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孚
又一年暮春,天下起小雨,雨滴灑落在蘭花飄香的窗臺。房子租期已滿,我只得搬往別處。
收拾衣櫥的零碎,我瞥見藏在柜底的面具,回憶如洪水般奔涌。他的面孔,在我的腦海里漸漸清晰。
大一那年,“迎新文藝會演”的壓軸節(jié)目《部落舞》把演出帶入高潮。領舞的男生戴著面具,酷炫的舞姿征服了臺下觀眾,尖叫聲此起彼伏。
謝幕時,作為新生代表,我被指派上臺獻花。伴隨著身后一陣陣熱烈的掌聲,領舞的男生緩緩摘下面具,露出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掛著細密的汗珠。
也許是走得匆忙,我差點兒被腳下的電線絆倒。他慌忙伸手扶我,我尷尬得想找個地洞鉆進去。他握著我的手,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那一刻,我躲在他高大的影子里,心跳亂了節(jié)奏。
一周后的某個夏日午后,窗外的木棉樹上,知了聲聲。階梯教室開著冷氣,我坐在最后一排昏昏欲睡。突然,胳膊肘被人碰了碰,“同學,借過一下。”我張開蒙眬的睡眼,一個白衣飄飄的男生歪著腦袋看著我笑,露出兩排白牙。
是那個領舞的男生!我一陣慌亂,趕緊起身。像一縷清風般,他從身后繞過挨著我坐,絲絲肥皂香味兒掠過我的鼻尖。
通過課后交談,方知他叫曉彬,是高我一屆的同系師兄,學生會宣傳部部長。一改初見時的拘謹,我抬頭望向他的眼睛。
“師兄好,我叫曉林,剛來學校。那天演出,我……給你獻過花?!?/p>
“獻花?有點兒印象,你好像……”他似乎想起了我那天的糗事,抿著嘴笑了笑。
“好巧,我們都是‘曉字輩。”他看我羞紅了臉,趕緊轉(zhuǎn)移話題。
學生會宣傳部招新,我自告奮勇報名,過五關(guān)斬六將,順利入選。作為新人見面禮,我放棄了喜愛的書籍,央師兄送我一個他在文藝會演上戴的面具。
宣傳部副部長是一位漂亮的師姐,不僅聲音甜美,打扮也很時髦。她分管廣播站,首創(chuàng)的線上訪談類節(jié)目每周三下午進行直播,好評如潮。我剛?cè)ゾ吐犝f她和師兄在談戀愛。我的心里隱隱不是滋味。
進了宣傳部,我賣力工作,有時也自己投稿。外冷內(nèi)熱的脾性讓我在部里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唯獨師姐看好我的文筆,讓師兄安排我做廣播站稿件的校對工作。
有一次交稿,我趕著回去上課,匆忙從書包里抽出一沓稿紙。突然“嘩啦”一聲,包里的東西撒了一地,隨身攜帶的師兄送的面具也掉了出來。師姐隨手幫我撿起來,看了一眼面具,若有所思。后來幾次開會,師姐都心不在焉,極少說話。每當師兄單獨給我布置工作,總見她黑著臉。所以,我盡量避免跟師兄單獨相處。
兩個月后便是校慶,宣傳部牽頭籌備,團隊上下都鉚足了勁兒。但師姐的訪談節(jié)目這時出了些狀況,有一期介紹材料出錯,收到投訴。師兄是耿直之人,在部門會議上對她進行通報批評。師姐當場質(zhì)疑處理不公,說我應負校對不嚴的責任。
“曉林是新手,你是主筆,有問題也是你擔!”師兄望了我一眼,又轉(zhuǎn)向師姐說道。
經(jīng)此波折,他倆芥蒂漸生,爭吵也多了起來。此事本與我無關(guān),卻也很不好受。
九月底我的生日那天,師兄送了一本書給我,是法國作家馬克·李維的《偷影子的人》。
國慶長假,因惦記校慶一事,我提前返校。到達辦公室時,已近黃昏,站在門口,我聽見里面有人在打電話,像在吵架。似乎是師兄的聲音,我不由得心里一緊。
待辦公室安靜下來,我敲了敲門,見未上鎖,便走了進去。落日的余暉透過玻璃窗灑在昏暗的房間里,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落寞地倚靠著長椅。開了燈,他才回過神來,露出尷尬的笑。
“這么早回來啊,師兄?!?/p>
他嘆了口氣,沒有接話。
追問之下,他才道出實情,師姐延期返校,但沒有提前告知。她的節(jié)目播出在即卻無任何準備,師兄心急如焚。
“我來吧!”不知哪兒來的勇氣,我脫口而出,“就采訪你,怎么樣?上次會演,師兄一舞成名,就講講你的面具舞吧?!?/p>
他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我捂緊書包,手心汗津津的。
