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發(fā)仔
有人說,城市曾是農村人苦苦追求的夢想,農村則是城里人無法磨滅的精神家園。
家園是肉身生長的地方,也是靈魂的最終安放之所。每次想起千里之外的故土,都會產生一種無以言說的激動,那山、那水、那人,都在瞬間刷爆了眼幕,繼而在內心深處燃起一種強烈的回家念想。
故鄉(xiāng)的山婉約。高遠的藍天下,層巒疊嶂,白云舒緩地飄過,跨過山峰,漫過山腰,如同輕紗一般滑過山的肌膚,把山的層次感勾畫得宛如一幅水墨畫。每一個季節(jié)的變幻,大山都絕不辜負自然的恩賜,次第釋放出春的姹紫嫣紅、夏的蒼勁疊翠、秋的輝煌飽滿、冬的簡潔利落。靈動的大山從不過分渲染,就像故鄉(xiāng)的人一般,素面朝天,卻有天然的含蓄姿色。
故鄉(xiāng)的水靈動。流經村莊的宜陽河是故鄉(xiāng)的經脈,一年四季水流平穩(wěn),清幽透徹。斜陽下,河水泛起金色的波光,如同一條彩色的飄帶在故鄉(xiāng)作短暫的停留,歡快地哼唱著,舞動著,留下一個深情的回眸,然后漸漸消失在遠處的云天間。
水潤天澤,四季生津。大片大片的農田中到處都是縱橫交錯的水渠。它們就像一根根毛細血管,滋養(yǎng)這里的四季,延續(xù)著故鄉(xiāng)世世代代的清樂年華。春季,萬物復蘇,生命的原色開始涂抹,田野瞬間就成了一張碩大的綠地毯。人們走進田間地頭,踩著尚存冰意的水,開始籌劃一年的布局,額頭上騰起的微弱熱氣是農人與生俱來的佛光。夏天,在烈日的催化下,禾苗使勁地拔節(jié)、分葉,最終交織成一片生命蓬勃的綠,田野里滿眼都是生命的張力。月光下,熒光點點,蛙鳴一片,一把蒲扇把勞累的身體搖進甜美的夢鄉(xiāng)。夏收秋插的“雙搶”開始了。霎時,平靜的田野一夜之間成了擂鼓震天的古戰(zhàn)場,肩挑背扛人流如織,老幼婦孺穿行其中。打稻機轟鳴聲、勞作時粗狂的呼應聲越過田埂,漫過土丘,最后升騰在頭頂?shù)陌自粕?,在天地間發(fā)出鏗鏘的回響。冬天,肥沃的田野上演出一年之中最后的繁華,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在冬陽的熏照下黃得發(fā)亮,陣陣的清香令人誤以為自己醉在春天里。年關將近,呼呼的北風在田野里游蕩著,無聊之極,寂寞得直打哆嗦。翌日清晨,一推門,到處都是白茫茫一片,下雪了。
故鄉(xiāng)的村莊厚重而久遠。一排排青磚褐瓦的房舍似乎被一根無形的絲線牽引著,犬牙交錯卻有清晰的序列感,在江南煙雨的暈染下宛如一幅古意盎然的水墨畫。屋檐相接、門庭互通的格局是過去傳統(tǒng)家族昌盛的歷史印記,廳堂中,過道上,人來人往,老幼同歡,嬉笑之聲不絕于耳;晨曦中,雞犬相聞,村頭婦女哄娃的訓斥聲,在村尾都能分辨出每一個字的陰陽上去。就連村口那棵歪脖子桑樹都能感受這種祥和的氣氛,隨風舞動著歲月的枝葉,發(fā)出蒼老的沙沙聲。
村里的道路是人們用腳板踩出來的,純自然的狀態(tài),默默地導引著村莊迎來送往的話題。一張笑臉就是一場宴席,一碗米酒就是最高的敬意。入夜回家,一條條小路在月光下依稀可見,歪歪斜斜的身子時輕時重,踩得路邊惺忪的小草生發(fā)出癢癢的疼。
佳節(jié)思親,親在故土。父母是故鄉(xiāng)永遠的忠實守望者。他們習慣了故鄉(xiāng)濃厚的泥土氣息,從頭到腳都在暢意地享受天寬地闊的舒坦。開門就見山水,見面就成劇場。一日三餐的素食湯水就是最大的滿足,他們就是消受不起用鋼筋水泥圍成的牢籠里那種孤獨的幸福。
母親患有先天性智障,她簡單的世界里沒有人來人往。年輕時的母親很整潔,一頭濃密的青絲編成兩根粗長的發(fā)辮,在陽光下有節(jié)奏地晃動著,發(fā)出釉一樣的光亮。她經常哼著不知名的曲,獨自陶醉在堂屋里,在稻田中,偶爾一聲純粹的笑是對自己最大的贊賞。
父親也是殘疾,他那永遠無法平衡的腳步在故鄉(xiāng)的每一寸土地上刻上了厚實的印記。他對誰都是一臉和善的笑,無論輕重都能搭上一把手,周圍十灣八鎮(zhèn)似乎都是他熟稔的自留地。他擅長廚藝,一把鍋鏟可以隨意翻滾出一桌饕餮大宴,一把菜刀閉眼也能切出各種細膩形狀。無論誰家有紅白喜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總能看見他一傾一斜忙碌的身影。在家中,里里外外都在他的謀劃中,人家有的都有,人家沒有的勉強也能湊齊。家人四季都能溫飽,他自己一碗酒權當一頓飯,一雙解放鞋從春踩到冬,稍顯貧窮的家庭在他的經營下不乏獨特的富足感。人們常說,他一只腳頂?shù)闷饎e人用雙腳也無法企及的一片天。
每次春節(jié)前回家,父親一見到我們便把手中的镢頭一扔,搖搖晃晃的步伐似乎總想搶在時間的前頭。還未近前,關切的問候連珠炮一般簇擁而來:是否餓了,是否還要到哪里去,趕緊坐,我去做飯。隨后,廚房里一陣緊密的叮當之聲演繹出和樂家歡的動聽專場。
母親永遠是一個身在局中的旁觀者,她用呆滯的目光讀著既熟悉而又陌生的親情,嘴里嘟嘟囔囔的語言體系也許誰也無法聽懂,但是足以傳達出她意識深處“兒行千里母擔憂”的心心念念。
故鄉(xiāng)是來處,也是歸途。在行色匆匆的都市中,車水馬龍、燈紅酒綠似乎都如過眼云煙,骨子里仍然裹挾著揖別故鄉(xiāng)時自帶的泥土芬芳,故鄉(xiāng)溫情的流水在藍天白云下波光瀲滟,夏蟲秋月越過冰河在夢中輕吟低唱。
父母的目光總在村口有意無意轉悠。日漸昏花的眼神中,一絲不易覺察的焦慮在悄然醞釀。只要他們期待的場景一出現(xiàn),鑼鼓镲鈸就會在他們的內心一同響起,衍生成一出久別重逢的花鼓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