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桫 欏
郭海燕的中短篇小說集《單雙》(北岳文藝出版社,2019年6月版)是以“一本愛情小說集”的面孔面世的,收在里面的六篇小說,所寫均是男男女女之間的事。但讀罷這些故事,我不免升起一個疑問:小說里的她們或他們所追求的,是真正意義上的愛情嗎?有,例如《秋分》中,柳卡是真想持守自己從上學時就開始的純愛;但也不盡然,例如《尋找激情》,愛情斷不能與激情等同,“我”與小石和童濤有愛的一面,葉成帶來的只有激情。這些小說的主角都是女性,作者的女性視角有利于體味人物在愛與非愛之間的情感況味——個中滋味,怕是一言難盡。
將時間拉長,在研究者看來,中國當代小說中的女性敘事在“歷史敘事中的女性經(jīng)驗”和“自我內(nèi)在化的女性話語”纏夾下,于上世紀90年代進入一種“時尚前衛(wèi)的女性寫作”之中(陳曉明《中國當代文學主潮》,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4月版,第389頁)。這種“時尚前衛(wèi)”究竟指什么呢?研究者在歷數(shù)衛(wèi)慧、棉棉以及魏微、盛可以、安妮寶貝等的寫作后,指出它們的作品中“這些關于城市戀人的敘事,已經(jīng)最大程度地改變了經(jīng)典小說所設定的那些人物形象模式和價值取向,提示了完全不同的生活經(jīng)驗與社會場景。這些人的故事是否概括地表現(xiàn)了新一代中國青年(新新人類?)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難以斷言,但提供了一種新鮮、緊張或者病態(tài)的生活景觀,迅速地給出了與消費社會并行不悖的藝術形象,構成了趨向后現(xiàn)代時期獨特的語言之流和思想碎片?!?同上,第429頁)“病態(tài)”一詞對“時尚前衛(wèi)”帶有明顯的道德批判傾向,這意味著女性作家筆下的生活倫理已超出了傳統(tǒng)道德所認可的范疇,被認定為是“病態(tài)”的。而《單雙》中的作品在極度私人化的敘事中,沉溺在愛情與欲望迷局中的大部分女性角色并未表現(xiàn)出明顯的消費身體或情感的取向,她們只是藉此實現(xiàn)對自我的確認和想象——也許她們的理想并未實現(xiàn),但這并不降低想象和體驗的意義——所謂的愛情和在道德中遮遮掩掩的欲望及其身體這一物化的載體,都不過是道具。
“我喜歡在天剛擦黑的黃昏,從玻璃鏡里反觀街道上綿延不斷的車流”(《尋找激情》),或者“在繁華之后的午夜慢慢走上城市的天橋,撫著那微微生寒的鐵欄桿,聽不知從哪個方向飄來的偶語”等等,《尋找激情》先是給人物的生活和思維習慣定義了“與眾不同、莫名其妙的怪癖”屬性,然后逐一列出證據(jù),并在論證的結尾再次回到定義中去:“我喜歡一點點地在生活中沉沒,隔開一段距離,又驚恐地想融入進去?!标P于“我”的性格和情緒表征完成了邏輯上的閉環(huán)。但現(xiàn)象說畢,原因在哪里?“我”借小石在圖書館選的格特魯?shù)隆に固┮虻摹盾浖~扣》說破了其中的奧秘:“這位女作家我倒聽說過,就是她對當時尚是熱血青年的海明威說:你們是迷惘的一代。”“我”是個正在讀大二下學期的學生,迷茫似乎不需要理由,乃是生理年齡階段必然的規(guī)律,當和小石在電影院情侶座上卿卿我我的“我”未能如愿時,“心里一直拗不過彎,便找碴兒同他吵了一架”就是例證。畢業(yè)后和小石分手,“帶著大學里養(yǎng)成的那種慵懶而又充滿無限憧憬的心態(tài),我走入了人們所說的狼奔豕突的社會”,“存錢、取錢,取錢、存錢”的工作始終未能壓制迷惘與躁動的青春情緒,直到在好友的男友葉成和懂生活的作家童濤身上找到“激情”。在“我”的眼里,葉成是“一頭高尚的城市豬”,而童濤“是城市這個生物圈里最弱的一環(huán)”?!