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學 新媒體研究院,北京 100871)
少小離鄉(xiāng)老大回,鄉(xiāng)音難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1](P1147)
唐代詩人賀知章(659—744)的這首《回鄉(xiāng)偶書(二首其一)》(以下簡稱《回鄉(xiāng)偶書》)(1)賀知章《回鄉(xiāng)偶書》有兩首詩,另一首為“離別家鄉(xiāng)歲月多,近來人事半消磨。惟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在絕大多數(shù)詩選中,首句為“少小離鄉(xiāng)老大回”的這一首排在前面,首句為“離別家鄉(xiāng)歲月多”的這一首排在后面,所以一般稱前者為“其一”,后者為“其二”。但也有反著排的,比如《吟窗雜錄》《類說》《古今事文類聚》《唐音統(tǒng)簽》等。膾炙人口,被世人廣為傳誦。但詩中“衰”字的音義卻一直存在爭議。有人認為應該讀作“shuāi”,有人認為應該讀作“cuī”,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因為此字的讀音,甚至發(fā)生了教科書“打架”的事情:2013年,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小學二年級上學期《語文》選用了這首七絕,為“衰”注音為“shuāi”;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小學二年級上學期《語文》也選用了此詩,并注“衰”字音為“shuāi”。同一年,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小學二年級上學期《語文》同樣選用了《回鄉(xiāng)偶書》,但“衰”的注音卻是“cuī”。一時間,輿論嘩然。家長紛紛質(zhì)疑,專家出來解釋,但爭議依然存在,各種出版物中的“衰”還是沒有統(tǒng)一。
那么,“鬢毛衰”中的“衰”到底應該怎么讀呢?
古漢語中“衰”是個多音多義字。在古代的韻書或字書中,“衰”的反切五花八門?,F(xiàn)代音韻學對中古音的研究成果中,高本漢、王力等大多數(shù)古音系統(tǒng)對“衰”的擬音都為suɑ(2)可查詢復旦大學東亞語言數(shù)據(jù)中心[DB/OL]:http://ccdc.fudan.edu.cn/bases/index.jsp。。在現(xiàn)代漢語辭書中,“衰”的擬音達6種之多:(一)shuāi(所追切,脂韻,可并入支韻):意為事物發(fā)展轉(zhuǎn)向微弱,比如盛衰、興衰、衰微、衰老、衰敗等等[2](P1206)。(二)cuī(楚危切,灰韻或支韻):依照一定的標準遞減,比如衰變、衰序、衰分、衰少等等;另有“喪衣”之義[2](P1206)。(三)suō(蘇禾切,歌韻):意為用草做成的雨具,后來通常寫作“蓑”[2](P1206)。(四)suī(雙隹切,支韻):小也,減也,殺也;弱也,耗也[3](P1087)。(五)chuāi(初危切,支韻):差也,與差通[4](P602)。(六)chā(反切不明,歌韻):等差之差[5](P562)。顯然,后4種讀音與“鬢毛衰”相去甚遠,可以排除?!痘剜l(xiāng)偶書》中“衰”的讀音,只能在前兩個讀音之間選擇。
《回鄉(xiāng)偶書》是七絕,首句入韻是正例,不入韻為變例,第二、四句必須押韻。“衰”如果讀作shuāi,字義與詩意非常吻合,但與第一句的韻腳字“回(huái)”(3)中古音中的“回”當做此讀。王力《音韻學初步》第30頁(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羅常培《漢語音韻學導論》第133頁(中華書局1956年版)均有注音。亦可查詢復旦大學東亞語言數(shù)據(jù)中心。和第四句的韻腳字“來(lái)”不押韻。因為依照《廣韻》等主流韻書,“回(huái)”和“來(lái)”為灰(咍)韻,而“衰(shuāi)”為支(脂)韻。 如果“衰”讀作cuī,此音有灰韻之說,但字義又與詩意不太吻合。問題還在于:“衰(cuī)”到底屬灰韻還是支韻,本身就是問題。筆者查閱了四部標注了現(xiàn)代漢語拼音的辭書:《辭源》[6](P2811)《王力古漢語字典》[2](P1206)《故訓匯纂》[7](P2054)和《字源》[8](P738),前三典都說讀作cuī的“衰”為支韻,只有《字源》說是灰韻。追根溯源,《廣韻》灰韻中原本就沒有“衰”字(有“蓑”和“缞”),后來的《集韻》才把“衰”添加到灰韻中,但字的釋義為“喪衣”,通“缞”,這顯然不符合《回鄉(xiāng)偶書》的詩意。
郎瑛(1487—1566)《七修類稿》云:“‘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不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君從何處來?’此賀知章詩也。注曰:‘衰’字出四支韻。殊不知此詩乃用古韻,‘來’字有讀為‘厘’字者,若《楚辭·山鬼篇》:‘知路險難兮獨后來(音厘)’,‘回’字與‘?!疄椤瑓f(xié),皆四支韻之詩也。注者不知,反以為灰字韻者,差用‘衰’字。且吳才老《韻補》辯明,十灰古通于四支,可知矣。”[9](P294)在郎看來,《回鄉(xiāng)偶書》就是一首支韻詩,不僅“衰”入四支,而且“回”和“來”也屬支韻。但與郎瑛同時代的謝榛(1495—1575)并不同意上述解讀。謝在《四溟詩話》中說:“凡字有兩音,各見一韻……四支‘衰’,減也;十灰‘衰’,音‘崔’,殺也?!蹲髠鳌罚骸杂械人ァ髟娨藫耥崒徱?,勿以為末節(jié)而不詳考。賀知章《回鄉(xiāng)偶書》云:‘少小離鄉(xiāng)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此灰韻‘衰’字,以為支韻‘衰’字,誤矣?!盵10](P48)郎、謝之后,焦竑(1540—1620)《筆乘》則干脆認為“‘衰’字出支韻”,并稱“皆趁筆之誤”[11](P158)。胡應麟(1551—1602)《詩藪》也直言“‘衰’字出韻?!盵12](P25)。吳昌祺(清初人,生卒年不詳)《刪訂唐詩解》在“衰”字下注曰:“衰字失韻,疑當作摧?!盵13](P4)這意味著至少400年前,“鬢毛衰”中“衰”字的音和韻就已經(jīng)引起了爭議,而且眾多大家參與其中。
與謝榛的“審音”不同,沈德潛(1673—1769)則是“辨義”。沈在《唐詩別裁》中說:“原本鬢毛衰。衰入四支,音司。十灰中衰音缞,恐是摧字之誤,因改之?!盵14](P115)在讀音上,沈德潛和謝榛都認為應該讀作cuī(崔與缞同音);但對義的理解卻不一樣。謝認為“衰”的意思是“殺也”,取“等衰”之義;而沈稱“十灰中衰音缞”,顯然也是認為灰韻中“衰”的意思為“喪衣”,也正因為此義不通,所以他按照吳昌祺的疑議,把“衰”改成了“摧”。
朱大可(1898—1978)在《新注唐詩三百首》中注解:“這首詩是灰韻,‘衰’字應當讀‘催’。但是這樣的讀法,只能作缞服的缞字解釋,不能作為衰落解。清沈德潛《唐詩別裁》中改為‘摧’字,又坊本作‘催’,似皆可從?!盵15](P150)但遍考古籍,清代以前的版本中的《回鄉(xiāng)偶書》均無“摧”或“催”字。對此,筆者專門寫過一篇題為《賀知章〈回鄉(xiāng)偶書〉中的“衰”“摧”“催”之辨》的論文,發(fā)表于《河南工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1期,此處從略。
畢志揚(生卒年不詳)《唐詩韻釋》中的《回鄉(xiāng)偶書》為“鬢毛衰”,全詩注為“十灰韻”[16](P225)。邱燮友《新譯唐詩三百首》稱“詩用上平聲十灰韻,韻腳是:回、衰、來?!薄八ィc缞通,斑白也。一作‘摧’。”[17](P353)可是,十灰韻中明明沒有“衰”字,而“缞”的意思是喪衣,又不是斑白,如何能通“衰”?
