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瑟瑟
熟悉第三代詩歌運動的人對“北回歸線”不會陌生,一個老牌的詩歌寫作群體。梁曉明一直是“北回歸線”的一個精神存在,20世紀90年代后有過短暫的隱匿,但他的寫作并沒有停止。相對于韓東、于堅、楊黎等第三代詩人,梁曉明屬于他自己更多一些,他似乎無需為第三代詩歌說話,估計他本人對此話題都沒有什么興趣。在一個詩歌歷史特定時期出現(xiàn)也完全由不得自己,都是生正逢時的結果,如果你早出生幾年,也在那個時間節(jié)點上。
第三代詩人現(xiàn)在怎么樣了?他們還在寫作嗎?答案是肯定的。不過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人在寫,大部分人在玩,或徹底消失了。歷史潮流滾滾向前,曾經(jīng)的火焰熄滅了,不寫了無可厚非,離開詩歌就離開吧,無人追究不寫者的什么責任,連原因都沒人關心,自生自滅,方為正常。如果誰還要來清點第三代詩歌留下的遺產,也是一個沒有了新意的事情。對于我來說,我關心的是你現(xiàn)在的寫作。你是否還寫得動?你還能寫出什么東西?還能為詩歌做出什么樣的貢獻?你是屬于過去還是屬于未來?你創(chuàng)造的未來又是怎樣的?
我注意到了近年梁曉明的寫作,他不是那種生猛型的寫作者,詩歌主流的獎項里也不見他,熱衷于詩歌獎項與詩歌史地位的大有人在。在我看來,現(xiàn)在依然還在寫作的第三代詩人經(jīng)受住了時間的考驗,首先沒有滅掉自己,其次保持了往前寫作的狀態(tài),保持了應有的水準,這是一個勝利。像梁曉明這樣越寫越有新東西,從庸俗的詩歌人事糾葛中擺脫出來,對于紛繁復雜的詩歌問題用最直接的寫作方式來處理,把自己置于一個獨立寫作的位置,而不是一個第三代詩人僵死的符號,讓寫作成為詩人生命存在的生生不息的狀態(tài),是不多見的。
最近我與梁曉明在聊城有過一次碰面,當時有詩人、學者大談特談詩歌的種種問題,又一次遭遇那種高亢的義正詞嚴的詩歌腔調時,我內心太難受了。當輪到梁曉明演講時,他講起了我們?yōu)槭裁磳懺姡v到了少年時在一個公共圖書館的院子里看到一個井里淹死的人的臉,一個孩子的浮起的臉時,是怎樣的驚恐與疑惑。這是他重點要闡述的時刻,那個時刻被他記住,并且放大與固定在他的寫作里。他所闡述的個人寫作史是從人的最初的神秘記憶開始,他沒有把自己放在第三代詩歌或當代詩歌里面來談,而是強調他個人隱秘的生命經(jīng)驗,這是梁曉明讓我震撼的地方。他也不討論現(xiàn)在熱門的詩歌問題,他的平靜、他強調個體生命體驗的詩歌出發(fā)點,與眾聲喧嘩的局面拉開了距離,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2017年10月,在鄂爾多斯的響沙灣沙漠,記不清我們是怎么就談到了寫作的問題,他說了一句“我就不那樣寫”,看得出他對某些詩歌熱門話題的反感。
梁曉明一身輕,他現(xiàn)在的寫作像一只體態(tài)豐滿的熊,自由地走在自己的領地,看不出向何種語言潮流的妥協(xié)。他的語言如鐵水傾瀉,是鐵又是水,融化在詩的生活里,他寫的是從生活里抽出來的詩,生活對于他的詩來說既是日常細節(jié)又是宏大的世界。我在編選《2019年中國詩歌排行榜》時,讀到他那首《當》,看到了一個不同于其他第三代詩人的梁曉明,他造出了一個不存在的語言空間,他造出了當代詩歌鐵水撞擊的聲音。他寫的是未曾寫出的詩,不存在的詩在語言里顯形,就像小時候他看到的那張水井里浮起的一張中國孩子的臉。
在國內目前大面積庸常的寫作里,梁曉明突然寫出奇異的語言效果,也不是突然,只是我突然看見了,讓我暗暗一驚,他為何會寫出這樣的語言效果?不僅僅是人與語言的敏感,更多的是與生俱來的詩的創(chuàng)造力,這樣的創(chuàng)造力就像人的性格。梁曉明少年的純粹與游離,使得他的寫作獲得了一種舉重若輕的能力,語言與想象的自由并不會從天而降,而是源于一個人的性格。梁曉明的寫作有點神秘,我并不能完全看得清楚。他在寫作,一團霧在那里,他給出明確的結果,你要反復辨認,才會發(fā)現(xiàn)霧里有新的光芒。
在詩人寫作這件事上,并無什么朦朧詩、第三代詩歌與當代詩歌,也沒有江南詩歌與北方詩歌,只有詩人生命在寫作里的顯形。梁曉明這個第三代詩人個案,在詩歌歷史潮流中,有前傾的姿勢,現(xiàn)在的姿勢是一只鷹收緊了翅膀,他的眼神銳利地盯著他的方向,因為他不多說,所以無人知道他要飛向何處。
第三代詩歌是過去了的詩歌,“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吧”,我父親生前這樣對我說。忘記過去可以更好地寫作,不背任何詩歌的包袱。梁曉明健壯如牛,他彈跳起來有足夠的重量,他踩過的響沙灣沙漠留下了一長串深深的腳印,像神秘的青牛留下的。梁曉明有一身的仙風道骨,在當下的詩壇之外獨立寫作,他的行蹤捉摸不定,他的寫作如在沙漠中的羽化飛升。我把這首《西渡流沙》獻給他:
我今天去了/巴丹吉林沙漠/見到一個人/很像是老子/我開始并沒想到會是他/白須飄飄/干干凈凈的一個老頭/我問他貴姓/老頭說免貴姓李/好像還擔任過/周國國家圖書館館長/我并沒多想/回來的路上/我猛然醒悟/他就是老子/騎青牛入流沙/不知所終/他來到的正是/河西走廊以北的/巴丹吉林沙漠/他西去函谷關/今晚應該在/甘肅臨洮羽化飛升
2019.11.06 北京樹下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