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 大 林
(北京大學(xué) 新媒體研究院,北京 100871)
提到唐詩《登鸛鵲樓》,人們想到的一般都是朱斌(非王之渙)[1]的“白日依山盡,黃河徹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重樓?!逼鋵?,題為《登鸛鵲樓》的唐詩有很多,僅《全唐詩》收錄的就有6首。除朱斌這首外,暢諸(當(dāng))、吳融、崔湋各有1首《登鸛鵲樓》,還有李益的《同崔邠登鸛鵲樓》、殷堯藩的《和趙相公登鸛鵲樓》。這幾首《登鸛鵲樓》,也都遣詞精妙、意境高遠(yuǎn),尤其是暢詩《登鸛鵲樓》,備受大家稱道,詩曰:迥臨飛鳥上,高謝世塵間。天勢圍平野,河流入斷山。
該詩在問世300年左右的時間里,一直寂寂無聞。流傳至今的10種唐人輯編的唐詩選集都沒有這首詩,甚至沒有作者的影子。已知最早收入這首詩的詩選是宋初李昉(925-996)等人編纂的《文苑英華》,但也淹沒在浩繁的卷帙之中。幸運的是,大文學(xué)家司馬光(1019—1086)注意到了它。司馬光在《溫公詩話》中說:“唐之中葉,文章特盛,其姓名湮沒不傳于世者甚眾。如河中府鸛雀樓,有王之美(1)原文如此,“王之美”應(yīng)為“王之奐(渙)”之訛。、暢諸二詩。暢詩曰‘迥臨飛鳥上,高謝世人間。天勢圍平野,河流入斷山?!踉娫弧兹找郎奖M,黃河徹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苏?,皆當(dāng)時賢士所不數(shù),如后人擅詩名者,豈能及之哉!”[2]4在這段筆記中,暢詩還排在“白日依山盡”的前面。此后,沈括(1031—1095)《夢溪筆談》、洪邁(1123—1202)《容齋隨筆》等名家巨著先后轉(zhuǎn)引了《溫公詩話》這段話,暢氏《登鸛鵲樓》才逐漸引來了較多的關(guān)注和肯定。沈德潛(1673—1769)《唐詩別裁》在此詩后面稱贊說“不減王之渙詩”[3]255。
《文苑英華》明刻本(左)和四庫本(右)中的本詩
本次考證,筆者共檢索到了載有本詩的25種古籍文獻(xiàn)、30個版本,詳情見附表。出自附表的引文,不再注明出處。
詩體之爭,源于敦煌。幾十年前,歐洲幾家博物館收藏的敦煌殘卷被編號整理并傳回中國,其中“伯3619”號卷子上有一首署名“暢諸”、題為《登觀鵲樓》的詩,全文是:“城樓多峻極,列酌恣登攀。迥林飛鳥上,高榭代人間。天勢圍□野,河流入斷山。今年菊花事,并是送君還?!敝虚g的四句與后世流傳的暢氏《登鸛鵲樓》一樣,前后則各多出兩句。一般認(rèn)為,敦煌殘卷是唐人傳抄學(xué)習(xí)唐詩的遺存,卷中的錯字很多,抄者的水平不高,前后各兩句不可能是抄寫時加上的,也沒有添句的理由。所以,這應(yīng)該是暢氏《登鸛鵲樓》的元本。后來流行的五絕(四句)版,可能是從五律(八句)中截取的。“絕句”又稱“截句”,這可算是經(jīng)典之例。
敦煌伯3619號卷子(局部)
