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菊

錢有華垮著一張苦瓜臉上了35路公交車，剛站穩(wěn)，車箱后有一個聲音飄來：“這里有個空位呢有華?！卞X有華抬眼望向喊他的女子，擠出一絲笑意，向車后走去，一面說：“你今晚沒課??？”女子搖著頭：“嗯，嗯?！焙八呐咏邢男》遥诨葜菔小鞍腿R克星童藝術(shù)中心”當(dāng)鋼琴老師。錢有華打工的“康力健大藥店”離“星童”不遠(yuǎn)，夏小芬偶爾去那買點(diǎn)頭痛感冒藥什么的，又加上他們時常在35路公交上再見，漸漸的也就成了朋友。

夏小芬說：“不開心？”

“沒啊?！?/p>

“還說沒，都掛在臉上了。”

“是嗎？”他又努力擠出一絲笑容來。

“不用裝了，又沒人給你擺拍——說吧，有什么不順心的事？”

“奶奶得了肺癌，已經(jīng)晚期了，她要我把女友帶回家讓她看看?！?/p>

“哦——你沒有女友？”

錢有華點(diǎn)頭，微微挪了挪身子，說：“前一陣子，母親的電話一日三朝吼過來，開口就是么樣了？有點(diǎn)眉目了吧？你都三十多了，還不趕緊些，都老了！我實(shí)在無力招架，只好騙她說差不多了，誰知這一下鬧大了，現(xiàn)在她天天逼著我?guī)笥鸦丶疫^年，說讓奶奶看上一眼，好讓她安心地走，離過年不到十天了，真不知怎么圓這個謊?！?/p>

“你說談崩了，分手了，不就結(jié)了？”

一絲不忍在錢有華的臉上游移著，“可是，可是我怕傷著了他們，而且奶奶特別迷信，她認(rèn)定去了那邊就能見著爺爺，她說她沒臉跟爺爺交代?！?/p>

“要不我陪你走一趟？”

錢有華的眼睛驚大了一圈，他沒想到夏小芬如此仗義，他忙不迭地說：“真的？我沒聽錯吧？太好了——我補(bǔ)你誤工費(fèi)，一天五百！”

“不用！”夏小芬伸出又白又嫰的右手搖了一下，“友情演出，否則罷演?！?/p>

“那就委屈你了！”

夏小芬抿嘴一笑：“算不上委屈，是免費(fèi)旅游，現(xiàn)在不是好多人喜歡感受原生態(tài)嗎？我也時尚一把，只是加了一個頭銜而已?！?/p>

夏小芬以前就聽錢有華說過家鄉(xiāng)如何如何的原生態(tài)，所以安慰起來頭頭是道。

他們在金域華庭下了車，沿著金石一路向前走，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扯著。

冬天的夜來得格外匆忙，六點(diǎn)剛過，暮色就圍上來了。還沒睡飽的路燈們睜開了朦朧的眼，旁觀著從它身邊走過的車輛和行人。路旁有個“幸福餃子館”，門楣上閃爍著金燦燦的麥穗，那清清的麥香，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

錢有華停住了腳步：“喂，我們進(jìn)去吃碗餃子吧？”

夏小芬稍稍遲疑了一下：“算了吧？男友在家等我吃飯呢?！?/p>

錢有華心里驚了一下——有男友了？一股酸溜溜的東西在心頭溜過。曾經(jīng)錢有華是暗戀過夏小芬的，只是他深感門不當(dāng)戶不對，在他的人生經(jīng)驗(yàn)里鋼琴是奢侈品，一架鋼琴幾萬元，一節(jié)鋼琴輔導(dǎo)課幾百元，不是什么人都敢做的夢。于是這愛的嫩芽還沒來得及茁壯就被他的自卑掐斷了，埋葬了。他原以為自己早就平靜了，淡然了，沒想到埋下的火種并不沒有熄滅，一經(jīng)扒開又噴出了藍(lán)色的火苗，這火苗一下子就把自己舔痛了。

“改天吧？”夏小芬補(bǔ)充說。錢有華總算回過神來，連連點(diǎn)頭：“好的！好的！”