現(xiàn)代的《王力古漢語字典》中則出現(xiàn)了判斷上的紊亂,“衰”讀作cuī的時候是支韻,但這一義項下面卻舉了《回鄉(xiāng)偶書》的例子,并稱“此詩‘衰’與‘回’‘來’押韻,用灰(咍)韻,集韻灰韻‘衰’字倉回切,當讀cuī?!盵2](P1206)剛說“衰(cuī)”為支韻,又舉它為灰韻的例子,這不是自相矛盾嗎?顯然,王力(1900—1986)先生也捋不清了,只好把兩種完全相反的說法客觀呈現(xiàn),讓讀者無所適從。
李長路(1904—1997)編寫的《全唐絕句選釋》注釋:“此詩詩韻:①讀回,催(衰),雷(來),就是古讀;②讀回,衰,來,就是今讀;③讀徊(回),衰,來,就是葉讀。朗誦時三種讀法都行。首句今讀也行?!盵18](P121)李先生來了個模棱“三”可。今讀和葉讀就不說了,單說古讀,“來”能讀作“雷”嗎?查詢結(jié)果顯示,“雷”的中古音為“l(fā)uai”,“來”的中古音為“l(fā)ai”(與今音相同)。也就是說,在中古音中,“雷”可以讀作“來”(高度近似),但“來”不能讀作“雷”。退一步講,即使“來”可以讀作“雷”,“雷”的韻母為“ei”,“回”和“催”的韻母為“ui”,也不押韻。
唐作藩在《“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的“衰”字讀音》一文中認為,“衰”應讀作崔(cuī)。關(guān)于“衰(cuī)”與“回”和“來”不押韻的問題,他解釋說,這是語音演變的結(jié)果,“在賀知章所處的唐代無疑是同韻相押的”[19](P173)。可是,“cuī”與“l(fā)ái”的聲母和韻母均不同,相差實在太大。盛唐距今不過1200多年的時間,說“衰(cuī)”和“來(lái)”曾經(jīng)同韻相押實在難以想象,而且還有很多其他“衰”字入韻的近體詩無法解釋。唐作藩還說,“灰韻合口字,今普通話沒有讀-uai韻母的,況且灰韻屬蟹攝一等韻,無知、照系聲母,因而不可能有演變?yōu)榫砩嗦暷傅淖帧!笨墒牵谒麉⑴c編寫和增訂的《古漢語常用字字典》中,“衰”字的正音就是shuāi[20](P357)。這個讀音不就是卷舌聲母且韻母為-uai嗎?
戴軍平在《“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中“衰”字辨》中也認為“鬢毛衰”的“衰”應讀作崔(cuī)。他稱,凡是表示“減少”“減退”“遞減”之義的都應該讀崔(cuī),表示“衰老”“衰落”“衰微”之義都應該讀摔(shuāi)。而“鬢毛衰”的意思就是耳邊的頭發(fā)減少、稀疏,所以應該讀作崔(cuī)。他甚至認為,“衰白”“衰鬢”等詞語中的“衰”字都應該讀作崔(cuī)[21]。這種說法不符合常識性認知,更是難以服人。
有人從賀知章出生地方言的角度進行研究,比如金文明[22]和陳勤寧[23]。他們認為“衰”不讀崔(cuī),應該讀成摔(shuāi)。因為賀知章是唐代越州永興(今浙江蕭山) 人(4)關(guān)于賀知章的家鄉(xiāng)在何地,史上有不同說法。《舊唐書》卷190說他是“會稽永興人(今屬浙江紹興)”,《新唐書》卷196說他是“越州永興人(今屬浙江杭州)”。另因賀自稱“四明狂客”,所以又有“四明人(今屬浙江寧波)”之說。,其家鄉(xiāng)在吳方言區(qū),吳語中“回”“衰”“來”三字的韻母十分接近,讀來相當諧和。但這種觀點很難成立,因為盛唐近體詩對用韻的要求非常嚴格,賀知章用方言入韻的可能性不大。
也有人認為,“衰”讀作shuāi也押韻。比如王模提出,“衰(shuāi)屬于脂韻,和灰韻通押?!盵24]但通押僅限于鄰韻之間,比如支韻和微韻可以通押,佳韻和灰韻可以通押,而支(脂)韻與灰(咍)韻相隔太遠。即使是在韻部極寬的韻攝里,支(脂)韻和灰(咍)韻也分屬止攝和蟹攝兩大韻部。古韻中,支(脂)灰韻曾經(jīng)相通,但在用韻甚嚴的盛唐時代不會出現(xiàn)。
還有人認為,“衰”讀作崔(cuī),也能說得通。比如董艷霞推論,“衰”與“缞”“摧”等字互訓,而“摧”字也可引申為“疏落”[25]。問題還是在于:主流的觀點認為,“衰(cuī)”如果作“稀疏、疏落”解,屬于支韻,作“喪衣”解的時候才是灰韻?!八ァ贝_實是“缞”的本字,但加上絞絲旁之后,就有了特定的含義即“喪衣”,所以“缞”和“衰”之間不能畫等號。
