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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縣城

        2020-11-19 04:27:16張運濤
        安徽文學(xué) 2020年11期
        關(guān)鍵詞:祥云

        張運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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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能賴兆頭不好,他們本來就門不當(dāng)戶不對。

        迎親的鞭炮只響了幾秒,最多不超過十秒,趙俊花剛從車上轉(zhuǎn)移到沈若愚背上—— 城里的規(guī)矩,新娘進門之前腳不能沾地—— 炮聲就停了。平時趙俊花害怕炮響,炮一響她就捂耳朵。那天她沒有捂,越捂人家越會拿炮嚇她。起初她以為是炮太響了,耳朵一時失聰了,可小孩子們的吵鬧聲她卻聽得一清二楚。沈若愚那樣的家庭,不可能買小鞭啊,不說十萬響,怎么著也得兩萬響吧?結(jié)婚到底是大事。肯定是鞭斷了,燃了一半, 甚至一小半。洞房里人來人往,趙俊花心里卻空蕩蕩的,羞澀、畏縮、興奮、緊張都被不安擠走了。這不安又像一團面,慢慢發(fā)酵, 膨脹為恐懼。小時候要是過年的鞭炮沒響完,母親立刻垮下臉,父親緊張地將剩下的一半扔到房頂上,或者拆散讓四處跑著撿炮的孩子們搶了。那應(yīng)該是相應(yīng)的補救措施,心理上的,但母親臉上的擔(dān)心趙俊花卻印象深刻。接下來,她像所有的新娘子一樣,歷經(jīng)了人生的很多新體驗,喜宴上認親敬酒、給公公婆婆上茶、初夜……鞭炮的事卻始終壓在心上。沈若愚似乎一點兒也不在乎,解釋說受潮了。趙俊花追著問,剩下的呢?沈若愚答得輕描淡寫,還沒來得及再點呢,就被他們搶光了。好吧,趙俊花心里安慰自己,即便有什么不好也被人家搶走了。

        趙俊花不俊,更不像花兒,但她學(xué)習(xí)好, 初中畢業(yè)那年,公社分了三個中師指標,趙俊花考了第一。父母歡天喜地,趙俊花雖不是男孩,好歹也姓趙,多少給趙家爭了臉面。趙俊花上面還有個哥,趙俊杰——這名字更像是諷刺——初中只上了一年,一考試就頭疼,只好回去務(wù)農(nóng)。務(wù)農(nóng)也離俊杰遠,去姜地除草能把姜苗除掉,給菜地噴農(nóng)藥自己先中毒……上完三年中師回來,公社改成鎮(zhèn),趙俊花分到鎮(zhèn)中學(xué),剛滿十九歲,年輕有為, 到底與俊扯上了關(guān)系。相比起來,沈若愚就 太不名副其實了,聰明肯定談不上,智慧更 是不見蹤影。相貌也中下,虎頭虎臉,個頭 也不高。趙俊花的父親看不到這些,他看到 的只是沈若愚的城里人身份。那時候,城里 人有一種令王畈人艷羨的優(yōu)越感——他們生 來就比王畈人高貴,哪怕是瘸子瞎子,都吃 商品糧,都會有份體面的工作等著他們。沈 若愚五官正常,手腳也利索,再加上部隊轉(zhuǎn)業(yè), 就挑了警察這個職業(yè)。親家母是勞動局的一 個什么官,親家公也是警察。母親心重,飯 桌上嘆氣說,人家條件那么好,就怕咱過去 受狹。趙俊花埋頭喝面條,想象不出怎么個 “狹”法。

        第二天清早,趙俊花被外面叫賣豆腐腦的聲音吵醒。她這是在縣城了,王畈的清早只有大人趕著下地做活的聲響,學(xué)校的清早只有讀書聲,學(xué)生們的喧鬧聲。她跟沈若愚講她小時候要是換了新衣服,哥就會笑她, 哈,你這身能去縣城了。放牛時跟人吵架也是,你厲害你咋不去縣城?沈若愚沒有答應(yīng),以為只是女人的閑話,手仍在新娘子身上游走。

        房子是三室一廳,兩間相鄰的單間改裝的,每間又隔成了兩間,向陽那間公婆住, 北間做儲藏室,另一個小間是他們新婚夫婦的。派出所有輛破車,早出晚歸可以捎帶著趙俊花。

        第一次感受到“狹”,沈倩還沒上小學(xué)。問題在婆婆身上,趙俊花受不了她永遠正確的姿態(tài),菜要多放辣椒,刺激腸胃蠕動 ;窗戶不能開,外面灰太多 ;沈倩不能和鄰居的孩子玩,他們太沒教養(yǎng)……趙俊花跟她講道理,小孩子得有個玩伴……婆婆并不理她, 依然我行我素,當(dāng)她是空氣。沈若愚說空氣好啊,誰不需要?趙俊花甩開他的手,最笨的人并不是笨人,而是你媽這樣不知道自己笨的人。沈若愚支持自己的老婆,趙俊花是老師,是他們家唯一一個大學(xué)生——那個時代的中專中師生統(tǒng)稱大學(xué)生——教育孩子當(dāng)然比其他人更有發(fā)言權(quán)。但沈若愚沒主見, 一到他媽跟前又變了。趙俊花算了算,要是自己能活70歲,還得再在這樣的氛圍中生活45年。80歲呢,就是55年。55年啊,趙俊花確定自己熬不了幾十年。

        離婚的念頭還沒來得及冒出來,婆婆出事了。經(jīng)濟問題。趙俊花早有預(yù)感,儲藏室那個小間堆滿了酒和飲料,像王畈村頭的小賣部。不,比那個小賣部的酒檔次要高得多。健力寶喝不完,婆婆試著用它煮過一次粥, 難吃極了,有點像過了保質(zhì)期的啤酒。這些都是明的,趙俊花能看得著,暗里應(yīng)該還有錢。趙俊花跟著緊張了兩個月,表弟轉(zhuǎn)干是婆婆辦的,家里年年用的平價柴油、平價煙也都是婆婆找人批的,趙俊杰的妻侄分數(shù)不夠上城里的高中,也是婆婆辦的……雖說是親戚, 但感謝的煙酒是少不了的。最終,婆婆被免職, 受了個警告處分。

        一家人都松了一口氣。趙俊花想搬出去, 結(jié)婚就是成人了,就得從父母身邊脫離出去, 組成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獨立的生活空間, 老這樣跟公公婆婆在一起,算什么家?婆婆知道她沒地方去,說好啊,只要你能找到房子。沒想到趙俊花早有計劃,寧愿搬到學(xué)校宿舍。正好中學(xué)旁邊有個小學(xué),沈倩可以跟著她上學(xué)。婆婆極力反對,鄉(xiāng)下的條件能和城里比? 趙俊花說我可以教她啊,反正我課也不多。婆婆不同意,反正她也是閑著,正好可以接送。但語氣明顯沒有先前強硬,畢竟被打擊過一次。最后來了個折衷,沈倩跟奶奶住,趙俊花和沈若愚住學(xué)校宿舍,周日回城。

        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沒集體辦公室,不用坐班,課余唯一的娛樂就是打麻將。趙俊花不會打, 也不想學(xué)。她的時間太多,多得快淹死她了。天氣好時,她會在學(xué)校四處轉(zhuǎn)悠。她喜歡看學(xué)生上體育課,那時候的體育課都是老師朝操場扔兩個球,學(xué)生們也不太講規(guī)則,瘋搶。趙俊花覺得那才是生機,是青春。去操場路過會議室,有人在里面看電視,她也拐了進去。學(xué)校的電視比老師們家里的都大,屏幕外面還罩了層彩色玻璃。白天信號不好,聲音滋滋拉拉的,聽不清??吹娜藳]趣,漸漸散了。趙俊花也要走,見桌子上有幾張新報紙,又坐下看起來。

        有李觀的文章,在第四版,叫《嗷吼》。李觀跟她一個村,也是她老師,初一教她語文。只教了一年,第二年就通過了民師招轉(zhuǎn)考試。有一年夏收,人都在場地里歇憩,李觀說趙老二的閨女作文好,“雨橫掃過來”,“大雨把快要收割的稻秧摁倒在田里”,“橫”跟“摁”用得好。趙俊花聽說了,心里很是得意。其實,到現(xiàn)在她也不明白“橫”字好在哪兒—— 她抄的作文選里的句子。李觀在師范培訓(xùn)了一年,畢業(yè)分到縣城一所學(xué)校,去年又被借調(diào)到縣政協(xié)寫材料。會議室暗了,天要黑了, 趙俊花將那張報紙折好,揣到兜里,準備做晚飯時細看。

        趙俊花專門買了一個小砂罐,晚上熬粥喝。沈若愚一般不在家吃飯,他飯局多,外面有人請,老師們家里有客了也叫他。他雖然是副所長,當(dāng)不了多大的家,但派出所是權(quán)力部門,管的事兒多,小家還是能當(dāng)?shù)?。那幾年到處抓賭,但因為有沈若愚,派出所沒來過學(xué)校一次。不僅不來學(xué)校抓賭,誰家的麻將要是丟了幾張,跟沈若愚招呼一聲, 要不了兩天就能給補上,花色、大小保證一致。關(guān)系再好些,還能給弄回來一副新麻將。沈若愚他們喜歡抓賭,能沒收麻將不說,還能分到賭資。趙俊花罵他,早晚會弄出事。什么事兒?沈若愚嘁一聲,抓了誰誰都想捂到褲襠里,生怕人家知道。

        《嗷吼》寫村里一個寡漢條子,老鐵,被派出河工。在全是男人的工地憋了幾十天突然看到一漂亮女性,老鐵狂躁之情無法抑制, 運足氣, 頭一低,向后猛退幾步,昂起頭, 獅子一般放開嗓子嗷了一聲。附近的河工趁機跟著起哄,嗷吼綿延十?dāng)?shù)里,震天動地, 很是壯觀。那個女性嚇得抱頭蹲在地上…… 以前人與人交流少,精神生活少,情緒無法發(fā)泄,表達感情基本靠“吼”??吹胶永镉信?人洗澡,看電影回去路上,批判會上,集體工地上,突然興奮,一個吼,遠近的人也都跟著應(yīng)。

        趙俊花也聽過幾次嗷吼,一次是夏收, 突降暴雨,坡地里運麥子的人狂奔起來。嗷——吼——,不知道誰先起的頭,一陣一陣,此起彼伏。還有一次是鄰居家起新房打夯, 嗷——吼——,嗷——吼——,很有節(jié)奏感。這就是散文?她覺得她也能寫,沒有多優(yōu)美的詞句嘛。

        吃罷飯,碗都沒洗,她也想寫一篇。寫什么呢?寫她經(jīng)歷過的嗷吼肯定不行,李觀已經(jīng)寫過了。她知道得寫生活,哪篇文章里介紹過,作家必須要寫生活,寫自己的生活體驗。趙俊花已經(jīng)二十七歲,生活當(dāng)然有, 但她真不知道應(yīng)該寫什么。她把那一版的其他文章都讀了一遍,有寫育兒的,有寫夜里搶水灌田的,還有寫懷念父親的,都是作者的生活,平常事,但讀起來新鮮,有共鳴。對, 共鳴,獨特的個人生活,相同的情感共鳴, 趙俊花覺得自己似乎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寫作的秘密。農(nóng)村人家都寫了,她可以寫學(xué)校啊。當(dāng)然不能寫她怎么上課,一年又一年都是重復(fù)第一年的內(nèi)容,有什么新鮮可寫?寫老師們打麻將也不行,太消極。寫老師和學(xué)生之間的關(guān)系, 對,就這個方向,老師和每一個學(xué)生的關(guān)系都不會一樣。

        真正下筆的時候,才知道還得考慮結(jié)構(gòu), 怎么寫才能充分表達自己的意思。

        沈若愚回來,趙俊花還沒寫一個字——也不能說沒寫,寫了改改了寫,最后又全劃掉了。她看看表,十點十五,寫作還真不是件容易事。

        凌晨兩點,趙俊花起床扭亮臺燈。沈若愚嘟囔,還讓不讓人睡覺???趙俊花不理, 她夢中都在想她要寫的文章,《象牙塔紀事》, 師生之間的小感動。不用考慮結(jié)構(gòu)問題,每個故事一個小標題。

        趙俊花一炮打響。《象牙塔紀事》登上省 報了,在副刊下面的角落里。校長最先看到, 拿著報紙到門口大叫,咱們學(xué)校上報紙了! 趙俊花又一個字一個字地默讀了一遍,不敢相信。中午沒心思做飯,吃的是方便面,報紙就在碗邊上,吃一口瞄一眼。覺得還是有遺憾,有個逗號用錯了,應(yīng)該用句號的。吃過飯又去了會議室,把那一個月的報紙翻了個遍——學(xué)校訂的市報、教育報她也投了, 只有省報發(fā)了?

