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箭飛(受訪者) 金 蕊
金蕊(以下簡稱“金”):張老師,您好!您主譯和審譯了譯林出版社的風景詩學叢書,引進了《風景與認同》《尋找如畫美》《風景與權力》《風景與記憶》等,它們?yōu)閲鴥?nèi)漸熱的風景研究提供了重要的理論資源。請問您怎么界定并理解“風景”這一術語或概念?
張箭飛(以下簡稱“張”):一說到“風景”,很多人腦海里面會自動地播放一幅幅畫面,與旅游廣告,電影外景地、風光視頻,甚至朋友圈打卡的網(wǎng)紅景點導連起來。如果再說得具體點,比如“新疆風景”,大部分人會迅速想到吐魯番葡萄園、喀納斯湖白雪白樺林,腦補禾木村的童話仙境等,哪怕他們還沒來過新疆。圖像時代,風景圖像無所不在,“目見”未必需要親歷。的確,在我們?nèi)粘UZ言中,風景與美景、風光、景色、景致、甚至風土同義,“供觀賞的自然風光或景物”。英語中的風景l(fā)andscape,有時譯做景觀,來自16世紀的荷蘭畫派,源出德語landscipe或landscaef,最初也指眼睛立馬能夠抓取,目力所及的一片土地或者景色,時常意味著“一片土地的畫面或意象”。
盡管觀念史層面的“風景”意義不斷擴容和嬗變,演進為“能指和所指”的概念迷宮,但一直保留著它的視覺(visible)屬性。你去看看那些游客,包括我們自己,只要拍起照來,下意識地就會啟動圖畫模式,將眼前所看到的風光景物“框定”“修正”“保存”為一幅畫,最好像一幅大家都很熟悉的風景水彩或電影鏡頭,即便人物走進風景,他們的造型pose(其實,自詡理性的我們也一樣)似乎模仿了某個場景,比如迎風張開雙臂,策馬緩行牧場……我們自己的姿態(tài)與既存的畫面重疊起來——這種潛意識的美學認同——風景必須具有如畫性(picturesque)和可看性——決定了我們的風景感知和審美取向。在這一點上,中外皆同:“風景即我們所見之地貌(topographies)和我們游歷之地帶(terrains)(John Wylie語)”,或是深秋元陽梯田,或是午夜巴黎,當然,也可能是一般游客不可抵達的地帶,如博格達雪峰。
風景的界定繁雜而松散,但有一條得到學界公認:風景是一種觀看方式,也可以說,“我看故景在”說到“看”,中西詞典里都有特別豐富的詞匯,說明“觀看”在各自的文化體系里相當重要。諸如“大視”“審視”“俯瞰”“眺望”等觀視動詞建立了人與世界的“視覺關系”,決定著風景的美學特征。被“仰望”的風景,往往崇高甚至恐怖,如危崖懸瀑;從某個制高點俯瞰的緩坡田疇,可能具有牧歌情調(diào)——西北花兒名曲《上去高山望平川》,起句可被理解為是一種觀看方式,而且是非常經(jīng)典的觀看方式:文學作品和游記寫作里有大量這一視角的風景敘事,你去翻翻“名家寫新疆”叢書,范例俯拾即是。總之,不同觀看方式會改變目擊景象,激發(fā)不同的審美感情。這里,不妨援引丹尼斯.科斯格羅夫(Danis Crosgrove)觀點:
自景觀在16世紀出現(xiàn)于英國以來,這一用法已經(jīng)屈服于景觀是可被眼睛從有利點觀看到的一塊土地這樣的觀點。有利點可以是高地、山頭、或塔,由此欣賞景(prospect),它可以由窺鏡或雙目鏡這樣的工具來提供或加強,可以是繪畫、油畫、地圖或電影的中介?!^看者行使某種想象權力將物質空間轉換為景觀。
說到“觀看的方式”,不免涉及觀看的工具。自16世紀以來,人類一直在改進觀看技術,從透鏡成像到遙感衛(wèi)星攝影,尤其是遙感技術,更是刷新了我們感知風景的方式。遙感影像能夠隨意“縮放,定位和操控跨越全世界地形”,使觀看者獲得近乎上帝一樣的視角和視域。所以,2017年,《中國國家地理雜志》的主編單之薔宣布“我們進入了欣賞山系的時代”:
看唐詩宋詞,古人欣賞的山大都是一座山峰,一道山嶺,或者是若干山峰的組合。山系概念的提出已經(jīng)是近現(xiàn)代的事了。比如我們今天經(jīng)常提到的秦嶺,是指一個龐大的山系,過去這樣的一些山系還無法進入人們的欣賞范圍。一是概念沒有建構起來,二是沒有技術手段?!裉觳煌?,我們不僅有了遙感地圖;有了無人駕駛飛機;有了GoogleEarth的模擬飛行功能;我們還可以用虛擬現(xiàn)實的技術去構建一個在虛擬空間中的大尺度景觀,如山系。
比較而言,遙感影像呈現(xiàn)的地貌遠遠超過人的裸眼或望遠鏡所能達到的廣度和清晰,長達2500多公里,寬達250-350公里的天山可以“微縮”成電腦屏幕那么大;如果需要,“隱”于其中的每一座雪峰、峽谷、湖泊……又會被放大顯示。你可上中國測繪網(wǎng)查找一篇《云南省第一次全國地理國情普查公報》,遙感衛(wèi)星從400公里高處太空拍攝的云南自然風光和人文景觀說明為什么“大地藝術”已經(jīng)成為風景新面相。如果不借助“會飛的照相機”天眼,一般人真難發(fā)現(xiàn)楚雄州永仁縣中和鎮(zhèn)就像嵌入盆地的一片綠葉,而尋甸回族彝族自治縣小黃坡宛如出自晚年塞尚筆下的普羅旺斯:抽象而生動的黃綠斑塊,隱約凸顯的山峰和田地,明而顯于觀察者自身視力所及之外——這是傳統(tǒng)角度和器材無法企及的如畫之美,卻由衛(wèi)星圖像清晰呈現(xiàn)出來。風景成為遙遙感知的“延綿、融合,可觀”的整體——這個“遙遙”,在杜甫望岳的時候,“透明的眼球”最多感知100公里之遙,而現(xiàn)在,經(jīng)過遙感技術“擴瞳”之后,我們視域可以“覆蓋”整個地球,“察覺”到全球范圍細膩的景色變化。只要看看網(wǎng)路刷屏的很多延時攝影大片,比如《西藏星空》等就能明白技術手段與風景感知的關聯(lián)度。
有機會,我再來與你詳細切磋風景可視性如何隨觀看技術的升級換代而演化,伽利略望遠鏡、克洛德鏡片、蓋達爾相機、熱氣球攝影,直升機或大疆無人機航拍等漸次重塑我們的感知系統(tǒng),豐富我們對于風景的理解。這里,我先推薦一本好書供你參考,尼古拉斯·米爾佐夫的《如何觀看世界》(How to See the World)。作者寫作的初衷在幫助讀者“試圖理解所見之物的意義”,以及“不斷變化的世界”,全書不乏關于風景作為觀看方式的“洞見”,比如太空俯瞰下的地球全景,飛速移動的火車車窗連續(xù)展開的路景等。
金:謝謝張老師!從您的描述和介紹中,我可不可得出結論,風景是可見的地方,或者可見的可見?