引申,通韻,甚至舍棄韻書到方言中尋找答案,學者們?yōu)榱诉@個字及這首詩可謂絞盡腦汁,但一直未能得到令人滿意的結(jié)果。怎么辦?孫玉文認為,必須尋找其他途徑。他認為《回鄉(xiāng)偶書》中的“鬢毛衰”本為“鬢毛”,后人將“”改成了“衰”。,意為多須的樣子,今讀sāi,與“腮”同音,與此詩另兩句的“回”“來”押韻[26]。據(jù)考證,孔延之(1013—1074)《會稽掇英總集》中為“面毛腮”[27](P16),趙令畤(1064—1134)《侯鯖錄》中為“面毛”[28](P15),徐火勃(1563—1639)《徐氏筆精》中為“面皮”[29](P24)?!啊迸c“來”同屬咍韻,與灰韻的“回”合為灰咍韻。在孫玉文之前,周葦風曾經(jīng)指出過《會稽掇英總集》和《侯鯖錄》中的這兩處異文[30]。筆者另外發(fā)現(xiàn),洪邁(1123—1202)《萬首唐人絕句》中亦為“面毛腮”[31](P11),謝維新(南宋人,生卒年不詳)《古今合璧事類備要》中則為“鬢毛”[32](P5)。相比以前的各種解讀,這個觀點較有說服力,但仍存在諸多疑點:(一)孫玉文本人就在文中說,陳應行(生卒年不詳,南宋孝宗淳熙二年即公元1175年特科狀元)《吟窗雜錄》收錄的《回鄉(xiāng)偶書》中就是“衰”字[33](P709),孫也因此斷言宋代就有人將“”改成了“衰”,那么,究竟是誰改的?又怎么得到了普遍認同?沒有實證。古代讀書人都是從“對韻”發(fā)蒙,對音韻之學均爛熟于胸,如果“”被改成“衰”而且改出了韻,應該很容易就會被發(fā)現(xiàn),不太可能以訛傳訛。再者,敢改賀知章的詩,至少也是精通音韻之人,又怎么會犯這么低級的錯誤呢?(二)同樣是《侯鯖錄》,說法都不一樣。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單行本《侯鯖錄》中是“面毛”,而《類說》收錄的《侯鯖錄》中則為“鬢毛衰”[35](P263)。另外,祝穆(?—1255)《古今事文類聚》收錄的《回鄉(xiāng)偶書》也是“鬢毛衰”[35](P35)?!额愓f》《事文類聚》也都是宋人編著,這又是誰改的呢?(三)孫玉文也承認“”字非常生僻,《廣韻》都沒有收這個字,還說這可能就是“”被寫成“腮”的原因。然而,賀詩的風格就是通俗曉暢。他的《詠柳》《回鄉(xiāng)偶書(其二)》也都是婦孺能懂的大白話?!痘剜l(xiāng)偶書》夾雜一個異常生僻的字顯得不倫不類,不合常理。(四)“鬢毛”“面皮”或“面毛”這些詞組本身就有問題?!棒W毛”是指耳朵前面的頭發(fā),“”描寫的是耳朵下面和下巴上的胡子?!棒W毛”“面毛”都不是“須”,到底是想說“頭發(fā)”還是“胡子”?“眉毛胡子一把抓”,似有語病。況且“”只是描寫“多須的樣子”,并不等于衰老。元代詩人行端《擬寒山子詩》中“須白鬢毛衰”,就是“須”和“鬢毛”分開,而且分別用“白”和“衰”加以修飾。(五)徐火勃在詩后的注釋中說“今本俱作‘鬢毛衰’,非唐韻矣。近睹《侯鯖錄》,始知是‘面皮’?!惫P者查實,筆記體的《侯鯖錄》是專門用一個章節(jié)來說此事的,這一節(jié)的題目就叫《面皮》。但就在《面皮》后幾頁的另一章節(jié)《賀監(jiān)湖》中,徐火勃再次引用了《回鄉(xiāng)偶書》,而此處采用的仍是“鬢毛衰”[29](P28)。既然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錯誤,為什么還不改正呢?看來,在徐的心目中,“鬢毛衰”還是正本。而且,在唐宋詩詞中,“鬢毛衰”是一個常用的詞組,而“面毛”之類的詞卻見不到。全文檢索結(jié)果顯示:“鬢毛”“鬢毛腮”“面毛”“面毛腮”“面皮”“面皮腮”在《全唐詩》和《全宋詩》中均未出現(xiàn)過。因此,“”字一說,仍不足信。
“原本鬢毛衰。衰入四支,音司。十灰中衰音缞,恐是摧字之誤,因改正?!钡灿懻摗痘剜l(xiāng)偶書》的音韻問題,沈德潛的這段話都會被引用。但所有人的關(guān)注點都在“衰入四支”以及后面推理改換上,而中間的“音司”二字卻被忽略了。筆者讀過很多篇關(guān)于這個話題的論文,從來未見有人討論過這兩個字。深入挖掘“音司”,筆者發(fā)現(xiàn)這二字的背后大有文章!