那么,為什么要“截”,又是誰“截”的呢?筆者推測,這可能就肇始于《溫公詩話》,因為這是目前已知最早“截句”的出處,而且此前沒有收錄此詩的詩選行世。論家話詩,通常只是截取詩中的一部分,尤其是評論字?jǐn)?shù)較多的詩。在詩話中,這很常見?!兜躯X鵲樓》的五律版比較長,而且前后四句平淡無奇,第二句甚至不知所云,所以司馬就只摘引了中間最精彩的頷聯(lián)和頸聯(lián)。后來,沈括、洪邁等人又一再轉(zhuǎn)引,于是,后人就以為這樣的五絕就是全詩了。
或許有人要問:《文苑英華》不是早于《溫公詩話》嗎?其實不然?!段脑酚⑷A》的初編完成于雍熙三年(986),但由于錯誤太多,當(dāng)時并未刊行。其間幾次修改,可能到南宋才真正面世。
在眾多的詩話、筆記或史志中,這首詩大都沒有題目,《溫公詩話》《夢溪筆談》等均如此。話詩意在引句,自在情理之中。與“白日依山盡”版《登鸛鵲樓》一樣,暢版此詩之題多為《登鸛鵲樓》,但也有叫《登樓》的,比如楊士弘(元人,生卒年不詳)的《唐音》,還有稱為《蒲州詩》的,比如潘自牧(宋人,生卒年不詳)的《記纂淵?!泛涂滴鯕J定的《御定淵鑒類函》。之所以名以“蒲州”,顯然因為鸛鵲樓是蒲州的城樓。李賢(1409—1467)《明一統(tǒng)志》“平陽府”載:“鸛鵲樓,在蒲州城上。”[4]18至于詩題中的“鵲”與“雀”之異,應(yīng)該取前者,對此,筆者有專文辨析,這里不再贅述[1]。
值得一提的是,敦煌寫本中的詩題《登觀雀樓》。黃永武先生在《敦煌伯三六一九號卷子中41首唐詩的價值》一文中說“文苑英華卷三一二刻有張當(dāng)詩《登觀雀樓》四句,‘觀’字誤書,與敦煌本同?!盵5]225黃先生沒有注明文獻(xiàn)出處。在明刊本《文苑英華》中,詩題確為《登觀雀樓》;但在四庫本《文苑英華》中,詩題卻為《登鸛雀樓》?!坝^”的繁體字“觀”與“鸛”形似,一般認(rèn)為這是“魯魚豕亥”之類的訛誤。四庫本改“觀”為“鸛”,應(yīng)該就是這么認(rèn)為的。但筆者以為,“觀雀樓”也說得通。鳥雀都在天上飛,高樓最適合觀鳥。而且詩中的“迥林(臨)飛鳥上”描寫的就是在高樓上觀鳥的景象。崔湋《登鸛鵲樓》中的“去遠(yuǎn)千帆小,來遲獨鳥迷”和吳融《登鸛雀樓》中的“鳥在林梢腳底看”,也都是拿鳥和樓說事兒。所以,原題就是“登觀雀樓”的可能性也不能排除?!度圃娧a編》雖然在注釋中稱“《全唐詩》題作《登鸛雀樓》,較佳”,但保留了敦煌寫本的原題《登觀雀樓》[6]35,這是比較客觀和穩(wěn)妥的。
《御定淵鑒類函》卷336(左)和卷347(右)中的本詩
“高□□□間”是最亂的一句,因為連續(xù)3個字存在異文,組合之后更是有“高榭代人間”“高謝世人間”“高出世塵間”“高出塵世間”“高出世人間”“高出人世間”等6種說法。其中,“高出世塵間”的版本最多,亦為當(dāng)今通行,“高榭代人間”僅見于敦煌殘卷,“高出人世間”見于高棅(1350—1423)《唐詩品匯》和康熙《御定佩文齋詠物詩選》。“高出世塵間”和“高出世人間”都很容易理解,“世塵”較雅,“世人”稍俗?!案咧x世人間”中的“謝”字應(yīng)該與“謝絕”“謝世”之“謝”義近,“高謝”可理解為“遠(yuǎn)離”,也就是“高出”之意?!