        更激動人的是《青年文摘》轉(zhuǎn)發(fā)了,稿費五百多呢,扛她幾個月的工資了。趙俊花的心漾了起來,就這樣吧,寫作吧。她之前多次反省過自己的生活,從一年級教到三年級,說一樣的話做一樣的表情,她不甘心就這樣循環(huán)自己的一生。轉(zhuǎn)行不當(dāng)教師?不現(xiàn)實,她沒關(guān)系。課余做生意?沒本錢,自覺也不是做生意的料——說不了大話,狠不下心?,F(xiàn)在有方向了,寫作。她喜歡讀書,作文寫得還好,算是有基礎(chǔ)吧。

        趙俊花在縣城大街上碰到李觀一次。李觀有點顯老,沒有那種在城里坐辦公室該有的滿面紅光。頭發(fā)也太長,蓋住了耳朵。最奇怪的是,天都熱了,他還戴著一頂帽子, 布的,帽簾很長,不走近,幾乎看不到他的眼睛。她叫他舅——其實有點遠,跟她舅同族而已。李觀糾正說,老師,叫老師好。你的文章我都看了,好,一年能在省報發(fā)三四篇, 咱全地區(qū)也不多。趙俊花說哪里,我是跟您學(xué)習(xí)。然后就講了自己如何受到他那篇《嗷吼》的啟發(fā)開始寫作,《嗷吼》的立意、結(jié)構(gòu)如何好……李觀突然想起來,你還在陡溝?陡溝太小,你得調(diào)到縣城,作家要多與外界交流。我這段時間跟你們局長見面多,政協(xié)正在編寫教育衛(wèi)生方面的文史資料,遇到機會我跟他提提。趙俊花心里斗爭了一小會兒,沒跟他講局長到陡溝檢查時已經(jīng)透露過下學(xué)期要抽她過去編寫教育工作簡報的事——她怕領(lǐng)導(dǎo)只是隨口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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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要趙俊花列出自己前三十年的人生大事,調(diào)進縣城肯定算一個。趙俊花出生在淮河岸邊,縣城最南面。書上說的北上南下,她老以為是相對沿淮縣城而言。到教育局報到那天,第一次看到沿淮縣地圖——沿淮縣竟然也有地圖——淮河自西向東,到了陡溝,一個急轉(zhuǎn)彎,向南拐了一小截,重又向東。那一小截,其實有四五公里,王畈就在那四五公里內(nèi)。趙俊花想起他們把縣城當(dāng)成夢想代名詞的年代,那時候,縣城如此遙遠——也確實算得上遙遠,她用手在地圖上比劃了一下,雖只一個大拇指的距離,她卻走了三十年。

        教育工作簡報是李局長上任后的一個新舉措,教育系統(tǒng)一周的會議精神、教學(xué)評比、獎罰通報、政策條文等,形成文字印發(fā)至各科室及各鄉(xiāng)鎮(zhèn)中小學(xué)。這個工作不像寫作須無中生有,材料、內(nèi)容都是現(xiàn)成的,稍加整理、分類,即可成文。趙俊花很快有了經(jīng)驗, 收集上來的材料都集中到周五下午再看,晚上加幾個小時的班,周一上午上班時保證能將簡報擺到領(lǐng)導(dǎo)辦公桌上。這樣她就比在學(xué)校清閑多了,但是不敢動筆寫作,怕同事說她不務(wù)正業(yè)??梢酝低得袋c文學(xué)方面的書,勉強與學(xué)習(xí)扯得上關(guān)系。上班時間更靈活, 早走一個小時晚來一個小時都不當(dāng)緊。所以李觀要帶她去地區(qū)開一個文學(xué)創(chuàng)作會,趙俊花答應(yīng)得很爽快。

        同行的還有一位女生,七零后。李觀介紹說, 孟祥云, 筆名夢云, 文化館創(chuàng)作員。趙俊花在市報上讀過她幾篇文章,中規(guī)中矩的,沒留下太深的印象。她上前跟她握手, 向您學(xué)習(xí)。孟祥云拍拍她的手,哪里,向趙老師學(xué)習(xí),您都是在大報發(fā)。李觀說,你們倆都是賀主席點的名,賀主席說你們是咱駐馬店地區(qū)文學(xué)界的兩顆新星。

        為了不耽誤第二天上午的會議,趙俊花他們頭天晚上就趕到了市區(qū)。

        會議室很簡陋,像學(xué)生教室。幾十個人, 稀稀拉拉也沒坐滿。主席臺上倒是滿滿的, 主席賀定寬,一個退居二線的處級干部。副主席七個,一個秘書長,兩個副秘書長。賀主席講了全區(qū)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現(xiàn)狀,詩歌創(chuàng)作最好,散文其次,小說創(chuàng)作最為薄弱。特別表揚了趙俊花和孟祥云,尤其是趙俊花,說是全區(qū)文學(xué)界的一朵金花,那幾篇小小說寫得特別有靈性。俊花站起來,讓大家認識認識。趙俊花滿面通紅地站起來,向朝后看的人合掌行禮。最后,趙俊花補選為地區(qū)作協(xié)理事。

        中午吃飯的時候,好幾個人喝醉了,唱的哭的,都有。李觀帶著她倆去領(lǐng)導(dǎo)席敬酒, 向眾人介紹,孟祥云大家都見過了,趙俊花是第一次。我的學(xué)生,為了給她提供一個好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我跟他們局長要求,把她從鄉(xiāng)下調(diào)到了局里……趙俊花以為他喝多了,給自己臉上貼金,也沒在意,順著他的話客氣, 是是,李老師照顧我。

        敬罷酒,趙俊花踅回到賀主席身邊,小聲問,孔慶天老師怎么沒來???賀主席說, 可能有什么事走不開吧。李觀在后面扯她衣襟。這會檔次低,賀主席又補了句,人家看不上。

        孔慶天寫詩,應(yīng)該是本地區(qū)最成功的寫作者,經(jīng)常上《詩刊》《星星》。李觀說老孔這個人清高,極少參加咱們的活動。孟祥云說她見過一次,全區(qū)文化系統(tǒng)培訓(xùn)會,他在會上講過一次創(chuàng)作經(jīng)驗。趙俊花問怎么樣, 孟祥云說不像個詩人,中規(guī)中矩的。趙俊花說我問的是講座,孟祥云說我也不清楚,咱又不寫詩。寫詩寫散文寫小說都一樣,趙俊花心想,文學(xué)都是相通的。

        下午,李觀去地區(qū)政協(xié)送材料,趙俊花纏著孟祥云去了教育學(xué)院??讘c天正好在, 辦公室很大,七八張辦公桌,就他一個人。孟祥云說我們來參加作協(xié)的年會,孔慶天哦了一聲,沒接話。又介紹趙俊花,孔慶天說我讀過你的文章,在省報副刊上??渌徐`氣。我們都盼您去呢,趙俊花說。孔慶天沉吟了一下,說這樣的會,他們從來不會通知我的。也好,孔慶天又說,少了很多是非,反而更專心了。孟祥云問,孔老師,您家里人支持您寫作嗎?孔慶天笑,反問,你家里人支持你?都一樣,文學(xué)很虛妄,離這個功利的社會太遠。

        聊到創(chuàng)作時,孔慶天很直接,說趙俊花在省報發(fā)的那幾篇文章立意都很好,很特別, 難得。但也有問題,結(jié)構(gòu)討巧,降低了寫作的難度。趙俊花略有不快,后來她仔細回味過孔慶天的話,確實有道理,她的好多散文確實只是簡單的分節(jié)羅列,比如《象牙塔紀事》。羅列雖然也是一種表達方式,但畢竟省 去了文章的結(jié)構(gòu)問題,有投機取巧之嫌。優(yōu)秀的散文,包括小說,恰恰是結(jié)構(gòu)巧妙。

        告別時,孔慶天送她們到公交站臺。如果你們真想在文學(xué)上有所成就,他對著趙俊花說,有一句話一定要記住 :親近文學(xué),遠離圈子。

        回縣城的路上,趙俊花說孔慶天有鑒賞能力,說話直接,牛!

        孟祥云說牛什么,真牛怎么沒坐上主席臺?!

        趙俊花笑,孟祥云的話與她小時候聽到的損人話如出一轍,你厲害你咋不去縣城?

        李觀扭頭問她們說誰,趙俊花說孔慶天。老孔的文章還真不錯,省作協(xié)專門為他的《觀瀾集》開過研討會。他就是太清高, 一般人看不上眼,一般的會不參加。

        不是吧?今天的會就沒通知人家,趙俊花說。

        賀主席說通知他他不來。

        孟祥云也作證,孔老師說沒接到通知。他還送了我們每人一本書。

        我看看,李觀問趙俊花要。他的書很少送人,誰問他要他都說書店有。

        李老師喜歡就送給您,趙俊花從包里掏出來。

        這段時間脖子老痛,趙俊花轉(zhuǎn)移話題。 孟祥云按按她的脖頸,是這兒吧?坐辦公室的都這樣。

        多活動,李觀說,得空活動活動脖子, 站起來走走。別坐太久。

        說者無意,聽者也無心,活動活動就好了還要醫(yī)生干什么?

        第二天早晨,趙俊花讓沈若愚送沈倩上學(xué),她想去醫(yī)院看醫(yī)生。沈若愚問怎么了, 趙俊花說老睡不好覺,失眠。沈若愚笑,不失眠才怪,三更半夜爬起來寫作,生物鐘搞亂了。轉(zhuǎn)身對著沈倩,看,當(dāng)個作家多不容易!

        醫(yī)生開了一堆藥,補腦的,安神的,說是喝一段時間試試。趙俊花下去拿藥,碰到沈若愚的姑父,刷刷撕了藥方,多鍛煉!累了,自然就睡得香了。趙俊花說頸椎也痛, 姑父笑,聽若愚說你寫的文章都上省報了。作家,不簡單。像你這種久坐的人,最好多打球,乒乓球、籃球,女生不喜歡籃球,打羽毛球吧,經(jīng)常仰頭找球,頸椎就不會有問題了……

        姑父是老中醫(yī),趙俊花相信他?;厝サ穆飞暇唾I了裝備,準備每天晚上打半個小時。他們住的是公安局的老宿舍,一間正屋,對面一間小廚房,中間的過道正好可以打球。

        當(dāng)天晚上沈若愚加班,第二天晚上傳呼也不回,第三天晚上又開會……趙俊花急了, 給孟祥云打電話。你頸椎也痛?孟祥云說是。趙俊花說我前天去醫(yī)院了,醫(yī)生跟你那天說的一樣,多活動,最好打羽毛球。孟祥云說廣場有兩塊場地,咱們下班去那兒打。

        孟祥云去辦公室找她,碰巧看到桌上孔慶天寄來的小說,問怎么樣,趙俊花說還可以吧,這個人的小說意識很強,但完成度不太好。孟祥云問什么叫完成度,趙俊花說, 就是小說完成的程度啊——跟他的構(gòu)思相比。孔慶天構(gòu)思巧妙,開會那天他跟我講過,想寫農(nóng)民工從樓上摔下來,醫(yī)院沒搶救過來, 遺愿要工地上給他降半旗,賠償減半。我當(dāng)時就好奇,想看他怎么讓這個農(nóng)民工提出那樣的要求,包工頭最后怎么答應(yīng)的,一看他的文本,有些失望,寫得沒有他講的好。

        羽毛球場在老廣場東南角,東南北都是樹,能擋風(fēng), 也能遮陽,正好劃兩塊球場。球友二十多人,每次能到十幾個……老謝最厲害,短簡吊球、搓球。老謝不老,比趙俊花也就大十歲左右,喊老謝是因為他的球技老道吧。得空的時候,老謝會指導(dǎo)一下趙俊花她們,擊球點啊,擊球時怎么發(fā)力啊,如何防守斜線球啊……

        孟祥云很大方,打完球經(jīng)常請趙俊花吃飯。她們很快成了球友,一周至少要見三次以上,打球,吃飯,談讀書談寫作。當(dāng)然, 也談生活。有次喝多了,孟祥云說她和老公感情不好,她喜歡市報的那個副刊編輯。趙俊花傻在那兒,不知道是該恭喜還是該勸阻。孟祥云嬉笑著問她,花姐,有沒有跟過老公之外的男人?

        那是孟祥云第一次叫她姐。趙俊花皺皺眉,花姐?多別扭啊。

        花姐不一定就花,孟祥云笑。說真的, 花姐,除了沈所長,你就沒有過其他男人?

        沒有。趙俊花覺得別扭的倒不是那個花字,一個人怎么能給一個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叫哥叫姐呢?