關(guān)于“衰”的讀音,《廣韻》給出了3種:楚危切,所危切,倉回切。《集韻》也給出了3種:初危切,雙隹切,蘇禾切?!俄嵮a》加了1個所類切,《五音集韻》中還有所乖切。轉(zhuǎn)換成現(xiàn)代漢語拼音,擬音則有6個:shuāi,cuī,suō,suī,chuāi,chā。關(guān)于“司”的讀音,《康熙字典》一并列出了幾種:“《唐韻》《集韻》息茲切,《韻會》新茲切,《正韻》相咨切,并音思?!爆F(xiàn)代漢語拼音擬為sī。
對照一下,“衰”的6個讀音中有“司”這個音嗎?沒有!雖然今音和古音不能對應,可能是因為語音的演變,但不至于如此天差地別?!稄V韻》《集韻》誕生至今不過1000多年,沈德潛距今只有200多年,雖然政權(quán)幾經(jīng)更迭,韻書多次重修,但漢語音韻的重心一直在洛陽、長安及北京等中原地區(qū)(5)元代《中原新韻》即是以北京音為基礎(chǔ),故廣義的“中原”包括北京。,方音差異本來就不是太大。
反切是一種比較模糊的注音方法。那些切音現(xiàn)在應該怎么讀,很難準確把握。轉(zhuǎn)換成現(xiàn)代漢語拼音,只能是“擬音”,而且眾說紛紜。高本漢系統(tǒng)、王力系統(tǒng)、李方桂系統(tǒng)、周法高系統(tǒng)、董同龢系統(tǒng)等等,關(guān)于古音擬測就形成了好幾個體系,各系對古音的擬測多有不同。所以,一定程度上,古音就是一筆糊涂賬。也正因為如此,研究具體的音韻問題只能采取切韻與今音相結(jié)合的方式,不然討論就難以進行下去。按照現(xiàn)代漢語拼音來讀,大多數(shù)唐宋近體詩依然押韻,說明中古音與今音大抵差不多,畢竟官定的韻書一脈相承并且一直在深刻地影響著語音的演變。而上述“衰”與“司”的讀音實在是相去太遠,無論如何也對不上號。
在近體詩中,韻腳字都是成組出現(xiàn)的,絕句兩韻或三韻,律詩四韻或五韻,排律的韻腳字甚至多達幾十上百個,這些韻腳字都是押韻的,根據(jù)韻部所押之韻,韻腳字之間再相互比照,對于驗證或判斷韻字的讀音大有幫助。尤其是在韻律嚴格的近體詩中,這種“詩韻驗音法”更為靠譜。
那么,沈德潛的“音司”之說到底對不對呢?廣韻系主流韻書中,“衰”“司”“思”等字都在支(脂)韻中。在《集韻》的脂韻里,“衰”為雙隹切,排在“尸”紐和“師”紐的后面。因此,“衰”與“司”同音是完全可能的。好在現(xiàn)在的互聯(lián)網(wǎng)有了強大的數(shù)據(jù)庫和全文檢索功能。遍查《全唐詩》,筆者發(fā)現(xiàn),入韻的“衰”字讀作司(sī)確確實實是普遍現(xiàn)象。比如——
多病多愁心自知,行年未老發(fā)先衰。
隨梳落去何須惜,不落終須變作絲。[1](P4834)
(白居易《嘆發(fā)落》)
江草知寒柳半衰,行吟怨別獨遲遲。
何人講席投如意,唯有東林遠法師。[1](P3335)
(司空曙《送皋法師》)
這是兩首七絕,均為首句入韻。兩首詩中的“衰”都應該讀作司(sī),不然讀起來都不諧和。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
盧橘花開楓葉衰,出門何處望京師。
沅湘日夜東流去,不為愁人住少時。[1](P3110)
(戴叔倫《湘南即事》)
節(jié)去蜂愁蝶不知,曉庭還繞折殘枝。
自緣今日人心別,未必秋香一夜衰。[1](P7730)
(鄭谷《十日菊》)
天下方多事,逢君得話詩。
直應吾道在,未覺國風衰。
生計吟消日,人情醉過時。
雅篇三百首,留作后來師。[1](P7940)
(杜荀鶴《維揚逢詩友張喬》)
眾芳春競發(fā),寒菊露偏滋。
受氣何曾異,開花獨自遲。
晚成猶有分,欲采未過時。
勿棄東籬下,看隨秋草衰。[1](P2012-2013)
(劉灣《即席賦露中菊》)
鄠郊陪野步,早歲偶因詩。
自后吟新句,長愁減舊知。
靜燈微落燼,寒硯旋生澌。
夜夜冥搜苦,那能鬢不衰。[1](P7713)
(鄭谷《寄膳部李郎中昌符》)
黃河岸柳衰,城下度流澌。
年長從公懶,天寒入府遲。
家山望幾遍,魏闕赴何時。
懷古心誰識,應多謁舜祠。[1](P6437)
(馬戴《冬日寄洛中楊少尹》)
不見江頭三四日,橋邊楊柳老金絲。
岸南岸北往來渡,帶雨帶煙深淺枝。
何處故鄉(xiāng)牽夢想,兩回他國見榮衰。
汀洲草色亦如此,愁殺遠人人不知。[1](P9997)
(崔櫓《臨川見新柳》)
上列這些近體詩中,與“衰”相押的韻腳字有“師”“時”“知”“枝”“事”“詩”“日”“滋”“遲”“澌”“識”“祠”等。這么多的同韻字至今仍然押韻,“衰”的讀音孤雁出群的概率極小。
《全唐詩》共收錄了48900多首詩。通過全文檢索,筆者從中找到了172首“衰”字入韻的近體詩,其中約有120首詩中的“衰”字明顯應該讀作司(sī),另外約50首大多是排律,篇幅較長,韻字雜亂,詩中入韻的“衰”字可能是讀作司(sī),也可能讀作崔(cuī)或雖(suī)。當然,這只是筆者個人的判斷,換作別人可能會有不同,但差別不會很大??梢钥隙ǖ氖牵@172首近體詩全部都是支(脂)韻,但是沒有一個“衰”字可能讀作摔(shuāi)。也就是說,唐代近體詩中入韻的“衰”字,基本如沈德潛所說“衰入四支,音司”,只是并非全部而已。
主流的觀點認為“衰(shuāi)”字屬支(脂)韻,但《全唐詩》的近體詩中竟然沒有一個入支韻的“衰”字讀作摔(shuāi)。入韻的“衰”字有七成以上讀作司(sī),“衰”的多種反切及現(xiàn)代擬音中卻沒有這個讀音。主流觀點還認為,《回鄉(xiāng)偶書》中的“衰”是灰韻,應讀作崔(cuī),但《全唐詩》之律絕中入韻且讀作崔(cuī)的“衰”字,除《回鄉(xiāng)偶書》之外,沒有一個出現(xiàn)在灰韻中!也就是說,以前關(guān)于“衰”的主流認知與唐代近體詩的實際應用完全不符!
