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明

中年是一個人生命中異常重要的時間站點，經(jīng)過歲月的鍛打與淋曬之后，悄然生成的無數(shù)生命的領(lǐng)受和感喟，都會在我們內(nèi)心深處涌蕩、發(fā)酵乃至隨時會沖決而出，仿佛霧靄一般，籠罩于匆匆前來的光陰之中，這已然成為中年情緒的主調(diào)。此刻，我與詩人南尾宮共享著關(guān)于中年的“孤獨”體認：“中年是一棵入秋的樹/葉子在一片一片地離去/剩下孤獨的枝干/在熱鬧的人世/晃動”（《孤獨》）。某種意義上，詩歌寫作或許成了人們尤其是中年男人療治孤獨與寂寞綜合癥的一劑良藥。在中年男人南尾宮的詩歌中，我讀到了許多帶著獨特情感烙跡和別樣生命感悟的精神道白，也聽到了不少發(fā)自內(nèi)心的近于無聲的低吼。我為詩集中的一行行詩句默默感動！

南尾宮是詩人的筆名，他的本名叫劉衛(wèi)，筆名就是他出生的村莊的名字。這個南海邊的小漁村，喂養(yǎng)了詩人的童年和少年，也形成了他最初的也是最本源的生活認知與歷史記憶。在海邊長大的詩人，海洋書寫自然成了其詩集中較為閃光的部分?！洞蠛！芬辉娙绱藢懙溃?/p>

大海的內(nèi)心有多龐大？

蠕動高高低低的塊壘溢出

浪花的情緒

誰比大海的話更多

整天絮絮叨叨自言自語

滿海都是高高低低的言辭

欲與船說

船推開它

只能與礁石說

礁石黑著一張負心漢的臉

誰比大海更孤獨

一顆苦心洶涌潑不出去的心思

讓一座海勒住韁繩

是多么痛苦的事情

就如此刻

我不能停止蕩漾

瑞典詩人、1974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馬丁松寫海洋，寫出的常是大海溫婉的一面，如“你覺得春天或者夏天僅僅像一陣微風(fēng)。/漂流的佛羅里達海藻有時在夏天開花/春夜里一直鵜鶘朝著荷蘭飛去。”（《出?！罚┻@或許跟他并不是在海邊出生、長大有關(guān)。在海邊出生和長大的詩人南尾宮，他筆下的大海，始終是洶涌的、孤獨的、絮絮叨叨的。這個充滿動蕩、滿懷苦痛的“漢子”，仿佛有著滿腹的心事要向人訴說。目睹此情此景，敏感的詩人也不禁生出“我不能停止蕩漾”的無限感慨。

在南尾宮眼里，大海不僅是無限涌蕩的一片汪洋，也是時間的容器和人類歷史的見證?！逗ｏL(fēng)吹刮時間的白骨》即曰：“數(shù)十艘拋錨的漁船 釘牢/躁動的大海//波浪折疊著一封封書信/努力著 要寄給誰？//時間是個啞巴/唯有海濤一陣緊一陣地應(yīng)和/劃槳而過的海鳥沒有捎來任何音訊/海風(fēng)吹刮著時間的白骨 吹刮著人類吹刮著龐大的虛無//向晚的日頭病懨懨一瞥 大海頃刻漲紅了臉/突然涌起的欣喜無邊無際”。大?？偸窃谛鷩?，而時間卻是個啞巴，如梭的光陰在疾馳，只有一陣緊一陣的海濤與它相應(yīng)和。詩人選用“海風(fēng)吹刮著時光的白骨”這一語象，將歷史的虛無、時光的飛逝、生命的無奈等豐富意味生動傳達出來。

