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民大學財政金融學院)
十世紀末,在北宋政權的益州即今天成都地區(qū)誕生的“交子”,標志著人類歷史上全新貨幣形態(tài)—紙幣的開始。作為價值符號的紙質貨幣誕生以來,由于發(fā)行和流通的特殊性,紙幣價值的風險管理既給政府政策制定者和執(zhí)行者提出了全新的挑戰(zhàn),也給經濟活動和民眾生活帶來了深刻的影響。即使是今天人們熱議的私人數字貨幣進入實際生活,以及央行即將推出的法定數字貨幣存在的理由,都可以在原初紙幣產生和使用的歷史實踐中受到過啟發(fā)。南宋服務于紙幣價值穩(wěn)定的“稱提理論”及其實際運作的情況,給我們理解當今貨幣形式的革新和面臨的問題以深刻的啟示。
我們知道,商品貨幣和金屬鑄幣都是依賴于自身的價值來充當流通手段,而紙幣本身沒有什么價值,它是憑借什么來支撐它的流通手段職能呢?盡管初始“交子”的使用者需要承擔30 文工墨費的成本,今天我們看到世界各地民眾使用紙幣也沒有自行負擔紙幣的印制費用的問題。而心懷主權貨幣投機心理的部分人群以天價支撐的比特幣炒作買賣,希冀比特幣成為人類貨幣的普遍形式,這在認識上是歷史幼稚病的表現,在實踐上必然帶來對社會經濟良性運行的破壞。人類迄今為止紙幣價值管理的經驗,一是從紙幣所代表的金屬貨幣著眼來穩(wěn)定其價值,這就是保證紙幣的兌現;二是維持紙幣與商品的合理關系以穩(wěn)定其價值,這就是保證紙幣的購買力,體現為物價。由于貨幣是服務于商品的獲取,所以,歸根結底紙幣的價值最后體現在流通中的物價上。我們從宋人對紙幣誕生的解釋和對紙幣存在合理性的“可否”意見這兩個視角出發(fā),來看他們對紙幣形式特征、本質及功能的認識。
關于“交子”的誕生,最直接的原因是銅鑄幣的缺乏,形成四川“鐵錢專屬區(qū)”所致。當時人說得很清楚,呂祖謙(1032-1111)稱,“近日之所以為楮券,又欲為鐵錢,其原在于錢少”[1]。鐵錢區(qū)的形成,是銅錢的不足,進而促成紙幣的誕生。而南宋葉適從貨幣長期演進的歷史視角,指出“蓋三錢并行,則相制之術盡矣,而猶不足,至于造楮以權之?!盵2]紙幣是實體貨幣供給有限性的必然結果。
鐵錢專屬區(qū)便形成兩個發(fā)明紙幣的直接動力,第一,鐵錢價值極低,不宜攜帶。正如同呂祖謙所說,“蜀用鐵錢,其大者以二十五斤為一千,其中者以十三斤為一千,行旅赍持不便。故當時之券會,生于鐵錢不便?!盵3]第二,鐵錢易于腐蝕的特性,不具有銅鑄幣的貯藏價值,在自然特性的職能承擔上更近于紙幣,只能承擔流通職能,且在貨幣普遍接受性所需要的制度建構和人們的心理適應上趨同。所以,在鐵錢流通的環(huán)境下,易于實現向紙幣的形式轉換。對四川交子的發(fā)行與流通充滿美化情結的南宋人楊冠卿(1139-?),就提及了在當時人們的觀念里紙幣相對于鐵錢的優(yōu)勢,相對于銅錢則為人民所賤視。他稱,“人皆曰蜀之鐵與此之銅一也,而不知其二也。愚聞蜀之父老曰:鐵之為質,易于盬壞,不可以久藏如銅比也。是則銅者,人之所貴;鐵者,人之所賤。故蜀之鐵與楮并行而無弊。今之銅所以日乏者,正以富家巨賈利其所藏而不肯輕用耳?!盵4]
以上記述的當時人對于貨幣形式演進邏輯的認識是,銅錢貨幣不足,便擴展貨幣到新的鐵錢形式上,以變化了的貨幣形態(tài)滿足了四川地區(qū)的貨幣需求。鐵錢本身的自然缺陷,又促使紙幣的誕生。但是,紙幣“交子”僅僅是維持鐵錢貨幣系統(tǒng)的發(fā)明,而不是在鐵錢之外的貨幣創(chuàng)造,因為它的發(fā)行是以實實在在的一枚一枚的鐵錢換取的,以零錢集合的大數體現。這讓人誤以為既然紙幣本身沒有價值,而且票面數額可以人為標定,就可以隨意印制了。
宋代人們關于紙幣性質的認識,體現在主張發(fā)行紙幣的“重楮論”和反對行用紙幣的“輕楮說”的對立論述中。
