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蕊
余華作為中國當代著名的小說作家,其在先鋒文學時期所撰寫的一系列作品在扎根社會現(xiàn)實的基礎上,又具有無窮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他往往以社會生活底層某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的生活經歷為縮影,使讀者進入他所構建的語言世界中,進而觀照到整個社會民眾的現(xiàn)實生活狀況,這種以小見大的寫作手法是中國作家常常應用到的。余華的一系列小說,如《活著》《兄弟》等均運用大量筆墨塑造了許多經典男性形象,大部分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將視線聚焦于性格各異的男性上,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余華對女性形象的建構和刻畫。在余華的小說中,女性作為家庭中的重要一員,雖在當時時代下并未能擺脫作為男性附庸的形象和思維,但是其以忍辱負重的姿態(tài)承受著來自家庭的壓力和苦難的折磨,在生活的磨礪之中展現(xiàn)出了較大的包容性和忍耐力,體現(xiàn)出了女性在溫和、柔弱外表下隱藏的巨大力量和母性光輝,亦值得后來人在閱讀鑒賞的過程中進行人物特征的細致剖析和人性特點的深刻感悟。
余華小說《活著》主要講述的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在社會變革的巨大浪潮下,農民福貴在他的一生中、在命運的翻云覆雨中經歷了種種苦難,身邊的所有親人在變故中一個個離去的故事。福貴這一男性形象,在屢經磨難之后仍然堅韌地活著,這其中自然映射出他在一次次悲劇命運打擊下所形成的看淡世事、超然物外的精神,但同時也包含妻子家珍的包容信任。《活著》中的女性形象家珍是封建社會下典型的賢妻良母,在小說里,家珍的每一次出場,幾乎都伴隨著福貴人生道路和命運上的不如意。福貴在給母親看病的途中不慎被國民黨軍人擄去當兵,當他多年后重返家中,母親卻已在等待和遺憾中去世;這時的家珍寬慰福貴:“我不想再要什么福分,只求每年能給你做一雙新鞋?!庇纱丝梢?,在飛來橫禍和福貴多年的杳無音訊面前將所有的抱怨和苦水都一一咽下,勸說福貴帶著家庭的責任和希望繼續(xù)生活下去。后來,人民公社化運動開始后,家中越來越貧困,也是家珍拖著飽受疾病折磨的身體,到娘家?guī)Щ亓艘恍〈祝鉀Q了家里的燃眉之急。從這些生活細節(jié)可以看出,家珍這位家庭女性雖然在性格上具有軟弱的一面,未能擺脫封建思想的保守,未能跳出家庭對女性的束縛;但她依然是聰慧、明理的女性,以包容和犧牲個人幸福成全家庭的完整。從家珍身上,讀者能夠看出在以男性為主導的社會中女性特有的堅韌與善良。
小說《第七天》的寫作手法充滿了瑰麗奇特的現(xiàn)象,主要講述了主人公楊飛在死亡七天后的所見所聞,以楊飛進行回憶的視角,帶領讀者了解了其一生的坎坷經歷。在關于“第三天”的敘述中,作者講述了楊飛的身世,即楊飛從小被母親遺棄在火車站中,被名叫楊金彪的扳道工撿回了家中,將其當作親兒子一般撫養(yǎng);雖然楊金彪為了楊飛這個本沒有血緣關系的兒子終身未婚,但在楊飛的成長過程中,“母親”的角色卻從未缺席。小說中關于這位“母親”做過這樣的描寫:“‘我’生下來的第一天喝的就是李月珍的奶水……在父親上夜班、有事的時候,‘我’吃住在她家,我的童年很多時間都在她家度過?!币虼?,在楊飛的心里,親生母親給予了他生命,但于生父生母的家庭而言,他始終是格格不入的外來人,李月珍才是給予他在成長過程中所需的愛與陪伴的“真正的母親”。李月珍這一角色,不同于以往余華小說中傳統(tǒng)的母親形象,即常常被父權所牽制和壓迫,不是作為男性的附庸,便是缺少自身獨立人格的表露,她既與楊飛沒有血緣關系,與楊飛的父親楊金彪也無任何羈絆,在物質和精神上也都是獨立存在的。生前,李月珍指導楊金彪養(yǎng)育孩子的方法,帶給了童年的楊飛不可替代的溫暖體驗;故去后,她的靈魂看著丈夫和女兒消失在眼前,在傷心之余,她看到了二十七個孤獨飄零的嬰兒,這些孩子激發(fā)了她內心的母愛,使她帶領這些并非親生的嬰兒穿越生與死的邊境線,最終踏入了沒有等級、沒有壓迫、沒有悲傷與仇恨的永生之地。可見,李月珍的一生均保持了作為女性的獨立自主意識,掙脫了父權的枷鎖,并利用其內在的能量與情感感化了更多人。