秹粝P談》在轉(zhuǎn)引《溫公詩話》那段筆記時,把“高謝世人間”改成了“高出世塵間”,不知是否有據(jù)。筆者目力所及,這也是“高出世塵間”最早的出處。是因為“高謝”不好理解嗎?客觀地說,確實有點兒“拗”。不過,最費思量的還是敦煌寫本中的“高榭代人間”。唐人諱“世”字,因為李世民?!笆馈迸c“代”義近,所以用“代”替“世”,李白“茍無濟代心,獨善亦何益”句中的“代”即應(yīng)為“世”,這是一般的理解。但即便是“高榭世人間”,黃永武先生仍然說“語氣不順”[5]225。黃瑞云在《暢諸<登鸛雀樓>詩》中認(rèn)為:“樓上不會再有‘高榭’,‘榭’字亦系‘謝’字之誤。”[8]直接就把“榭”字否了,這可能是最具普遍性的認(rèn)知。
《溫公詩話》(左)和《夢溪筆談》(右)中的本詩
“榭,建筑在臺上的房屋?!盵9]1444《現(xiàn)代漢語詞典》只有這一個解釋,但在古代漢語中,“榭”有好幾種涵義,而本義為“講武之所”。《字源》釋“榭”曰:“建在高臺上只有楹柱而無墻壁的房子,本為講軍習(xí)武之所,故以‘射’為名,后加‘木’旁而成‘榭’字?!秶Z·楚語上》:‘榭不過講軍實?!?《文選·左思<吳都賦>》劉逵注引‘榭’作‘射’)《左傳·成公十七年》:‘三郤將謀于榭?!蓬A(yù)注:‘榭,講武堂?!蠓褐附ㄔ诟吲_上的房子。”[10]542而鸛鵲樓原本就是戍樓,當(dāng)然有講軍習(xí)武的功能。李翰《河中鸛鵲樓集序》曰:“后周大冡宰宇文護(hù)軍,鎮(zhèn)河外之地,筑為層樓?!盵11]11《大明一統(tǒng)名勝志·山西省志勝》載:“鸛鵲樓,在州南城上,即城樓也。文人多所題詠……暢當(dāng)詩:逈臨飛鳥上,高出世塵間。天勢圍平野,河流入斷山。”[12]15也就是說,鸛鵲樓原本就是城樓,即帶有防衛(wèi)性質(zhì)的軍事設(shè)施,而不是像黃鶴樓、岳陽樓那樣的觀賞性園林建筑。這樣一來,“高榭代人間”也就容易理解了——登上這高高的城樓,就像是從人間到了天上一樣——“代”者,替也,引申為由此及彼、自地而天。此句與前句的“迥臨飛鳥上”自然銜接,順理成章。不過,“高榭代人間”存在一個問題,那就是與“迥臨飛鳥上”不對仗,而“高謝世塵間”與上句是對仗的。如果是五絕,第一、二句不要求對仗;如果是五律,第三、四句就必須對仗,即所謂“頷聯(lián)”。
“天勢□平野”,此句第一字,《成化山西志》中為“大”[13]71,其他各本均為“天”;第二字,元刻本《夢溪筆談》中為“執(zhí)”,四部叢刊明刊本、四庫本、民國萬有文庫本《夢溪筆談》均為“勢”,其他版本亦均為“勢”。這兩處都是典型的“魯魚”之訛,不為異文,未入附表。第三字,明刻本《文苑英華》和《御定淵鑒類函》中為“圖”,四庫本、明汪宗尼刻本《唐詩品匯》和《御定佩文齋詠物詩選》中為“回”(原文分別為“迴”“廻”和“廻”),明嘉靖刻本《唐詩品匯》、四庫本《文苑英華》等其他24個版本均為“圍”。《御定淵鑒類函》先后兩次引用本詩,兩處均為“圖”,一再訛誤,令人費解。“回”字說不通,應(yīng)該是錯字。第三句妙就妙在“圍”字上,該字既生動形象,又別具匠心,并與下句的“入”字形成對比,一靜一動,一立一破。第四字,敦煌寫本中的這個字被墨漬覆蓋,無法辨認(rèn),其他各本均為“平”。