張:非常精辟的總結!可見的土地,可見的地方,可見的空間……,或按科斯格羅夫的說法,“可以看見、形成印象和想象的地理”。在風景詩學的話語體系里,土地、地方、空間常被切換使用,盡管不時有學者會特別界定這些術語的范圍,甄別它們的意義差異,但很快又聲明它們相互間的轉換關系:“空間實為遠處被觀看的地理……等待被賦予意義”;“一旦思考空間,就會想到與其關聯(lián)的地方”;“我們眺望地平線,收回眼光,轉向腳下土地,環(huán)視四周”;“空間涵容地方,也會誤呈(misrepresents)地方”……我個人最欣賞段義孚的觀點:“空間的意義經(jīng)常與地方的意義交融在一起??臻g比地方更為抽象。最初無差異的空間會變成我們逐漸熟識且賦予其價值的地方?!?/p>
距離(distance)和視點(point of view)是理解風景可視性或可視化的要素。關于距離與風景的關系,國外學界已有不少理論性探討。我倒覺得新疆鄉(xiāng)土作家劉亮程的某些感性表述,猶如瞬間強光,照亮理論的晦澀部分。我最近突擊閱讀了“名家寫新疆”叢書,發(fā)現(xiàn):無論是作為當?shù)厝说淖髡吆妥鳛橛慰偷淖髡叨枷乱庾R地意識到景中人與景外人的觀看區(qū)別。在風景研究話語體系里,景中人(insider)和景外人(outsider)是一對非常重要的概念。有一種觀點認為風景中的人,比如刈麥的村姑,趕馬的農(nóng)人,感知不到自己正置身于景外人凝視的田園風光之中。馬克思主義批評家雷蒙·威廉姆斯有個著名的論斷:“風景這一概念本身就意味著分離與觀察”。他的意思是:景外人遠遠地站在某個地方,以某種方式,或借助某種技術(手段),如望遠鏡,便攜式照相機等,打量和欣賞眼前這片土地,將可視性的地理要素,如樹叢,溪流,群山等聚合成像,像一幅風景畫,或者風景照。這里所涉及到景中人和景外人的風景感知問題,不同派別的人文地理學家表述不一,疑竇叢生:“風景是我們正在觀看的景象(scene)?抑或是我們生活其中的世界(world)?風景是環(huán)繞我們四周?抑或是呈現(xiàn)我們眼前?我們是觀察風景還是棲居于風景?……”
不過,我需要補充說明,風景的視覺要素至關重要但絕對不是唯一。隨著風景研究的進展,風景的味覺、聽覺、嗅覺等也漸成學者關注的現(xiàn)象。實際上,國內(nèi)研究soundscape,smellscape的論文開始多了起來。
金:您的意思是說風景研究具有跨學科性質?
張:當然而自然,風景本身具有的多重屬性,比如可視性、可聽性、可嗅性等,決定了風景研究必須是interdisciplinary,這是跨學科的第一義。此外,跨學科還有cross-disciplinary的第二義,與其它相對獨立的學科交叉互惠,比如文學、心理學、社會經(jīng)濟學、歷史學、考古學。如果你去參考段義孚、沙瑪?shù)热岁P聯(lián)著作,就能發(fā)現(xiàn)他們無不調(diào)動了多個學科資源來合圍一個議題,如“地方感”“戀地”“空間記憶”等等。因此,英國文化地理學教授戴維.馬特萊斯(DavidMatless)說:“景觀已經(jīng)成為多門學科試圖加以理解的主題……而景觀研究有助于超越過去所界定的學科主題”。你看,新疆大學這次舉辦“跨學科論壇”,你們提出的三個研究任務:風景文學、植物美學、文化旅游,每個單項都需要跨學科協(xié)力合作。
金:在您看來,不僅是風景研究,就是風景文學研究,跨學科也是必然的?
張:當然。風景文學研究的學者,大都會從跨學科角度研究文學中的風景(landscape in literature)或者說,literary landscape??鐚W科作為方法并非現(xiàn)代或當下學術史的發(fā)明,而是始于學術尚未細分固化的“很久很久以前”。在認識和解釋世界及自身的過程中,我們每個人自覺或半自覺,也許無意識地啟用多種學科手段,雖然在學術界,出于歸納、化約、簡明,甚至話語權威性的需要,我們會劃定一個相對獨立(但不封閉的)專業(yè)區(qū)域。不過,這個區(qū)域一直處于變動之中,與其他學科展開方法交換和觀念貿(mào)易,結果不外是:或擴張地盤,或被其他學科兼并。比如,我們武漢大學的民間文學專業(yè),原本屬于中國語言文學系,后來歸入社會學系——我本人剛入職的時候,就分在民間文學與外國文學教研室,與鐘敬文先生的學生李慧芳教授同事多年。其實,我讀英語系本科的時候,就跨系選修她主講的《民間文學》必修課,做過鄉(xiāng)土風物傳說的收集。這種學科浸入式影響,自然惠及我的教學科研。一個很有趣的現(xiàn)象,國內(nèi)好幾位卓有成就的人類學家或社會學家畢業(yè)于比較文學或民間文學專業(yè)——這看起來是學者個人的專業(yè)轉向,其實也證明不少專業(yè)之間有天然棧道,暗通或明跨,不是那么難的。
具體到風景文學研究,近年在國內(nèi)漸趨升溫,2016年,廈門大學主辦過“文學與風景”的全國學術研討會,你去看看關聯(lián)論文的題目,即使沒有“跨學科的視角”或“跨學科視野”的字樣,也能知道論文作者必定得有跨學科意識才能駕馭諸如“風景的文化建構”“風景想象與國家認同”之類論題。
金:您提到了民間文學,我特別想了解風景與民間文學的關聯(lián)。換句話說,如何從民間文學的角度進入風景研究?
