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云芳
大多數(shù)時候,瓦缸會躲在一扇門的背后,里邊儲滿了井水,用來清洗一家人的臉面、身體,用來做飯、飲用,也喂養(yǎng)狗和雞,澆滅院子里的揚塵。那靜止在瓦缸里的水讓一家人的生命流轉起來??嵯模飼B(yǎng)上兩根黃瓜,等到父親從地里回來,母親便趕緊遞上去。父親肩上總是搭著一塊白毛巾,吸收他腦門上不斷溢出的汗珠。井水養(yǎng)過的黃瓜,清脆、可口,能一下子趕走父親身體里的暑氣。黃瓜最嫩的部分,父親轉身便分給我們。
瓦缸里的水能照見一家人日子的脈絡,也能照得家里更干凈。晚上,大人們從外邊回來,總是先去門后水缸前照一照。我總是好奇,從外邊轉一圈回來,也踮著腳尖往水缸里瞧,只看見一個看不清五官的熟悉的影子從水里冒出來。
更多的瓦缸靠墻沉默著,里邊裝滿了麥子、玉米,去年的收成和新一年的夢全都儲存在那里,一塊塊圓形的石板蓋在上邊,像十個八個圓月亮擺在屋子里。
瓦缸有時也擺在牛圈里,裝麥麩,裝水,裝一頭牛對春天的念想。
每年,父親在地里種麥子,他一邊撒肥料,一邊想著如何把家里的瓦缸裝滿。那時,瓦缸是一家人日子好壞的量杯。每次麥收之后,若能將各個瓦缸填滿,或是填滿之后還有剩余,便需要再買幾口瓦缸。賣瓦缸的人總是在豐收的年景出現(xiàn)在村子里,車上放滿瓦缸、瓦盆、瓦罐……說是在山那邊的村莊里燒制的。我喜歡看父親跟幾個男人合力將瓦缸運回家的樣子,那一臉喜悅無以言表。
瓦缸上的蓋子有時候是木板,有時候是石板,石板被切割成圓形,再從瓦缸小販那里滾動回來,又圓又沉。父親把它們滾回家的時候,我總覺得這是一場游戲。
瓦盆多用來和面,這沉重的容器從火里出生,又駐守在離火爐不遠的地方。
在故鄉(xiāng),似乎唯有瓦罐是祖先們的心腹。它們從幾代人的手里傳下來,肚子滾圓,在罐口處收緊,一看就像個能保守秘密的人。與瓦缸不一樣,瓦罐是另一種精致的存在。在窮苦的日子里,它們可用來存放雞蛋。雞蛋從雞窩里捧出,被母親積攢著,向孩子、長輩或者男人身體里輸送營養(yǎng)。女主人數(shù)雞蛋的神態(tài)是一種常見的喜悅。更多的喜悅在春天,門板虛掩,女主人將孩子們趕到一邊,從瓦罐里取出一枚枚雞蛋,借著門縫里的光照出蛋殼內(nèi)部一塊指肚大的黑影。這樣子是神秘的。辨別之后,被確認的雞蛋數(shù)量往往不會被說出,待到母雞將“黃色的圓團”一一領出來,女主人臉上才顯露出得意的光景。這是女主人與瓦罐之間的秘密。
有時,瓦罐也用來腌制咸菜。往往是在秋天,蘿卜、芥藍、辣椒……這些青的、白的、紅的蔬菜像山一樣堆起來。父親和母親便早早拿出幾個瓦罐,用熱水沖洗,在太陽下晾曬。那棵老花椒樹比父親的年歲小不了多少。他每年從這棵老樹上摘下紅色的花椒,任太陽曬得它們張嘴歡笑,“紅嘴唇”一張,露出“黑牙齒”。父親將它們與蔬菜放到一處,讓它們在瓦罐里合力修行。到了寒冬,它們閉關的日子終于結束。我從遠方回來,打開那些大小不一的圓蓋子,像探聽父母與秋天的秘密。實際上,他們在封罐時就已經(jīng)料到我今天的饞樣兒,把這想象一起封存其中。案板下邊那枚鐵質的小錘子和一個高些的鐵碗便派上了用場,剩下的花椒被捧到這鐵碗里,母親一下一 下?lián)]動小錘子,她的樣子看上去像個沉默的搗藥師。