“準(zhǔn)備什么時候動身？”夏小芬問?！俺η耙惶彀?？要不，跟你男友商量商量？”他本來想說，你男友不會介意吧？但不好說，改口了。

夏小芬看出了他的疑慮，嘴角向上一揚(yáng)，一臉的云淡風(fēng)輕：“你不用擔(dān)心，男友挺開朗的，不是那種鼠肚雞腸的人?！?/p>

“恭喜，恭喜——你的保密工作也做得太好了?！?/p>

夏小芬咯咯地笑起來，聲音清脆得像銀鈴。手機(jī)的銀鈴也跟著響了，受了感染似的。夏小芬拿出手機(jī)：“嗯，好，就要到家了。”錢有華趕緊說：“快去吧！快去吧！”

夏小芬搖搖手，轉(zhuǎn)身拐進(jìn)了一條弄堂。錢有華舉目相送，路燈下，酒紅色的呢絨大衣修剪出她婀娜的身段，烏黑的長發(fā)隨著曼妙的腰肢輕盈地舞蹈著。

除夕的前一天，錢有華攜夏小芬回到了上錢山。到家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透了，父親弓著背守在村口的古槐下，遠(yuǎn)望像一截枯死的老樹。父親喊：“是有華嗎？”聲音沙啞。“爸，是我?！卞X有華幾步上前，“爸，這么冷，您站在這干嘛？”“不冷，不冷。”父親的目光落在夏小芬的身上。錢有華趕忙介紹：“這是夏小芬，我的女朋友?！币?yàn)樾奶撍穆曇粜〉每蓱z。父親仿佛獲得丹書鐵券似的，激動地搓著手：“小夏啊！好！好！”他們沿著拐彎抹角的小路往家走，離家還有兩丈多遠(yuǎn)父親就高喊起來：“她媽，有華帶對象回來啦！”“好嘞！好嘞！”母親沖出來，解圍裙的手都是抖的，拉著夏小芬的手說：“閨女，累了吧？爬這么遠(yuǎn)的山，下次來就好了，開年就修路，現(xiàn)在國家政策好，把大馬路修到家門口，款子已經(jīng)撥下來了?！薄鞍⒁?，不累，沒事的?！蹦赣H喜盈盈的目光在夏小芬身上撫來摸去，像欣賞一件傳世珍寶?！伴|女，快進(jìn)屋！外面冷！”說著接過她手里的拉桿箱，進(jìn)了廚房。

廚房爐火正旺，東西擺得井井有條，小火椅擦得油光閃亮。母親端上香噴噴的菊花茶：“閨女，喝口熱茶，暖暖身?！毕男》仪飞斫舆^，呡一口，一縷清香浮在舌尖。她不禁長長地“哎”了一聲，“真香??！”母親眉開眼笑：”閨女，家里多著呢！屋后山種了一大塊，趕明兒多帶點(diǎn)去，啊？”夏小芬的臉不由得紅了，含混地“嗯”了聲，就趕忙低頭喝茶。

門外腳步聲和咳嗽聲同時響起，是阿英嬸來了，她先在門外探頭望了一望，喊：“阿珠嫂，借你的水桶用一下。”母親說：“嗯，我去給你拿，進(jìn)來坐會啊。”阿英嬸跨進(jìn)門，目光粘在了夏小芬的臉上：“?。∵@是哪里來的貴客？”母親笑逐顏開：“我華兒的對象呢，剛到家?！卑⒂饾M臉艷羨：“??！恭喜！恭喜！瞧這細(xì)皮嫩肉的，嘖嘖！真是百里挑一哩！嫂子，你命好?。　?。“哪里！哪里！”母親嘴里謙虛著，可臉上的自豪卻是毫不客氣地往外拱，“趕明兒你家大龍細(xì)龍帶回花一樣的媳婦兒，比我命更好呢！”“唉！怕是沒那么好的事??！只要不打光棍就心滿意足了，哪能跟你有華比？”錢有華臉紅心跳起來，手腳無措，覷了夏小芬一眼。西屋傳來奶奶的咳嗽。錢有華站起來：“阿嬸，您坐，我過去看看我奶奶?！闭f完拔腿就逃，夏小芬也跟著站起來：“我也去?！薄叭グ桑∪グ?！”母親贊許地點(diǎn)頭，“奶奶天天念叨你們，把眼都望穿了?！?/p>

錢有華還沒進(jìn)門就大聲喊：”奶奶！”奶奶掙扎著坐起來，錢有華趕忙扶住她。奶奶拉著夏小芬的手，看了一遍又一遍，激動得眼淚都出來了，“伢子，多靈醒的伢子??！有華，你一定要好好待人家，?。俊闭f完又把臉轉(zhuǎn)向夏小芬，“伢子，如果他有什么不對，就告訴他爸，讓他爸揍他?！蹦棠逃捎谂d奮，連咳嗽都忘了。