        喜歡李觀不?孟祥云又問。別瞎說,他是我舅。

        孟祥云拍拍她的手,他說過,是跟你不沾邊的舅。

        他為啥老戴著個帽子???趙俊花又皺了一下眉。

        不讓你看他的眼睛。

        陰鷙,趙俊花說,一看到那頂帽子我就想到這個詞。

        嗯,孟祥云點頭,一個道具,擋住別人的探詢。

        你喜歡他?趙俊花問。煩他。

        他喜歡你啊。那天咱三個去開會,中間休息他一聲不吭就給你的水杯添滿了。

        猥瑣男,孟祥云說。怎么猥瑣了?

        每次離他近了,手就會不小心碰到你的胸,屁股。

        趙俊花笑,還是對你有意思吧? 孟祥云嘁了一聲,很不屑。

        我也不喜歡他。男人要么特別書生,一肚子學(xué)問,讓人敬重 ;要么人情練達,圓潤通透, 充滿生存智慧。他呢?一樣都不占。迂腐,還酸,在機關(guān)不知道變通,社會上也不招人喜歡,四十多了,連個股長都沒混上。沒趣味。

        對于男人,沒趣味是最不能容忍的。孟祥云問,你喜歡老孔?

        趙俊花搖頭,只見了一面,怎么會喜歡? 孟祥云盯著她看,他喜歡你。

        瞎說。

        見一面就給你寫信,不喜歡?

        趙俊花想說他在信里談的都是小說,又一想,反正又沒什么,為什么要解釋?

        那你喜歡過誰?

        沈倩,趙俊花故意逗她,我喜歡沈倩。孟祥云翻了個白眼。

        趙俊花真想不出自己還喜歡誰。

        第二天,孟祥云打電話問她頭天自己都說過什么,趙俊花笑,你說你喜歡老孔。

        真的?孟祥云說她騙人,我不奪人所愛。沒關(guān)系,不是我所愛。

        說真的,孟祥云問,我都胡說了什么? 趙俊花說沒什么,家長里短的,記不清了。孟祥云說,都說男人三大鐵,一起同過窗、

        扛過槍、嫖過娼,我看女人也一樣。

        趙俊花笑,恐怕哪一樣都實現(xiàn)不了了, 同窗扛槍我們年齡過了,嫖娼更不可能,女人去哪兒嫖娼?

        孟祥云在那頭笑一陣,非得一起嫖娼? 說過私房話的女人不也算?

        胡侃一陣后,又說,花姐,你得幫我發(fā)稿啊,我怎么老提高不了?

        趙俊花說不急,又不是吃飯,多吃個饃就感覺飽了。寫作不是急事,多讀書,多練習(xí), 自然就好了。

        孟祥云說我都練習(xí)十幾年了,還上不了省報。你看你,才寫幾年,一發(fā)就是省報。

        趙俊花安慰她,你都發(fā)上百篇了,我才發(fā)幾篇?末了,認真建議她,你也別老盯著市報,多朝外投稿。這是真心話,她后來回想當(dāng)時的語境,可能是想回報她頭一天的那些私房話吧。

        我倒是想投,人家不用啊?;ń?,你得幫我,幫我發(fā)省報。孟祥云說她一直想在省報上發(fā)稿,只有在省級刊物上發(fā)幾篇文章才能成為省作協(xié)會員。

        趙俊花想說你別急,寫好了,會員還不是自然的?怕孟祥云以為她矯情,爽快答應(yīng), 好啊,你選兩篇好的給我,咱們一起琢磨琢磨。

        那年年底,趙俊花極力幫孟祥云在省報發(fā)了一篇。說極力,是因為趙俊花幾乎將她的稿子重寫了一遍。

        3

        孔慶天說要來縣城,趙俊花下意識地問, 有事?

        新詩集出版了,送你一本。

        我去取吧,孔老師?趙俊花心想,送我書還要親自送來,怎么好意思?

        以后不要叫我老師,老孔。那怎么行,您是前輩。

        老孔說好——文人不能太拘泥于形式。我這段時間沒什么事,見面正好聊聊。

        歡迎,趙俊花本來想說歡迎孔老師的, 臨了又改口,歡迎大詩人。她還真愿意多與他這樣的寫作者交流。

        詩人可不能亂叫,孔慶天說,并不是會寫詩的都叫詩人。

        那,什么樣的人才能叫詩人?

        具備某種情懷的會寫詩的人。比如杜甫, 比如白居易。

        孔老師別客氣,您要不敢稱詩人,咱地區(qū)就沒詩人了。我們李主席可崇拜您了。

        孔慶天嘁了一聲,他崇拜我沒什么可高興的,他就一寫新聞的料。

        趙俊花有一會兒沒敢出聲。在嗎?孔慶天問。

        在在,趙俊花答。

        以為你害怕請客,掛了呢。

        嗨,在您眼里我就那么小氣???

        主要是想和你聊聊文學(xué)。咱們市吧,還真找不到幾個可以聊文學(xué)的人。

        飯是李觀安排的。趙俊花思來想去,覺得還是應(yīng)該通知他。定的飯館是“好再來”,加上孟祥云,四個人,臨了又改到縣委招待所, 李觀爭取到公務(wù)招待,說是市作協(xié)領(lǐng)導(dǎo)來了, 縣政協(xié)還派了一個主任陪客。

        孔慶天穿得太正式,西裝,紅色領(lǐng)帶,腳下卻是一雙運動鞋。趙俊花讓服務(wù)員先打開空調(diào),天還有點涼,她怕他凍著。握手, 寒暄, 客氣、夸大的介紹……滿滿一屋人, 城關(guān)鎮(zhèn)工商所屈所長,陡溝派出所朱所長, 還有二小王校長,李觀兒子的班主任。吃飯過程中趙俊花才聽明白,李觀這是趁公務(wù)酒宴酬謝朋友啊,他們都幫過他的忙。

        孔慶天沒有不高興,因為他們根本沒在他眼里。他點名讓趙俊花挨著他,說是他們好好聊聊。

        趙俊花給老孔布菜,蒸雞,我們沿淮的特色菜……孔慶天推到她碟子里,我不吃這個。

        這個雞可跟外面做法不一樣,李觀介紹說,先往雞身上抹上各種調(diào)料,蒸三十分鐘, 然后爆炒……

        我不吃葷,孔慶天說。

        ?。口w俊花很是意外,她沒見過不吃葷的人,王畈沒有,陡溝鎮(zhèn)也沒有??h城里有趙俊花也沒見過,只是聽說。

        點菜的時候咋不說呢?李觀說,也好多備一點素菜啊。

        沒關(guān)系,我不吃你們吃啊。

        孔慶天喝了酒。也沒喝多少,縣城習(xí)慣用碟子,也就三碟吧。臉紅得跟棗一樣,有點嚇人。李觀他們再不敢多勸,自己喝自己的。上飯之前,孔慶天握住趙俊花的手,說我們呀,跟他們的目標不一樣,得努力,得全心。眾目之下,趙俊花覺得很尷尬,想抽出手來, 又不敢太用力,怕他難堪,寫作的人都敏感, 自尊心強,也怕推拉起來更引人注意??讘c天自顧自說,縣城有縣城的局限性,但也有它自己沒被大眾關(guān)注的文化優(yōu)勢,一旦你找準方向深挖,就能挖到礦藏……

        送走孔慶天,大家各自散去。趙俊花沒去上班,帶孟祥云去看她的新房。

        是沈若愚單位的集資房,在縣城西邊,據(jù)說縣城將來要向西發(fā)展。三樓,三室兩廳。

        趙俊花最得意的是有一間自己的書房,雖然是最小的房間,但四周全是書架。我準備學(xué)電腦學(xué)五筆,爭取用電腦寫作。你也學(xué)吧, 電腦上修改方便。孟祥云說學(xué)過,字根太難背, 老記不住。眼睛又巡脧一遍,你這,得多少錢啊?趙俊花說六萬,沈倩爺爺出了一大部分,我們借了一些。沈倩大了,房子太小不方便。

        花姐,老孔對你絕對有意思,孟祥云突然拐回來。

        他,他不也握了你的手嘛?趙俊花其實是不打自招,人家并沒說是因為握了她的手。她感覺自己臉紅起來,聯(lián)想到頭天晚上的夢, 夢里老孔竟然吻了她。醒來,甚至還能感受到老孔嘴唇的溫度。怎么會做如此真切的春夢呢?過后她又安慰自己,喝了酒嘛,做這夢也正常。

        那是最后了,孟祥云急切地辯解,他喝多了,誰的手都握。

        樓下可以劃塊羽毛球場出來,趙俊花說。一頓飯下來,他都在對著你說。孟祥云緊追不放。

        你有完沒完啊?學(xué)會倒打一耙了。趙俊花夸張地笑。他電話里一再要求你得到場, 什么意思?現(xiàn)在你顧左右而言他……

        不可能。孟祥云將信將疑,那三個字從她嘴里吐出來一點也不像它字面上的意思那么堅定。

        趙俊花趁勝追擊,唉,誰讓人家年輕漂亮呢。

        你看著比我年輕,孟祥云果然中計,防守越來越無力。她裝著照鏡子,不敢看趙俊花。

        那是一面貼在墻上的落地鏡,孟祥云整個人都在其中。趙俊花站到她身后,拍拍她被牛仔褲緊包著的臀。男人看的是年齡,看的是身材。你這前凸后翹的,哪個男人不喜歡?

        你是才女……

        嘁,趙俊花更為不屑,女子無才便是德——別說我沒才,就是有才,現(xiàn)在這個世道, 才算個屁?

        晚上熬粥的時候趙俊花還在回想午餐時的一點一滴,也難怪,成年后,除了沈若愚, 再沒男人像老孔那樣握過她的手。她當(dāng)時很難為情,不敢看李觀他們?,F(xiàn)在想起來,仿佛人還在飯桌旁,臉發(fā)熱。她覺得怪對不起沈若愚的,這也是她當(dāng)晚買了沈若愚愛吃的豬蹄的原因。老孔喝多了,男人喝多了都那樣,她為他辯解,也為自己辯解。握手能說明什么?人家西方人見面還擁抱還臉貼臉呢。趙俊花伸出自己的手翻來覆去地看,一雙普通的手,不會彈鋼琴,洗碗寫字倒是用的多, 沈若愚早就不愿意再握了,老孔握一下有啥稀罕的?人家可是來聊文學(xué)的。

        八點多,沈若愚的手機響了。他正洗腳, 看了看,沒接,說是辦公室的,也不看看什么時候了??赡芤驗槔峡祝w俊花那天格外敏感,沈若愚不正常。他跟趙俊花同一年回的城,城關(guān)鎮(zhèn)派出所副所長,負責(zé)特種行業(yè), 半夜三更出警是家常便飯,從來沒有不接電話過。

        沈若愚出去倒洗腳水,十多分鐘沒回來。他們住的還是老房子,屋里沒衛(wèi)生間。趙俊花到門口望了望,外面黑著,去廁所了?廁所在房子盡頭。隱約聽到說話聲,細聽,就在廚房后面。趙俊花近兩步,“愛,愛……明天,明天一定去……我怕她懷疑……有啥好理由?娜娜,你說……嗯,嗯,明天……”

        趙俊花忍不住,沖過去搶他的手機。沈若愚手舉得高高的,我跟所里的同事說事。

        放你媽的屁!你所里誰叫娜娜?

        沈若愚邊躲邊小聲說,小點聲,別讓人家笑。

        你還怕人家笑?扒著他肩膀又去搶。啪,沈若愚將手機摔了。

        第二天,趙俊花沒去上班。第三天,又沒去。沒精神,像是到了世界末日。她向辦公室主任請假,重感冒,這期的簡報怕也辦不成了。

        孟祥云來看她,要帶她去醫(yī)院,你老這樣躺著怎么行?趙俊花蒙住頭,嚶嚶地哭, 一邊哭一邊訴。

        孟祥云坐在床頭,拉著她的手。花姐, 男人哪個不偷腥?吃飯我們在場還好,要是沒女人,你不知道,那些小姐都坐上席。

        離婚,趙俊花說,我受不了。

        都一樣,孟祥云說話像個老大人,換個男人就會好了?男人都是獸性的。我家里那個,我知道他跟初戀還在扯。我不想揭穿他, 也沒那個心思。想想孩子,單親家庭的孩子心理陰影大啊。

        沒孩子我早離了,趙俊花說。沈倩跟她爸親,我把他的衣服扔到外面地上,早晨沈倩看到,一件件撿回來,跟我說,媽,以后我爸的衣服我洗……離了,我的沈倩咋弄??? 是啊,沈所長再婚,繼母會對你閨女好?

        即便沈所長同意閨女跟著你,你敢保證繼父會待她好?

        離了就不結(jié)了,自己過還能餓死?

        你這是氣話,是女人都說過。孟祥云笑, 你才三十露頭,如花似玉,你不想找也由不得你。算了,他認個錯,做個保證,算了。馬上就要住新房了,你舍得你的新書房?