拔摇鄙钕菰趦蓚€男人中間不能自拔,這種糾結表面上看是無法對給自己帶來不同感受的男人做“二選一”,但作者只用一句話就直陳了現(xiàn)象背后的本質(zhì):“我討厭葉成又不能擺脫葉成,如同自己不能擺脫另一面的自己”。身在迷途中的女主角,不是在男人與男人間、感情與欲望間徘徊,而是在與自我“較勁”。小說的結尾,小石早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中,葉成死去,童濤將電腦里的內(nèi)容全部清空之后不知所蹤,激情過后,只剩了那個“不知身在何處”的自我;“我”試圖借助愛情與欲望來驅(qū)散迷霧的行動顯然是失敗的,迷惘的人生仍然捉摸不定。
另一場迷失自我的故事發(fā)生在《秋分》中。與《尋找激情》不同的是,《秋分》中的柳卡并未想過依靠激情維持婚后的生活。她與丈夫方杰同樣是在校園相識,只不過她喜歡方杰的原因更多的來自于他那個“有愛”的家庭:方杰到哪里讀書,他的父親便將修鞋攤擺到哪里。柳卡去修鞋,方杰的父親免收了兒子同學的修理費,“她沒堅持給錢,也沖父子倆笑,一家人一樣?!彼睦硐刖褪且粋€安穩(wěn)平淡溫馨的家庭,但已被網(wǎng)絡和現(xiàn)實中的新奇俘虜?shù)姆浇芤曇栽嚬転槲榈幕瀱T柳卡沒有趣味,漸漸開始了尋花問柳的生活。柳卡先是去尋找公公,而后又與公公一起去尋找丈夫,作者把漫長的回憶和繁復的記述套疊在極短時間內(nèi)發(fā)生的事件中,故事的發(fā)展令人意外:方杰猶如著了魔一樣在不同的女人間游走,而柳卡也在不知不覺中墮入了婚外戀情中,兩人可愛的小女兒也因此而落水身亡;一直為兒媳撐腰的公公窺見兒媳的秘密之后頹然倒地,再也沒有醒來。柳卡對愛情生活的憧憬被受欲望控制的丈夫砸得粉碎,而她自己也深陷在愛與欲的泥沼中——正是她將公公心目中想象和期待的美好氣球戳破了,迷失人生方向的男女上演了一出家破人亡的慘劇。這篇小說中的女主柳卡給人一種“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感覺,善良的她“不信手中濃鮮的生活之液會被外面瘋狂的雨水稀釋成蒸餾水”,但變化并不以她的“不信”而不發(fā)生,結果是她不僅陪著丈夫的情人去打胎,還要從陌生女人的床上救治中風的丈夫,她仿佛成了一個旁觀丈夫混亂生活的失去了個性、泯滅了自我的人。作者在這個形象上極為用心,從戀愛史到家庭史,她對生活的樸素向往與因隱忍和堅守而表現(xiàn)出來的善良嵌合在一起,無形中代替道德消解著欲望的罪感,成為支撐敘事的張力——這也透露出小說想要告訴讀者的:無論男女,對愛情失望后不能期待在欲望中能生出希望來,這只會帶來絕望。
在愛與欲的沉淪中喪失自我而引發(fā)人生悲劇,是郭海燕愛情小說著力探討的主題。除了《尋找激情》中的“我”和《秋分》中的柳卡,這類形象還有《親愛的妹妹》中的平多和《單雙》中的費祺、琴等。在前者中,上班愛遲到、喜歡躺在床上冥想的平多面對生活時常感覺到身上有兩股分裂的力量,那里面隱藏著自己都抓不住的自己。平多在鄉(xiāng)下長大,算得上不諳世事,在現(xiàn)實中就有些對物欲的喜好,她很快就被成功商人王國強俘獲了;起初她沉迷在銀行卡、鮮花和交際場上的誘惑中,但逐漸在同性的羞辱中有了恥感,她選擇離開了王國強。王國強從前的手下付加對平多百般呵護,她在他身上體驗到從未有過的愛與性,但當自己不孕的消息被證實,這一切便不存在了。當我們?yōu)檫@個可憐的女孩嗟嘆,她自己也試圖“要爬出來”時,卻只能因車禍躺在醫(yī)院里了。從主體的角度看,她的自我覺醒了,并開始了試圖把握命運的努力,盡管并未達成自己的愿望,但她的失敗是悲壯的和有價值的,因此是可敬的。用作書名的短篇小說《單雙》里一對異姓姐妹有著令人艷羨的情誼,比主人公費祺小八歲的琴是一個外表沉靜但內(nèi)心豐富的女孩,“她的愿望像天空一樣無常,又大”,琴“倒是有兩個關系密切的小男友,但也滿足不了心里那些不明確的愿望”;她以愛的名義被欲望鉗制,甚至在閨蜜費祺的房間里與那個叫于單的男孩親熱;面對密友的勸囑,她告知以“沒玩夠呢”的回答——琴的身上是有一種消費主義的感情觀的。