準備的時間本就十分倉促,我自己寫好的主持稿又被師兄改得面目全非。為了背稿,我把走路、吃飯和如廁的時間都用上了。那幾天夜里,我一閉上眼睛,便能看見大大小小的方塊字像蒼蠅一樣在眼前四處亂竄。
為了有更好的播出效果,我要求自己脫稿??吹贸鰩熜忠簿o張,特地請了假陪我對稿。他教我用心理暗示轉(zhuǎn)移注意力:“你已經(jīng)很棒了,放輕松就行。不然就戴上我送你的面具,想象一下,那感覺很奇妙。”他抿著嘴笑,像個孩子。
直播那天,校園的木棉樹被風吹得沙沙作響。師兄穿著整齊,戴著另一款面具,如同趕赴化裝舞會。坐在直播間,我雙手冰涼,心怦怦直跳,也戴上了面具,做著深呼吸。透過玻璃窗,看著那個戴面具的傻姑娘,我突然很想抱抱她。師兄安靜地端坐一旁,面具后的表情不知是喜還是憂。
我清了清嗓子,直播正式開始。師兄淡定從容的神態(tài)、幽默風趣的話語漸漸感染了我。偌大的直播間里洋溢著輕松歡快的氣氛,線上互動氛圍也很好,同學們對我們的面具裝扮很是好奇,問題應接不暇。
訪談的尾聲將至,我抬頭望向窗邊的掛鐘,倏地,一個身影一閃而過—是師姐。
稍有遲疑,我便跟不上師兄的節(jié)奏了,眼前浮現(xiàn)的仍是師姐的臉,頓時腦袋一片空白。待我回過神來,師兄已經(jīng)說完了“再見”。他握著我的手,笑著說:“曉林,你發(fā)什么呆呢?訪談都結(jié)束了。不過,真要謝謝你的江湖救急!”我失了方寸,眼前模糊一片,那些滾燙的淚水藏在他看不見的地方。
不算完美的救場,像做了一場夢??蓭熜钟纱藢ξ夜文肯嗫?,關(guān)系也親近了不少。
師姐回校當天請了整個宣傳部的人吃飯,美其名曰“賠禮道歉”。我推托身體不適,沒有赴約。
很快,他們又重歸于好。對我的救場,師兄念念不忘,叫師姐約我一起去花卉市場買花。
周末下午,我們在公交車上站了一路。談及畢業(yè)后的去向,師姐表示要幫家里打點生意,師兄說要考研,留在廣州。我想了想,說要回家鄉(xiāng)就業(yè),卻用余光追隨著師兄的身影。他一聲不吭地望向窗外,天空中有候鳥南飛的痕跡。
師姐是廣州本地人,一直由她給我們帶路。她家境殷實,又是獨生女;而師兄來自山村,姐妹眾多。這些我都早有耳聞。彼時,她與我走在后面,說師兄家中負擔大,沒多余的錢供他讀研,他若娶了她,總會好些。
我明白她的意思,扎根大城市是很多人的夢想,而她,就是師兄的未來。
“師姐,你放心吧。”我擠出一絲笑容說。
她似乎沒聽清,只一直看著我。
那次,師兄挑了盆蘭花送我,說我個性清高,養(yǎng)它最合適?;▋旱膬r格不貴,我卻視若珍寶。
此后,我有意疏遠師兄,他似乎有所察覺,卻欲言又止。
第一次在廣州過冬,濕冷的天氣讓我很不適應。
校慶晚會前夕,我主動申請布置舞臺。連續(xù)幾天,我跟著其他男生搬搬抬抬,手指磨出水泡,破了皮,露出血紅的肉。
演出前最后一次巡查,師兄走到我身邊,看到我的手指纏著創(chuàng)可貼。他的嘴角動了動,想說什么,又咽了下去。我倔強地抬起頭,與他的目光相遇,那一眼凝望,仿佛和他過完了一輩子。
校慶系列活動取得圓滿成功,次日收拾完會場,師兄將我?guī)е两锹?,從口袋里掏出一雙紫色的拉絨手套。
“喏,送你,大功臣,瞧你的手!”
“不用了,謝謝你!”
“為什么?”
“這是我應該做的。”
“拿著!”師兄用命令的口吻說,“我們什么關(guān)系,你就別客氣了!”
“我們是什么關(guān)系?”我提高嗓門問道。
“你是我的四分之三?。 彼路鹩浧鹗裁矗裢i_玩笑那樣,用手輕拍我的背。
見我一臉詫異,他補充說:“你的名字‘曉林,不就是‘曉彬的四分之三嗎?”
“自作多情!”我頭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當著師姐的面,我聲稱學業(yè)太忙,向師兄提出辭去宣傳部內(nèi)的職務。
考試結(jié)束,我回北方老家過春節(jié)。除夕之夜,我又讀了一遍師兄送的《偷影子的人》。
“她凝視著我,漾出一朵微笑,并且在紙上寫下:‘你偷走了我的影子,不論你在哪里,我都會一直想著你?!?/p>
讀至這一句,初次與師兄見面的場景歷歷在目:我站上舞臺獻花,自己嬌小的影子躲進他的影子里,仿佛被偷走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