        再去上班,主任問趙俊花愿不愿意去那個小間辦公。辦公室原本兩間,里面一間隔成兩半,大的做主任辦公室,北邊不向陽的小間充當(dāng)了油印室。有了電腦后,又增加了打印機,小間不夠用,油印室搬了出去,小間改堆雜物。小也無所謂,趙俊花一個普通工作人員,什么時候也不敢想有一間自己的辦公室。合適嗎?她問。主任說合適,工作需要嘛——寫材料得安靜。就是不見太陽, 冬冷夏熱。過一段,過一段給你裝個空調(diào)。

        趙俊花在新辦公室坐了一下午,什么也沒干。屋子很小,轉(zhuǎn)身都難,可一個人安安靜靜的,心情突然就好起來。后來有人跟她學(xué),上一期簡報她請了病假,抽了教研室語文教研員來編,漏洞百出,李局長發(fā)火了, 這樣的水平,能指導(dǎo)好語文教學(xué)?黨組會上又講,我們有些同志在下面說趙俊花不務(wù)正業(yè),啥叫不務(wù)正業(yè)?上班時她可能會看些文學(xué)書,我們可以批評她嘛。換句話說,看書寫東西也算她的業(yè)務(wù)學(xué)習(xí)啊。簡報工作看似簡單,專業(yè)性強著哩。這期簡報大家都看到了,聽說還是中文系的老師編的,那么多問題, 怎么朝下發(fā)?寫東西不容易。再說了,我們教育系統(tǒng)出個作家也是我們的光榮啊——培養(yǎng)一個好老師容易,培養(yǎng)一個作家難。

        4

        趙俊花比通知開會的時間早到了二十分鐘。

        三周前,沈若愚背部受傷,回來說是電扇落下來砸的。趙俊花越想越不對勁,孟祥云電話里說是一個小姐的老公砍的,那人大街上拿著刀攆沈隊長(他已經(jīng)升任經(jīng)偵隊隊長),第一刀沒砍住……趙俊花在電話這端眼一黑,像是她自己被砍到,她怎么出去見人?。可蛉粲拗浪能浝?,別鬧好吧?趙俊花沒鬧,不是怕人家笑,沈倩當(dāng)時即將中考,正是關(guān)鍵時刻。她在書房支了張折疊床, 早晨老早起來折好,靠墻豎著,外人看不出來。熬到中考結(jié)束,趙俊花讓沈倩出去旅游, 去青島玩幾天,旅行社都找好了。沈倩不同意,說等爸爸傷好了再去。沈若愚傷在背上, 換藥不容易,她騎電動車接送他。趙俊花又動搖了,沈倩這么稀罕她爸,離了婚,她能不能走得出來?萬一影響了她高中學(xué)習(xí)怎么辦……

        會議是文聯(lián)主辦的,李觀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三十周年研討會,孟祥云電話里通知她準備發(fā)言稿。趙俊花滿口答應(yīng),李老師的研討會,她一定認真準備。這半年多,除了打羽毛球, 她沒參加過外面的活動。出來開會,正好透透氣?!锻敉羰宥取穼懥肆?,收集材料將近 一年,初稿花了半年時間。不滿意,擱置了兩年,再改,還是不滿意。這是第三稿,一周前才完成,完全推翻了前兩稿,另起爐灶。結(jié)尾還是不太滿意,稍顯松,可能與她注意力無法集中有關(guān)。

        進了會場才發(fā)現(xiàn),又加了一項內(nèi)容,“孟祥云晉升省作協(xié)會員”排在“李觀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三十周年”下面,兩個主題,并列,研討會改成了座談會。主辦單位也改了,文化局和文聯(lián)聯(lián)辦。趙俊花會后聽說,孟祥云在糾風(fēng)辦工作的堂哥出面協(xié)調(diào)的。

        還有一個意外,佳萊也到場了。佳萊是趙俊花在省報的責(zé)任編輯,《象牙塔紀事》就 是他從自然來稿中挑出來的。算起來,他們已經(jīng)認識十多年。認識這個詞不夠準確,他們并沒見過面,還算陌生人,走在大街上誰也認不出誰。趙俊花去過省城幾次,有一次就住在省報業(yè)大廈旁邊,也沒去拜訪他。電話倒是打過多次,多是佳萊打過來,結(jié)尾有點拖沓,題目太文藝,最好開門見山……全是圍繞著稿子。他們彼此并不了解,至少她不知道他的生活,多大年齡,胖瘦,幾個孩子, 甚至有無婚姻。他對她也了解不多,除了作者簡介上的內(nèi)容。佳萊能來,當(dāng)然也是孟祥云的邀請。她去省城拜訪過他,說是感謝。

        縣委宣傳部副部長致完歡迎辭后就退場了,去趕其他的會。文化局長、文聯(lián)主席也起身跟著,你們是專業(yè)人士,我們不影響你們座談。

        市作協(xié)賀主席先講。他說遲到十分鐘是去看陡溝淮河大橋了,車太多,堵了一會兒。沿淮以前路不暢,南邊有淮河堵著,公路只能向北向西,而且只有兩條路。記得你們以前去市里開會都得頭天晚上提前到。這幾年好了,淮河上先后架了兩座橋,南邊離信陽近了,比離駐馬店還近。這讓我想到咱們沿淮的文學(xué),先是李觀自己一枝獨秀,后來又有了趙俊花、孟祥云……

        這是賀主席的聰明之處,聽著是說大橋, 其實并沒有離開文學(xué)。年輕時,賀主席的小說上過《十月》。那是文學(xué)最輝煌的年代,他 因此走上了仕途,當(dāng)過公社書記、副縣長、地區(qū)廣播電視局副局長、局長。退居二線后, 寫過兩本書,趙俊花浮光掠影地翻過。她跟孟祥云交流,說賀主席的文字太油了,對文學(xué)缺少敬畏??上Я?。要是當(dāng)年專心寫作而不是轉(zhuǎn)向仕途,說不定會有作品留世。孟祥云說沒有什么可惜不可惜的,學(xué)而優(yōu)則仕, 人家前呼后擁地過了半輩子,不比寫作實惠?

        李觀回顧了自己的30年創(chuàng)作路,從《河工號子震天響》1976年在工地大喇叭上播出, 到今年的《縣委書記接訪現(xiàn)場上黨課》登上市日報二版重要位置,洋洋灑灑,有創(chuàng)作過程,有發(fā)表曲折,還有發(fā)表后的社會轟動。然后是孟祥云,幾篇稿子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尤其是發(fā)表在省報的那兩篇。用時最多的是感謝, 市里的賀主席,縣里的李觀主席,文化局文聯(lián)領(lǐng)導(dǎo),尤其是在場的佳萊主任。沒有他們, 她就不可能成為全市最年輕的省作協(xié)會員。沒提趙俊花,一個字都沒提。趙俊花自己倒不好意思起來,像是被人看出了對表揚的渴望,臉又紅又燙。

        輪到趙俊花,她撇開準備好的稿子,著重回憶了當(dāng)年李老師對她作文的贊賞,《象牙塔紀事》如何受了李老師的啟發(fā),以及她與孟祥云的友誼。講的都是真心話,緊貼會議主題。

        之后還有幾個發(fā)言的。趙俊花懷疑他們都是從網(wǎng)上拼湊的講話稿,全是顛撲不破的真理,放之四海而皆準,又大又虛,與會議的莊重氣氛倒也符和。男人們憋不住,開始抽煙。會議室有點悶。她強迫自己聽到第四個,你一個寫字的,搞什么“在縣委縣政府的領(lǐng)導(dǎo)下”?沒忍住,還是溜了出去。

        外面很熱,好在不悶。太陽不見了,像是要下雨。她到大廳給沈倩打了個電話,他們剛換完藥回去。中午我回不去了,在外面開會。沈倩說好,我會做飯,從網(wǎng)上搜的。我們燉排骨,喝骨頭湯傷口好得快……趙俊花有點嫉妒,她將話筒從耳朵上拿開,沈若愚不做家務(wù)不陪孩子做作業(yè),沈倩怎么會與他這么親熱?

        一道耀眼的閃電,趙俊花嚇了一跳。大廳里空蕩蕩的,只剩下她自己。是要下雨了。她這會兒真想到城外走走,最好淋一場雨。但她不能走,她得留在這兒給他們捧場。趙俊花其實很珍惜這樣的機會,與人談?wù)撻喿x談?wù)撐膶W(xué),而不是瑣碎庸俗的生活。但總是失望,幾乎所有的會都是慶功會,都不說真話,被討論的對象堪比曹雪芹、魯迅。以前文聯(lián)主席曾提過,要給她開一場研討會,造造勢。趙俊花婉拒了,作家又不是演員,造勢能造得出來? 還不如請三五個知己,大家私下交流交流。他們真認為那些被研討的作品好得不得了?她不相信。趙俊花絕不允許自己說那樣的話。偶爾聽到別人說她好,她趕緊轉(zhuǎn)移話題。姚明絕對不說自己高。這樣的場合,非要她發(fā)言,她也表揚,但極其克制,要求自己每一句話務(wù)必落到實處……

        又一道閃電。接下來的雷聲轟隆隆的, 像巨大的車輪從頭頂?shù)奶旎ò迳夏脒^。趙俊花看了看表,才過去十分鐘。要是早知道佳萊來,一定得帶一套《汪汪叔度》的打印稿, 中午他可以翻翻。會議日程上說的省城作家的講座就是指佳萊,人家是職業(yè)編輯,對書稿肯定比一般人專業(yè)。

        半個小時后,趙俊花返回會場,一個滿頭銀發(fā)的老人正在講他的第四個觀點。趙俊花耐著性子聽了一會兒,銀發(fā)老人總共講了七點,都是李觀對于沿淮文學(xué)的意義,歷史意義,社會意義,文學(xué)意義……終于到了老孔, 他去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成了市里第二個國家級會員(第一個是賀主席),剛剛參加“青春詩會”回來,第一句話就炸了場。我不太喜歡這樣的會。為什么?第一,橫幅上寫的是座談會,卻搞了個主席臺。座談嘛,大家都知道,應(yīng)該沒有主次,你一句我一句。搞個主席臺就把我們從你們中分離出來了。第二,不喜歡大家的贊揚。當(dāng)然,適度的贊揚對寫作者是一種激勵,可我們的贊揚是不是沒了節(jié)操啊?堪比沈從文,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你們不覺得是虛夸嗎?我相信,李觀和孟祥云也不敢接受這樣的贊美。大家都是搞文學(xué)的,搞文學(xué)的在一起開會,得有個搞文學(xué)的樣兒,得說點專業(yè)的話,你們說是不是? 幸虧那幾個領(lǐng)導(dǎo)走了,要不然,傳出去非笑我們不可……

        會議結(jié)束,一堆人擠上去和賀主席合影, 找佳萊簽名。老孔從一旁繞出來,趙俊花老遠就笑,誰開會請你真算瞎了眼。

        老孔不笑,也不反駁。寫得真好!

        趙俊花知道他說的是《汪汪叔度》,有點不相信。

        真沒想到。你看完了?

        當(dāng)然。寫得真好,沒想到。太意外了。好像趙俊花剛才沒聽到,又好像,這些話他憋了一上午,終于有機會說出來了。

        謝謝,謝謝!趙俊花向他合掌致敬。要是沒人,她肯定會沖上去,給他一個真誠而又樸素的擁抱。

        結(jié)尾有點……

        是的,她知道。這已經(jīng)夠了。

        圍著佳萊的人少了,趙俊花上前招呼。佳萊老師好!

        你是趙俊花吧?

        嗯,老師好!沒想到我在沿淮吧?

        怎么沒想到?想著肯定會見到你的,就沒提前聯(lián)系。

        宣傳部部長也來了,說是上午兩個會, 沖突了。午飯?zhí)匾膺^來敬省城來的老師兩杯酒。佳萊向部長介紹,你們縣的趙俊花、孟祥云可是我們報紙的重要撰稿人啊。尤其是趙俊花,每年差不多有五六篇稿子上我們報紙。難得。宣傳部要多支持這樣的人啊……

        5

        《汪汪叔度》流浪了幾個出版社后,終于找到婆家。合同約定九月底出版,最后一遍校對,趙俊花已完成大半,只剩四十多頁。晚上有林丹的決賽,她提前下班了。

        好久沒打球了,廣場在搞開發(fā),聽說下面要建地下商場。沒球場了,球友們只能四處找場地。趙俊花去土管局打過兩次,都不過癮,一次陽光擾眼,看不清球,另一次風(fēng)大,球在空中飛行不規(guī)則。孟祥云也不積極了, 趙俊花約過她幾次,有飯局,開會,寫材料, 買菜……寫作她也不上心,倒是對結(jié)識報刊的編輯格外上心。

        趙俊花卻越來越喜歡這項運動。頸椎好了,失眠少了,最重要的是,羽毛球不斷挑戰(zhàn)著她的潛能。體能,技術(shù),戰(zhàn)術(shù),打球就像打仗,比賽的時候須全神貫注。當(dāng)然少不了觀摩,有觀摩才能有進步。

        媽,電話,沈倩在外面喊。

        趙俊花出來接了,一個文友,上來就問, 你咋得罪賀主席了?