柿子樹點亮老院子,父親把這些燈籠從高處摘下來,將它們存放到瓦罐里,這一罐子的星光開始做夢。母親把兩個蘋果放進去,與它們做伴。它們在黑暗里低語,兩種味道你來我去,最終,柿子們變成“軟心腸”。瓦罐是食物做夢的地方,是略顯木訥的父母為子女儲存疼愛的地方。因此,在那些遠走他鄉(xiāng)的年月里,我總覺得故鄉(xiāng)的秋天是裝在一個個瓦罐里的。
有些瓦罐傳承自祖輩,比如用于送飯的那口,旁邊有兩個耳孔,穿一根略粗些的麻繩。明明有提繩,可母親還是會抱著它給父親送飯。微風輕輕撫過母親的劉海兒,我和弟弟緊隨其后。母親從一個布袋里掏出碗筷、饅頭和裝了菜的罐頭瓶,在地壟邊的石頭上一一擺開,父親把牛趕到一邊的小坡上,讓它們啃草。我們快速圍過來,經(jīng)過瓦罐收藏的小米粥好像變得更香了,讓人忍不住舔嘴唇。父親總是把碗送到我們唇邊。
少年時,我變成送飯的人。我學著母親的樣子抱緊瓦罐,飯食的溫度與我身體的溫度相互交流著。父親把鐵犁放好,讓牛們也休息片刻。他呼嚕嚕喝粥,大約想起了我小時候的饞樣子,忽然抬起頭,看了我一眼。接著,又低著頭把剩下的粥喝完。
奶奶放鹽的瓦罐是從娘家?guī)淼?,每天,她都會將它擦拭一遍。那是她與舊物無聲交談的時光。小瓦罐上閃爍的光總能照亮一些舊日子。
歸鄉(xiāng)后,我在村子里轉悠,在人們的院墻上看到一些品相完整的瓦罐。它們在墻體之上,有的倒扣,有的向上,姿態(tài)隨意而悲壯,任雨雪一次次沖刷著,讓風一次次叫醒它們。只有在月光之下,在陽光之下,它們才借著光亮,傾倒出自己的心曲。
我家那些曾立下汗馬功勞的瓦缸,它們倒扣在柴垛邊或者某一塊菜地的地壟上,任狗尾巴草在風里為它撓癢,任牽牛花攀附它。它變成沉默者。不知道某些干旱的日子,它們會不會忽然懷念那些儲存在身體里的水或者糧食。對于瓦罐或者瓦缸來說,它們不僅是儲存物品的容器,還是時間的量杯。奶奶的日常都濃縮進那些大小不一的瓦罐里,在她走后,我們每次看到它們都心存敬意。
我懷疑瓦罐是祖先們的心腹,它們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把那些不曾說出的話儲存進去,醞釀出來,等著后輩在某一日前來傾聽。
父親總是指著一個個舊瓦罐說,這是他的太奶奶用過的,那是他奶奶用過的,那是他母親用過的。父親舍不得將它們遺棄。他在一些下雨的日子里努力擦拭上邊的塵土的樣子,會讓我安靜下來。而父親在沉默里凝視那些老樹、老房子的時候,我忽然覺得,他也是祖先遺留在世間的一只瓦罐,祖先那些無聲的言辭,他好像都懂了,并且正在向我們傳遞。
我知道,我可能也是某一種瓦罐,在豐碩之年,我努力收集著那些動聽的、刺耳的聲音,那些笑容,那些淚水,等到暮年,再傾聽身體里留下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