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 平
母親進重癥監(jiān)護室時,從昏迷中坐了起來,朝我們揮了一下手,扭過頭來對著我們似乎想要說什么話。可醫(yī)生硬是沒有讓她說出這句話,隨手關上重癥監(jiān)護室的門。這門,也就成了生死之門。三個小時再打開時,母親已經和我們陰陽兩隔。我們,也就再也見不到能說一句話的母親了。
我們?yōu)槭裁床粩r下那能移動的病床,讓母親說出她想說的那句話呢?當然,我們知道她已不能說話了。但是誰又能保證神的最后的恩賜不能降臨到母親身上,讓她老人家好好地給我們說上一句臨別贈言呢?母親,我們無能!
進重病監(jiān)護室,我們寄希望于醫(yī)生,企盼他們能讓母親度過難關,從生死線上拽她回來。但醫(yī)生說,只能試試,難保晚上撐得過。他們執(zhí)行的規(guī)定很堅決,我們這幫親人一概不能進重癥監(jiān)護室。母親最后與死神的抗爭,我們不能親見,不能陪著她一起發(fā)力,只能寄希望于渺茫的神,寄希望于母親生命力的強大??墒且磺卸际潜涞?,還不到三個小時,醫(yī)生就通知我們,母親走了。
我無法相信。轉身間,我與母親陰陽兩隔。
淚已是無法流出,唯有震驚和疑惑,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我反復詢問醫(yī)生,問得醫(yī)生不再回話,可憐地看著我們。
當靈堂里所有的人都去吃飯了,我獨守著母親的靈柩,嚎啕的哭聲在老家的山野之間孤獨地回蕩。棺材平放在我的眼前,而母親已平臥其中,她老人家終于停止了一生的操勞。無聲無息,如四野一樣靜謐。仿佛總算靜下心來,看著后人,看著她一生所熟悉的生活,在時光流逝中繼續(xù)前行。我知道她是放不下的,不然怎么會在昏迷多日后,當臨進重癥病房時,她竟然翻轉身坐了起來,她是想和我們道別呢,還是進行一輩子最后一次的叮囑?母親的叮囑永遠不會有個完,永遠!
82 歲的母親,就這樣與世長辭,任大班的人抬著,入于黃土之中。
也許,此時的她和早已步入陰間的父親相會了,還有黃三爺、七爺和八爺,還有早已夭折的妹妹。那又是一種什么樣的場景?只是留下我們這些后代,守著無以排遣的苦痛。
母親一生強勢,不屈人后。她吃盡了人間苦難,卻咬著牙從未向人訴說。她11 歲就開始跟外祖父學縫紉,跟父母一起承擔了一大家人的艱難生計。她在家里是老大,下面有6 個弟弟,3 個妹妹。這一大家人的擔子她在11 歲時就開始分擔了,一直到20 歲與父親結成夫妻有了自己的家也沒有完全放棄。
母親比父親小9 歲,組成家庭后,與父親聚少離多。父親結婚后念大學三年,外出“四清”一年,住西河干校和在這大隊那大隊蹲點達十三年。家里的一切基本上都由母親承擔了。母親除了撫養(yǎng)我們兄妹四人,還要在縫紉社做工。別人每天縫制6 件衣服,她要縫制10 件。她成了縫紉社有名的快手,模范職工,收入也是縫紉社最多的。
她的快不僅表現在工作上,也表現在家里,她做飯讓我眼花繚亂,還沒看明白她就做完了。洗衣服也是,你才說上兩句話她衣服就洗完了。她的能干、忙碌和嗓門都是縣城里有名的。她的快人快語,被人送以綽號“鄭大說(方言,念pia)”。
在她下放回老家那些艱苦的年代,更把她的的堅韌發(fā)揮到極致,但她從來沒有抱怨過一句。不會使用簸箕將剛軋的谷跟米分離出來,就蠻著勁飛快地學;不會插秧,就整天在田里泡;可以做縫紉了,就讓人挑著縫紉機,而她自己馱著不到兩歲的小弟弟走村串戶地上門服務,常常一連幾天才能回來……
在我惟一的妹妹不幸淹死的慘痛日子里,母親忍受著常人難以忍受的悲痛,沒有被殘酷的命運所擊倒。帶著面部極度痙攣的痛苦,一天天地挺了過來。她的心中還有我們幾個沒有長大、沒有成人、沒有立業(yè)的三兄弟。她就像一只外表看似懦弱而心性堅強的母雞,警覺而拼命地衛(wèi)護著它的三只小雞,意志堅定地照料、培養(yǎng)著我們,直到看到我們一個個成為能夠自立有用的人,她也沒有完全放下心來。
父親一生怯弱。因檔案上標有“控制使用”這樣的結論,使他1947 年就進了劉鄧大軍創(chuàng)辦的大別山干部學校的優(yōu)勢化為烏有。其間因由,一言難盡,世態(tài)炎涼,窺見一斑。父親一生夾著尾巴做人,如不是母親根正苗紅,百分之百的工人階級,父親一生哪能伸得直腰!