關(guān)于這首《登鸛鵲樓》的作者,有兩個名字首先應(yīng)該排除,那就是張當(dāng)和張珰。張當(dāng)僅見于四庫本《文苑英華》,張珰只出現(xiàn)在四庫本《御定涵鑒類函》。應(yīng)為訛誤,略過不談。
縱觀本次檢索到的30個版本,分水嶺在宋代。早期的版本多為暢諸,比如敦煌寫本、《溫公詩話》《夢溪筆談》等。后來暢當(dāng)逐漸取代了暢諸,江少虞(1131前后在世)《事實類苑》、彭乘(1086年前后在世)《墨客揮犀》等之后,直到清代的《全唐詩》《唐詩別裁》,再到現(xiàn)代的各種版本基本上都是暢當(dāng)了。詳細(xì)情況,請閱附表。
那么,為什么會這樣的變化呢?具體原因未知,可能永遠(yuǎn)也查不清了。但細(xì)思之,無外乎這些方面:其一,暢當(dāng)是河?xùn)|人,唐屬河中府,也就是說鸛鵲樓就在他的家鄉(xiāng),這可能造成了誤解,認(rèn)為《登鸛鵲樓》必為暢當(dāng)所作。其實,“熟悉的地方?jīng)]有風(fēng)景”。描寫地方名勝的經(jīng)典詩篇反而多為他鄉(xiāng)人所作,比如崔顥的《黃鶴樓》、杜甫的《岳陽樓》。其二,暢當(dāng)?shù)脑娒葧持T更大,很多人只知暢當(dāng)而不知暢諸,所以看到暢諸就以為是暢當(dāng)之誤。其三,一些詩家知之不多卻又自以為是,不作詳考就草率竄改;有人甚至認(rèn)為,暢當(dāng)比暢諸水平高,暢諸寫不出《登鸛鵲樓》這樣的好詩。
說有些詩家“知之不多又自以為是”不是信口開河,而是有根有據(jù)。比如潘德輿(1785—1839)《養(yǎng)一齋詩話》有一段筆記:“《容齋隨筆》引《溫公詩話》云:‘唐之中葉,文章特盛,其姓名湮沒不傳于世者甚眾。如河中府鸛雀樓,有王之奐、暢諸二詩,二人皆當(dāng)時所不數(shù),而后人擅詩名者,豈能及之哉!’按:‘奐’字必系‘渙’字之訛,‘諸’字必系‘當(dāng)’字之訛。王之渙與王昌齡、高適齊名,暢當(dāng)與韋蘇州屢有唱和,本屬勝流,故其《鸛雀樓》詩,卓絕時輩如此。歷考他本,皆無作王之奐、暢諸者,溫公所見,不知何據(jù)。容齋未加訂正,亦不可曉?!盵14]5殊不知,“奐”是“渙”的本字,《唐才子傳》中的個人傳記即為“王之奐”[15]1,四庫本《文苑英華》和《唐音》中均出現(xiàn)過“王之奐”,而《溫公詩話》《夢溪筆談》《漁隱叢話》《說郛》中《登鸛鵲樓》的作者均為暢諸。潘德輿顯然也不知道:雖然洪邁在《容齋隨筆》中引用了《溫公詩話》的暢諸之說[16]3,但在他編的《萬首唐人絕句》中卻又變成了暢當(dāng),這實在令人疑惑。潘自稱“歷考他本”,不知是怎么考的。暢諸被改成暢當(dāng),肯定不是潘德輿所為,因為早在宋代就有人改了,但當(dāng)初修改的人很可能就是像他這么想的。
