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哲 羅秋紅
【內(nèi)容提要】新世紀文學發(fā)展至今,文學現(xiàn)象層出不窮,“80后”批評家楊慶祥在“舊傷痕文學”的基礎上提出了以改革開放為書寫對象的“新傷痕文學”,其主要內(nèi)容則集中于20世紀80年代以來“改革”給中國人造成的物質(zhì)創(chuàng)傷和精神創(chuàng)傷。①楊慶祥:《重建一種新的文學——對我國文學當下情況的幾點思考》,《文藝爭鳴》,2018年第5期。雙雪濤的小說集《飛行家》《平原上的摩西》以及中篇小說《聾啞時代》和《天吾手記》均是以改革開放為背景,塑造了90年代東北經(jīng)濟體制轉型過程中的“失落者”群像。作者用悲憫的情感和人文關懷向我們訴說了父子兩代人、知識分子和工人階級、女性個體等被損害、被侮辱的人生。這類群像既是對“新傷痕文學”的一種回應,也是對底層人物精神困境的回應,使裹挾在時代洪流中的“小人物”形象更加立體。
“新傷痕文學”概念由“80后”評論家楊慶祥提出,它的書寫對象是“改革開放史”,延續(xù)了80年代“傷痕書寫”的人道主義,體現(xiàn)的是一種對話式的傾向,看到陰暗和傷害不是目的,而是為了重建確定和信任的希望哲學。②楊慶祥:《“新傷痕時代”及其文化應對》,《南方文壇》,2017年第6期。童年時期生活在鐵西區(qū)艷粉街的雙雪濤,采用回憶的方式記敘了20世紀90年代,受下崗潮影響的工人群體被迫走出衰敗的工廠,走向社會底層的故事。他們在面對身份地位的急劇分化、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疏離時陷入物質(zhì)與精神的雙重困境。這群人深知改革是不可避免的,經(jīng)濟轉型是時代發(fā)展的必然。在雙重矛盾下,他們被打上“失落者”的標簽,成為城市的邊緣人,是被損害、被欺壓的對象。對于“失落者”形象的研究,最早是1987年韋湘秋和黃強琪在《科場上的幸運兒,官場上的失落者——趙文關》中對廣西歷史上第一個狀元——趙文關從主客觀兩方面分析了其官場失落的原因,揭開了“失落者”形象研究的序幕。此后,學者對文學作品中“失落者”的研究主要分為三類,第一類是對張愛玲及其筆下人物作為蒼涼的時代失落者的研究,如宋家宏《張愛玲的“失落者”心態(tài)及創(chuàng)作》和朱立新《心靈歸宿的無望追尋——探尋張愛玲小說中失落者形象》等;第二類是對魯迅作品中知識分子失落者形象的研究,例如許暉《不自知的失落者——〈肥皂〉中四銘形象分析》;第三類是對夢想失落者形象的研究,如朱飛英《劉震云小說中的小人物形象變遷之旅——從夢想失落者到精神異化者再到孤獨逃避者》和游瀾《迷失主體、世俗慰藉與沉默言說——雷蒙德·卡佛短篇小說研究》。其他如研究“無根一代”留學生失落者的曲樹坤,研究《呼嘯山莊》權力失落者希斯克利夫的刀喊英,研究靈魂家園失落者王建業(yè)的湯達成,研究文化身份失落者的金延英,研究《夢之谷》愛情幻象失落者的余凌,等等。通過研究者對失落者“失落”原因的分析,他們無非受權力、制度、物質(zhì)、精神及情感因素影響。再觀雙雪濤筆下的人物,他們與張愛玲或魯迅筆下的“失落者”不同的是,他們失落于時代變革,相同的是對精神和物質(zhì)的失落。堆積的情緒在他們的心理和精神上漸漸形成一種天鵝絨式的創(chuàng)傷。隨著下崗規(guī)模的持續(xù)擴大,失落的情緒彌漫到各行各業(yè),漸漸形成一種隱形的社會創(chuàng)傷。隱形的傷害正是來源于楊慶祥所說的中國“改革”之陣痛。這種傷痛情緒是抽象的,而雙雪濤卻將抽象的情緒安置在不同的人物命運之中。