而費祺又如何呢?這個視婚姻為“臟豬”的離異女子先是與在偶然場合認識的成豐渠、后與琴的男友保持著肉體關系,而她從蛛絲馬跡中懷疑前夫與琴有染,亦見到琴和成豐渠出現(xiàn)在巷子里……人與人之間正常的倫理關系被焚毀,其根源在于情與欲的火焰太過猛烈了。生活是什么?人生又是什么?生命的價值又如何被感知和把握?當人陷入一種對生命本初意義的追尋時,原始的生理欲望很快超越道德,成為凌駕于自我之上的法則,一具具身體成為“行走的荷爾蒙”。
假如我們將琴和費祺對待身體和情感的態(tài)度當做一種生活方式,便能更深刻地理解女性生活的“時尚前衛(wèi)”之所指。所謂自由時尚,就是對生活成規(guī)和已有倫理及道德秩序的超越,人類是被他所生活的時代文化塑造的,“時尚”隱含著與現(xiàn)實的抗爭,因此我們沒有理由抵制這種帶有啟蒙意義的個性的匯集和爆發(fā)。女性文學在這個路徑上進入現(xiàn)實,預示著在經(jīng)歷歷史的沉重和對自我的嚴肅審視之后,步入消解文化傳統(tǒng)甚至消解自我價值的階段。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琴們都有一個不美好的結局,但是也很難說她們的命運就是悲劇。其實,現(xiàn)代社會中的人已然失去了古典悲劇人物的崇高情感,也喪失了對于一切事物的持續(xù)熱情?!?蔡家園《當活色生香沉入蒼涼沉郁》,《單雙》序二)誠然,悲與不悲只是外人的看法,不是人物的自我評價,但換一個角度看,假如我們不把傳統(tǒng)的崇高和嚴肅當做與現(xiàn)實比較的對象,僅從人物對生活的想象出發(fā),還是能夠感受到其中的悲劇性:因為她們莫不對愛情懷有美好的向往,但當她們將對生活的期許完全寄托在愛與欲中時,已然注定了自我在快感消失之后的失落與悵惘,這似乎是一個顛撲不破的得與失的科學定律。《尋找激情》中“我”夢醒后的“一身冷汗,不知何處”,《單雙》中費祺與琴淚流滿面的畫面都是例證。
當然,我們不能把虛構的故事與現(xiàn)實等同起來,但毫無疑問,仍然能夠?qū)⑦@些作品看做現(xiàn)實片段的某種模型,它們悄然標識出女性的社會維度坐標。這些被情與欲迷失了自我的青年角色,在成長道路上普遍經(jīng)歷了從鄉(xiāng)村到城市的環(huán)境變化,柳卡是村子里第一個大學生,平多受傷住院都不想讓鄉(xiāng)下的親人知道,《如夢令》中的喻言遭遇情感挫折后首先就回到鄉(xiāng)下的家里,這意味著她們的精神底色仍然是傳統(tǒng)的,只是在城市漫漶迷離的燈光中無所適從罷了,迷茫的生活和青春歲月對愛情的憧憬使她們很快滑向?qū)τ囊蕾?。這些女性形象令人感動之處,在于我們能夠在她們的情欲狂歡中感覺到隱隱的孤獨和掙扎,似乎能夠看到她們置身繁華街頭茫然四顧時的無助與無奈;她們是在無法自控和心有不甘的情勢下走向了深不可測的命運,這股力量揪扯著每一顆能讀懂她們的心。無論面對社會生活的壓力還是自我的內(nèi)心世界,女性仿佛都處在了被動的和弱者的位置上,她們無法掌控男性,也無法掌控自己。在《尋找激情》中,盡管“我”在經(jīng)歷過的數(shù)個男人身上體驗到了不同的生命快感,但這不能消弭“我”抓住的每一段感情最終所帶來的傷感和失落;在《秋分》中,柳卡被方杰父子對話的溫馨場景所打動,她平凡而又平淡的生活向往在方杰的尋歡作樂中被一點點消蝕,她沒有能力反抗,仍舊強裝出和顏悅色的樣子一如既往地照顧公公的生活。此時,只有她的身體是她唯一能夠掌控的東西——但它又屈從于從章程輝那里被激活并被激情籠罩的自我,這個形象呈現(xiàn)出女性生活和精神世界里深深的虛弱感。