30種古籍版本中,《登鸛鵲樓》的作者較早被歸于暢當(dāng)名下的版本是計有功的《唐詩紀(jì)事》和彭乘的《墨客揮犀》。計有功和彭乘的生卒年均不詳,但肯定都是宋人。
在《唐詩紀(jì)事》中,暢諸附在暢當(dāng)?shù)暮竺?。計有功在“暢?dāng)”詞條中介紹說,“當(dāng),河?xùn)|人,正元初為太常博士,后以果州刺史卒。與弟諸皆有詩名。”[17]7此段前一句出自歐陽修(1007-1072)等人編纂的《新唐書》,但不知“與弟諸皆有詩名”出自何處。筆者查到的文獻(xiàn)中,《唐詩紀(jì)事》中的“諸為當(dāng)?shù)堋敝f最早,而且后世的很多文獻(xiàn)都轉(zhuǎn)引了這一說法,比如《唐音統(tǒng)簽》《全唐詩》《全唐詩錄》。然而,這個說法難以成立。
唐人林寶(生卒年不詳)編撰的《元和姓纂》(812年成書)稱:“詩人暢諸,汝州人,許昌尉?!盵18]22汝州,唐屬河南府,治所在今河南臨汝。暢當(dāng),河?xùn)|人,唐屬河中府,治所在今山西永濟。二人籍貫相距很遠(yuǎn),兄弟之說難以成立。
那么,誰先誰后呢?暢諸和暢當(dāng)?shù)纳淠昃鶡o記載。據(jù)《唐才子傳》:“當(dāng),河?xùn)|人,大歷七年張式榜及第?!绷頁?jù)《登科記考》,暢諸是開元九年拔萃科進(jìn)士。大歷七年是公元772年,開元九年是公元721年,暢諸及第的時間比暢當(dāng)早了51年。不過,這并不足以證明暢諸比暢當(dāng)年紀(jì)大。如果暢諸及第時20歲,而暢當(dāng)及第時80歲,那么還是當(dāng)比諸大。雖然這種可能性不大,但也不能排除。好在,還有李翰可資參照。
《全唐文》中李翰《河中鸛鵲樓集序》
李翰《河中鸛鵲樓集序》曰:“前輩暢諸,題詩上層,名播前后,山川景象,備于一言?!盵19]10李翰稱暢諸為“前輩”,肯定是暢諸的年紀(jì)比李翰大,而且年齡相差不會小。那么,暢當(dāng)是李翰的“前輩”嗎?如果不是,那么《登鸛鵲樓》就非他所作。
《全唐詩》卷881第一位詩人就是“李翰”,名下小注“唐末五代人”。如果此人就是為鸛鵲樓寫序的李翰,那么所有唐代詩人都可算是他的“前輩”了。不知《全唐詩》此說所據(jù)者何。很多權(quán)威性史料都證明,此說不確。
《舊唐書》載:“(李)華宗人翰,亦以進(jìn)士知名。天寶中,寓居陽翟……祿山之亂,從友人張巡客宋州……上元中,為衛(wèi)縣尉,入朝為侍御史。”[20]3《新唐書》稱:“翰,擢進(jìn)士第,調(diào)衛(wèi)尉。天寶末,房琯、韋涉俱薦為史官,宰相不肯擬……翰累遷左補闕、翰林學(xué)士。大歷中,病免,客陽翟,卒?!盵21]5777《全唐文》載:“翰,字子羽,第進(jìn)士。上元中,官衛(wèi)縣尉。入為侍御,累遷左補闕、翰林學(xué)士。大歷中,卒?!盵19]1這些記載中,李翰是盛唐人。盛唐詩人劉長卿(生卒年不詳)《喜李翰自越至》詩曰:“久別長相憶,孤舟何處來?!奔葹閯㈤L卿的故交,也說明李翰為盛唐人。在《唐音癸簽》的詩人序列中,李翰也在“盛唐”部分[22]4。
那么,暢當(dāng)又是什么年代的人呢?