難怪,眾多學者在說“衰”若讀摔(shuāi)應在支韻的時候,從來沒有人舉出一首用例;難怪,眾多學者在說灰韻之“衰”應讀崔(cuī)的時候,也從來沒有人舉出一首用例。原來,唐詩中根本就不存在這樣的近體詩!既然如此,憑什么認定《回鄉(xiāng)偶書》的“衰”應讀作崔(cuī)呢?又憑什么認為賀詩之“衰”若讀作摔(shuāi)就不合韻呢?
大數(shù)據(jù)顛覆了關(guān)于唐代近體詩中“衰”字音韻的主流認知!這一發(fā)現(xiàn)讓筆者大跌眼鏡,不由得繼續(xù)探究下去。
唐代近體詩如此,宋之近體詩如何?《全宋詩》收錄詩歌27萬首,體量是《全唐詩》的5倍多,可謂浩如煙海!同樣是通過全文檢索,筆者從《全宋詩》中共搜到了405首“衰”字入韻的近體詩,其中約300首詩中的“衰”字明顯應該讀作司(sī),約90首詩中的“衰”字可能讀作司(sī)也可能讀作崔(cuī)或雖(suī),另有14首詩中的“衰”應該讀作摔(shuāi)。讀作司(sī)的詩太多,僅舉4例——
三百里湖新月時,放翁艇子出尋詩。
城頭蜃閣煙將合,波面虹橋柳未衰。
漁唱蒼茫連禹穴,寒潮蕭瑟過娥祠。
祖龍?zhí)撠撉笙梢?,身到蓬萊卻不知。[36](P25094)
(陸游《舟中作》)
歡樂欲與少年期,人生百年??噙t。
白頭富貴何所用,氣力但為憂勤衰。
愿為五陵輕薄兒,生在貞觀開元時。
斗雞走犬過一生,天地安危兩不知。[36](P6771)
(王安石《鳳凰山》)
水閣中宵動,寥寥起遠思。
秋風生折葦,星彩動寒池。
白社孤前約,青云少舊知。
苦吟空自嘆,風雅道由衰。[36](P1021)
(寇準《水閣夜望書懷》)
壬戌同登日,秋崖尚見之。
王家子敬字,謝氏惠連詩。
鄉(xiāng)校六龍渡,宗盟七桂枝。
殘碑麟筆絕,后死嘆吾衰。[36](P41775)
(方回《方去言府判挽詩二首(其二)》)
與唐詩一樣,宋詩中入韻讀作崔(cuī)的“衰”字也都是在支(脂)韻中,沒有一首出現(xiàn)在灰(咍)韻中:
檢校精神白向衰,羲和促轡過如飛。
白髭可是長無賴,換我紅顏不放歸。[36](P24151)
(姜特立《白髭》)
嶺海英游少,詩書旺氣衰。
先生今不起,后死竟安歸。
文曲星何暝,靈光賦又非。
儒宗真可憾,豈但哭吾私。[36](P43969)
(黎獻《挽趙秋曉四首(之二)》)
全文檢索《全宋詩》,最重要的發(fā)現(xiàn)是搜出了很多與《回鄉(xiāng)偶書》一樣“衰(shuāi)”字入了灰韻的近體詩,比如——
新秋病骨頓成衰,不度溪橋半月來。
無事閉門非左計,饒渠屐齒上青苔。[36](P25750)
(范成大《秋日》)
再歲春風把酒杯,今年更覺倍遲回。
海棠消息知渠負,楊柳風流笑我衰。
舟過重湖定安否,書來一紙勿悠哉。
是身老矣腰仍折,寧待田園歸未來。[36](P30728)
(趙蕃《留別邢大聲昆仲》)
此外,“衰”入灰韻且讀作摔(shuāi)的宋代近體詩還有12首,它們是:歐陽修《送章生東歸》[36](P3602)、李彌遜《春日書齋偶成五首(其四)》[36](P19319)和《復用前韻》[36](P19319)、張元干《題王巖起樂齋》[36](P19894)、鄭良嗣《瓊花》[36](P23716)、范成大《喜周妹自四明到》[36](P25970)、楊萬里《臥治齋盆池》[36](P26194)和《夜雨》[36](P26205)、葉適《贈聽聲歐陽承務》[36](P31248)、劉過《自述》[36](P31845)、徐璣《漳州別王仲言秘書》[36](P32859)、舒岳祥《正仲思歸作篆畦今夜月》[36](P40936)。
孫玉文在《解讀“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的“衰”》一文中提到了宋代詩人李之儀的《和兩翁軒》,這也是一首“衰”入灰韻的七律。但,集宋詩之大成的《全宋詩》并未收錄此詩——
何處又傳金椀出,幾人爭看玉山頹。
幽情不是風期舊,異境難從指顧開。
猿鶴已回塵外駕,煙云休造眼中衰。
未妨一老同巾履,香火終年謝劫灰。[26](卷二)
白鐘仁在《北宋李之儀詩詞用韻研究》中說,《和兩翁軒》中“衰”字跟蟹攝相押,取“衰亡,消失”之義[37](P277)??墒牵窋z只包括齊佳皆灰咍祭泰夬廢等韻,而支脂之微屬于止攝。孫玉文在《解讀“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的“衰”》中提到,據(jù)多位學者研究,韻攝之間也存在個別通押的情況,但這只是特例,不足為訓。
那么,怎么解釋《和兩翁軒》的用韻呢?有一種說法:詩中的“衰”,粵本作“哀”[38]?!鞍А币苍诨?咍)韻,與“頹”“開”和“灰”確實押韻了。但與《回鄉(xiāng)偶書》中“衰”被改成“摧”或“催”一樣,把《和兩翁軒》中的“衰”改為“哀”的依據(jù)明顯不足。
主流觀點一直認為,“衰”在灰韻中應讀作崔(cuī),這也正是“鬢毛衰”被改為“鬢毛摧”的主要理由。可是,除了《回鄉(xiāng)偶書》,唐宋近體詩中都沒有第二例,反而在宋代近體詩中發(fā)現(xiàn)了14首(加上《和兩翁軒》為15首)“衰”入灰韻讀作摔(shuāi)的實例。這又是對主流認知的顛覆!