        趙俊花莫名其妙,我咋得罪他了? 有人猜,是你想當(dāng)主席了。

        啊?我縣作協(xié)主席都不是,還能當(dāng)市里的?

        我把他的信發(fā)到你QQ上了,你自己看吧。

        趙俊花打開電腦,題目是《關(guān)于趙俊花利用網(wǎng)絡(luò)發(fā)表有損我市文學(xué)形象甚至進行個人人身攻擊的通報》,落款為市作家協(xié)會。趙俊花后來才知道,這則通報不僅全市每個會員都收到了,縣委宣傳部,縣文聯(lián)也都收到了。通報里總結(jié)了趙俊花四大罪狀 : 一、對市縣作家協(xié)會負責(zé)人及文聯(lián)領(lǐng)導(dǎo)明目張膽地進行人身攻擊。在其博文《關(guān)于縣域文學(xué)》一文中說什么“基層圈子文學(xué)嚴重。無論是報紙副刊還是雜志,如果沒有入他們的圈子,要想上文簡直太難了……很多文學(xué)愛好者還沒有真正進入文學(xué),文字還處在自我娛樂階段,他們以能在小報刊上發(fā)個豆腐塊為終生目標……掌門人小氣。文學(xué)還沒有真正大一統(tǒng),部分高人因為私己之間的矛盾而被排除在圈子之外,讓我等失去了學(xué)習(xí)的大好時機……官僚與文學(xué)互為滲透。很多人(當(dāng)然也包括一般作者)潛意識里就把官場的東西與文學(xué)緊密地聯(lián)系到一起,致使官場 的腐敗氣息也傳染了文學(xué)”。 眾所周知,賀定寬、李觀同志目前是市、縣文學(xué)的“掌門人 ”,他們在什么地方“小氣”?其實,是李觀同志最先向教育局長介紹并建議將她從 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調(diào)到局辦公室,方便其文學(xué)創(chuàng)作, 是李觀同志多次向老朋友、市作家協(xié)會推介 她,是賀定寬同志在全市作家協(xié)會上多次夸 贊她、宣傳她、推介她、抬愛她,甚至用其最夸張的語言將她捧為“文學(xué)天才”“文曲星”……二、肆意誣蔑領(lǐng)導(dǎo),多次公開說, “處級領(lǐng)導(dǎo)沒有一個不腐敗的”。三、看不起市報,說人家檔次低,編輯不懂文學(xué),沒眼 光。四、無組織無紀律,急于篡權(quán)。多次背 著沿淮縣作協(xié)主席李觀同志組織部分會員到 鄰市、縣以及鄉(xiāng)鎮(zhèn)交流采風(fēng)……五、道德敗 壞,多次在公共場合大言不慚地說她就是喜 歡帥哥……

        趙俊花懵了,她仰靠到椅背上。外面黑漆漆的,看不到天空,更看不到大地。一個夢?趙俊花多么希望是夢啊。她站起來,走到窗戶前。天上還是有星星的,很少,隱隱約約的。二樓有人說話,間雜著電視的聲音。不知道什么時候,文友發(fā)過來一句評論,感覺像是一張“大字報”。

        是的,“大字報”,“文革”的風(fēng)格。趙俊花心里估摸了一下1966年賀定寬的年齡, 二十歲左右吧,恰逢其時。

        她承認賀定寬在全市作協(xié)會上表揚過她。李觀也多次有過是他建議教育局長將她調(diào)進縣城的言論,趙俊花沒當(dāng)真,以為只是他的虛榮心作怪,自然也就沒有正式表達過對他的感謝。賀定寬氣急敗壞的原因,與她博客上的那些話有直接關(guān)系。她有責(zé)任,話說過了, 以為沒多少人看自己的博客呢。篡作協(xié)主席之權(quán)?天啊,那是個什么官啊,群眾組織而已, 賀定寬也太把那個縣作協(xié)主席的帽子當(dāng)回事了吧?還有,如果我在公開場合說我喜歡帥哥是大言不慚道德敗壞的話,你賀定寬一個接一個的婚外情算什么?真是好笑。也不能全怪賀定寬,趙俊花總結(jié)教訓(xùn),自己以后也得管住自己的嘴……

        下面的比賽沒法看了,覺也睡不成了, 干脆接著校稿。她到客廳拔了電話線,反身關(guān)上書房的門。

        對趙俊花打擊最大的還不是這個。賀定寬她能理解,以他的年齡,他的經(jīng)歷,寫“大字報”也算正常。難以接受的是孟祥云,她把她當(dāng)成朋友,什么私房話都說的朋友,竟火上澆油。

        孟祥云緊接著在市報上發(fā)了一組文章, 總題目是《文友們》。寫了佳萊,賀主席,李 觀,還有一些本市各縣的文友,每篇兩千字左右。也有趙俊花,不過沒用她的名字,性別也改了,但還是一眼就能看出是在影射她: 屈成功處心積慮與局長拉關(guān)系從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調(diào)進縣城,請編輯吃飯給編輯送酒送茶葉只為能上副刊,背后說他的上司一年到頭戴著帽子是陰鷙小人,以教文學(xué)愛好者寫作的名義與多個女孩搞曖昧,老婆因為他作風(fēng)有問題與他鬧離婚,傲氣沖天地說,沒有他,沿淮縣城就會黯然失色……文末特意加了個括號, 虛構(gòu)小說,請勿對號入座。

        趙俊花請了一天假。她出不了門,覺得外面似乎所有人都在等著她。這個打擊遠比賀主席的“大字報”大,她沒把賀定寬那個通報當(dāng)回事,她跟他很少聯(lián)系,追求也不一樣。但孟祥云不同,她們是閨蜜,至少她認為。這背后一刀,她實在想不出道理。女人,打球,寫作,使她們有了很多共同的東西,這在小縣城很難得,趙俊花一直很珍惜,當(dāng)她是朋友,她們具備女人一大鐵的標準,說過私房話,這也是孟祥云的話。她可能說過“沒有了我,沿淮的知名度會大大降低”這樣的話, 但那是什么語境啊,她的雄心她的壯志而已。她反復(fù)檢索她們的關(guān)系,沒有利益,更不存在競爭……等等,也許有,會不會是寫作呢? 她是文化館創(chuàng)作員,專業(yè)就是創(chuàng)作,卻不如一個業(yè)余作者……

        早就應(yīng)該有預(yù)警的,賀定寬的那個“大字報”說她說過處級領(lǐng)導(dǎo)沒有不腐敗的,她不可能在賀定寬面前說那樣的話,肯定是跟別人說的,怎么會傳到他耳朵里?賀定寬、李觀都不上網(wǎng),更沒有博客,怎么會找到趙俊花那兩篇一年前的博文?肯定有人打小報告。孟祥云?她不信,但只能是她,她只跟她說過賀定寬對文學(xué)缺少敬畏,李觀的多數(shù)東西只能算新聞……為什么?。烤蜑樽约簩懙谋人镁鸵淮虻??趙俊花在當(dāng)天的博客上寫道,文學(xué)又不是拳擊賽,把對方打倒你就贏了。她是故意給孟祥云看的。又一想, 算了,真挑起了戰(zhàn)爭,損失最大的還是她, 還有時間寫作讀書嗎?

        年底,市作協(xié)開年會,沿淮縣四個參會指標,沒有趙俊花。賀定寬還真記仇了,原以為他是市里的主席,格局會大些的。趙俊花還是去了,她想聽聽下午省城來的作家的講座。上午她去見老孔,老孔受中央電視臺主持人崔永元的影響,在搞口述史,請本市重要歷史事件的經(jīng)歷者講自己的經(jīng)歷。老孔覺得文學(xué)很無力,在現(xiàn)實面前。他想做些更有意義的工作。午飯是趙俊花請的,說是謝師宴,感謝他對《汪汪叔度》的用心。

        老孔點的菜。趙俊花問,你又開始吃葷了?老孔說沒有啊。那為啥還點了兩個葷菜? 老孔說我喜歡看著別人大快朵頤。

        親近文學(xué),遠離圈子,你說得對。

        老孔愣了一下,才想起來。遠離小圈子——小圈子狹隘,格局不大,是非多。

        沒人陪,老孔沒喝酒。

        會上見到趙俊花,孟祥云很意外,沒邀請的人誰好意思來?趙俊花顧不上不好意思, 她想向人家省城來的作家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比臉面重要,孟祥云理解不了。趙俊花挑了后面的角落,見到熟人也不跟人家打招呼,除非對方主動。

        講座很實用,趙俊花覺得太值了。省城作家結(jié)合自己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講了一些可實際操作的創(chuàng)作技巧,尤其是素材的利用問題。如何在日?,嵥榈纳钪邪l(fā)現(xiàn)文學(xué)的光,是作家要經(jīng)受的第一個考驗。他舉了托爾斯泰、契訶夫、魯迅的例子。第二個考驗則是如何在紙上構(gòu)筑一個世界,虛構(gòu)而又真實的世界。也舉了很多例子,丹尼爾·笛福,莫言,福樓拜。對了,作家像是突然想起來,誰說你們市小說不行?有個趙俊花,今天來沒?賀主席一旁解釋,她有事,沒來。省城作家說你們這個作者不得了,她寫了一本書,馬上就要上市,相當(dāng)好!結(jié)構(gòu),意向,矛盾的設(shè)置,都好。聽說她才三十多歲?賀主席問李觀,四十多了吧?李觀說是的,四十多了。省城作家又問, 聽說是她的第一本書?賀主席說是,長篇處女作。省城作家說,她寫的是一個歷史名人,材料相當(dāng)少,我知道,卻寫得一點兒也不虛,確確實實板上釘釘,你看了就會相信,這個人確曾來過這里,在這里生活過……

        6

        2009年,趙俊花他們又要搬家。新家是一棟獨家小院,兩層樓,院里還有片菜地。地是沈若愚幾年前買下的,房子也是他自己一手操辦,包括裝修。趙俊花懶得操心。廚房在院子大門邊上,一樓兩間臥室,足夠他們?nèi)谧×?。二樓一間客房,其余全部是趙俊花的領(lǐng)地——書房、寫作間都有了。本來計劃過完夏天再搬的,新裝修好的房子甲醛太重,趙俊花看后決定提前搬,趁“五一”。沈若愚笑她急不可耐,趙俊花說討個吉利, 沈倩馬上就要高考了。在他們王畈老家,燕子在誰家筑巢安家,誰家的日子就會火起來。

        果然,沈倩當(dāng)年高考發(fā)揮超常?!锻敉羰?度》的反應(yīng)也出奇得好,省內(nèi)很多名家都看了, 說是最近兩年本省不可多得的一部長篇小說。出版社看勢頭不錯,打算趁勢請一些評論家、作家、編輯開個研討會。趙俊花作為作者, 可以邀請兩個人參會。

        兩個足夠了,趙俊花其實沒有幾個能與那樣的研討會匹配的朋友。老孔自然排在第一,《汪汪叔度》無論是創(chuàng)意還是寫作過程, 都與他密不可分。第二個呢,孟祥云肯定排除在外了,佳萊吧,他是她的第一個編輯, 也可以說,他是看著趙俊花一步一步走上了文學(xué)道路。

        老孔卻不愿參加。趙俊花問他怎么了, 退了休不好意思見人?人家賀主席退了休還準備帶領(lǐng)全市文學(xué)愛好者大干快上呢。

        老孔哼了一聲,別拿他跟我比!道不同。過一會兒又說,這一段時間坐不了,頸椎痛。打球啊,趙俊花說,打羽毛球,專治頸椎。

        老孔說我還沒動就痛,怎么打?

        你就是活動少了,生命在于運動。多運動。

        不見得吧?老孔笑,兔子天天蹦達不停, 老鱉天天一動不動,誰活得長?

        趙俊花也笑,你這人,非要把天聊死。來吧來吧,這是《汪汪叔度》的活動,不是我的。

        不去,上不了大場。

        趙俊花嘁了一聲,你什么大場沒見過?

        老孔還推,我也沒什么名氣,說話不頂用。

        趙俊花哄他,去吧去吧,就算幫我一個忙。

        老孔在那邊嘻嘻笑,你不怕人家說咱倆有一腿?