《唐才子傳》載:“當(dāng),河?xùn)|人。大歷七年張式榜及第。當(dāng)少諳武事,生亂離間,盤馬彎弓,搏沙布陣,人咸伏之。時山東有寇,以子弟被召參軍。貞元初,為太常博士,仕終果州刺史。與李司馬、司空郎中有膠漆之契。常往來嵩、華間,酷慕方外,閑參禪道,洞明性命之旨,勘破生死之關(guān),詞旨挺拔,有凌云之概。有詩二卷傳世,同時有鄭常亦以詩鳴集一卷傳?!盵23]8唐代宗“大歷”年號總共用了14年,“大歷中”即為大歷七年前后。也就是說,暢當(dāng)及第的時候,為官多年并被“病免”的李翰已卒。
《唐才子傳》中的“王之奐”詞條稱其“與王昌齡、高適、暢當(dāng)忘形爾汝,嘗共詣旗亭,有梨園名部繼至。昌齡等曰:‘我輩各擅詩名,未定甲乙,可觀諸伶謳詩,以多者為優(yōu)。一伶唱昌齡二絕句,一唱適一絕句。之渙曰:‘樂人所唱皆下俚之詞?!汈?,一佳妓曰:‘黃沙遠(yuǎn)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瘡?fù)唱二絕,皆之渙詞。三子大笑,曰:‘田舍奴,吾豈妄哉?’諸伶竟不喻其故,拜曰:‘肉眼不識神仙!’三子從之,酣醉終日。其狂放如此,云有詩傳于今?!睍钞?dāng)與王之渙、王昌齡、高適同時交游,當(dāng)然均為盛唐詩人。按照這個說法,暢當(dāng)確有可能是李翰的前輩。然而,此載并不屬實。所謂“旗亭畫壁”的故事,出自唐人薛用弱的《集異記》,源本中的主角是王之渙(原本中,“之渙”為“渙之”[1])、王昌齡、高適三人,并沒有暢當(dāng)[24]12。原版故事中,三人均有詩歌為伶人所唱,最后的結(jié)果當(dāng)然是“三子從之”。但加上暢當(dāng)之后,卻沒有伶人唱他的詩,這已是漏洞;最可笑的是,連后面的人數(shù)都沒有改,竟然還是“三子大笑”“三子從之”——難道四人中有一個人不笑也不從嗎?作假如此草草,實在令人噴飯。
《全唐詩》中與暢當(dāng)唱和的詩人有韋應(yīng)物(737—792)、戴叔倫(732—789)、盧綸(739—799)、司空曙(720—790)、李端(743—782)等,這些人全部都是中唐的詩人。基本上只選中唐詩人的《極玄集》收錄了暢當(dāng)?shù)?首詩,也可以佐證暢當(dāng)是中唐詩人。韋應(yīng)物有詩《寄暢當(dāng)》,又題《聞以子弟被召從軍》,寫的就是《唐才子傳》所說“時山東有寇,以子弟被召參軍”之事。其詩曰:“寇賊起東山,英俊方未閑。聞君新應(yīng)募,籍籍動京關(guān)。出身文翰場,高步不可攀。青袍未及解,白羽插腰間。昔為瓊樹枝,今有風(fēng)霜顏。秋郊細(xì)柳道,走馬一夕還。丈夫當(dāng)為國,破敵如摧山。何必事州府,坐使鬢毛斑?!睋?jù)傅璇琮考證,此詩作于建中四年(783)[25]304。這個時候的暢當(dāng)多大年紀(jì)呢?既是“子弟”從軍,年齡不會很大。從“昔為瓊樹枝”“白羽插腰間”這些描寫來說,當(dāng)時的暢當(dāng)肯定還很年輕。而這個時候,李翰已經(jīng)逝去多年。
有意思的是,傅璇琮在《韋應(yīng)物系年考證》一文中說“暢當(dāng)《新唐書》卷200《儒學(xué)下》有傳,云‘當(dāng)進(jìn)士擢第。貞元初,為太常博士?!摧d其從軍事。”為了證明韋詩所說暢當(dāng)“以子弟被召從軍”的真實性,傅文從《舊唐書》《新唐書》《唐會要》《通鑒》中引用了大量關(guān)于“寇賊起東山”以及德宗下詔令官員子弟從軍的史實,洋洋近千言。論證中,傅文中也引用了《唐才子傳》關(guān)于暢當(dāng)及第的記載,但沒有引用“時山東有寇,以子弟被召參軍”之句。既然《唐才子傳》有明確的記載,為什么傅文不直接引用,卻大費周章地引用其他文獻(xiàn)間接佐證呢?