在南尾宮的詩中，對于現(xiàn)代都市的深刻體驗也是值得關(guān)注的美學(xué)主題。從邊遠的海邊小漁村，來到現(xiàn)代大都市，詩人產(chǎn)生了什么樣獨特的感受與體驗?zāi)?？他將自己比喻為一只小“蝌蚪”：“一只來自南尾宮村的蝌蚪/溯一條鐵軌的河/游進了廣州城/我在廣州大臉盤上/無知的快樂/像粘在這座大都市上的一個污點”（《蝌蚪》），那種欣喜而卑微的心態(tài)呼之欲出。同時，在城市空間里穿行，稍顯木訥和遲緩的他，也深感自己扮演著“另類”的角色：“這么多年了 在廣州/一直被一種速度追趕著/你莫名其妙地跑著//今天 做個另類/慢步 干脆停下/故意擋一下/這廣州速度/就像在黃河中央/故意放一塊大石頭/阻一下黃河速度//廣州撞了我一下 又撞了我一下/在龐大的廣州/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竟如此/堅硬”（《另類》），詩人以戲謔與自嘲的方式，精彩寫出了在人潮擁擠的廣州城時的真實處境和內(nèi)心遭遇，重構(gòu)了“鄉(xiāng)下人進城”的歷史神話。還有《突?！芬辉姡矊懙妙H為精妙：“尋找地鐵口/被手機高德地圖/帶入死胡同。/焦灼 恐慌/像一把青色的鐵器/突起在/廣州龍口西路//極力/按住——/一次次 按住/一個中年男人的躁動//但/一把青色的鐵器/在廣州龍口西路/如此固執(zhí)/突兀在/一個中年男人的生活里”?？梢哉f，這種“突?！倍粍拥纳w驗，是許多在大都市中徘徊焦慮、手足無措的人們，都曾擁有過的。

我以為，中年人最大的優(yōu)勢，就是對自我與人生擁有了較為深入的理解和較為準(zhǔn)確的把握，南尾宮的詩，也對中年男人的這種優(yōu)勢進行了藝術(shù)的演繹。中年人經(jīng)過了幾十年歲月的淘洗和打磨，他們一方面深知自己在不斷走向成熟，另一方面也有某種脆弱和虛脫的感覺在心靈中潮生，因而身體時而會出現(xiàn) “顫抖”的狀況：“閃電 是天空/在黑暗中的/顫抖么//我的虛弱/像閃電 顫動在/人世的大地”（《顫抖》）。其實，人生的成熟，既預(yù)示著自我在不斷趨向完善和全面，也暗示生命的老去和歲月的無多，這不覺讓人有些惶恐和焦慮。南尾宮《我是不是很老很老了》一詩，就是對這種心靈深處的惶恐與焦慮的真實反映：“我是不是很老很老了/有時 我不得不/問一下自己/手繞到背后 搜/掛在那里的袋子/那袋子里來不及清理的歲月/那歲月是否已經(jīng)很厚很厚/已足以把一個人的腰壓彎”。人到中年，生命已過去一半，盡管離終點還遠，但生性敏感、自我意識強烈的人們，總會想象一生的境況。南尾宮也不例外，他將個體的一生表述為：“就這樣枯坐在一間空房子里。/等自己慢慢老去。/墻暗了下來。幕布拉嚴(yán)。/音樂不曾響起。/劇場里已杳無人跡。”（《人生》）調(diào)子盡管稍顯低沉，不過這種對人生作低調(diào)處理的態(tài)度，對于消解內(nèi)心深處不時涌起的存在的焦慮與死亡的恐慌而言，還是極為有效的。

此外，南尾宮寫給父親、寫給母親、寫給妻子的親情詩，如《懺悔輕如鴻毛》《命運的游戲》《不要驚醒睡夢中的女兒》等作品，都有很高的質(zhì)量和品位，足以打動讀者。

一個人到了中年，雖然內(nèi)心依舊充滿躁動，但漸趨成熟的他，已經(jīng)能較好地把控自己的心態(tài)與情緒，熟練地處理好一些蕪雜和紛亂，更理性地對待現(xiàn)實和人生。中年男人南尾宮，其詩是他內(nèi)心躁動時的個體私語與精神獨白，將它們結(jié)集出版，以便讓這些獨白與私語找到更多的知音，得到更多的共鳴，我認為是相當(dāng)必要的。我還想說，一個人到了中年，應(yīng)該努力過自己想要的生活，有所為有所不為，既懂得獲取也懂得放棄。這既是對南尾宮的忠告，也是對我自己的一種勸勉。對于有著文學(xué)理想的詩人南尾宮來說，還應(yīng)該盡可能讓生活過得更精致些，更內(nèi)斂些，更安靜些。讓中年人生，更多地與安謐的月光和燈光為伴，與馥郁的書香和濃濃的墨寶為伴。果如此，我敢斷言，南尾宮的詩歌技藝，必定還有更大的生長空間，還有值得期待的發(fā)展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