張:你提了一個非常好的問題,恰好是我這次演講“遺漏”又與文化旅游密切關聯(lián)的重要問題。仔細想想,中國民間文學里有多少風景傳說啊,特別是那些耳熟能詳傳唱彌遠的民歌,很多就是戀地戀鄉(xiāng)的風景歌謠,比如《這里是新疆》:“我要來唱一唱我們的家鄉(xiāng),我們的家鄉(xiāng)是最美麗的地方。連綿的雪山優(yōu)美的草場,草場下面是城市和村莊……”,我相信很多內(nèi)地游客就是因為《達坂城的姑娘》《新疆是個好地方》《白麥子》這類民歌而對新疆產(chǎn)生“如畫性”想象,而我,作為一個學者,除了“聽出”和“看見”歌之不足則舞之蹈之的心靈風景,更會注意到民歌與地方感(sense of place)之間的互相塑造。
有本書叫《中國山川名勝傳說》(巴里仲錄編),其中有篇《黃果樹瀑布的傳說》,好像還選進了語文教材,我至今記得比較清楚。參與貴州省旅游規(guī)劃項目時,我特意整理了一些“黃果樹瀑布的傳說”材料,發(fā)現(xiàn)了很有趣的敘事要素,涉及到地名、地貌、民族、階級、性別、超自然力量、價值觀等議題。傳說之一來自漢族,敘事重點放在“黃果樹”的神奇果實上,它能夠召喚出藏于瀑布深潭中的金銀財寶;傳說之二收集于安順布依第三土語區(qū),講述了一對情侶怎么用特制的網(wǎng)把牛頭怪魚網(wǎng)在深潭里;傳說之三的情節(jié)最為經(jīng)典:一對相愛的布依族情侶遭受土司迫害,在神仙的幫助逃進龍宮過上了幸福生活。布依人相信白妹剪斷的河流變成世界上著名的大瀑布。這一情節(jié)具有我們很熟悉的結構特征,以至于改變下地名和其它素材,又會“復現(xiàn)”于哈尼族或彝族的民間傳說。
很多地方地標性建筑或景點,比如武漢古琴臺、桂林蘆笛巖、新疆喀納斯湖等傳說通常解釋了名勝風物的起源,保存著當?shù)厝说娘L景想象和敘事,反映出他們的信仰或者環(huán)境態(tài)度,而這正好是文化旅游賴以生成,得以持續(xù)的部分。有些學者將民間文學,或者說民間的口述傳說、謠曲等界定為“看不見的風景”,與媒體常常提到的“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意思相近。
金:您的意思是說民間文學所保存并傳播的內(nèi)容屬于“看不見的風景”?