《唐才子傳》天瀑版(左)和四庫本(右)中的“暢當(dāng)”詞條
筆者查到了兩種古籍版本的《唐才子傳》,一是日本天瀑版,一是四庫本。天瀑版中的“暢當(dāng)”詞條比較長,也比較詳細(xì),有關(guān)于暢當(dāng)少年習(xí)武及應(yīng)召從軍的記載;四庫本中的“暢當(dāng)”詞條比較短,全文為“暢當(dāng)(按《唐詩紀(jì)事》,當(dāng),河?xùn)|人,歷官果州刺史):多往來嵩華間,結(jié)念方外,頗參禪道,故多松桂之興,深存不死之志。詞名藉甚,表表凌云。有詩二卷傳世?!盵26]10其中確實沒有關(guān)于從軍的記載。傅文沒有注明文獻(xiàn)的版本,傅先生看到的想必是四庫本。同為《唐才子傳》,差別如此之大,未知是何緣故。所以,??笨甲C必須注意古籍中的版本差異,引用時也一定要注明版本信息。不然,讀者可能莫名其妙,甚至認(rèn)為作者考證不周。
李翰是盛唐人,暢當(dāng)是中唐人。也就是說,暢當(dāng)是李翰的“后輩”。這足以證明《登鸛鵲樓》不是暢當(dāng)?shù)淖髌贰?/p>
另據(jù)傅璇琮考證:“暢諸與王之奐(688—742)同時,也是開元時著名詩人?!盵25]64如此說來,暢諸是盛唐早期詩人,確實是李翰的“前輩”,《登鸛鵲樓》肯定為暢諸所作。
在歷代詩論家中,對《登鸛鵲樓》的“二暢”之爭最感興趣的可能就屬潘德輿了。他的《養(yǎng)一齋詩話》有三大段關(guān)于這個話題的評論。在“指正”沈括和司馬光把“王之奐”的名字寫錯以及把《登鸛鵲樓》的作者搞錯之前,他先對王之渙、李益和暢氏《登鸛鵲樓》逐一進(jìn)行了評點和比較,之后他又寫了一段,從詩藝的角度分析認(rèn)定《登鸛鵲樓》肯定不是暢諸之作。這段筆記全文如下——
暢當(dāng)河中《鸛雀樓》詩,《容齋隨筆》以為暢諸,予前已正之矣?;蛑^暢諸乃暢當(dāng)之弟,皆河?xùn)|人,皆有詩句,則此作屬之于諸,亦似可通者。然考諸詩,今只存《早春》一首云:“獻(xiàn)歲春猶淺,園林未盡開。雪和新雨落,風(fēng)帶舊寒來。聽鳥聞歸雁,看花識早梅。生涯知幾日,更被一年催?!辈艢馍醣?,不類“迥臨飛鳥上”一絕風(fēng)格。若當(dāng)詩則如“夜殿若山橫,深松如澗涼”,“陽崖全帶日,寬嶂偶通耕”,“酒渴愛江清,余酣漱晚汀”。又如蒲州絕句:“蒼蒼中條山,厥形極奇磈。我欲涉其崖,濯足黃河水?!苯詷O超拔,與《鸛雀樓》詩相類,則此作不得屬之于諸也,決矣。[27]8