“衰”有兩個異體字:一是“蓑”,一是“缞”。當“衰”作雨具解的時候,可以加上草字頭,因為“蓑衣”通常是用草做成的。“蓑”讀作梭(suō),歌韻。當“衰”作喪衣解的時候,可以加上絞絲旁或衣字旁,因為“缞”或“”通常是用粗麻布做成的。幾乎所有的字典都說,“缞”讀作崔(cuī),灰韻或支韻。在對“衰”進行全面檢索的過程中,筆者對“蓑”和“缞”也做了考察。
全文檢索顯示,《全唐詩》和《全宋詩》中都沒有作雨具解的“衰”字入韻的近體詩。但“蓑”字入韻的近體詩,《全唐詩》中有11首,《全宋詩》中有173首。唐、宋近體詩各舉一例——
春半平江雨,圓文破蜀羅。
聲眠篷底客,寒濕釣來蓑。
暗淡遮山遠,空濛著柳多。
此時懷舊恨,相望意如何。[1](P5978)
(杜牧《江上雨寄崔碣》)
采藥壺公處處過,笑看金狄手摩挲。
老人大父識君久,造物小兒如子何。
寒盡山中無歷日,雨斜江上一漁蓑。
神仙護短多官府,未厭人間醉踏歌。[36](P9353)
(蘇軾《贈梁道人》)
令人瞠目的是:屬于歌韻的“蓑”字,也有闖進灰韻和支韻的情況。這樣的宋代近體詩共有2首——
猗猗井上桐,花葉何蓑蓑。
下蔭百尺泉,上聳陵云材。
翠色洗朝露,清陰午當階。
幽蟬自嘒嘒,鳴鳥何喈喈。
日出花照耀,飛香動浮埃。
今朝一雨過,狼藉粘青苔。
斯桐乃誰樹,意若銘吾齋。[36](P3756)
(歐陽修《桐花》)
西郊金氣盛,庶物減華滋。
萚萚丹楓雨,茫茫白草蓑。
炎曦何怪淡,氣噎若委遲。
對此凄涼景,能無宋玉悲。[36](P39596)
(釋文珦《秋色》)
《桐花》是灰韻,《秋色》是支韻。歌韻獨用的“蓑”怎么摻和進去了?乍一看,很吃驚。細審詩意,不難發(fā)現(xiàn):這兩首詩中的“蓑”并沒有雨具之意,不應讀作梭(suō),自然也不該入歌韻。不難看出,《桐花》中的“蓑”應該讀作摔(shuāi),《秋色》中的“蓑”應該讀作司(sī),兩處都是“衰敗”的意思。在《五音集韻》的“十二灰”韻中,“蓑”字兩次出現(xiàn),一次釋為“草木葉垂狀”[39](P39),一次釋為“蓑,蓑葉下垂貌。本又音莎”[39](P41)。而在“十一皆”韻中,“蓑”則被釋為“所乖切,蓑,蓑草,木葉茂貌”[39](P35)。兩韻釋義,前后矛盾,“茂”字應為訛誤。但這里給出了一個“所乖切”,今之擬音應當為“shuāi”。而且,“蓑”都可以寫作“衰”。這兩首詩分別支持了筆者在上文提出的兩個觀點:(一)“衰”在支韻可以讀作司(sī);(二)“衰(shuāi)”可以入灰韻。
那么,“缞”呢?《全唐詩》中只搜到了一首“缞”字入韻的近體詩——
清曉上高臺,秋風今日來。
又添新節(jié)恨,猶抱故年哀。
淚豈揮能盡,泉終閉不開。
更傷春月過,私服示無缞。[1](P3745)
(令狐楚《立秋日悲懷》)
顯而易見,這首詩中的“缞”應該讀作摔(shuāi),義為“喪衣”。如果讀作崔(cuī),就很不諧和,美感全無。
隋末唐初有位詩僧叫王梵志(生卒年不詳,隋末唐初人),詩作通俗,多有流傳,但《全唐詩》沒有收錄他的詩。張錫厚(1937—2005)在《王梵志詩校輯》中整理匯編了他的336首詩作,其中有一首《家口總死盡》:“家口總死盡,吾死無親衰。急手賣資產(chǎn),與設(shè)逆修齋。托生得好處,身死雇人埋。錢財鄰保出,任你自相差?!睆堝a厚在詩后的校釋中說“衰,原作‘表’,不葉,據(jù)文義改。《唐韻·灰韻》:‘缞,倉回切,喪衣。亦作衰?!盵40](P3)此詩中的“衰(缞)”,顯然也應該讀作摔(shuāi)。
“缞”出現(xiàn)在了灰韻詩中,這符合主流的認知,但它并不像一般認為的那樣讀作崔(cuī)。與眾多入灰韻的“衰”一樣,它也是讀作摔(shuāi)。
《全宋詩》中有兩首“缞”字入韻的近體詩。這兩首排律都很長,均只截取一小部分——
吳壁評殘筆,隋碑讀漬苔。
清陰依玉樹,和氣樂春臺。
薄官俄成別,私門忽是災。
一朝捐采服,五載泣粗缞。
季路還從仕,任安獨見哀。
近畿須健令,劇邑試長才。[36](P6013)
(摘自司馬光《石昌言學士宰中牟日為詩見寄久未之答今冬罷》)
挾詐揮金斗,貪功襲墨缞。
戰(zhàn)場空爝火,京觀悉蒿萊。
險易曾何變,興亡只可哀。
隆平方恃德,襟帶自崔嵬。[36](P6013)
(司馬光《太行》)
“衰(缞)”作“喪衣”解的時候讀作崔(cuī),似乎早已成為定論,幾乎無人提出過異議。但這與唐宋詩人的創(chuàng)作實踐不符。
“蓑”可以入灰韻且讀作摔(shuāi),而且“缞”也可以讀作摔(shuāi),作為本字的“衰”在灰韻中讀摔(shuāi)不是順理成章嗎?