廚房那邊陸陸續(xù)續(xù)有阿婆阿嫂阿娘過來借東西，其實(shí)她們借東西都是借口。山頭上可娛樂的東西太少了，來了個陌生人也是新鮮事，自然免不了被娛樂。錢有華想，肯定是阿英嬸廣播的。這一猜想很快得到證實(shí)，大嗓門的阿秀娘嚷嚷著走進(jìn)廚房：“弟媳??！聽阿英說你家有華帶回了個仙女，恭喜！恭喜?。∫郧霸鯖]聽你說？這么好的事應(yīng)該讓我們一起高興高興呀！”“剛到家呢，去他奶奶那邊了。”母親說，“我們也是幾天前知道的，沒來得及告訴你們——坐，坐?！薄半y怪你們?nèi)锏拇筘i舍不得殺，原來是想留著辦喜事啊！哎！準(zhǔn)備什么時候請喜酒？”“還沒定呢?！蹦赣H喜嗞嗞地說。“弟媳啊！我跟你說，宜早不宜遲?！闭f到這，阿繡娘把聲音壓低了些，雖然她努力壓抑著喉嚨，但天生的高聲大氣還是像打鑼一樣撒向四面八方，“怕是夜長夢多，我們不能讓煮熟的鴨子飛了，現(xiàn)在找了個兒媳婦就是賺了百把萬，不容易，農(nóng)村男多女少，我們這個村隨便一數(shù)就有四十多條光棍?！?/p>

錢有華家是一個土坯連五，奶奶睡西頭，緊靠堂屋。與廚房只有一間房加一個堂屋的距離。如果門開著，廚房的動靜就能聽個一清二楚。奶奶說：“她們是來看你呢，伢子過去吧？咳！咳！讓她們看看，這么好的伢，還怕別人看？”“看什么看？跟我來?！卞X有華拉開隔門，進(jìn)到最西邊的臥室，他的眼睛不由得瞪大了一圈，天?。《几某瘬Q代了：新床、新被、新蚊帳、新臉盆、新毛巾、新窗簾、新取暖器、新梳妝臺，一切都是新的。連墻壁都刷上了新石灰。往日的破床破被破桌椅破墻壁沒了蹤影。這些少說也得兩萬大幾吧？何止父母一年的血汗錢？自己是作了什么孽呀？沒本事找老婆也就罷了，為何還要帶個假女友回家放父母的血？一種犯罪感油然而生，他的心戰(zhàn)栗了。

“你不舒服嗎？”夏小芬不安地看著他，“你的臉慘白慘白的?！薄皼]事，可能是餓了——你睡這間房，這是我的臥室，以前和大哥一起住，這幾年大哥沒回家，我就一個人住，你放心吧，我在隔壁睡，順便照顧奶奶，不會過來，過來……”他想說“打擾”，又覺得太生分，沒好意思說出來。

“你還蠻孝的，難得啊?！薄靶ⅲ俊卞X有華冷笑了一聲，“嘲笑我吧？”夏小芬學(xué)著外國人的樣子聳聳肩連連“No，No”著?！澳俏业弥x謝你的表揚(yáng)了。”錢有華順手打開取暖器，“你在這邊烤火吧，我過去說你暈車，想休息一下——飯熟了就來喊你?！?/p>