主張紙幣的“重楮說”以辛棄疾和楊冠卿為典型代表。楊冠卿(1139-?)從把四川交子“想象的美化”立場出發(fā),在《重楮幣說》中力主推行紙幣會子。他稱:
“今日楮幣與錢并行,凡幾年矣。始行之而利,今行之且弊,亦知其弊之所自來乎?!蚴窬缺字ǎ瑬|南之所未盡行也。何謂未盡行也?夫蜀之立法則曰租稅之輸,茶鹽酒酤之輸,關市澤梁之輸,皆許折納,以惟民之便,此一法也。又有一法焉,賤則官出金以收之,而不使常賤;貴則官散之,以示其稱提,使之勢常平而無此重彼輕之弊。夫如是則楮與鐵常相權,而公與私常相濟,何弊之有哉?”[5]
這里明確主張稅收使用紙幣是紙幣價值穩(wěn)定的根本保證。同時,以合意的“收”和“散”的稱提措施,控制紙幣和錢的比例,不至出現此重彼輕之弊。他將此作為北宋四川交子的經驗,為南宋使用紙幣辯護,事實上是對“交子”實際行用的“想象的美化”。民間交子之轉變?yōu)楣俳蛔?,就是不兌現引發(fā)的民間糾紛所致。而一旦進入“官交子”時代,蛻變?yōu)閲壹垘诺倪M程就開始了[6]。
另一位極力宣傳紙幣好處的是南宋的著名愛國詩人、政治家辛棄疾(1140-1207)。他稱:
“蓋會子本以便民,其弊之所以至此者,蓋由朝廷用之自輕故耳。何謂‘本以便民’?世俗徒見銅可貴而楮可賤,不知其寒不可衣、饑不可食,銅楮其實一也。今有人持見錢百千以市物貨,見錢有般載之勞,物貨有低昂之弊;至會子,卷藏提攜,不勞而運,百千之數亦無虧折,以是較之,豈不便于民哉?
何謂‘朝廷用之自輕’?往時應民間輸納,則令見錢多而會子少;官司支散,則見錢少而會子多。以故民間會子一貫,換六百一二十足。軍民嗷嗷,道路嗟怨。此無他,輕之故也。近年以來,民間輸納,用會子見錢中半,比之向來,則會子自貴,蓋換錢七百有奇矣(江陰軍換錢七百四十足,建康府換錢七百一十足)。此無他,稍重之故也。古謂“將欲取之,必固予之”,豈不信哉?”[7]
辛棄疾將會子和銅錢都看成“饑不可食,寒不可衣”服務于商品流通的媒介手段,并從攜帶和支付方面強烈申述紙幣的優(yōu)勢。但是事實上,他也意識到了紙幣價值的穩(wěn)定,必須有相應的制度機制來維持它與銅錢同等的地位。而銅錢卻以它自身的幣材價值為基本的支撐。
反對交子的“輕楮論”的主要理據,是交子、會子等行用中暴露出來的弊端。李綱(1083-1140)、葉適(1078-1159)都不贊成發(fā)行紙幣。官方紙幣發(fā)行的主要問題,體現在南宋高宗紹興六年(1136)的交子發(fā)行政治爭議之中。核心思想是,準備不足導致肆意多發(fā)影響紙幣的價值。中國紙幣性質的蛻變,馬端臨進行了精辟的論述:
“蓋置會子之初意,本非即以會為錢,蓋以茶、鹽鈔引之屬視之,而暫以權錢耳。然鈔引則所置者重(承平時,解鹽場四貫八百售一鈔,請鹽二百斤),而會子則止于一貫下至三百、二百。鈔引只令商人憑以取茶鹽香料貨,故必須分路(如顆鹽鈔只可行于陜西,末鹽鈔只可行于江淮之類),會子則公私買賣支給,無往而不用。且自一貫造至二百,則是明以之代見錢矣。
又況以尺楮而代數斤之銅,赍輕用重,千里之遠,數萬之緡,一夫之力,克日可到,則何必川自川、淮自淮、湖自湖,而使后來或廢或用,號令反復,民聽疑惑乎?蓋兩淮、荊湖所造,朝廷初意欲暫用而即廢,而不知流落民間,便同見鏹。所以后來收換生受,只得再造,遂愈多而愈賤,亦是立法之初講之不詳故也?!盵8]
交子是用鐵錢換來的,亦是可以換回鐵錢的錢票。會子初始是鹽鈔一樣的票據,服務于特定經濟事項,與發(fā)行者的經營范圍有關,其信用是以“既認票又認人”的機制得以保證。而一旦轉化為與鐵錢、銅錢并行流通的貨幣,其數量控制就成了其價值穩(wěn)定的核心問題。北宋四川交子作為區(qū)域性貨幣,在南宋人美化的神話里民間自發(fā)地進行調節(jié)[9]。南宋在全國范圍內推行分地區(qū)流通的紙幣制度,將會子作為中央核心區(qū)域影響全國經濟動向的紙幣,是人類歷史上國家主權發(fā)行紙幣的首次實驗,其價值穩(wěn)定要求所催生出的“稱提理論”,成為世界貨幣思想史上的奇葩!