在人類文化史上,從父權視角看,女性長久以來被作為男性釋放欲望的對象或男性美好想象的載體。從男性的思想意識上看,女性似乎不可脫離男性而獨立存在;男性往往將順從、規(guī)范、“以夫為天”、符合其理想狀態(tài)的女性塑造為賢妻良母或貞潔烈婦;將不安于現(xiàn)狀、具有新派思想和獨立意識的女性定義為“妖婦”“禍水”。正如《活著》中的女主人公家珍在嫁給以吃喝嫖賭為樂的福貴后,只能默默承載來自丈夫的無情、漠視和夫家生活的重擔,連請求流連賭場和煙花場所的丈夫回家,都只能默默跪在一旁,聆聽斥責和奚落而無語凝噎,悄然吞咽下心中的苦水。又如《在細雨中呼喊》的女主人公的“母親”便是父權文化尺度標準下典型的賢妻良母,這位母親不但在分娩時沒有得到丈夫的關愛和陪伴,還因為無法及時為丈夫送飯遭到粗暴辱罵,此時的“母親”不但沒有自傷身世、緣分傷懷,還能繼續(xù)容忍丈夫的惡行,并一如既往地向丈夫展示出全部的體貼和善解人意。由此可見,在父權社會下,女性不但沒有話語權,甚至也沒有抒發(fā)怨憤的出口和掙脫牢籠的意識,便只能在男性的壓迫下或自我麻醉、或苦苦掙扎。
在父權社會中,男性作為一家之主,不但占據極高的家庭與社會地位,與女性相比,也在話語權方面存在壓倒性的優(yōu)勢。無論是在現(xiàn)實生活還是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人們在遇到問題、困難和他人批評時,往往能夠清晰、明白地發(fā)現(xiàn)他人的問題,但很難客觀地從自身進行反思,進而尋找到自己的問題并予以糾正;這一點在余華的小說中也有所體現(xiàn)。男性形象更傾向于將自身缺陷、生活不如意的根源以或粗暴或冷血的方式加諸女性身上,而女性由于話語權的喪失,難以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傾訴自身的哀情與無奈。由此可見,在父權的壓迫之下,女性難以彰顯出自己的信仰、內心的獨特感受,更無法抗議來自外部的種種不公平待遇。在小說《現(xiàn)實一種》中,當男主人公山峰因為痛失愛子遷怒于妻子,甚至對妻子拳腳相向時,山峰的妻子面對丈夫的欺凌和毆打竟沒有進行任何反抗;在被毆打傷重的過程中,她只是輕輕地點頭或淡淡地搖頭證明自己還活著,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動作。從讀者的角度而言,我們自然可以想見山峰的妻子失去兒子之后與丈夫別無二致的痛苦心情,但在小說中,她并沒有歇斯底里地表達自身的哀痛與對現(xiàn)實的怨憤,反而還要默默承受丈夫的怒火和發(fā)泄。即使余華的部分作品,如《在細雨中呼喊》中,作者給予女性開口說話、表達自身積累情感的機會,諸如馮玉青等女性角色,但關注具體的內容,發(fā)現(xiàn)即使女性開口,也并非辯解或為自己在生活中爭取更多有利地位,述說自己對家庭、社會付出的種種不易和心酸等,而是用父權社會下為男人提供的侮辱女性的詞匯、話語來攻擊其他女人,主動傷害與自身性別相同、命運趨同的其他女性。這種女性的失聲,正可以反映出當時社會下女性與男性的從屬關系,也告知讀者,父權意識如同一座大山一樣壓在女性的肩頭,不但約束住了她們的行為,更禁錮了她們的思想,讓她們在屈辱的生活中逐漸失去了自我表達的權利。
女性主體意識是指女性作為自身社會行為和情感的支配者,在客觀世界中形成的對自身地位、社會價值的自覺意識;是指女性能夠以獨立的精神和姿態(tài)行走在屬于自己的人生道路上,實現(xiàn)人生價值,而不必成為任何人的附屬品。在余華的小說中,部分女性缺乏對自身的全面認知,只能將自己代入某一個社會角色之中,不帶有情感色彩和自主意識地完成自身的社會任務,但依然有一些女性角色在父權的壓迫下產生了自我意識的覺醒。正如《第七天》中的李月珍,不但努力掙脫父權枷鎖,還主動承擔了楊金彪戀愛的指導者、陪伴楊飛成長的另一位母親等角色,她不完全是余華小說中被封建倫理道德束縛的傳統(tǒng)女性,最突出的特征便是遵從本心地完成一系列行為,完成屬于自己的人生選擇。從以李月珍為代表的女性人物上,讀者亦可看出其主體意識的覺醒,她們首先沖破了父權對思想的束縛,能夠在意識層面清晰地認識到自身的特點,認為女性并沒有一定要擔負的家庭責任或歷史使命,而是同男性一樣,能夠在參與社會生活的過程中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并獲得肯定。從行為上,這類女性漸漸擺脫了男性乃至“家庭婦女”這一角色的束縛,希冀一種可以按照自我想法勇敢沖破男性壓制、掌控自身行為和命運、重構自我的人生。
綜上所述,余華的小說中既有以男性為生活中心、幾近失去自我的女性形象,亦有從思想和行為上逐漸擺脫傳統(tǒng)道德束縛,以全新社會角色定義自身的新時代女性。從小說中女性形象的變化,讀者亦可窺見在時代的變化下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和余華對女性的定位及其深刻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