晚唐以降,近體詩的韻律規(guī)則逐漸放寬。雖然一方面,元、明、清代近體詩對于判斷韻字讀音的作用逐漸減弱;但另一方面,因為距離現(xiàn)代越來越近,元、明、清代的近體詩對于觀察字音的演變卻又更有價值。所以,筆者對元、明、清代近體詩中的“衰”“蓑”“缞”也進行了全文檢索并做了分析。
《元詩選》中共有24首“衰”字入韻的詩。其中16首明顯應該讀作司(sī),6首可能讀作司(sī)也可能讀作崔(cuī),這22首均屬支韻。另外2首則屬灰韻,它們是——
名利是何物,人心不自灰。
榮來終有辱,樂去可無哀。
富冢草還出,貧門花亦開。
耕桑枉辛苦,須白鬢毛衰。[41](卷94,P20)
(行端《擬寒山子詩六首(其三)》)
作客何時了,愁深只酒杯。
鬢毛隨日短,膽氣逐年衰。
兵革江邊阻,鄉(xiāng)關(guān)夢里回。
可憐今夜月,還照北山梅。[41](卷108,P33)
(許恕《作客》)
第一首詩中的“衰”明顯應該讀作摔(shuāi);第二首詩中的“衰”看似應該讀作崔(cuī),其實也應該讀作摔(shuāi),因為與“回”字一樣,中古音中“杯”“灰”“梅”的韻母均為ai。
《明詩綜》中只有7首“衰”字入韻的近體詩。其中5首明顯應該讀作司(sī),1首可能讀作司(sī)也可能讀作崔(cuī),這6首詩均為支韻。另一首則是支韻與灰韻混用,此為本次全面檢索所僅見。古韻中,支韻與灰韻相通,這首詩可以算是一次復古——
華月防高樹,列曜何參差。
流光射結(jié)綺,思婦慘中闈。
良人涉遠道,感嘆夜何其。
清聲發(fā)妙曲,宛轉(zhuǎn)有余哀。
妙曲固可聽,余哀知為誰。
春至桃李妍,歲暮華色衰。
居然獨處廊,顧影久徘徊。[42](卷11,P12)
(孫蕡《擬古(其二)》)
《清詩別裁集》中有2首“衰”字入韻的近體詩。正如本書編著者沈德潛所言,這2首清詩中的“衰”讀作司(sī)。
關(guān)于“蓑”和“缞”:《元詩選》中“蓑”字入韻的近體詩有29首,《明詩綜》中“蓑”字入韻的近體詩只有1首,《清詩別裁集》中“蓑”字入韻的近體詩有8首,均為歌韻。《元詩選》《明詩綜》《清詩別裁集》中都沒有“缞”字入韻的近體詩。
可以看出,元、明、清代近體詩中“衰”“蓑”“缞”入韻的情況與唐宋時期基本一致,但 “衰”字入灰韻且讀作摔(shuāi)的比例明顯增加。
仔細審視支韻和灰韻,會有一種強烈的感受,那就是“衰(shuāi)”在支韻中像是無依無靠的“孤兒”,但在灰韻中卻像是背井離鄉(xiāng)的“游子”。比如“哀(āi)”和“衰(shuāi)”,這兩個字簡直就像孿生兄弟一樣難分彼此。
《說文》:“哀,烏開切。從口,衣聲?!薄鞍А迸c“衣”有什么關(guān)系呢?《洪武正韻》:“哀,于開切。悲哀,從衣從口,悲傷之見于衣服也?!盵43](P18)原來,悲哀的程度可以從衣服上看出來。另據(jù)《故訓匯纂》:“哀,謂服之三年?!洞蟠鞫Y記·曾子大孝》:‘父母既歿,以哀祀之加之?!盵7](P351)父母歿后,穿三年孝服就是“哀”。
對照一下,“衰”與“哀”是不是血肉相連?自從漢代正字出現(xiàn)以來,這兩個字就只差一橫。再看“衰”的古文,中間的“口”并沒有一橫,說它是“哀”反而更像。而且,“衰”和“哀”有著相同的韻母,讀作“摔(shuāi)”的“衰”與“哀”不同韻,實在說不過去。前文所舉行端的《擬寒山子詩六首(其三)》,就是一首“衰(shuāi)”與“哀”同韻的詩。
在各種文獻或數(shù)據(jù)庫中,“衰”與“哀”經(jīng)?;楫愇模屓穗y分正誤。前文曾提到李之儀的《和兩翁軒》,這是一首灰韻詩。因為詩中的“衰”不合韻規(guī),所以有粵本作“哀”之說。“煙云休造眼中衰(哀)”,應該說兩個字都說得通。
再如前文提到的葉適《贈聽聲歐陽承務》:“無心立臧否,有術(shù)驗榮衰。舉世聲中動,浮生骨還來。彈輕知福地,欬小應靈臺。笑我老何及,是身唯死灰?!薄度卧姟吩凇八ァ弊窒旅婕佑行∽ⅲ骸霸靼?,據(jù)四庫本改?!盵36](P31248)這首詩中的“衰”與“榮”相對,顯然是“衰敗”之意,但卻明顯應該讀作“摔(shuāi)”。這說明四庫本(6)本文所謂“四庫本”均指清文淵閣四庫寫本。和《全宋詩》的編纂者都認為“衰(shuāi)”可以出現(xiàn)在灰韻中。
又如前文提到的王梵志《家口總死盡》中的“家口總死盡,吾死無親衰。”詩中的“衰”,原本為“表”。有注釋曰:“張改作‘衰’,郭校作‘哀’?!盵38]“吾死無親衰”的意思是“我死后沒有親人穿喪衣(披麻戴孝)”,“吾死無親哀”的意思是“我死后沒有親人哀悼”,都可以說是文從字順。如果依照韻書,“哀”比“衰”更適合,因為廣韻及平水韻的灰韻中沒有“衰(shuāi)”,《集韻》灰韻中雖然有“衰”,但義僅為“喪衣”,讀作崔(cuī)。張錫厚把“表”改作“衰”,說明他也認為該字在灰韻中可以讀作摔(shuāi)。連作“喪衣”解的“衰”都可以在灰韻中讀作摔(shuāi),作“衰敗”“衰老”“衰減”等解的“衰”讀作摔(shuāi)理所應當。
至于因“衰”“哀”酷似而導致的訛誤更多。顧況《聽角思歸》“夢后城頭曉角哀”中的“哀”,在李攀龍(1514—1570)《唐詩選》中為“衰”[44](P22)。再如宋無《姑蘇臺》“煙水翻令后世哀”,陸文圭《李君美夫婦挽詩二首(其一)》“如君獨要哀”,汪炎昶《哭直方兄二首(其一)》“歸來一餉哭聲哀”、《五月二十三日雷雹大作》“吟苦自生哀”等詩句中的“哀”,在百度漢語、《全宋詩》等數(shù)據(jù)庫文字中均訛為“衰”。同時,也有“衰”訛為“哀”的,比如楊萬里《和李天麟秋懷五絕句(其三)》“略容老子照衰顏”中的“衰”,百度漢語、《全宋詩》等數(shù)據(jù)庫文字均訛為“哀”。