暢諸的詩“才氣甚卑”,暢當(dāng)?shù)脑姟敖詷O超拔”,所以暢諸寫不出像《登鸛鵲樓》這樣的好詩。按照這樣的邏輯,《春江花月夜》也不可能是張若虛寫的,因為他僅存兩首詩作中的另一首《代答閨夢還》與“孤篇蓋全唐”的《春江花月夜》相比也可以說是“才氣甚卑”。再者,暢諸的《早春》真的“才氣甚卑”嗎?各人感覺不同,恐怕難以論定。如果心中早已認(rèn)定某人“才氣甚卑”,那么他看此人的任何作品都是蹩腳的,這在心理學(xué)上不難解釋。
正是出于這種心理及思維,常有不知名作者之作被誤認(rèn)為知名作者的作品。朱斌的《登鸛鵲樓》被歸于王之渙名下與暢諸的《登鸛鵲樓》被改成暢當(dāng)?shù)脑娮?,如出一轍。實際上,這種現(xiàn)象,不乏其例。
中唐詩人杜誦(生卒年不詳)有作《哭長孫侍御》:“道為詩書重,名因賦頌雄。禮闈曾擢桂,憲府既乘驄。流水生涯盡,浮云世事空。唯余舊臺柏,蕭瑟九原中?!痹撛姳煌瑫r期的高仲武(生卒年不詳)收入了《中興間氣集》,高還注釋說:“杜君詩調(diào)不失文流,如‘流水生涯盡,浮云世事空’,得生人始終之理,故編之。”[28]278唐光化三年(900),韋莊(約836年—約910年)編《又玄集》又將該詩收入,作者仍是杜誦[28]371。到了宋代的《文苑英華》,《哭長孫侍御》仍然在杜誦的名下,但詩后注稱“此詩見《中興間氣集》,亦云杜誦作。今載《杜甫集》可疑。”[29]10說明當(dāng)時已有人把《哭長孫侍御》編進(jìn)了《杜甫集》。南宋吳曾(生卒年不詳)《能改齋漫錄》也稱“今《子美集》亦有此詩,恐是編者之誤”,但接著又說“然誦名不顯,不知孰是?!盵30]11此后,原本屬于杜誦的《哭長孫侍御》還是被選入各種版本的《杜甫集》,比如《九家集注杜詩》《補注杜詩》《集千家注杜工部詩集》《杜詩詳注》。眾口鑠金,積非成是。直到《全唐詩》,《哭長孫侍御》還是被補編到杜甫的名下,只是詩題有注:“一作杜誦詩”,總算是沒把杜誦完全抹盡。
胡震亨(1569—1645)《唐音癸簽》:“坡公論李杜二集,謂杜集較李集偽撰為少,此殆不然。宋寶元初本《杜詩》一千四百五篇,至皇祐中王介甫竟增入二百余篇,自為序日:‘予令鄞客有授予古之詩所不傳者二百余篇,予知非人所能為,實甫也。自《洗兵馬》而下序而次之,云云?!衿湓娊噪s入集中?!盵31]12王安石一下子把200多篇無名氏佳作收入杜甫集中,理由就是其他人寫不出這樣的好詩,肯定是少陵所作——如此這般,簡直是“亂點鴛鴦譜”!
暢諸、暢當(dāng)雖然都有精彩之作,但在登峰造極、高手如云的唐代詩壇,二人都只能算是二、三流的詩人。但不能因為他們在詩史上“無足輕重”,就輕漫他們的作品、漠視他們的權(quán)利。求真求實,是學(xué)術(shù)的基本原則。意見可以不同,事實不能無視。若是泉下有知,想必暢當(dāng)也不愿意搶奪“前輩”暢諸的詩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