母親忙完家務(wù)推開奶奶房門的時候，錢有華已經(jīng)躺下了。母親用責(zé)備的眼神看著他，說：“你怎么睡這了？”母親向隔壁努了努嘴，“去那邊！奶奶有我照顧！”“媽，今天我替替你，你去歇歇?！蹦棠炭钥钥瓤鹊貟暝f：“我說了，呃，他不聽。”“你這孩子啊，也忒老實(shí)了，都什么年代了？”母親把嘴巴伸到錢有華耳邊，“你應(yīng)該把生米煮成熟飯，知道不？你已經(jīng)三十五了！”錢有華翻了母親一眼：“您真是管多了，已經(jīng)是熟飯了，要您操心？”不過他心里想的是“還煮成熟飯呢，怕是逼我做強(qiáng)奸犯吧？做成熟飯又么樣？前任女友都被我做成鍋巴了，還不是說吹就吹，都什么年代了？誰在乎自己是生米還是熟飯？”母親橫了他一眼：“我能不操心嗎？都三十五了，早該抱娃了。”“又來了，又來了，快去睡吧，奶奶這邊有我。”母親在床邊坐下來，絲毫沒有走的意思。錢有華跳下床，雙手撫在母親肩上。“你看你熬成什么樣了？”他用右手撫了一下母親斑白的頭發(fā)，“媽，您累壞了，這幾天就休息一下，我是奶奶一手捧大的，總該盡盡孝吧?！薄安焕郏瑡寢屨娴牟焕?！”“還說不累，兩眼都熬成紅布了。”“乖孫兒呀，是我連累了你媽，咳，咳……”奶奶自責(zé)起來。錢有華趕忙住了口。母親接過話頭說：“媽不要這樣說，我是您的兒媳婦呀，服侍您是應(yīng)該的，有華是想陪陪您，故意這樣說。”錢有華用力把母親攙起來，架到門口，一把將她推到門外，低聲說：“媽，快去睡吧，這邊有我呢?！敝ǜ乱宦?，門合上了。

夏小芬并沒有睡，隔壁的一舉一動紛紛從瓦楞，門縫，墻隙漏進(jìn)她的耳朵。她看著黑乎乎的窗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唉！要是哥哥有錢有華三分之一的孝，母親也不至于去找老伴了。不是夏小芬有多封建，只是母親找老伴有太多的無奈，她是被哥哥氣走的。母親三十二歲守寡，三十年后頂著滿頭白發(fā)再婚，這中間有多少凄涼只有母親自己知道。這些是母親的痛，也是夏小芬的痛，她從不向外人提起。有眼淚從眼角滾落下來，不知什么時候她睡著了。

叫醒她的是住在堂屋里的大公雞，睜開眼，四周黑黢黢的，她瞄了一下手機(jī)，四點(diǎn)不到。有壓抑的呻吟從隔壁艱難地爬過來。細(xì)聽，呢喃?耳：

乖孫子，你歇一下吧，咳，咳，都給我按半天了，一定累壞了。

奶奶我不累，我給您唱歌吧？都是小時候您教我的。

好啊，我教你什么歌了？我怎么不記得了？

您教了好多歌呢，我先唱《月亮崽》好不？

當(dāng)然好羅。

月亮崽，云內(nèi)梭，先生我，后生哥。阿婆嫁，我打鑼，恭喜阿公接阿婆。

歌聲又輕又細(xì)，奶奶的咳嗽在輕柔的旋律中安靜下來。夏小芬的心顫了一下，顫起朵朵漣漪。

呵呵呵，錢有華笑起來：奶奶，爺爺接您的時候是不是放了好多鞭炮，您是不是穿著大紅衣服？您是不是好看得不得了？奶奶嘿嘿笑了：乖孫子，奶奶那個時候啊……

夏小芬曾聽人說過“老小，老小”的話，意思是說人老了就回歸到了“小”。像小孩一樣愛撒嬌，要人哄。驀然間一股崇敬之情熊熊燃燒起來——錢有華是何等的懂愛，善愛??！她猜想，奶奶此刻臉上密匝匝的皺紋一定綻放得像盛開的雛菊。她躡手躡腳地走到隔門前，把眼睛貼在門縫朝里看：昏黃的燈光下瘦小的奶奶偎依在錢有華的懷抱里，乖巧得孩童一般。錢有華一面哼著歌一面輕撫著。夏小芬的心顫抖不已，眼淚刷地涌了出來，這是一個多么好的男人?。∩屏?，孝順，周密，細(xì)致。她拉開門栓，一步跨過門檻。錢有華猛然抬起頭來，驚愕地看著她：“你，你怎么沒睡？”奶奶看著她滿臉嫌意：“伢子，是我把你吵醒了？”“不，不，是我自己醒了。”她走到床前，看著錢有華說，“你去那邊瞇一會吧，我來幫你照顧奶奶?！卞X有華手一揮說：“不行，不行，快去睡吧，莫凍著了?！毕男》野研∽煲宦N：“我偏不——奶奶我給您唱歌?！?/p>