張:確切地說,這應該是Kent C Ryden教授的意思。Ryden教授在一所大學講授地方文學、人文地理學、民間文學和環(huán)境人文學,你看他的學術背景,儼然就是又inter又cross的跨。他寫了一本《圖繪看不見的風景:民間文學、書寫及地方感》(Mapping the Invisible Landscape:Folklore,Writing,and the Sense of Place),影響較大,可能還未譯成中文。此書圍繞他界定的“看不見的風景”這一概念展開?!翱床灰姷娘L景”也即呈現(xiàn)于地名故事、邊界符號、地圖、傳說及文學作品之中的“心靈意象”“感性印象”“情感反應”等,這些要素涵養(yǎng)了本地人(也包括逐漸“本地化”的外地人)的地方感(sense of place),賦予其生活的土地豐富含義,難以被外人發(fā)現(xiàn)。他的核心觀點就是:土地是故事,而故事導連過去與現(xiàn)在;民間傳說使地理生動起來,而傳說和神話想象必須錨定于地理……。
劉亮程也有類似的表述,但所指不同。他認為新疆人平實真實的生活屬于“看不見的風景”。如果死扣“平實真實的生活”的語義,應該說“平實真實的生活”包括看得見和看不見——有些當?shù)厝说纳罴毠?jié),即使走馬觀花的游客其實也能捕捉得到。比如,庫車熱斯坦老街門窗色彩;香料店鋪飄出的異域芳香。段義孚先生所代表北美人文地理學派有一個分支,就是研究鄉(xiāng)土風景的,像約翰·布林克霍夫·杰克遜,他的《發(fā)現(xiàn)鄉(xiāng)土景觀》一書對于國內(nèi)景觀設計和風景研究的學者影響很大。他們這一派都強調(diào)人們的日常生活,棲居方式以及文化實踐改變了地貌,塑造了理想或不那么理想的景觀,也就是說,生活風景。
金:您提到的好幾個點對我啟發(fā)很大,我很有興趣深入了解。如果說“地方誘惑”意味著“詩和遠方”,那么“詩和遠方”是不是指那些非比尋常,獨一無二,令人過目不忘,驚心動魄的風景,比如我們新疆的喀納斯湖和巴音布魯克大草原?畢竟,像新疆這么遙遠的地方,如果要想吸引內(nèi)地游客千里迢迢而來,一定得有最值得看的不一樣的風景。
張:問得非常好!“詩和遠方”這一流行語很容易導致一個理解誤區(qū)。近二十多年,國內(nèi)游傾向于“越遠,越好”的壯游路線。在這種審美趣味的推動下,西藏、云南、新疆成為理想目的地。順帶說,境外游的中國游客基本包場了孤獨星球推薦的所有“一生必去”,曾經(jīng)不可企及的皇家園林,名人墓地、博物館、建筑遺產(chǎn)等等,沒有一處不被國人熙熙簽到。這一現(xiàn)象其實也非中國獨有。歷史地來看,西方國家,比如英國,早于我們幾百年就經(jīng)歷過“詩和遠方”壯游階段。壯游(ground tour),拔高地說,是精英階級的地理探險和風景之發(fā)現(xiàn);實事求是地說,是崛起的中產(chǎn)階級的文化模仿:通過名勝打卡之旅來接近貴族的美學教育。不過,壯游發(fā)展到一定階段,必然轉向日常風景的發(fā)現(xiàn)和大眾旅游。今天人們談論的文化旅游或全域旅游,鄉(xiāng)村旅游是其重要部分。許多鄉(xiāng)村旅游的“賣點”就是普通農(nóng)民的生活場景和建筑。人們固然神往大自然神力和偉大人力創(chuàng)造的那些崇高壯美的“宏大景觀”,比如獨庫公路沿線攝人心魄的懸瀑和神秘大峽谷,但也會從平常樸實的鄉(xiāng)村生活細節(jié)中獲得懷舊情緒的滿足——這也是近年鄉(xiāng)村旅游大熱的社會心理基礎。如果說,具有童話色彩的“新天鵝城堡”是德國巴伐利亞南福森的“地方誘惑”,那么,沒有什么神秘傳說的庫爾勒梨園同樣會成為新疆的“地方誘惑”。
金:您已幾次提到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問題。在你看來,支撐起文化旅游的“地方誘惑”,是看得見的還是看不見的?
