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杰

離開家鄉(xiāng)多年，我陪伴父親的時間，遠不及他那輛彎梁摩托車。如果說父親像一名戰(zhàn)士，那么那輛彎梁摩托車，就是父親的戰(zhàn)車。

十多年前，父親買了第一輛彎梁摩托車。從此，父親也升級為“有車一族”。自那以后，父親的出行方便了許多，我和媽媽也沾了光。媽媽有時候上副班，父親就在家把飯做好，他騎著彎梁摩托車載著我，我手里抱著飯盒，去縣醫(yī)院給媽媽送飯。媽媽打開飯盒，飯菜依然熱氣騰騰。早上，我可以慢悠悠地吃完早點，然后父親騎著彎梁摩托車送我去上學。晚上我下自習，我就在學校路口尋找父親的彎梁摩托車，只要找到了彎梁摩托車就找到了父親。

臘月的一個清晨，父親準備送我上學。我打開門，發(fā)現(xiàn)停在門外的摩托車不見了。我慌里慌張地叫起來：“壞啦，摩托車被偷了?！蹦翘?，我只能獨自迎著寒風去上學，不到一公里的路卻走得格外漫長。這一路上我回憶著，數(shù)著算著，已經有三百多日子坐著父親的彎梁摩托車上學了。今天突然走路去上學，真的不習慣。中午放學回到家，我第一件事就是問父親摩托車的下落。父親說：“門衛(wèi)也問了，周圍也找了，警也報了……”

那輛彎梁摩托車最終銷聲匿跡。我們全家都習慣了有彎梁摩托車的生活，尤其我習慣了坐著父親的彎梁摩托車上學。在我的苦苦央求下，父親又買了一輛嶄新的彎梁摩托車。新摩托車比以前那輛更漂亮，性能也更好，坐起來也更舒適。我心里樂滋滋的，又可以坐著父親的彎梁摩托車上學了。

“吃一塹，長一智?！备赣H在新摩托車前輪上又加了一把鎖。我們家住一樓，父親每天晚上都會把摩托車推到我們家窗戶外。窗戶里是我的臥室。每個夜晚，我和父親的彎梁摩托車一窗之隔，我在窗里頭，摩托車在窗外頭。有時候我躺在床上，看著窗簾上摩托車的影子，仿佛看到父親白天工作的樣子。有時候夜里我夢見父親的摩托車又被偷了，我會猛然醒來，一定會去看看他的摩托車鎖好沒有，生怕摩托車真被偷了。我早晨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拉開窗簾看看摩托車在不在。有時候父親回來得晚，我便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直到聽到那熟悉的摩托車聲，我知道父親回來了，才安然進入夢鄉(xiāng)。

夜深人靜的時候，這輛彎梁摩托車和父親一樣，可以好好休息。白天，這輛彎梁摩托車肩負著光榮而艱巨的任務，便是和我父親上山下鄉(xiāng)。父親是一名農業(yè)技術人員，坐辦公室的時間少，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在田間地頭，腳踏實地感受大地的溫度。一套雨衣，一雙拖鞋，一本記錄冊靜靜地躺在父親摩托車的后備箱里，一頂曬得泛黃的草帽，掛在彎梁摩托車保險杠上。烈日時分，父親就戴上草帽；需要下田時，父親就換上拖鞋；中途遇到暴雨，父親就披上雨衣……父親像一個戰(zhàn)士，騎著彎梁摩托車穿梭于田間地頭和村落之間。

我放假時，也經常和父親去下鄉(xiāng)。他騎彎梁摩托車載著我，穿過土路、石路、泥路，甚至有的地方沒有路。他把草帽給我戴，自己打開摩托車后備箱，換上拖鞋，然后下試驗田。有時候，我?guī)退洈?shù)字，他在試驗田里，我在試驗田外，彎梁摩托車停在試驗田邊。他彎下腰數(shù)秧苗數(shù)，然后站起來向我報數(shù)，每一次我都向他回報一下，以便確認我沒聽錯。要是我記錯一個數(shù)字，父親就白忙活了。同一個位置，每一次去記錄的數(shù)字都不一樣，上一次是“78、92、102……”，這一次是“86、99、116……”，下一次……數(shù)字一次比一次大，試驗田里的莊稼也越長越高，而彎梁摩托車的路碼表也在不停地向前轉著。每一次摩托車在田邊停著，父親在田里工作，陽光照耀著父親，父親的汗水滋潤著每一棵莊稼。好多農民會尋找我父親的摩托車，就像我放學尋找摩托車一樣。有時候他們會在摩托車旁久久等候，因為他們知道，找到了摩托車，就找到了我的父親。