大月亮，細(xì)月亮。阿公起來做木匠，阿婆起來打鞋底，媳婦起來舂糯米……

廟宇雕梁畫棟，鐘聲悠揚(yáng)沉靜。朱紅的油漆大門莊嚴(yán)肅穆，門內(nèi)香霧裊裊，木魚邦邦。這里是大錢山古寺，離上錢山也就兩里的路程。暮鼓晨鐘像個流浪歌手穿村走戶，潛入瓦楞、墻縫、窗欞，用刀郎一樣的聲音呼喚你。錢有華和夏小芬就是被這聲音召喚來的。當(dāng)然他們不是來燒香拜佛的，也不是來游山玩水的，他們懷著各自的心事而來。錢有華為的是逃避被觀摩，夏小芬為的是找個清靜的地方說說話，兩天來他們被絡(luò)繹不絕的來客吵暈了，在一撥一撥的“客人”面前蹩腳地作著秀。錢有華記得當(dāng)夏小芬第一次將手伸向他的時候，他居然下意識地縮了一下，夏小芬的臉立刻紅到了耳根，他深深感到了自己的失禮，但又不知怎么補(bǔ)救，夏小芬那句“男友在家等我吃飯”像一道緊箍咒，“箍”住了他的手和腳。

當(dāng)他們并肩走進(jìn)大雄寶殿的時候，不由得屏斂了聲氣。大殿正中的如來佛祖正目光炯炯地審視著每一位香客，慈眉善目的老尼姑敲響了木魚，邦！邦！邦！三聲過后，尼姑探下身子，對匍匐在佛祖腳下的女香客說：“請問施主，何事有求佛祖？”“師傅，我兒子三十四了，還沒找到老婆，請菩薩保佑他早動婚姻，成家立業(yè)?！卞X有華的心柔柔的酸了一下，驀地眼前的香客幻化成了母親，他趕忙退出大殿。夏小芬追出來：“怎么就出來了？”“人家都是女的，我一個男人湊什么熱鬧？”

他們在大雄寶殿前的空場上轉(zhuǎn)著圈兒，扯著閑篇。

起風(fēng)了，是堅硬的北風(fēng)。夏小芬不由得打了個寒顫?！袄浒?？”錢有華把羽絨服脫下來，遞給她，“穿上吧！別感冒了?！薄安焕洌焕?。”夏小芬連連擺手，但她凍得烏青烏青的嘴唇不容置疑地揭穿了她的謊言。錢有華退到她的身后，雙手把羽絨服舉到她的肩膀處，想給她披上，但又不敢下手，躊躇著，夏小芬突然轉(zhuǎn)過身來，錢有華一個激靈，手一松，衣服掉在了地上。夏小芬撿起來，臉一紅，心頭滾過一陣熱浪，多么好的男人啊！她想，要是能有一個這樣知冷知熱的男人陪伴一生該是怎樣的幸福！

有鳥兒從頭頂雙雙飛過，白臉，紅下巴。夏小芬仰起臉，問：“這是什么鳥？”“紅顏鳥。”“新鮮，沒聽說過?！毕男》倚?，錢有華也笑，鳥兒棲息在旁邊一棵樹上，相互整理著羽毛。夏小芬望著它們浮想聯(lián)翩。

風(fēng)停了，濃霧慢慢浮上來，抬頭，古木參天；低頭，白霧茫茫；細(xì)看，遠(yuǎn)處一圈山頭給霧們鑲上了一道藍(lán)色的邊，霧們涌動著，翻騰著，像一池春水。錢有華叫起來：“瑤池！你看！我們成仙啦！”夏小芬笑：“我真想在這里當(dāng)一輩子仙人！”錢有華一驚，看著她：只見她白皙的圓臉飛上了兩朵紅云，水汪汪的大眼睛波光瀲滟。她趕忙低下頭去，撥弄著額前的劉海：“看我干嘛？我有那么好看嗎？”

“有！”

她肉嘟嘟的嘴唇笑成一彎弧線，似嗔似怒地橫了錢有華一眼：“討厭！油嘴滑舌，口是心非，假心假意。”

“喲，一下子給了我這么多可愛的小帽子?！?/p>

夏小芬咯咯一笑：“你以前談過朋友嗎？”

錢有華一愣：“談過。”