關于稱提理論,學者已有豐富的研究。葉世昌先生從概念和文本的角度進行了精辟和全面的闡述[10];葉坦研究員從經濟思想史的角度進行了透徹的解讀[11];蕭清先生從我國古代的貨幣虛實論出發(fā)論述了紙幣稱提理論[12]。在吸納既有研究成果的基礎上,筆者對南宋稱提理論的經典文獻進行解讀,并結合南宋政府對紙幣調控的實踐,申述“稱提理論”的實踐價值。
關于“稱提理論”的意義,清初思想家黃宗羲主張廢除金銀,用錢鈔,在討論如何穩(wěn)定紙幣幣值的辦法時,他討論了宋元的“稱提之法”。他稱:
“然宋之所以得行者,每造一界,備本錢三十六萬緡,而又佐之以鹽酒等項。蓋民間欲得鈔,則以錢入庫;欲得錢,則以鈔入庫;欲得鹽酒,則以鈔入諸務。故鈔之在手,與見錢無異。其必限之以界者,一則官之本錢,當使與所造之鈔相準,非界則增造無藝;一則每界造鈔若干,下界收鈔若干,詐偽易辨,非界則收造無數。宋之稱提鈔法如此。即元之所以得行者,隨路設立官庫,貿易金銀,平準鈔法。有明寶鈔庫,不過倒收舊鈔,凡稱提之法俱置不講,何怪乎其終不行也!”[13]
正如前揭葉世昌先生論文所說,“稱提”一詞本來是宋人的一個普通詞匯,既可用于鐵錢,也可用于銅錢,還被用于物價的議論,并不專門限于紙幣。但是在南宋,稱提被用于紙幣的討論和政策決策時形成了重要意義的紙幣理論?!端问贰贩Q,“高宗因論四川交子,最善沈該稱提之說?!盵14]沈該是南宋初年人士,這是“稱提”用于紙幣的最早記載。葉坦研究員在前揭文中引述南宋人戴埴《鼠璞·楮幣源流》中所說,“柳宗元言平衡曰:增之銖兩則俯,反是則仰,此稱提大術也”。進而指出,“稱提”一詞,最初系言平衡,“指不同物品之間達到一種對等、平衡關系。引申出權衡不同物品的比例、對應關系,使之符合于某種原則和規(guī)定的做法?!?/p>
南宋的第二位皇帝宋孝宗趙昚(1127-1194)在我國古代紙幣價值風險管理上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他勵精圖治,在紙幣的發(fā)行和流通上,親自參與,曾稱“朕以會子之故,幾乎十年睡不著”[15]他積極地致力于穩(wěn)定紙幣,提出了管理紙幣價值的基本原則,“少則重,多則輕”,紙幣價值的穩(wěn)定重在控制紙幣的數量。乾道二年(1166),孝宗用100 萬兩白銀收兌會子,次年再以200 萬兩收兌會子,政府以白銀收兌會子的方式減少流通中的紙幣數量,以提高紙幣的幣值。
宋寧宗時,大臣衛(wèi)涇稱,“[宋孝宗]特降御筆,日下罷會子務,盡廢官吏?!盵16]由于官方會子數量控制的困難,宋孝宗曾一度計劃全數收回會子,消除會子的流通。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仍然保持會子的流通呢?史稱,“乾道初,戶部以財匱,增印會子二百萬緡?!?,遂出南庫錢二百萬緡,收回所增會子,而命三衙全支銀錢。時會子已造者二千八百余萬,已用者一千五百六十余萬,而在民間者九百八十萬緡。始議盡收之,已降內藏、南庫銀各百萬兩矣。曾欽道(曾懷)為戶部侍郎,乞存民間見在者五百十九萬。上從之?!盵17]正是因為主持財政事務的戶部侍郎曾懷等人提出不同意見,“戶部以財匱”,會子才得以繼續(xù)使用。會子發(fā)行數額的控制,十分困難。淳熙十二年(1185)七月間,大臣進呈會子數,宋孝宗又稱,“會子之數不宜多。他時若省的養(yǎng)兵,須盡收會子?!盵18]這充分說明南宋會子財政性發(fā)行的性質。
