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虞彩虹
清人顧仲寫過一本《養(yǎng)小錄》,記述各類清淡飲食、清甜小吃的烹飪與制作方法,多為短文,頗合“小”字。“養(yǎng)小”語出《孟子·告子上》:“飲食之人,則人賤之矣,為其養(yǎng)小以失大也?!毖韵轮猓瑢︼嬍持滤撇粦?yīng)過于講求??煽追蜃佑醒浴笆巢粎捑?,膾不厭細(xì)”,《詩經(jīng)》亦有“佳肴”“旨酒”之說,就連孟子自己也說“口之于味,有同嗜焉,芻豢之悅口,至比于理義之悅心”,意即牛羊犬豬這些肉類能使人口感愉悅,就和理義能讓人內(nèi)心愉悅一樣,可見古人對飯菜的味道頗為重視。就此書而言,養(yǎng)小之事,就是細(xì)心挑選食材,或腌或藏,或蒸或煮,一心一意做好吃的。
書中所記飲食之味兒固然誘人,可其間情趣更能撩動人心。
《取水藏水》一則堪稱典范。取水地不必非得大江大湖,只需到長期流動的河流中央,于“半夜后舟楫未行時”,帶上罐子、大甕等。藏水之法更有意思,將水入大缸中,“以青竹棍左旋攪百馀,急旋成窩,急住手。箬篷蓋蓋好,勿觸動。”竹棍須得“青”,即新竹,得“急旋”又得“急住手”,讀此,你也仿佛已經(jīng)左旋攪了百余下,正拄著青竹棍立于缸邊呼呼喘氣。可是,還沒完?!跋葧r留一空缸,三日后用木杓于缸中心輕輕舀水入空缸內(nèi)。原缸內(nèi)水取至七八分即止。其周圍白滓及底下泥滓,連水洗去凈。將別缸水如前法舀過,又用竹棍攪,蓋好。三日后,又舀過,去泥滓。如此三遍?!弊詈?,“預(yù)備潔凈灶鍋,(專用煮水,用舊者妙)入水煮滾透,舀取入罐。每罐先入上白糖霜三錢于內(nèi),入水蓋好。一二月后取,供煎茶,與泉水莫辨。愈宿愈好?!弊x著讀著,光陰就在這一缸缸清水中慢了下來,心也如水般愈發(fā)清明澄澈。
前人對自然萬物利用之充分,當(dāng)中情趣之濃厚,恐怕亦是今人望塵莫及?!峨缪穼懙溃骸芭D雪貯缸,一層雪,一層鹽,蓋好?!鼻也徽f夏日里取一勺這樣的水煮鮮肉,不用鹽醬,就能使肉色可愛,肉味如暴腌,還不容易壞,單是將臘雪用鹽腌制,這樣實用而又不失浪漫的做法就令人叫絕。再如《茉莉湯》:“厚白蜜涂碗中心,不令旁掛,每早晚摘茉莉置別碗,將蜜碗蓋上,午間取碗注湯,香甚?!边@和南宋陳元靚《事林廣記》中制作沉香熟水頗有異曲同工之感。若早些讀到,當(dāng)初也就不至為如何收集花香而苦惱了。不過,沒關(guān)系,《暗香湯》曰:“臘月早梅,清晨摘半開花朵,連蒂入瓷瓶。每一兩用炒鹽一兩灑入,勿用手抄壞,箬葉厚紙密封。入夏取開,先置蜜少許于盞內(nèi),加花三四朵,滾水注入,花開如生,充茶,香甚可愛。”立冬剛過,我已有些急不可耐,只待臨波園那株臘梅綻放了。
《養(yǎng)小錄》所錄皆為此類吃喝之事。記得蔡瀾被人問起人生觀時,想也沒想,便說:“吃吃喝喝咯。”世間能吃能喝者不乏,但能將吃喝之事做得有情有趣者就沒那么多了。汪曾祺筆下活色生香,文從小處著手,親切而有煙火味,乃緣于心內(nèi)對美食之熱愛。他說拌薺菜,“焯熟切碎,香干切米粒大,與薺菜同拌,在盤中用手摶成寶塔狀。塔頂放泡好的海米,上堆姜米、蒜米?!弊x畢,眼前是否已置一碟寶塔狀的拌薺菜,色、香、味俱全?