        趙俊花呸他一聲,怎么,沒一腿你吃虧了?她跟老孔確實有點曖昧,他們擁抱過。一次是他第二次來沿淮,趙俊花正與沈若愚冷戰(zhàn)。另一次在市里,吃過晚飯,老孔送她回賓館的路上。都是非常單純的擁抱,樸素得很。他是她的藍顏知己,而已。

        研討會后來改到一個豪華酒店——省作協(xié)最后也加入進來,和出版社聯(lián)辦。頭天晚上的飯桌上,趙俊花見了幾個來參會的知名作家,以前只在刊物報紙上見過他們的名字。

        主位上有個作家,特別有氣場,他臉上始終掛著笑,說話聲音也不高,不注意甚至聽不清。即使說“天啊”或者“真是太好了” 這樣的話,用的也是陳述句——他用眼睛和表情表達自己的感嘆。節(jié)制、沉穩(wěn),這是趙俊花對他的評價。年齡不大,廣博的知識武裝了他。

        印象最深的是挨著她的女作家,田明玉。她是她認識的第二個不吃葷的人。她們年齡相差不大,田明玉卻一再推她坐上邊,今天您是主角。她以前讀過田明玉的一本書,還做過詳細筆記。那本書當(dāng)時很轟動,田明玉以一個回公婆家過春節(jié)的局外人身份看縣城與社會的關(guān)系,沒有任何驚心動魄的故事, 讀著卻饒有意味,是個體經(jīng)驗映射整個中國社會發(fā)展歷程的范本。很多人都說田明玉是橫空出世,找對了題材找對了時間點。飯桌上她話不多,偶爾插上兩句, 坦誠, 直接,又足夠機智。比如座中有人苦惱自己與另一個作家的矛盾,田明玉分析說,你得理解人家, 你們出身不同,你一出生就不愁生活,人家可是帶刀出來的,必須得砍出一條血路。聊到最近女大學(xué)生被老師潛規(guī)則后自殺的新聞, 田明玉說那些大學(xué)生也真傻,為什么要白白犧牲自己?要是我,死之前也要讓作惡者活不好——除掉一個壞人,這個世界就會少一點惡……

        散場后,趙俊花沒盡興,追到田明玉的房間。聊到省里的一個老作家,田明玉贊不絕口,說有個大房地產(chǎn)商,給省里的幾個著名作家每人送了一套房子,只需象征性地交點錢。老作家不要,我沒為人家做過什么事, 憑什么要?我們可能無法拒絕這種誘惑,但我們得敬佩人家的那種風(fēng)骨。老作家為專心寫作,很少參加外面的活動,甚至有次獲了一個比較大的獎都沒去領(lǐng)。趙俊花也為此唏噓不已,她問田明玉獲過什么獎,田明玉反問,你這個《汪汪叔度》是為獲獎寫的嗎? 肯定不是吧。真正的寫作者,寫作一定不是為了名利,就是想表達,是一種愛好。寫好了, 你不要名利也會來。名利,只是文學(xué)的副產(chǎn)品。

        田明玉讓趙俊花講講她的縣城,她所理解的縣城。趙俊花說,我們小時候把縣城當(dāng)成夢想,因為縣城對于一個農(nóng)村孩子來說太遙遠太不現(xiàn)實,我們甚至把它當(dāng)成空想、務(wù)虛的代名詞。大人們吵架也會用它來相互挖苦,你有本事你咋不去縣城?田明玉問她第一次去縣城多大,趙俊花想了想,剛滿十六歲,進縣城中招考試。同學(xué)都乘客車,我想省錢,騎自行車。半路上下了陣雨,渾身都淋透了。遠遠看到化肥廠的煙囪,才算松了口氣,終于到了,到縣城了。還沒進縣城就下了車,怯怯的,生怕碰著人家城里人了。其實路上人并不多,是我心里畏懼。考試期間我都不敢看人家縣城一中的女孩,個個胸前都鼓囊囊的,像一面面張揚的旗幟?,F(xiàn)在我也說不出來當(dāng)時什么心態(tài),為她們不好意思,還是為我自己緊緊勒著的胸自卑?考完試回去,路上沒有人,也沒有車,我騎得飛快, 車子像離開了地面。當(dāng)然,后來想想不可能, 中招剛結(jié)束,路上肯定車多人也多,像我一樣騎車回去的學(xué)生,裝滿考生的客車,進出縣城的人……路上沒有人,那是我當(dāng)時的心情。我騎得飛快,根本沒把攤在地上的糧食當(dāng)回事,自行車滑倒撞到路邊的樹,三角架都變形了。意外的是,回去父親沒有罵我, 只有我哥沒有掩飾自己對車子的心疼。田明玉插話,你考好了,他們高興。趙俊花說不是,才考完還沒公布分數(shù)呢?,F(xiàn)在想想,可能是他們愧疚的慌,人家都坐車,卻讓我騎自行車……其實大可不必,我那個年齡哪知道苦累?騎車要算苦,他們才是真苦呢,一直到我婚后好多年,我父母我哥他們進城來看我都還是騎自行車,上午來下午回。就這, 村里的人還艷羨得不得了,說我在城里安家了,他們有個在縣城的好閨女好妹妹。后來我有了自己的房子,他們再進縣城可以在我家住兩天了,但他們還是騎自行車過來…… 其實吧,相比外面,我們縣城到現(xiàn)在都算落后, 沒有電影院,沒有高速公路,不通火車。今年我閨女報考大學(xué),她學(xué)什么我不管,我只有一個要求,要考到北上廣深大城市——知識不夠可以學(xué),但城市對人的影響是無法彌補的。田明玉點頭,俊花啊,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意識到,你話里的意思都在表達你對那個小縣城的不滿,但你講這些時神態(tài)卻是飛揚的,有點像……像跟一個男人示愛。有嗎? 趙俊花不信。田明玉說你去照照鏡子,看看你的臉色。你的感受很特別,完全可以用文學(xué)的形式表達出來。

        趙俊花在當(dāng)晚的日記中詳細記錄了她和田明玉的交流,最后感嘆道,任何人的成功都不是偶然。

        酒店的床太軟,趙俊花睡不著。她拉了兩個靠椅拼在一起當(dāng)床,還是睡不著。不怪床, 怪自己太激動。縣城之外,真是別有洞天啊。在縣城,四十歲以上的人無外乎混日子,男人四處找酒局,白天聊天的內(nèi)容都是頭一天跟誰在一起喝酒,或者喝的什么酒。女人呢, 除了孩子家庭,再難有新的關(guān)注點。看看省城的這些人,這么有成就了還在讀書,還在學(xué)習(xí),真讓人佩服。

        研討會在酒店八樓。除了頭天晚上見到的,還有很多名字趙俊花也只是聽說過。靠墻一排記者席,報紙的,電視臺的,還有網(wǎng)站的。

        出版社先介紹《汪汪叔度》的出版過程。小說報上來后,編輯并不重視,縣城作家嘛, 局限性還是很大的。擱了幾個月,編輯有次開閑會沒東西打發(fā)時間,翻到了它。在會上看了幾頁,停不下了……社里很快立項,提意見讓作者修改。作者自己要求也很嚴格, 反復(fù)修改,下廠之前又修改了一次……我們的編輯調(diào)查了一下,社里還是第一次出版縣城作家的書。

        作家和評論家們的發(fā)言,趙俊花都認真地做了記錄,尤其是不足之處——表揚的話聽著確實順耳,但不足之處才是她寫作的良藥。田明玉說,各位評論家都從不同的角度評述了《汪汪叔度》,我想聊一下我對這個作 者的印象。縣城出來的作家也不少,但趙俊花給我的感覺拙而真誠——現(xiàn)在拙而真誠的作家真是少而又少,很多作家在文學(xué)面前很油滑,缺少那種對文學(xué)的敬畏。我看好她, 她才剛剛四十歲,如果一直保持這個心態(tài), 足夠認真足夠真誠,早晚會有驚世之作……

        老孔在一幫大作家中一點也不遜色,他的發(fā)言更接地氣,更有針對性?!锻敉羰宥取愤@本書基本上算是“平地起高樓”,難度特別大。黃叔度這個人物,有據(jù)可查的事跡不到一頁紙,不像很多英雄人物,事跡一大堆,你挑去吧。這本書的可貴之處就是平地起高樓,它回避了史料中那些很難落到實處的道德符號,把黃叔度當(dāng)成一個人來寫,還原歷史, 情節(jié)和細節(jié)都特別有歷史的質(zhì)感。

        最后讓趙俊花講兩句。她在筆記本里早已列好了提綱,首先是感謝,孔慶天,佳萊, 還有出版社,然后再大致講一下《汪汪叔度》從無到有的創(chuàng)作歷程。但只說了感謝兩個字, 就哽咽了。實在控制不住,只好捂著臉,趴到桌子上。主持人等了一小會兒,趙俊花仍難平靜心緒。

        那是整個研討會唯一不盡如人意的地方。怎么會哭了呢?怎么會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呢?當(dāng)眾流淚多失禮啊。

        第二天在書店,佳萊代表省報副刊與趙俊花搞了一個訪談。問了很多問題,有閱讀方面的,有《汪汪叔度》的,有趙俊花的生活, 最后是名利觀。

        有沒有想過出名?

        有,趙俊花如實回答。

        這是不是你寫作的目的?

        當(dāng)然不是。我寫,是因為它讓我有種成就感。比如《汪汪叔度》,我覺得這是一個沿淮人為家鄉(xiāng)做的一點兒貢獻,文化方面的貢獻,就像企業(yè)家們給社會創(chuàng)造財富一樣。如果說《汪汪叔度》給我?guī)砹嗣且仓皇沁@部書帶來的副產(chǎn)品。

        名利是文學(xué)的副產(chǎn)品。說得好,重要的是作品,我這樣理解對不?

        這其實是我老師的一句話。當(dāng)我們專注于創(chuàng)作本身而不是名和利時,名和利才會來。

        ……

        訪談結(jié)束,趙俊花直接從省城去了廣州, 看林丹。那是她當(dāng)年的目標——趙俊花每年都會給自己定下一個可以兌現(xiàn)的目標。

        很幸運,趙俊花買的是蘇迪曼杯半決賽的門票,中國對馬來西亞,正好是林丹對李宗偉。跟頭一年的奧運會相比,李宗偉狀態(tài)好多了,比賽更有看頭。

        回到縣城第二天,那個姓洪的大姐又找到她辦公室,趙俊花回來之前她已經(jīng)來找過她兩次。洪大姐剛從鄉(xiāng)衛(wèi)生院退休,寫了部自傳體小說,想請她看看。趙俊花問她怎么有時間,她有體會,女人想做事比男人更難。洪大姐說孩子成家了,她一個人,大把的時間。后又解釋說,離婚了,兒子高考那年離的。趙俊花莫名地對她有了敬意,中午沒回去, 請她吃了頓便飯。

        這一年,是趙俊花四十年人生中最輝煌的一年——如果拍電影,這個時候應(yīng)該是高潮,應(yīng)該配上歡快喜慶的音樂。除了沈倩考入大學(xué)、搬新家,趙俊花申請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也被批準,《汪汪叔度》在省城開了兩次研討會,獲得省“五個一工程”獎——那是市里第一部獲省級“五個一工程”獎的長篇小說,市委宣傳部覺得沒面子,單獨發(fā)文補選《汪汪叔度》為市級“五個一工程”獎。

        7

        看完《殤之歌》,老孔發(fā)來微信,這恐怕是我最后一次幫你看稿了。

        為什么?趙俊花驚問。

        我找不出問題了,你比我水平高太多了。趙俊花一連發(fā)了三個白眼過去。

        真的,你得找一個水平高的人,能給你提點更專業(yè)的意見。我看,只能說比《汪汪叔度》更成熟,更好。

        趙俊花放下手機,想平復(fù)一下心情。她相信老孔的眼光,他雖然寫得少了,但對文學(xué)作品的鑒賞力還在那兒。四年,整整四年——沈倩上大學(xué)那年動筆,定稿時,她剛剛收到研究生入學(xué)通知,除了定期出去打打球,趙俊花幾乎沒有參加過任何外面的活動, 包括飯局。

        過了一會兒,老孔發(fā)來微信,我的日子不多了??赡苁前?。

        趙俊花趕緊撥打他的電話,開玩笑吧? 老孔輕笑,我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

        趙俊花當(dāng)天下午就去了市里。市里一個文友介紹說,發(fā)現(xiàn)太晚了,老孔一直忍著痛, 不跟任何人說——我們也是才聽說。醫(yī)生說沒法手術(shù)了,他現(xiàn)在基本上是在家里等死。

        老孔住的是教育學(xué)院提供的房子,兩室一廳。孩子都已成家,兒子在化工廠工作, 女兒在藥廠。見到趙俊花,老孔撐著身子想坐起來, 胳膊沒力氣,沒撐起來。見笑了, 老孔說。趙俊花沒忍住,眼角滑出兩行淚……

        我老想著活不過六十歲呢,我是一個悲觀主義者。

        我也是。什么樣的老師帶出來什么樣的學(xué)生啊,趙俊花勉強地笑出聲,但極不自然。我太不自信,極度自卑,這種感覺娘胎里帶來的,總覺得自己像王畈那個小村莊一樣渺小,卑微。

        渺小或者卑微都是相對的,老孔說,相對于整個世界而言,我們都微不足道。

        不,我不一樣。前天打車回去,外面下著小雨,我想讓司機朝小區(qū)里拐一下,平時出租車都是把人卸在小區(qū)門口,跟他聊天的時候格外想討好他。過后我很鄙視自己,我怎么那么賤呢,自己花錢買服務(wù),為什么非要看他的眼色說話?