除了數量控制之外,南宋實施“錢會中半”的政策,通過稅收繳納一半使用會子的方式,來保持會子的價值。但這是一個靜態(tài)觀察問題的思路,只有在會子總量一定的情況下,或者說整個社會的會子總存量正好等于稅收額度的情況下,另一半留存民間的才有相同的功能。然而事實上,南宋會子的發(fā)行與稅收相比,是不成比例的大幅累積增加。會子價值的穩(wěn)定便只能寄希望于數量的控制。
中國傳統(tǒng)經濟思想,大多是從當時的政策實踐中體現出來的,缺少西方經院式的純粹思辨。稱提理論也主要體現在當時官員和人士的政策主張之中。
13 世紀起,也就是孝宗之后的第2 位皇帝寧宗嘉泰、開禧年間(1201-1207),由于財政支拙和開禧北伐,造成會子三界并行。由于會子大量增發(fā)而不斷貶值,成為朝野關心的重大社會經濟問題。會子的膨脹和貶值,給社會各階層帶來巨大的損害,甚至危及南宋政權的存亡。南宋大臣吳潛稱,“今日國用殫屈,和糴以楮,餉師以楮,一切用度皆以楮。萬一有水旱盜賊師旅征行之費,又未免以楮,則楮者誠國家之命脈也?!盵19]會子的信用關系重大。時人陳耆卿說,“楮益多則壅滯益甚,甚則稱提之說興焉?!盵20]于是,從此時起以訖南宋末年,人們用“稱提”概念來討論紙幣價值的穩(wěn)定問題。稱提理論成為我國歷史上重要的紙幣理論。為什么會子不能像交子在四川那樣長期穩(wěn)定地流通?正如前引南宋中期的楊冠卿文獻中所說,關鍵在于“稱提”,“使之勢常平,而無此重彼輕之弊?!碑敃r的人還分析稱,“今民間往往重錢而輕楮券者,何耶?蓋由失斂散之術也。在昔楮券之行于蜀,賤則官出錢以斂之,貴則官出錢以散之,使居者以藏鏹為得,行者以挾券為便?!駝t不然,官之予民者則以楮,而其取于民者則必曰見錢焉?!盵21]
南宋兩次大規(guī)模的會子“稱提之政”,一次實施于宋寧宗嘉定年間(1208-1224),另一次實施于宋理宗端平、嘉熙年間(1234-1240)。我們從中可以清楚地了解南宋政府利用“稱提之術”穩(wěn)定會子價值相關措施的主要內容[22]。從政策工具的使用看,可以說今天貨幣銀行理論教科書貨幣政策中的一般性政策工具、選擇性政策工具、直接控制和間接控制等,在南宋都有原初的影子和母本。
(1)一般性全局提高紙幣價值的會子緊縮措施。這既包括以貨幣與財政政策回收紙幣減少流通中會子數量的緊縮性措施,也包括增加銅錢數量及保證會子使用比例的政策措施。從控制紙幣發(fā)行數量出發(fā),主要采取的措施有:
——從錢楮關系著眼,以與銅錢的可兌換及與銅錢的合理比例,減少會子的投放來提高會子的價值。
以現錢兌現紙幣減少流通中的紙幣量。這是從會子的公信力來源于其可兌換性的視角推出的措施。
從“子母相權”“虛實相稱”紙幣必須與現錢保持合適比例出發(fā),杜絕“離母之子”,限制發(fā)行數量。宋人議論稱提的人,經常將會子和銅錢視為子母關系,以“子母相權”來說明二者的價值關系。如寧宗時代的陳耆卿就在奏折中說,“錢猶母也,楮猶子也,母子所以相權也?!盵23]楊萬里也是從“子母相權”的觀點出發(fā),堅決發(fā)對擴大淮會的發(fā)行量。
稱提銅錢亦即增加流通中的銅錢數量來提高紙幣的價值。這是從流通中錢楮使用的合理比例和足夠的銅錢流通,來保證會子公信力的措施。陳耆卿稱:
“錢既日耗,則其命遂歸于楮,其弊遂積于楮,而上下之間遂一切并力于楮,不知楮之所以難行者,不獨以楮之多,而亦正以錢之少也。存者既少,藏者愈牢?!袢罩畡?,不專在于稱提楮幣,又在于稱提銅錢也?!盵24]