郭海燕筆下這些形象看似用“尋找激情”的“時尚”觀念反抗著“有情人終成眷屬”的陳舊理想,以上分析卻揭示出這不過是表象,實質(zhì)上作家精心塑造的這些形象在女性的精神世界里有著強烈的情感歸屬期待,只不過她們無法在愛與欲的糾葛中確認和錨定那個“不明確”的自我——也就是說,痛苦和迷茫感尚未消失的青春末期,她們可能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能用情竇和欲望去為想象畫像。失敗者未能走出迷局,空余痛苦與失落的惆悵,面對玩弄和欺騙,平多也終是傷在了迷局的出口處。這其中,《如夢令》中的喻言是一個走出迷宮的特例。喻言因考上大學而離開了鄉(xiāng)下暗戀她的男同學,進入城里的她看不慣工作中的密友齊飛飛和男友劉思的生活,“本來就有些瞧不起飛飛那城里人的骨子里的俗”,但她卻驚恐地發(fā)現(xiàn):“但這俗,也青蛇一樣愈來愈纏住她那漸漸生長出來的某些燃燒的部分。”隨著情節(jié)的展開我們得以知道,“燃燒的部分”正是萌動的愛欲,作者將喻言與方理的相識安排在播放色情片的投影廳里——那個投影廳被命名為“蜜園”,仿佛那里流淌著無盡的甜蜜——這使他們之間的交往一開始就墮入了肉欲之中——這只是喻言投向方理的表面原因,而挑動她以情欲對接方理的深層動力,在于她感受到的城市對自己的拒斥:“離開學校數(shù)年,她一直在努力地融入這個社會,但好像從來沒有找到過感覺”,對此,“她一直不服氣,始終弄不明白自己比別人少了什么,還是多了什么,為什么就不能自在,不能在城市的天空下大口地呼吸,做一只快樂的哪怕是最小的蟲子?!庇谑欠嚼沓闪怂诔鞘欣镒プ〉囊桓軌蜃屪约骸胺怼钡木让静荩骸艾F(xiàn)在,她不想要什么理想了,那些天真的好夢被這個社會上每天所發(fā)生的事各個擊破。就讓它們沉入太平洋吧,她現(xiàn)在只想抓住一個男人,一個一直以來她想要的男人?!焙螞r,“就連齊飛飛都有劉思這樣的男友?!比欢敺嚼砼c助手小潘的茍且行為被喻言捉奸,他們就再也回不到從前的狀態(tài);而從好男人劉思對待前女友穎和現(xiàn)任女友齊飛飛的不同態(tài)度上,喻言更加認清了情與欲的局限,她選擇勇敢地離開了這座城市。四年之后當她再次回到這里,她和方理各自都有了屬于自己的幸福生活,新的人生境界展開了。喻言的可貴在于,盡管她短暫地將沉浴愛河當作確認自我的途徑,恍惚覺得那是一條可以通向自信和永恒的路,當她發(fā)現(xiàn)那根本無法阻擋自己的下沉時,骨子里那種“不服”終于將她托上岸來。《如夢令》傳遞的正是這樣的內(nèi)涵:在愛與欲的糾纏中,逃離即救贖——當喻言歸來回首往事,意識到過去不過“如夢”,這便是生命的成長和成熟。
《單雙》里的六部作品帶有明顯的女性敘事特征,它們站在女性的視角上,既書寫女性面對社會生活時的肉身體驗,也反躬女性的內(nèi)心世界。這些人物的命運和性格,是時代生活重塑性別倫理的鮮明寫照——無論對男性的愛慕、臣服或者敵意,這個過程促進了女性的自我覺醒,這些形象的啟蒙意義遠大于道德價值。但毋庸諱言,小說中的人物對情感的體驗盡管細膩,但完全是一種封閉的、私人化的體悟和表達。我們在其中看到作者通過這些作品對女性青春期的“紀念性”書寫意味:那些人物對愛與欲的選擇顯現(xiàn)的是女性成長中某個階段的情感經(jīng)歷,那是青春留給她們的標志。
桫欏,男,1972年生于河北唐縣,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網(wǎng)絡文藝委員會委員。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藝報》和《南方文壇》《當代作家評論》等媒體發(fā)表文學評論文章百余篇,出版《閱讀的隱喻》《林海聽濤與〈冠軍教父〉》《自以為燈》等著作;曾獲《芳草》文學女評委獎、孫犁文學獎、河北文藝振興獎等。現(xiàn)供職于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