        老孔輕笑。

        我老公就不是。好多次,我們打車回來, 他跟司機說話都是祈使句,前面拐彎。開到最后那一排……

        男人都強勢。

        您就不強勢。

        我是沒資本啊?;叵脒@一生,好失敗, 不愿求人,沒給老婆孩子安排一個好工作……

        孔老師很不錯了,文友也安慰他。

        女人也有強勢的。趙俊花試圖轉(zhuǎn)移話題, 比如我的球友,直言我打不過她們,那種自信, 簡直爆棚了。

        你要是覺得不服氣,打敗她們啊。

        我是鍛煉身體的,又不是為比賽?沒那心思。

        你心虛吧,老孔說。

        趙俊花笑,這次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這才是老孔,只有老孔會這樣跟她說話。

        有些人,確實自大,自以為是。老孔安慰她,真正厲害的人,都不會盲目自信。尤其是我們搞寫作的,個個都敏感,很容易受傷, 所以失敗感都強烈。

        嗯,還真是。就說寫作吧,最初,盼著能發(fā)表。真發(fā)表出來了,又覺得不過如此, 想著能在檔次高一些的報刊發(fā)才算中。真在省級以上的報刊發(fā)了吧,又覺得可能是碰巧了,說不定遇到其他的編輯就給斃了。想著上選刊,能上選刊才算英雄呢。等上了選刊, 又覺得是題材討巧了……反正總給自己找茬, 不讓自己安穩(wěn),覺得自己只是一個幸運者。

        你這叫,清醒者的自卑。

        趙俊花當(dāng)時沒顧上細想老孔的話,但她后來以老孔這句話為題寫了一篇紀念老孔的文章,《清醒者的自卑》,同時做了《殤之歌》的后記。

        《汪汪叔度》你清楚,要不是你攔著,我早就自費出了。那個時候,常規(guī)出版是我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更不用說挑出版社了。

        夢想變成了現(xiàn)實,老孔豎起大拇指。這次咱得朝外投,找個好一點的出版社。

        先看吧,還不知道好壞呢。我的意思吧, 無論好壞,還是先給黃河出版社。咱是個寫作者,沒有別的報答方法,只有書稿。

        也是,老孔說,做人得知道感恩。

        出了小區(qū)的大門,文友像是安慰趙俊花, 孔老師這一生也值了,全市有幾個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趙俊花沒接她的話。老孔多孤獨啊,外面的人不理解他,家里的人也不理解他,他那么出世的一個人,肯定不會彎腰為老婆兒女求人。

        沒出一個月,老孔就走了。得到消息, 趙俊花躲在書房哭了很久。老孔是她老師, 是她精神的向?qū)?,她可能無法像他一樣無欲無求,但他至少成了她的坐標。功利點說, 老孔這一走,是她的損失。

        好在還有田明玉??戳恕稓懼琛罚锩饔窠o她留言,我不知道該怎么評論它,我覺得以我個人的閱讀體系無法給它一個界定。

        趙俊花提起心,小心翼翼地問,還有沒有出版價值?

        田明玉發(fā)來一個捂著嘴偷笑的表情,也許這正是它的價值所在。我們現(xiàn)在的小說太容易歸類,沒有創(chuàng)新。

        趙俊花心里仍然緊著。

        田明玉問她要地址,說是想給她寄幾本書。趙俊花發(fā)過去,田明玉問怎么沒有街道門牌號,趙俊花笑,玉姐(她也學(xué)會孟祥云了, 給一個外人叫姐一點兒也不覺得拗口。不過, 她跟孟祥云還不一樣,她跟田明玉早就是無話不談的姐妹了)啊,縣城能是北京、上海?寫教育局就能收到。

        確定?

        確定。

        不知道是不是田明玉透出的信息,省外兩個出版社聯(lián)系趙俊花,希望合作,出的版稅都比黃河出版社高。趙俊花說抱歉,書稿已經(jīng)在出版社走流程了。

        《殤之歌》是元旦前上市的,次年三月即接到中國作家協(xié)會的公函,擬派趙俊花參加在大阪舉行的中日青年作家文化交流活動。接到電話時,趙俊花以為是個玩笑,公派出國?憑什么?怎么可能?作為一名在縣城工作的教師,她現(xiàn)在的人事關(guān)系還在縣一中, 上有校長局長,公派出國這樣的事做夢她都沒敢想。后來想想,可能她是基層作家的代表吧。對著電話,趙俊花笑嘻嘻的,裝著配合對方,問他是誰。人家說是中國作協(xié)外聯(lián)部……趙俊花果斷掛了電話。隔一會兒,對方又打過來,說是馬上給她單位發(fā)傳真,她才當(dāng)真。

        中方選派了六名作家,分別來自北京、上海、武漢、蘭州、成都,只有趙俊花在小縣城, 也只有她的公派護照辦得最難。市外事辦不知道該怎么辦,組織部不愿給她出具考核報告,理由都一樣,趙俊花既不是黨員又沒有行政級別,沒有先例。

        出訪前,縣委宣傳部部長給趙俊花設(shè)宴餞行,縣委書記也辭了約定的飯局過來敬酒。部長說,俊花你看,我們常委還是熱愛文化事業(yè)的,七個常委來了三個。書記端著酒杯, 說俊花給咱沿淮爭了光,是咱沿淮的驕傲。部長笑著提醒,書記啊,平時我們老是代表鄉(xiāng)鎮(zhèn)代表縣,習(xí)慣了,人家俊花可不是代表縣, 人家代表的是咱國家……

        那種場面喝不了多少酒,也就是個意思, 或者說是形式。宴會結(jié)束,換到茶座,部長要和趙俊花聊聊工作。

        趙俊花送了她一本《殤之歌》。部長說她 喜歡這個封面,比《汪汪叔度》好?!稓懼琛返姆饷媸勤w俊花從四個備選項中選的,淡藍色,人站在一個巨大的球體下,給人無限的孤獨感。部長從市日報社下來,早知道沿淮有個趙俊花,也知道這是她的第二本書。我聽老孔說過你,有天分,又勤奮。

        天分沒有,勤奮倒是說得過去。

        部長給她續(xù)茶,沒要緊事吧?

        看書算不上要緊,趙俊花淺笑。

        那就好。部長抿一口茶,問,你覺得孟祥云怎么樣?

        您是指為人還是寫作?部長笑,寫作呢?

        她比我有靈性,趙俊花說。真心話,她聰明,意識好。

        意識?

        文學(xué)意識。

        為什么沒你寫的好?部長又笑。

        文學(xué)上沒法說誰比誰好,不像拳擊,趙俊花又想到這個比喻,對手被打倒了,自己就比人家強。

        嗯,我明白你的意思。孟祥云應(yīng)該是沒有把心思用在寫作上。說白一點,就是沒有你勤奮。

        趙俊花想了想,差不多吧。我不能說我寫得多好,但我還真敢說我是咱縣最勤奮的寫作者。

        你更謙虛,至少應(yīng)該說是全市。部長頓了一下,是這樣,我們想推薦你做市作協(xié)副主席。

        賀主席不會答應(yīng)的,趙俊花說,您剛來, 不一定了解我們的關(guān)系……

        聽說過一些,部長說。賀主席這次退下來, 上面有要求,作協(xié)主席不能超過七十歲……

        他才六十四,趙俊花笑。前幾天他還在朋友圈曬他的處方,賀定寬,六十四歲。

        部長也笑,年齡,做不了假的。還有, 我們想請你做縣作協(xié)主席。

        ?。坷钣^李老師不是干得好好的嗎?

        他也到年齡了,老早就說不想干了。

        趙俊花也早聽說他不想干了,但又不愿放手。去年有次開會,有個鄉(xiāng)下新加入的會員會上問,李主席,咱作協(xié)開會,趙俊花寫那么好咋不請她來?聽說李觀當(dāng)時一拍桌子, 你,我處分你!新會員嚇得跪到地上,李主席, 我錯了。趙俊花聽了不相信,說的人卻信誓旦旦,親眼所見。

        實話說吧,他沒法干了。他離婚后前妻到處鬧,告他犯了重婚罪。

        李觀和一個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的單身護士好, 據(jù)說兩人還有個小孩,七八歲了。要不是孟祥云在紀檢委當(dāng)常委的堂哥替他說話,至少得給他個處分。

        還有孟祥云啊,她適合。趙俊花真心推薦她,別看人家小,但比她趙俊花成熟。做官,得狠,得敢踩著別人的肩膀。還得有心計, 一步一步,按套路來。我勝任不了,沒有組織能力,沒有協(xié)調(diào)能力,也不會與人交流…… 你讓我寫個東西還可以。

        部長指指她的杯,喝茶喝茶。別急著推, 作協(xié)主席也不是什么官,就一民間組織。我的意思是,你現(xiàn)在寫出來了,無論是寫作經(jīng)驗還是發(fā)稿資源,咱縣甚至咱市都沒人比。你來做這個主席,一是有標桿作用,二也可以帶動全縣的創(chuàng)作。

        我當(dāng)個副手吧,您也看到了,我不是那種有領(lǐng)導(dǎo)魄力的人。

        正副我說了也不算,我想把你們倆都列為候選人,讓會員們自己選。

        ……

        中國作家代表團赴日的六位作家在北京會合,作協(xié)的一位副主席跟他們講,出去了, 你們代表的就是中國,要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不能狂妄自大,雖然我們有些城市堪稱世界一流,但平均下來,我們還是趙俊花所在的小縣城那樣的狀況。當(dāng)然,也不能妄自菲薄。

        候機時,上海的作家請大家喝咖啡。趙俊花說,這是她第一次喝咖啡。對方驚訝地坐直身子,騙人。趙俊花說真的,第一次來北京,第一次坐高鐵,第一次喝咖啡,第一次坐飛機……好吧,上海作家說,這次日本之行,我們就讓趙俊花再多經(jīng)歷幾個第一次吧。

        上海作家很細心,特意將靠窗的座位換給了趙俊花。兩個多小時,她一直在看外面的云。近處的白云像棉花,蓬松,堆得老高。遠處的,像高原,后面仿佛藏滿了天兵天將, 神秘莫測。有一綹淡藍色的云,像水面,把白云從中間折成倒影。有的云,像一頭浮在水中的牛,脖子完全浸入水中,只有頭和身子上面一小部分露在外面。在黃昏的日光映照下,水漸漸變成淡黃色。透過那些淡黃,能看到小小的閣樓,夸張的飛檐。這個時候, 牛似乎又變幻成了人間炊煙,浮在半空中, 一動不動,異常詭異。有的地方白云又非常濃, 相當(dāng)有質(zhì)感,像小時候大集體時倉庫里的棉花,引得人想爬上去感受一下棉花垛的柔軟。一會兒之后,白云又變成了黑云。近了,大得駭人,像廣島原子彈的蘑菇云。

        飛機落地后,趙俊花在當(dāng)天的微信上寫了兩句打油詩,撕片白云擦把汗,招來太陽點根煙。

        回來有人問她對日本的印象,趙俊花想了想,說是恍如隔世。不夸張,真像另一個世界。她還是覺得她的縣城踏實,書店在哪兒, 賣水龍頭的店在哪兒,賣牛肉三角包的早餐店在哪兒她都清清楚楚,不像日本,去哪兒都要問。其實也就十幾天時間,回來就覺得縣城陌生了,中心街突兀地裝上了紅綠燈(那是縣城第一個紅綠燈),還禁止左拐。綠燈變紅燈時,行人停得有點猶豫,還有人像往常一樣徑直闖過去。車多了,好車也多了,寶馬、奔馳、保時捷、法拉利,都有。

        當(dāng)然,趙俊花最關(guān)心的還是讀者對《殤之歌》的看法。《文藝報》針對《殤之歌》發(fā)表了兩篇觀點針鋒相對的評論,田明玉表揚《殤之歌》的創(chuàng)新,不僅僅在文本方面,還有思想上的。批評的那篇說,小說不像小說, 里面人物沒幾個好人,不是正能量。趙俊花有點擔(dān)心,田明玉打電話安慰她,有爭鳴是好事,總比一潭死水好?,F(xiàn)在不同于“文革”,不扣帽子不開批判會,怕什么?