在錢楮并行的情況下,從貨幣組合的另一面——銅錢著眼,他看到了影響紙幣貶值的貨幣系統(tǒng)中不同幣種相互作用的因素。在宋代稱提之術中,他的視角和處理辦法獨具特色,難能可貴。
——利用換界發(fā)行,以新兌舊,倍數收縮會子的發(fā)行數量。
兩次稱提都與會子的換界同時進行。嘉定初年,三界會子總數達1.4 億貫,舊會已經貶值到500 文省以下(375 文足)。南宋政府試圖通過換界發(fā)行新會子緊縮會子數量,規(guī)定嘉定四年(1211)新發(fā)行的第十四界會子,按照1:2 的比率,每貫兌收第十一至十三界舊會子2 貫。端平、嘉熙年間(1234-1240)的稱提,初始新舊比率為1:1,后來第十八界會子以1:5 的比率兌收第十六界會子。兌收在短期內起到了減少會子數量的作用。然而,正如許衡所說,“但見稱提之令每下,百姓每受其害,貫陌益落。嘉定以一易二,是負民一半之貨也;端平以一易五,是負民四倍之貨也。無義為甚?!盵25]新舊兌換純粹成了剝奪持幣者財富的手段,讓百姓承擔貶值的損失。這是政府對民眾的真實負債。
——保證稅收征收中會子的使用比例。
南宋實施“錢會中半”的賦稅征收方式,財政收入中銅錢和會子對半支付,來保證紙幣的支付能力和價值穩(wěn)定。會子不具備完全法償能力,百姓納稅時會子的比重受到限制。在兩次稱提中,南宋政府為了減少流通中的會子數量回收舊楮,擴大了會子繳納稅收的比例。如嘉定六年(1213)五月之前,政府下令讓福建八州軍府上供綱運全部繳納會子一年[26]。宋理宗嘉熙三年(1239),“以楮清,詔戶部下諸州軍,應稅賦征榷其一半見錢,聽民間以全會折納。”[27]
(2)選擇性局部提高會子價值的措施。這是將政策適用的對象指向特定的階層和特定的經濟領域,突出的事例是計畝征收會子和鹽鈔品搭會子。
寧宗嘉定八九年間(1215-1216),福州知州兼福建路安撫使衛(wèi)涇指出,福建潘倉命令州縣以戶籍等第藏會,導致“至有鬻妻子、售器皿、賣田宅,愿就低價以應令者。”[28]給百姓帶來極大的傷害。蔡幼學在嘉定年間知福州兼福州路安撫使時,得知“提舉使民以田高下藏新會子,按不如令者,沒入其資。”[29]他對此進行了制止。在福建漳州,還有按照資產多少令民藏會的情況。時人陳淳稱,“遣兵馬司根括在城戶眼,富室質庫上戶俾藏二百,中戶一百,下戶五百……所謂品官及吏戶、軍戶,亦非用會子之家乎?而皆不予其數,又何以通之天下?”[30]這是讓“城下貧戶”來承擔會子通脹的責任,給底層百姓帶來極大痛苦。
理宗端平年間(1234-1236),由于會子回收效果不好,當時的右丞相鄭清之“以國用不足,履畝使輸券”,履畝征收會子,凡有田一畝者納會子一貫,試圖以此強行回收會子,減少流通中會子的數量以提升會子的價值?!岸似蕉昃旁录核龋际⊙裕骸畠山鐣訑刀?,監(jiān)司郡守奉行秤提不虔,欲下諸路州縣,令有官之家、簪纓之后及寺觀僧道,并按版籍每畝輸十六界會子一貫,愿納十七界者并從……。’從之。”[31]履畝征會拓展了嘉定年間的征會范圍,從貧民百姓擴大到官戶、寺觀這些以前免征的對象。但是,遭到了許多官員的反對。袁甫面奏宋理宗,“惟履畝事,人心最不悅。”[32]主張按照資產順序,先“大家”、再中戶,“末后視所收多寡如何,斟酌事體,催貧小之戶。”[33]大臣吳潛(1196-1262)堅決反對只向官戶和寺觀“計畝納會”,指出它有九大危害[34]。他力主用“品搭鹽鈔”來減少流通中的會子,也就是要求商人用鹽鈔兌買食鹽時必須品搭會子。這是由商人來分擔回籠會子的成本,將會子通脹的責任放在商人身上。吳潛稱:
“朝廷以楮價減落,收換十四、十五界,誠為知務。但金銀之出不能多,多則傷國;度牒、官誥之出不能多,多則傷大家;新會之出不容多,多則人仍賤之。故所賴以收舊楮者,惟商賈品搭鹽鈔而已?!盵35]
他還提出必須嚴格限期執(zhí)行?!澳壳爸?,惟有變通鹽鈔指揮之術,驅之于數月之內,使商賈急于品搭”。這樣,不出數月,“舊楮盡而新楮見行”[36]。從南宋會子調控的結果來看,這種做法顯然不理想。
這種設定條件強制回收會子的行為,是讓特定階層和特定領域的人來承擔通貨膨脹的責任。而就其政策的性質而言,“按畝征會”就是新立稅種來強制回收會子,進而減少流通中的會子以提高價值?,F代經濟以“通貨膨脹稅”的概念來形象地比喻貨幣過多投放導致既有持有者的貨幣縮水,財富轉移到貨幣當局和政府手中,實現強制儲蓄。而宋代利用新增稅種來解決會子通脹的問題,是人類早期紙幣歷史上真正的“通貨膨脹稅”實驗,在形式上直接地表現為財政的稅收手段。而鹽鈔品搭,這是讓商人階層付出代價。這兩種辦法的適用范圍,都是選擇性地限定在特定的部分人群。
(3)以行政強制措施規(guī)定會子與銅錢的比價。嘉定年間(1208-1224),強制人們按照會子的面額進行會子與銅錢之間的兌換和計價,并輔之以嚴刑峻法。朝廷下令,“新會并要作七百七十文足行使。”[37]面對失去信用的會子,人們用行動來抗議?!俺擃H嚴稱提,民愈不售……皆閉門牢避。行旅持券,終日有不獲一錢一物者?!盵38]端平年間也沿襲嘉定時的辦法,大致在端平元年(1234),南宋政府計劃兩界會子永遠行用,“自來年二月始,斷欲作七百七十文行使,違者官吏百姓鐫罷黜籍?!贝蟪级欧对诙似饺辏?236)上奏提出反對意見稱:“若必欲強以七百七十之價,斷不可行。臣居臺州,昨歲曾天麟為本路提舉,行稱提之法甚嚴,本州邢近奉承甚謹,而州縣暴吏乘勢作威。一郡騷然,市肆皆閉。初無益于秤提,而徒以飽官吏之貪。天麟、近相繼罷去?!盵39]違反紙幣流通規(guī)律的強制性行政命令,形同具文,必將趨于無效。
(4)“陰助稱提”及其效果。除了以上財政和貨幣上的政策措施來保證會子的價值外,南宋政府又通過拋售專賣物資或者證券資產來收回會子。這被一些學者看成類似于今天中央銀行制度下貨幣當局的公開市場操作。南宋政府通過出售實物、黃金、官誥、度牒以及專賣憑證來回收紙幣。
早在紹興末年,四川總領王之望就曾經稱,“今節(jié)次添印錢引,凡四千一百四十七萬道,只有鐵錢七十萬貫。其所以流通者,蓋緣鹽酒等物陰為稱提?!盵40]也就是說,錢引本來是以鐵錢來作為價值的保障,但是官方掌握的鹽酒等物資也可以作為錢引價值穩(wěn)定的二級儲備。
關于會子的發(fā)行保證問題,本節(jié)敘述會子初創(chuàng)時所引馬端臨的論述稱:
“正以客旅算請茶鹽香礬等歲以一千萬貫,可以陰助稱提,不獨恃以見錢以為本,又非全仰會子以佐國用也?!盵41]
這是政府以價值1 千萬貫的專賣物資,作為會子發(fā)行的二級準備,對銅錢現錢的準備不足,起到輔助準備的作用。這些物資既隱含著換取現錢來滿足會子兌現的可能(實際上南宋沒有會子兌現的制度安排),也可以直接通過銷售這些物資來穩(wěn)定會子的價值。但更加重要的是不必真正動用這些物資,只是利用這種專賣物資儲備的掌握,來展示政府作為會子發(fā)行者的財力,以提高會子“以無用為用”的信用。這便是“陰助稱提”的真意所在。