張:應該是二者兼有吧!一個地方的地方誘惑,或者說,風景誘惑應該是綜合魅力,不僅指最易被我們眼睛(eye),或者說眼睛的替代物,比如光學鏡頭,容易抓取聚合的“可視性畫面”,也指需要調(diào)動嗅覺、聽覺、味覺、觸覺、想象等感知的現(xiàn)實。讀新疆散文、游記,顯然,南疆風景匯融了色彩、聲音、氣味等多重元素,看得見和看不見的魅力“吸引成千上萬的藝術家和旅行者到此一游”(Edward Relph語)。無論是普通游客還是作家,都需要特別敏銳的感受力才能捕捉、品味、辨識地方的意義和氛圍。說到這一層,我個人判斷,這是關于新疆嗅景最出色的記錄和詮釋,完全可以列為文化地理學上架書目,與斯里夫特(Nigel Thrift)的《一切皆氣味》并讀。只有在新疆,一個風景學者最能感知和體認??碌挠^點:“氣味是情感開關,通過生成新的投身于瞬間的方式以及各種新的變故增添了我們對于世界的體驗?!蔽业囊馑际钦f,僅僅憑其時時變化和更新的“嗅景”,新疆就能永葆它的“地方誘惑”,而“地方誘惑”的生成機制和媒介,往往可從“看不見”的民間音樂、詩歌、傳說中找到線索。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有個說法,我經(jīng)常引用:“看不見的風景決定了看得見的風景”——“看不見的風景”正是民間文學專業(yè)大有作為的研究方向。
金:是的,我們民間文學專業(yè)已經(jīng)開始跨專業(yè)研究了。比如,我們正在做本地社區(qū)民眾的中華傳統(tǒng)文化認同的田野調(diào)查,西北地區(qū)花兒歌手口述史等等,具體進行過程中,我們都會與社會學、心理學、人文地理,考古學等領域的學者合作。
張:太好了!你提到的社區(qū)民眾的中華傳統(tǒng)文化認同就是很棒的選題,可有多個角度進入,從節(jié)日慶典到庭院美學,文化交融也是塑造日常風景的一種力量,并且在大地上留下印記,這些印記聚合成珍貴的風景資源,有些可見,有些不可見。作為風景研究者,不管是從美學批評出發(fā),還是從民間文學角度進入,都能發(fā)掘并詮釋一個地方的“地方誘惑”。具體到新疆,構成“地方誘惑”的元素太多太多了,新疆味道、新疆氣味、新疆聲音……都值得細細感知和重新理解。也許你們舉辦這個研討會的初衷就是為了啟發(fā)大家的思路,啟動后續(xù)研究,助力本地的文化旅游產(chǎn)業(yè)。
金:前面您反復以劉亮程為例來說明風景的可視性和不可見性,看來您喜歡他的作品,是不是因為他的作品有很多關于新疆風景的描寫?
張:豈止是喜歡!他的作品我都讀過,有些篇章反復讀過,比如《黃沙梁》、《我的樹》、《扔掉的路》、《通往田野的小巷》、《新疆時間》等。在我看來,他的風景描寫改變了我對新疆風景的審美感知。很長時間里,新疆風景被那些匆匆過客的掠影和游記“過濾”成明信片一樣“第二自然”,而劉亮程的文字以其高分辨率的真實呈現(xiàn)了這片土地的尋常風景(ordinary landscape),勞作的人們、勞作過程、天氣等要素創(chuàng)造出來的非比尋常的詩意。你看這一段:“一年四季,田野的氣息從那彎曲的小巷吹進老城。杏花開敗了,麥穗揚花。桑子熟落時,葡萄下架。靠農(nóng)業(yè)養(yǎng)活,以手工謀生的庫車老城,它的沒一條巷子都通向果園和麥地。沿著它的每一條土路都走回到過去……不遠的綠洲之外,是荒無人煙的戈壁沙漠?!睂懙眠@么克制而雋永,一句一景,打開了庫車四季,留白召喚讀者的想象。說起來外地游疆的作家都會寫到庫車。這一題材的散文作品簡直汗牛充棟。將它們與劉作稍稍比較,就能看出差異甚至差距。
金:我還有最后一個問題,從您的學術經(jīng)歷來看,您從英美文學轉到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又轉向風景文學繼而轉向植物人類學,如果說跨專業(yè)的話,您的跨度是比較大的吧?
張:我倒不覺得這個跨度有多大??鐏砜缛ィ瑳]有離開文學本身。我不過換了一個研究角度審視文學,追加了一些田野工作而已。事實上,就連中國古典文學研究者都已經(jīng)走在田野調(diào)查,或者說現(xiàn)地研究的道路上,與人文地理學、風景人類學、空間綜合人文學等匯合。我在演講中提到的蕭馳先生的新著《詩和它的山河》,就是這一研究路數(shù)的范例。蕭著從中國山水詩歌的審美歷史出發(fā),回應和修正了西方風景學念茲在茲的問題意識:何謂風景?這個問題是你一開始就問到的,我很愿意再回答一次:風景就是張力:是遠與近,內(nèi)與外,看得見和看不見之間的張力(tensions)。
張箭飛,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導,《長江學術》副主編。
金蕊,女,回族,博士、博士后,新疆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新疆文化發(fā)展研究中心研究人員,研究方向:民間文藝學、民俗學與文化人類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