地,沒有笑容沒有慍怒。她低著頭默默地吃著飯,雪白雪白的飯粒在黃蘇子眼里依然是一粒粒鮮紅”[3]。通過飯粒的色彩異化來表達沉默的黃蘇子內心極具壓抑的痛苦和憤怒。
《暗示》中葉??吹匠跎奶栆豢?,內心涌動出投海自殺,將內外兩種澎湃的境界完美融合到一起?!爱斠粋€通紅通紅火的球‘波地一下躍然于水面時,當遠處的紅色一直波及到她眼皮底下時,葉桑升騰的欲望已銳不可當。我就是這水。我就是這水上的火。我就是這激流。我就是這燃燒的天空。她如此想過,立即感覺到自己身忽飄飄,輕如飛燕,相隨云霧,飆升而去”[4]。方方面對死亡的敘述采用了一種反常規(guī)的,富有詩意韻味的筆法,由此達到一種另類的美學境界,痛苦與血腥不再是我們通常感受的,詩意敘述下,暴力被升華為一種不可捉摸、卻又讓人欲罷不能的釋放。將自殺的過程化為溫情脈脈的敘述,使得文本處在強大的張力中,讓人產(chǎn)生強烈的反差對比,營造出強烈的陌生化意境。
在暴力敘述中,方方精細地把握了時間、視角等敘事技巧。小說節(jié)奏因為倒敘、補敘、插敘等敘事方式的大量巧妙運用、或延宕、或增速,或忽略,從而使得小說故事時間充滿張力,在不斷切換、閃回、拼貼的敘事時間中,配合著作家思維走向,呈現(xiàn)出不規(guī)則、立體化、多樣性的復雜姿態(tài)。
《風景》通篇都是暴力敘述,整個小說以現(xiàn)在的七哥狀態(tài)展開敘事,描寫了七哥是條“發(fā)了瘋的狗”,對兒時所受的一切進行“殘酷報復”,再追溯過去的故事,一步步道出七哥整個家庭的暴力背景。在過去的故事中,又插入之后的故事,如此在時間交錯中,交代完七哥這一家人命運,又最終回到一種恒久的時間狀態(tài)中。這種順敘、倒敘兼顧的敘事時序不斷變換故事場景,造就時間形態(tài)多維重疊、變化,變換交錯過去、現(xiàn)在以及未來,由此呈現(xiàn)一種現(xiàn)實與虛幻、生存與死亡、過往與未來的歷史交錯感,蒼茫而又真實。
在此,小說敘述時間具有極強的心理化和意識化特性。方方注重人物心理的描寫,放慢時間速度,“如實地呈現(xiàn)了小說人物的意識以及在感觀、刺激、記憶、聯(lián)想等作用下所呈現(xiàn)出那種紊亂的、多層次的立體感受,使讀者始終體驗著作品人物所經(jīng)歷的那個時刻——心理時間”[5]。如《暗示》中葉桑的死亡,死亡的過程只是剎那間,而作者卻將這一過程和著太陽升起一起描寫,極其緩慢地誘導出人物心理,將葉桑那刻復雜、不可言說的內心感受完完全全地烙在讀者心里,觸目驚心。
方方的暴力敘述常采用外視角的敘事方法。這種敘事策略將暴力過程暢通無阻地敘述出來,描摹現(xiàn)實存在而不作主觀價值判斷。這種敘事方式大大減輕了作家的寫作壓力,舒緩了神經(jīng)緊張,保持了作家的獨立態(tài)度,避免過多的情感雜糅其中。
如在《隨意表白》《水在時間之下》和《祖父在父親心中》中敘述者“我”以一個旁觀者或見證者身份來敘述故事主人公雨吟從渴望愛到對愛幻滅的變化過程,水上燈悲苦的一生,以及祖輩和父輩兩代知識分子所受的不同暴力。外視角的敘述策略使暴力過程得到較為客觀可信的敘述,暴力展示有的放矢,從而懸置了主觀情感的參與、先入為主的道德評判。
特別是在《風景》中,小說以一個亡靈“小八子”的身份作為視點人物,來觀察講述普通小人物家庭的生存狀況。小八子不參與故事發(fā)展,他所呈現(xiàn)出的家庭世界是他所看到的、感受到的,較為客觀。與此,小八子的主筆者將她的深切情感意識深藏在筆端,在看似客觀的敘述中,豐盈地描繪出一個獨立卻又暴力的精神世界,人人在抗爭、卻又那么無力、可笑??梢姡≌f世界深藏著作家運籌帷幄的匠心和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