南宋政府通過禁榷貨務即以鹽茶香礬為主的專賣物資的壟斷,形成四分之一左右的財政收入。專賣物資的壟斷,旨在獲取利益的同時,實現特定的政策目標。在北宋旨在解決西北邊儲軍需,在南宋則在于組織軍事物資的調撥。在會子發(fā)行新的制度安排下,南宋政府通過專賣物資和證券資產的拋售,回收流通中會子的數量,是當時條件下利用組合財經工具穩(wěn)定會子價值的特別政策措施。即使在今天看來,也富有重要的啟示[42]。這樣,就不能將“陰助稱提”的專賣物資銷售以回收會子的多少看成會子法償能力的體現,這是一種會子價值的調控工具。
那么“陰助稱提”的效果如何呢?這就要從其發(fā)揮作用的機制保障來加以說明了。馬端臨在談到客旅算請鹽茶等專賣物資可以“陰助稱提”,一是表明會子的發(fā)行“不獨恃以見錢以為本”,會子的流通還有專賣物資提供的保證;二是表明“又非全仰會子以佐國用也”,也就是說國家財政也要仰賴會子,只是國家財政不是全部仰賴會子,還有專賣物資經營的獲利途徑。這樣一種機巧的設計,卻將南宋會子的財政發(fā)行推向極端。
南宋理宗端平年間(1234-1236),大臣李鳴復沉痛地指出,在財政匱乏的情況之下,南宋權力中樞沒有正當的理財之術,只有靠“一撩紙局以為生財之地”,將會子發(fā)行作為財政來源。上疏稱:
“今日之財用匱矣,問之戶部,戶部莫之知。問之宰相,宰相亦莫之知也。戶部不以白宰相,宰相不以告陛下。府庫已竭而調度方殷,根本已空而耗蠹不止。廟堂之上不聞他策,惟添一撩紙局以為生財之地。窮日之力增印楮幣以為理財之術。楮日益多,價日益減。號令不足以起其信,繼之以稱提。稱提不足以強其從,重以估籍。估籍之令行而民不聊生矣。”[43]
在不斷擴大會子的財政發(fā)行以助國用的形勢下,南宋會子的幣值變化是一個直線下降的趨勢。也正是在這種趨勢下,南宋政府不斷推出稱提之術,正如袁燮所說:
“我孝宗頒楮幣于天下,常通而不壅,常復而不輕。無他道焉,有以收之而已。自開禧用兵,造幣甚廣,知散而不知收,故其價甚賤?!敿仍R?,視時楮價其賤耶,亟從而收之,何憂其不貴?既貴矣,日月浸久,價將復賤,則又收之。非常收也,賤而后收也,此孝宗之規(guī)模也?!盵44]然而,迫于國用的壓力和造幣以立國,南宋政府對會子的稱提之術終于歸于失效。
在當時官員和人士稱提理論和政策主張的作用下,南宋政府就紙幣價值風險管理進行了人類歷史上最早的實驗。由于專制集權政府的性質決定的政治格局,會子最終隨著王朝更替退出歷史舞臺。但是,在政策工具的設計和使用上,為我們留下了珍貴的即使在今天也給人啟發(fā)的思想資源。本身沒有價值的紙幣,其“無用之用”功能發(fā)揮的關鍵,在于制度建構。今日熱捧數字貨幣者不可不察。在稱提操作工具的全面性令人驚異之外,稱提目標限定在紙幣價值的穩(wěn)定和會子的購買力保證,讓我們在比較今天貨幣政策四大目標的同時,更加明了紙幣作為貨幣的初始制度要求?!拌T幣還原論” 主張貨幣首先定位于商品交易媒介功能,在紙幣稱提理論的服務目標上也找到了自身的合理性。
注釋:
[1][3] (宋元)馬端臨:《文獻通考》,卷9《錢幣考二》。
[2] (宋)葉適:《水心別集》,卷2《財計中》。
[4] (宋)楊冠卿:《客亭類稿》卷9,《重楮幣說》。
[5] 前揭楊冠卿文。
[6] 何平:《傳統(tǒng)中國的貨幣與財政》第3 章,人民出版社,2019 年5 月版。
[7] (南宋)辛棄疾:《論行用會子疏》(淳熙乙未登對札子),見《歷代名臣奏議》卷272。
[8] (宋元)馬端臨:《文獻通考》卷9《錢幣考二》。