1982 年調工資,父親是縣財政惟一的大學生,第一榜上排名第一,可到第三榜時,已不見了父親的名字。一問,方知人家說父親工資本來就高,調資最好讓讓。父親大學本科畢業(yè),工資每月51 元??h財政的其他干部職工,大都從每月24 元開始起步,每月增加2 元,逐年增到每月34 元后基本就不增了。相較父親,工資差距較大,父親榜上無名似也說得過去。但母親覺得這是欺負人,她跑到縣財政局長辦公室,指著局長的臉說:“游仕英的工資為什么不能調?有本事你們就去讀大學?你們這樣做,好像老游讀大學讀錯了似的?!蹦赣H大聲說:“你們這回要不調老游的工資,我天天到你們辦公室來罵!看你們怎么說?”局長臉煞白煞白的,好言相勸地對母親說:“鄭大奶,你回去吧,老游的工資我們答應調。”就這樣,父親的工資調了一級。一家人開懷地笑得不亦樂乎,都說鄭大奶厲害,可以去跟美國人較勁。
而正因了她的強勢,說話直言快語,也得罪了不少人。特別是舅爺姨娘。母親依她做大姐的資歷,對待弟弟和妹妹,說話口無遮攔,不管輕重,隨說隨丟。哪些話能說,哪些話不能說,她是一概不論,圖一時痛快。舅爺姨娘一個個成家立業(yè),各人有各人的難處,各人有各人的性格。母親一概不管,今天批評這個,明天又批評那個,到頭來個個對她有意見。而到了送禮,她又不將我們兄弟三人集中起來一起送,做到又好看,又照顧了各人的面子。而是要我們分開送,這個1000,那個800,另一個又600,數目不同。兄弟三人出手不一,舅爺姨娘心里怎么想?結果往往禮送了不少,而舅爺姨娘們心里還有想法。母親卻不知道。知道了,也不以為然。弄得我們心里怪怪的,又說不清楚。
但如有人說我們兄弟三個哪一個的壞話,她倒是不改一生護犢的特性,立馬就數落來了,不管你受得了受不了。想想,她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到母親年老了,我總勸她少說為佳,積積口德。她總是笑笑,不置可否。當然,這是也有了一把年歲的我說她,要是年輕我氣都不敢吭一聲,說了她不跳起腳來罵我,還要打我。
去年開始,母親神志就有些顛三倒四了,一句話重復了說,要說好幾遍。我說,這話你都說了四遍了,她張張地望著我,嘆了口氣,說:剛說的就忘了。這咸菜你要不要?臘肉你要不要?青菜你要不要?我說,我不是剛跟你說的不要。她定定地望著我,又說:咸菜伴粥好吃。你一個人,咸菜拌點,挺好的。又說:兒子的事,你莫管,莫瞎操心,有老婆就行了。你當持好你自己的身體。你要少說,兒子大了,他們有他們的主見。你說多了,他們不愛聽。一代人只管得了一代人,莫想太多。家家都一樣,都是恩往下流。
我故意說;恩往上流不行嗎?她定定地看著我,聲音就大了起來,說:只有父母的恩往下流,滿世界都一樣,哪來的往上流?說不通!父慈子孝。父慈了才子孝。
我說:老人住院,病房里大多冷冷清清,初生的嬰兒產房里門庭若市,幾代人都來了。若是報恩,哪能這樣!母親看我如此知情達理,稱贊我說:是呀!有了懂事的兒就有了一切……
去年臘月,她生日。我們兄弟三人請健在的舅爺、姨娘,還有舅娘,在一家不錯的餐館好好地聚了一下。母親好高興。她盡管神志有些呆滯,不如往年談笑風生快人快語,但高興的神態(tài)還是讓人感懷。沖著她的興致,那天中午我分別和三舅、四舅、五舅、六舅,喝了不少酒,還敬了二姨和大舅娘。
就在這一年稍早的時候,三姨還在,大舅還在,沒想到他們竟在之前不久都因病而去了。我不僅自己悲,也替母親悲。要知道,她小時候可是和自己的父母一起把這些弟妹照料大的。像個母親一樣,對他們千叮嚀萬囑咐,深怕他們受到哪怕一點點的委屈。而現在,三姨和大舅又先她而去。她的情感自然又多了一份難以撫平的悲痛。想到這些,我一時淚水奔涌,竟喝醉了。醒來已是黃昏,三舅和母親陪在賓館的房間里。我的頭也不知在哪里撞了一個大包,喉嚨痛得難受。母親看我醒來,給我倒來一杯水。她的神情中有心痛,還有贊賞,似乎贊賞我不惜把自己喝成一灘爛泥,也要讓她的弟妹諸親多一份喜慶和快樂。這才是她的性格。我記得她獨自坐在床邊,還長嘆了一口氣,嘆得十分悠長。我還是第一次看她這樣……
沒想到,這竟成了母親最后一個生日。3 月31 日晚上她走了。進了重癥監(jiān)護室,就成了永訣。從此陰陽兩隔,再也見不到我慈愛的母親了!
有時候我真的不敢相信,冷不丁地覺得她還真真切切地就在我的身邊。
直到今天,我經常想,當時一直昏迷的她怎么就在進了重癥室的時候,竟然翻轉著坐了起來,并用盡羸弱之力伸出那只顫抖的手來!是不是還有什么重要的事要交代,會是什么事呢?再一想,對于她老人家來說,她已經習慣了叮嚀她的子女們這這那那了,叮囑了一輩子。沒有一個母親,能對子女完全放下心的。也許她要表達的仍然是這些看似普普通通的叮囑,但這是最后的叮囑。她明白這一生一世都不會再有了……
有時候我還在想,她揚了揚手,該不是在和我們,和這個世界告別呢?這就更加讓人嘆息了,她應該知道,我們一個個的從小就沐浴在她的恩蔭下,這一生一世是不可能離開她的,她已經長到了我們的身體里。這應該是真的!許多年來,許多從小熟悉的朋友說到我的性格,和我的直言快語,甚至我的大嗓門就說像我媽。
每次回到媽媽的老宅,總感到她還在,隨時就會出現在我的跟前。是啊,她能到哪去呢?我們幾個做子女的都有這樣的感覺,還有我們的后代,包括她老人家整天掛在嘴邊的重孫,都覺得她沒有離去。有天晚上,她老人家的重孫、我的孫子小錦棠說他看見了她,說她老人家正在向他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