在周德清(1277—1365)《中原音韻》的“齊微”韻中,“衰”字與“崔”“催”排在一起[45](P6),“皆來”韻中的“衰”夾在“哀”“?!薄伴_”“來”等字的中間[45](P12)。與“衰”字同紐的這些字,在切韻系中均為灰韻。趙蔭棠《中原音韻研究》,把“皆來”韻的“衰”注音為suai[46](P188)。
林林總總的文獻,方方面面的信息,都在顯示:灰韻中應該有“衰(shuāi)”。
從隋之《切韻》到唐之《唐韻》,再到宋之《廣韻》《集韻》《平水韻》,又到元之 《中原新韻》,明之《洪武正韻》,還有清之《佩文詩韻》,中國的韻書經(jīng)歷過很多次的增刪和修訂,而且每個時期都有多種版本并存,每次編修都會訂正前書的訛誤,每次訂正之后又會被后人訂正,而各種版本中的有意竄改和無意訛誤,更是在所難免。同一部《集韻》,流傳下來的有潭州、明州、金州三種宋刻本,而明州本又有毛晉汲古閣和錢曾述古堂兩種抄本,各種版本之間總是有所差別,其中的魯魚亥豕、脫字臆改都不足為奇,因之甚至產(chǎn)生了一些專門??表崟膶V?,比如《刊謬補缺切韻》《廣韻校勘記》《廣韻校勘記補釋》等等,不勝枚舉。
唐韻雖然早已失傳,但也不是無跡可尋。紀容舒(1685—1764)的《孫氏唐韻考》就對唐韻做了深入的考證,并與宋代面世的《廣韻》做了全面的比較。在這部著作中,某字《唐韻》作某,某字《廣韻》不載,某字《廣韻》失收,某字《廣韻》誤從某字,某字《廣韻》作某某切,十二文的某字《廣韻》載六脂,十五灰的某字《廣韻》收入五支……諸如此類的說法觸目皆是。從這些文字中可以看出,徐鉉(916—991)、陳彭年(961—1017)等人在修纂字書或韻書的時候,刪了很多的字,改了很多的音,還對很多字所在的韻部做了調(diào)整。比如六脂“規(guī)”字目下“案:‘規(guī)’字《廣韻》收入五支,居隨切??迹骸D’字,許規(guī)切;‘窺’字,去隓切。輾轉(zhuǎn)取音。此字宜在支韻。必《唐韻》兩部兼載,徐鉉注《說文》時只采其一音,陳彭年等重修《廣韻》又刪去居追一音并入支韻,故此字部分互異耳。凡《唐韻》《廣韻》互異者,皆可以此推之?!盵47](P17)那么,“規(guī)”字的這個遭遇會不會也發(fā)生在“衰”字身上呢?
毛奇齡(1623—1716)在《古今通韻》中說:“衰有等殺之義,讀所皆切,是正音。其又收支部,則以支灰相通故也。凡五方之音,無他區(qū)別,但遠近一同者便是元音。今人讀‘衰’皆同‘毸’,讀‘佳’皆同‘嘉’,而宋韻偏以‘衰’入支,以‘佳’合皆,竟刪去灰麻兩部,此不通之極!而過遵宋韻者,反謂衰無毸音、佳無嘉音,是偶見畫宮而反以為是人無家又烏可也。按:‘衰’‘挼’亦唐習用字,如賀知章《還鄉(xiāng)偶書》‘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笑問客從何處來’,劉夢得《楊栁枝詞》‘淺黃輕綠映樓臺,便被春風長請挼’,皆是也?!盵48](P34-35)不知毛奇齡的依據(jù)是什么,但本文的大數(shù)據(jù)分析可以為之提供有力的支撐。
原來,“衰(shuāi)”本來就在灰韻中,被宋韻從灰韻中刪除后強行歸入了支韻,于是造成了“衰”的音、韻、義的嚴重混亂。
或問:既然宋韻把“衰(shuāi)”從灰韻中刪除了,為什么宋代及以后的詩人還以“衰(shuāi)”字入灰韻呢?這可能是因為《廣韻》等新版的韻書面世后,《切韻》《唐韻》等韻書還在某些地方或某些人中使用,因為新韻書的普及需要一個過程;也有可能是有些詩人知道灰韻中原本就有“衰(shuāi)”字,而且認為這很合理,所以堅持使用。古代韻書的版本也是很雜亂的,不可能做到完全一律。
事實勝雄辯。實踐出真知。此前關(guān)于“鬢毛衰”的研究之所以不得要領(lǐng),緣于研究者們只是在韻書或字典中找答案,并未深入到詩人的具體創(chuàng)作中去,也沒有深入考證韻書的源流變遷。
綜上所述,“衰”在中古的音、韻、義應該是這樣分布的:
(1)在歌韻中,“衰”讀作梭(suō),可以寫作“蓑”,是一種雨具。這是“衰”的本音和本義。此音此義,至今依然,沒有爭議。
(2)在支韻中,“衰”主要有三音三義。讀作司(sī),意為事物發(fā)展轉(zhuǎn)向微弱,比如盛衰、興衰、衰微、衰老、衰敗等;讀作崔(cuī),意為依照一定的標準遞減,比如衰變、衰序、衰分、衰少等;讀作雖(suī),小也,減也,殺也;弱也,耗也。這三個讀音,在今音中均已不存?,F(xiàn)在的主流觀點認為,“衰”在支韻中意為事物發(fā)展轉(zhuǎn)向微弱的時候讀作“摔(shuāi)”,完全不符合實際。沈德潛的“音司”之說,得到了大數(shù)據(jù)的充分支持。
(3)在灰韻中,“衰”讀作摔(shuāi),意為衰敗、衰落、衰老、衰減、衰退等,與支韻中讀作司(sī)的意思相同,此為一義兩音并兩韻。此外,“衰”為 “喪衣”(可以寫作“缞”或“”)的時候,也應該讀作摔(shuāi)。認為灰韻中“衰”不能讀作摔(shuāi)也不能作“衰老”等義解是錯誤的,認為“缞”或“”在灰韻中讀作崔(cuī)也不符合事實。毛奇齡說,“所皆切(shuāi)”是“衰”的正音,這與現(xiàn)在的情況相合。
也就是說,賀知章的《回鄉(xiāng)偶書》合乎唐韻?!棒W毛衰”之所以成為問題源于韻書修改不當導致的音韻訛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