        邀請趙俊花參加文學(xué)活動的也多了,只要有名作家參加,她都去。拿到報到的花名冊, 抽空就到人家房間去,跟人家套近乎,聊人家的作品,討人家的寫作經(jīng)驗。要是男作家, 就拉一個同伴過去。外面的活動大多都是兩三天,趙俊花每次出去參加活動都睡不好覺, 日記卻記得格外長。

        那一年,趙俊花接到的另一個大的活動邀請是全國青年作家長篇小說培訓(xùn)班,中國作協(xié)主辦。趙俊花拿著通知給主任,主任看了看培訓(xùn)通知,一個半月啊,我沒這個權(quán)限, 你得找局長。新局長像是聽主任匯報過,把那個通知朝桌上一放,咱局財務(wù)緊張你應(yīng)該知道吧,北京,還一個半月,你又是個一般工作人員……

        不要咱局花錢。通知上說,不收報名費、住宿費,吃飯還有補助。

        這么好的事?局長拿起來細看,果然, 還單人單間,說是方便學(xué)員培訓(xùn)期間的創(chuàng)作。局長還是搖頭,不行啊,長篇小說培訓(xùn)班,

        跟咱教育局有啥關(guān)系?咱又不是文化局文聯(lián)。你去那么長時間,工作怎么辦?

        回去沈若愚也說她,你一個小兵去北京出差,你們副局長也沒這么好的機會,他會讓你去?給局長送箱酒試試。

        趙俊花說不知道局長住哪兒,沈若愚說, 你們局也可能就你不知道。北關(guān)大路邊上, 大門口兩邊長滿竹子的就是。

        趙俊花硬著頭皮去了。電動車停得遠遠的,怕人家看到。進去說什么?局長,我給您送一箱酒?前天拒絕得那么干脆,酒送過去局長好意思改口?他要是個廉潔的領(lǐng)導(dǎo), 讓她帶回去,她還怎么好意思再見他?…… 思來想去,還是沒有勇氣進去。

        離報到還有兩天時間,趙俊花跟部長說了,問能不能幫忙跟局長說個情。部長一口應(yīng)承下來,這是好事,是咱全縣的榮譽,不只是你們教育局的事。

        趙俊花在北京學(xué)習(xí)期間,孟祥云當(dāng)選沿淮縣第一任作協(xié)主席——李觀的主席是他自封的,既沒選舉也沒官方文件。趙俊花還聽說, 是等額選舉,候選人只有孟祥云自己。據(jù)說, 孟祥云知道趙俊花也被列為候選人后,拿了賀定寬的那封“大字報”到處轉(zhuǎn)發(fā),市委宣傳部,市文聯(lián),市作協(xié),縣里所有單位也都收到了?,F(xiàn)在領(lǐng)導(dǎo)都怕告狀,怕鬧事。一個作協(xié)主席而已,誰當(dāng)還能影響中心工作?! 部長沒解釋,趙俊花自己也沒放在心上。

        市作協(xié)的換屆工作又推了三年,說是賀定寬不愿退,一通知他開會就請假。趙俊花沒參加換屆會,忙著改《縣城》第三稿。但副主席還是選上了,不是她人緣好,是組織上提前定下的,她心里清楚。

        8

        沿淮縣羽毛球女子單打比賽前夕,《縣城》最后定稿。這一次,趙俊花報了名。

        新球館建成后,球友們經(jīng)常組織羽毛球比賽。趙俊花參加的少,她嫌太耗時間,比賽期間一天到晚都得在球館里候著。打球是為了鍛煉,又不是為比賽。但她每周要去打兩次,每次至少一個小時。球友隊伍已經(jīng)壯大到近一百人,大家彼此都熟悉,女子第一第二第三第四早被人認領(lǐng)走,沒有排到趙俊花,人家當(dāng)面也會說她力量不行。趙俊花的不服氣都藏在心里,還是上次老孔說她心虛刺激了她,一直想找機會與她們真槍實彈地交戰(zhàn)一次,她要讓她們大吃一驚,打擊一下她們的自信心。

        趙俊花運氣好,抽到上半?yún)^(qū),四個高手有三個集中在下半?yún)^(qū)。力量不行,但她手腕上有活兒,變化多, 落點靈活。還有戰(zhàn)術(shù), 她平時喜歡觀摩比賽,喜歡聽專家論球,把這個當(dāng)成寫作之余的放松。有幾次她在微信上也發(fā)了觀賽感悟,好幾個球友在下面評論: 你可以去電視臺當(dāng)評論員了。趙俊花最后以小組第二昂首進入半決賽——前四名,她的目標其實已經(jīng)完成。半決賽是上半?yún)^(qū)第二名對下半?yún)^(qū)第一名,趙俊花很放松,根本沒想到能贏。第一局雖然輸了,但她發(fā)現(xiàn)對方反手極弱,回球都朝對方反手位放。連扳兩局, 逆轉(zhuǎn)闖進決賽。趙俊花信心大增,決賽時勾、吊、頭頂球,出手隱蔽,對手很快丟了第一局。全部比賽都在一天之內(nèi)完成,趙俊花體力不支,被對手的提速限制,二人戰(zhàn)成一平。決勝局,雙方體力都跟不上,趙俊花強撐著, 跟對方拼后場。17平,18平,19平,雙方失分都是因為失誤,體力消耗大,導(dǎo)致動作變形。趙俊花放緩速度,喝水,系鞋帶,換球,盡力讓比賽慢下來。雖然進攻少,但她回球更穩(wěn), 一直壓著對方的反手底線打。對手急于贏球, 最后兩次進攻不是出界就是上網(wǎng),趙俊花險勝。

        趙俊花坐在長凳子上休息,球友圍過來看她的球拍。趙俊花感覺有風(fēng),趕緊去拿外套——運動之后被風(fēng)吹了骨頭都會痛。趙俊花說她的球拍180買的,但用著稱手。大家都笑,打恁好用恁便宜的球拍?還有人說她嗇皮,連個好點的球拍都不舍得買。也有人護她,人家專程去廣州看比賽,你舍得?旁邊有人附和,人家俊花是用腦子打球,讀過的書能買你多少球拍?……

        第二天趙俊花沒去上班,決定好好過一次生日。五十歲,半百了。她以前從來沒有認真地過過生日,最正式的一次還是婚前, 沈若愚晚上去她學(xué)校,在屋外點好蛋糕上的蠟燭才敲門。這幾十年,大多數(shù)生日甚至連個蛋糕都沒有——有些是她自己忘了,有些是她覺得無聊,普普通通的人,有什么可慶祝的?這個生日不一樣,五十,半百,難得的整數(shù)。挺巧的,趙俊花人生中幾個重要時刻都發(fā)生在整數(shù)年齡,四十歲出版第一部長篇小說,四十五歲出版《殤之歌》,五十歲寫 完自傳體小說《縣城》。好笨啊,每本書都用 了四五年。這不是謙虛,趙俊花覺得自己真不是聰明人。沒跟沈若愚說,他要是記得, 隨個心意,不記得,也無所謂。自己主動說了,就是索取,沒意思。晚餐的菜單提前列好了,比平時略為奢侈,多了兩個菜,腰果蝦仁,蒸鱸魚,芹菜肉絲,蒜蓉生菜,番茄雞蛋湯,四菜一湯。腰果跟蝦仁都是袋裝的,生菜、番茄院子里就有,唯有鱸魚,得去市場買活的。

        趙俊花先看到孟祥云,她正跟賣魚的講價,三十塊吧,沒零錢了。賣魚的也是個女人, 老妹啊,還賺不到你兩塊錢呢,舍了我賠本。趙俊花已經(jīng)躲不開了,硬著頭皮上去打招呼, 祥云買魚啊。孟祥云回頭,不自然地笑了一下, 花姐。迅速從兜里摸出兩塊錢,遞給賣魚的。先走了,局里還有個會。

        趙俊花怔在那兒。這幾年,兩個人也碰到過幾次,有時候在大街上,老遠就錯開了。有時候在會上,作協(xié)開會很少通知她,實在磨不開了,才讓她出現(xiàn)。趙俊花努力讓自己大氣點,每喊必到。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每次都揀最不起眼的角落坐,跟孟祥云離得遠遠的。反正都沒打過招呼。這次實在沒辦法了, 頭碰頭了,想躲也躲不開了。她看著她的背影, 很快閃進人群中。

        你們認識?賣魚的問。

        趙俊花指指桶里的魚,二斤左右的。

        一塊錢要舍,兩塊錢還要舍。

        趙俊花知道她說孟祥云??上Я?。

        啥可惜?賣魚的問。

        這魚怎么做好吃???趙俊花岔開話題。

        看你自己的口味,喜歡清淡,就清蒸。

        能吃辣的不?要是熬湯,最好放點辣椒,能去腥味。賣魚的比她話多。

        趙俊花不能吃辣的,腸胃不好。但她不愿跟一個陌生人說這些,更不愿跟她談孟祥云?!翱上Я恕笔撬淖匝宰哉Z,不由自主就說了出來。孟祥云的心思都放在縣作協(xié)主席的帽子上了,放在說假話、費盡心機與人斗上了,怎么可能寫好文章?

        下午五點左右,黑喜鵲照例嘰嘰喳喳聚集到屋后的法國梧桐上,你一聲我一聲,像是吵群架。趙俊花不認識鳥,只知道麻雀, 見黑多白少,還當(dāng)是烏鴉。沈若愚說是喜鵲,烏鴉體形要大一些,叫聲也零落,不像喜鵲一聲接一聲。趙俊花靠近窗戶看了一陣,黑喜鵲隔一陣子換棵樹,叫聲其實不像吵鬧, 更像一首交響曲。

        這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jié),不熱不冷,草木雖枯,黃中泛金,給人沉甸甸的厚重感。可惜時間太短——好東西都不長久,長久了就不覺得好。屋里還算明亮,太陽還沒完全落下去。房子離樹遠,沒有遮擋光線。趙俊花特地換上淺藍色長裙,奶白色短上衣。她對鏡子里的人很滿意,不像五十歲——五十歲就是老太婆了,以前她老這樣想。

        菜端上桌,沈若愚才想起來是她生日。給你發(fā)紅包吧。

        趙俊花笑,不用。五十了,老太婆了。 酒是頭天比賽得的獎品,冠軍一箱紅酒,這也是她堅持拿下比賽的動力之一——為自己五十歲的生日獻禮。她喝了兩杯,沈若愚陪著。其間沈倩打來視頻電話,祝賀媽媽生日。趙俊花問,你跟閨女說了?沈若愚點頭。

        四個菜都吃光了,趙俊花不喜歡浪費。沈若愚要收拾,趙俊花攔住他。你坐那兒, 說說話。

        沈若愚重新坐下,小度小度,打開電視——電視機可以聲控,沈倩回來弄的。

        趙俊花上去關(guān)了電視電源。等會兒再看。

        怎么了?沈若愚不解。

        說說話。

        這么嚴肅?

        趙俊花不看他,咱離婚吧。沈若愚不認識地看著她。

        離婚,趙俊花又說,仿佛第一遍他沒聽到。

        你?

        離婚。趙俊花又重復(fù)了一遍,像是在給自己攢勁。她今年的目標是去西藏,不是離婚, 離婚是昨晚看田明玉的朋友圈才做的決定。也不算突然,這些年一直沒提并不是他們和好了,而是趙俊花專注于讀書寫作,心無旁騖。田明玉的母親離了婚,她當(dāng)時是當(dāng)笑話講的, 說老媽真怪,都七十三歲了還要離婚。田明玉也怪,竟然支持。

        就因為我忘了你的生日?沈若愚問。

        趙俊花嘁了一聲,我啥時候在乎過生日?

        那,為什么?

        趙俊花沒回答他,說了他也理解不了。最近十年,也可以說二十年,他們很少交流。沈倩上小學(xué)時,她怕影響她成長,想著等她初中畢業(yè)再離,長大了,受的傷害會小一些。初中畢業(yè),又怕影響她高考,等高中畢業(yè)吧?,F(xiàn)在沈倩研究生都畢業(yè)了,馬上就要結(jié)婚了, 趙俊花想過自己的生活。

        我影響你了?沈若愚問。

        與你無關(guān),過去的,早過去了。我就是想過自己的生活。

        這不是你的生活?沈若愚有些懵。是不是,那個老孔……

        說什么啊?人家都死好幾年了——他是我老師,我最尊敬的老師!趙俊花沒說假話, 她出過兩次軌,沈若愚對她不忠,她為什么非要守身如玉?但都不是老孔。兩次都是文學(xué)圈里的人,都沒維持太久,最長的一段也不過大半年。

        我,沈若愚很無辜,我現(xiàn)在沒什么啊。 剛才就說了,與你無關(guān),與任何人都無關(guān)。那……

        你非要問為什么,我借用一個七十三歲老人的話回答你 :因為我想換種活法。

        沈若愚跳起來,換種活法換種活法,你有病???!

        責(zé)任編輯 夏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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