一股酸楚涌上錢有華的心頭，往事呼嘯而來。

四年前，錢有華也曾帶過女友回家，他們從溫州出發(fā)，乘火車，轉(zhuǎn)汽車，轉(zhuǎn)三馬，轉(zhuǎn)摩托，一路顛簸，到達(dá)山下大坪壩村的時候，已無車可轉(zhuǎn)。女友從摩托上爬下來的時候已累得皮塌嘴歪一屁股賴在地上，喘著粗氣問：“到了吧？”“還沒呢，還有七里山路，爬上這座山就到了。”錢有華往山上一指說。“你為什么騙我？”女友從地上蹦起來，怒視著他，“騙子！騙子！”“沒騙你啊，我已經(jīng)告訴過你，我家在鄉(xiāng)下?！薄芭?！你那是鄉(xiāng)下嗎？分明是深山老林！你想我去當(dāng)野人啊？”女友委屈得眼淚直流。錢有華拉住女友的手：“對不起！對不起！是我沒說清楚?！薄皩Σ黄鹩衅ㄓ?！”女友甩開錢有華，向摩托走去，“我再也不想看見你了！”“你別走！你別走！”錢有華哀求著?！皩Σ黄?，我不能陪你當(dāng)野人?！薄拔覀兛梢猿鋈ゴ蚬?，不住山上?！薄澳阕屛遗隳阍诔鞘挟?dāng)一只流浪狗？被人趕來趕去的流浪狗？”錢有華瞠目結(jié)舌。女友將頭偏過去，摸了一把眼淚：“師傅，走！”突突突！摩托吼叫著，噴著黑煙，轟然離去，一抹血紅消失在遠(yuǎn)方，只剩下錢有華戳在原地，像一截樹樁。

“就這樣無疾而終了？”夏小芬問?！爸荒苷f是有疾而終！窮疾！”錢有華糾正說。夏小芬的目光打在錢有華的臉上：他寸板頭，長臉，細(xì)長的眼睛癡癡盯著遠(yuǎn)處，一動不動，雙唇緊閉著，一副深思熟慮的模樣。

”窮人就不娶不嫁了？”她又黑又彎的眉毛向上一挑說。

“你又不窮？急什么？”

“你怎知道我不窮？”

“買得起鋼琴，學(xué)得起鋼琴的人能窮？”

“凡事都有例外，我就是那個例外?！毕男》益告傅纴恚?/p>

六歲那年父親病逝，母親靠同時做幾份鐘點(diǎn)工來養(yǎng)活我和哥哥。其中一個雇主的女兒在學(xué)鋼琴，年紀(jì)和我相仿，那女孩特別膽小，每次去學(xué)琴總要一個小朋友陪著，她媽媽今天求這個，明天求那個。我媽媽留了個心眼，把我收拾一下帶到她家。沒想到那小女孩一看見我就很喜歡，我們成了好朋友，我自然也成了她的“陪練”，回到她家就在她的鋼琴上練，后來我考上了藝校，畢業(yè)后當(dāng)了一名鋼琴老師。

“就這樣簡單？”錢有華驚訝地看著她。

“你還要怎樣復(fù)雜？”

一絲悔意在錢有華心頭彌漫開來，只恨自己當(dāng)初武斷，粗暴，偏執(zhí)?，F(xiàn)在還有什么好說的？人家已經(jīng)是“名花有主”了。他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心里直冒冷氣。

三三兩兩的香客穿過空場，走向大殿。夏小芬聽到一個香客說，這兩人怎不怕冷，大冷天的來這乘涼？同伴搶白道，人家談戀愛呢，心里燃著一團(tuán)火。

夏小芬斜眼瞄了一下錢有華，說：“她們在說什么？你聽到了沒？”錢有華張了張嘴，欲言又止，然后搖頭：“我也沒聽清楚。”

“要不我們也進(jìn)去許個愿？”

“你想許什么愿？”

“讓菩薩保佑我落個好人家?！?/p>

“你不是有男朋友了嗎？”

“騙你的?！?/p>

“真的？”錢有華喜出望外，“你干嘛騙我？”

“你傻啊！就不能自己動動腦？”

錢有華眼珠一轉(zhuǎn)：“怕我誤解你，怕我想入非非，就先給自己穿一套防護(hù)服，是不？你真壞！”

“咯咯咯……”

“嘿嘿嘿……”

錢有華大手一伸：“牽手！我們許愿去！”

李菊，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長篇小說《守護(hù)花開》獲咸寧市第二屆文學(xué)大賽金獎，散文《我的老屋，我的合歡樹》獲《參花》2017年優(yōu)秀散文獎。小說、散文，散見于《長江叢刊》《中華文學(xué)》《湖北日報》《新作家》《參花》《西南作家》《東方女性》《作家林》等報刊雜志，有散文小說入選珍藏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