后來我去外地上高中，父親不用每天晚上騎著摩托車去學校門口接我了。周末的時間，我給媽媽打電話，有時候突然聽到熟悉的摩托車聲音，我就知道一定是我爸爸回來了。我會順口說：“老爸回來了。”每次我放假回家，父親會騎著摩托去車站接我。第二天又送我去車站，那時候摩托車后備箱里裝的是我媽媽給我準備的美食，上次是油炸菌子，這次是腌菜炒豆豉……

十多年來，父親騎著他的彎梁摩托車，奔走在家鄉(xiāng)土地上。很多時候，父親工作結束回到家中，自己身上和摩托車上都沾滿泥土。第二天父親會很認真擦洗摩托車，摩托車脫去泥土后又呈現(xiàn)出溫暖的光澤。父親的摩托車輪胎換過好幾條，零部件也修過好多次，但是父親行進的方向始終沒有改變。這輛摩托車的燈十分亮，無數(shù)個漆黑的夜晚，它都照亮我的父親，也照亮了我，讓我們不會迷失自我，永遠能找到前進的方向。周圍的許多親戚朋友都買車了，平時每天騎摩托車往返于東村西寨的父親卻遲遲沒有想法。有許多人拿父親開玩笑，“這都什么年代了，農民工都團購買車了，國家干部還騎輛彎梁摩托車。你難道這么早就要存錢給兒子娶媳婦??？”父親只是幽默地笑笑，拍著摩托車的皮座椅說：“我這彎梁摩托車好啊，去哪都方便，柏油路去得，水泥路去得，石土路也去得，沒有路也去得。不挑路，好使?！蔽倚睦锖芮宄?，父親不買車，是為了攢錢供我上學。

如今，我在離家二千多公里外的天津上學。高鐵、地鐵、新能源車、滴滴打車……出行越來越方便快捷，唯獨像父親那樣的彎梁摩托車難得一見。偶爾遇到，是那些騎著彎梁摩托車送外賣的外賣小哥。還沒等我多看一眼，便“嗖——”從身邊疾馳而過。每當遇到這些騎著彎梁摩托車的外賣小哥，我便會想到我的父親，他是否騎著彎梁摩托車疾馳在路上。

前不久放假回家實習，我無意間翻看了父親放在家里桌上的一份文件?？赐瓴胖赣H被派到全縣唯一的一個深度貧困村駐村任第一書記兼工作隊長。父親身上的擔子和責任更重了，摩托車的任務也更重了。周一清晨，我剛起床時，父親已經在擦洗摩托車了。父親騎著光亮的彎梁摩托車和我一起出門，這一天，是我實習的第一天，也是父親去駐村的第一天。當我到實習的工地時，看到門外停著一排彎梁摩托車。這時，我又想到了我的父親，他正騎著彎梁摩托車去開辟新的道路。他始終像一名戰(zhàn)士一樣，義無反顧地駕駛戰(zhàn)車前往新的戰(zhàn)場。這輛彎梁摩托車和父親一樣，經得住考驗。無論是前方什么路況，父親總是能夠騎著這輛摩托車，看到沿途獨特的風景，到達要去的地方，完成他要完成的使命。父親騎著這輛彎梁摩托車，做了許多實事，獲得了許多榮譽。

父親騎著彎梁摩托車一天天衰老，我坐著父親的彎梁摩托車一天天長大。現(xiàn)在，彎梁摩托車舊了，卻依然發(fā)出溫暖的光澤。父親依舊騎著它，一直在前行的路上。我現(xiàn)在生活在車水馬龍的一線城市。每當彎梁摩托車從我身邊急馳而過。我會情不自禁地想起父親騎著彎梁摩托車載著我，疾馳在我的成長之路上?？傆幸环N力量，讓我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