飲食之味還取決于享用時的氛圍,獨酌是一種味兒,朋友小聚又是一種味兒。想學(xué)校邊上那個老人,每每夏日傍晚,于門口菜地邊,搬了小桌小凳,桌上置一兩個小菜,外加一個收音機(jī),于黃昏中邊聽?wèi)蜻呅∽?,地上一只老母雞繞著主人走來走去……如此小閑情,真是羨煞忙碌的我們。最有意趣者當(dāng)屬臨時起意而聚,小范圍、小情調(diào)、小酌半杯、小談過往,興盡而返。如今,有這雅興的人少了,“飯局”倒是多了。所謂“局”,叫法就有些嚇人,且多半復(fù)雜,大陣勢、大排場。一大桌子人,熟悉的,陌生的,半生不熟的,先是小心翼翼彬彬有禮,繼而酒酣耳熱人聲嘈雜,未免失卻風(fēng)雅。豐子愷有一漫畫曰《看梅云》,屋后翠竹青青,屋前一桌三凳,三人圍桌小酌,已頗具情調(diào),偏桌子故意留出一邊來,偏留出的那一邊梅花又開得正好。最妙的是豐子愷的配文:“小桌呼朋三面坐,留將一面與梅花?!边@是何等雅興!若梅花有知,也會多香上幾日吧。
“養(yǎng)小”,可養(yǎng)身,亦可養(yǎng)心。比如搗鼓些小玩意、小喜好,制造些小情調(diào)、小意趣,沉浸其中,自覺美好。
最為難得的是《浮生六記》中的蕓娘,過好日子時,有賭書潑茶的樂趣;過窮日子時,亦不失閑情逸致。生活困窘,沒了雕梁畫棟,她就在自己編的席子上畫出雕梁畫棟。在太陽底下干粗活,她就做了四扇活動屏風(fēng),以遮擋陽光。為改善劣質(zhì)茶葉的口感,她將茶葉用紗包包好,在太陽落山之后,找到將開未開的蓮花,放入紗包,用線把花瓣扎緊。次日日出前取出,太陽落山后,再次放紗包入花瓣。如此往復(fù)三天。月光浸染,露水滋潤,茶葉的口味終于變得清新,還帶著淡淡蓮花香。心思巧妙若此,怎不叫人佩服?
其實,留得閑情在心,我們的庸常亦可充滿小情趣、小歡喜。
暮春,與同事蹲點鄉(xiāng)下學(xué)校,午休時,漫步操場邊,忽見一叢叢豌豆已掛滿嫩綠的豆莢,腳步瞬間輕快幾許,每人“偷偷”順下一個,等不得完全剝開就急急往嘴里送,滿唇滿齒的清甜一直漫到心底,只為這無意間得到的童年之歡。
冷空氣來臨前夕,趕緊選幾枚柿子,削了皮,一一置于竹匾之上,和初冬暖陽來一場曬跑,期待它們早日變成甜糯的柿餅。其實,因為體寒,對于柿子或柿餅,我每每淺嘗輒止,卻因了這份小期盼,等待的光陰也變得綿厚香甜。
先生行李箱的一角,總是藏著一套玻璃小茶具。那日,在富士山腳的民宿里,兩家人圍桌而坐,各式零食之外,泡上一小壺普洱,邊喝邊聊,仿佛就在家里。原來,帶上小茶具,就帶上了家的氣息,也帶上了一份小閑情。
如此,細(xì)小的日子,便如碎銀子般閃亮起來。
有大志向,能創(chuàng)大業(yè),固然是好。可世間成大事者畢竟寥寥,在庸常里養(yǎng)小花,種小草,摩挲小石頭,做點小菜,這樣的生活小志趣,也不失為一種人生意義。因為無論怎樣,總有一天,我們都得慢慢沉淀下來,回到細(xì)致而微的“小”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