[9] 關于民間交子和官交子運作的制度機制和技術條件,參見何平:《傳統(tǒng)中國的貨幣與財政》第3 章相關內容。
[10] 葉世昌:《說“稱提”》,《中國錢幣》1996 年第1 期。
[11] 葉坦:《宋代紙幣理論考察》,《中國經濟史研究》1990 年第4 期。
[12] 蕭清:《我國古代的貨幣虛實論和紙幣稱提理論》,《金融研究》1985 年第11 期。
[13] (明)黃宗羲:《明夷待訪錄》,《財計二》。
[14] (元)脫脫等:《宋史》,《食貨志下三.會子》。
[15] 高聰明:《宋代貨幣與貨幣流通研究》,河北大學出版社,2000 年。
[16] (宋)衛(wèi)涇:《后樂集》卷15,《知福州日上廟堂論楮幣利害札子》。
[17] (南宋)李心傳:《建炎以來朝野雜記》,甲集卷16,《東南會子》。
[18] (元)佚名:《宋史全文》,卷27。
[19] 《許國公奏議》卷1《應詔上封事條陳國家大體治道要務凡九事》。
[20] (清)嵇璜、劉墉等奉敕撰,紀昀等校訂《續(xù)通典》卷12《食貨·錢幣中》。
[21] (宋)謝維新輯:《古今合璧事類備要》外集卷66《財用.楮幣》引張文伯文。
[22] 南宋稱提會子的詳細內容,參見汪圣鐸:《兩宋貨幣史》(下),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 年3 月,第672-700 頁。
[23] 楊子奇等:《歷代名臣奏議》卷273《理財》。
[24] (清)嵇璜、劉墉等奉敕撰,紀昀等校訂:《續(xù)通典》卷12《食貨?錢幣中》。
[25] 《續(xù)通考》卷7。
[26] (清)徐松:《宋會要輯稿·食貨》68 之22。
[27] (元)佚名:《宋史全文》卷33。
[28] (宋)衛(wèi)涇:《后樂集》卷15《知福州日上廟堂論楮幣利害札子》。
[29] (宋)葉適《水心集》卷23《兵部尚書蔡公墓志銘》。
[30] (宋)陳淳:《北溪先生大全集》文集卷24,《上趙寺丞論秤提會子》。
[31] (元)佚名:《宋史全文》卷31。
[32] (元)脫脫等:《宋史》卷405《袁甫傳》。
[33] (宋)袁甫:《蒙齋集》卷6,《再論履畝札子二》。
[34] (宋)吳潛:《許國公奏議》卷2,《奏論計畝官會一貫有九害》。
[35] (宋)吳潛:《許國公奏議》卷1《應詔上封事條陳國家大體治道要務凡九事》。
[36] (宋)吳潛:《許國公奏議》卷1《應詔上封事條陳國家大體治道要務凡九事》。
[37] (清)徐松:《宋會要輯稿》《職官》52 之18。
[38] (元)脫脫等:《宋史》卷415《黃疇若傳》。
[39] (宋)杜范:《杜清獻集》卷8《殿院奏事第二札》。
[40] (南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193。
[41] (宋元)馬端臨:《文獻通考》卷9《錢幣考》。
[42] 蕭清先生論及稱提理論時,指出這種利用有價證券來收放會子以穩(wěn)定價值的措施,就是近代有價證券的公開市場政策的原理。蕭清:《我國古代的貨幣虛實論和紙幣稱提理論》,《金融研究》,1985 年第11 期。
[43] 楊子奇等:《歷代名臣奏議》卷273《侍御史李鳴復上制國用奏》。
[44] 楊子奇等:《歷代名臣奏議》卷273《江西提舉袁燮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