所謂“失落者”,是指在精神或感情上沒有著落、失去依托的人。①朱立新:《心靈歸宿的無望追尋——探尋張愛玲小說中失落者形象》,安徽大學碩士學位論文,第2頁。在雙雪濤的文字表述里,清晰可見散落在小說各章節(jié)之中的“失落者”形象,他們生活在中國東北最著名的工業(yè)區(qū)(因位于長大鐵路西側而被命名為“鐵西區(qū)”②劉巖:《歷史·記憶·生產(chǎn):東北老工業(yè)基地文化研究》,中國言實出版社,2016年,第108頁。),居住在工人村或棚戶區(qū)。作者在《走出格勒》中寫道:“那時的艷粉街在城市和鄉(xiāng)村之間,準確地說不是一條街,而是一片被遺棄的舊城,屬于通常所說的‘三不管’地帶,進城的農(nóng)民把這里作為起點,落魄的市民把這里當作退路……它好像沼澤地一樣藏污納垢,而又吐納不息。每當市里發(fā)生大案要案,警察總要來這里摸一摸,帶走幾個人問一問。此處密布著廉價的矮房和胡同,隨處可見的垃圾和臟水,即使是白天,也會在路上看見喝得醉醺醺的男人。每到秋天的時候,就有人在地上燒起枯葉,刺鼻的味道會彌漫整條街?!雹垭p雪濤:《平原上的摩西》,百花文藝出版社,2018年,第187頁?!笆湔摺币蚱涫涠穼?,追尋的結果通常分為兩類,一類人因追尋無果而陷入無望,在無望中更加失落,另一類人在追尋中迷茫,在迷茫中期盼,在行動中重尋希望。他們在“失落——追尋——無望——再失落”和“失落——追尋——迷?!谂巍亟ㄏM敝信腔矑暝?jīng)歷人生沉浮。他們不僅展現(xiàn)出人性的敏感多疑、自私卑劣、虛偽扭曲、軟弱無能的一面,還展現(xiàn)出人性的堅韌和不屈的一面。通過對“失落者”生存狀態(tài)的描摹,雙雪濤的小說在整體上呈現(xiàn)出冷峻蒼涼的文風,給人以無法言說的感傷和沉重。
雙雪濤小說的精神家園中必然有一處來自對父輩的講述,細數(shù)父輩獨特的生命歷程,在塑造“子一代”和“父一輩”的形象中重新思考歷史的發(fā)展與變化,通過對父輩的回憶與想象,從中找尋被遮蔽的父愛和遺留下的父輩精神。本文接下來對雙雪濤小說中父與子的形象分別做三種類型研究,“子一代”分為精神異變成疾的失落者、迷途知返的失落者和迷茫墮落的“失落者”,“父一輩”分為落寞時代的擔當者、隱士和追夢人。通過分析父子形象,掌握他們“失落”的深層次原因,感受父輩給予“子一代”的生活經(jīng)驗和精神能量。
雙雪濤在小說中運用傳統(tǒng)的敘事策略,采用多重敘事視角向我們塑造了“失落”的青年群體。精神異變成疾的代表性人物是霍家麟和安德烈,由于兩個人極具相似性,所以選取霍家麟作為分析重點。在他者視角下,他是一個天才,初一即可熟練運用物理和數(shù)學知識總結出“鏡子理論”,涉獵廣泛,善于思考和純粹的興趣研究。性格孤僻,喜歡和學校不成文的制度作對,喜歡維護正義和友誼,但是最后卻淪為精神病患者?!笆洹钡拈_始是對教書育人的老師的失落,不尊重學生的尊嚴和個性發(fā)展,任意處罰,是失德;政治課和歷史課不講知識專門講野史、稗史,是失職;升旗演講限制題材,搞虛假情感,是失真,使得霍家麟不得不成為他者眼中的另類。在躲避“失落”的足球場里,他意外收獲了與李默的友誼,當?shù)弥腥隧斕媪死钅バ录悠铝魧W的名額,他大膽地向校長寫大字報揭發(fā)孫老師,自己卻被告知退學回家。父母對他的期望,反而加劇了他的悲劇人生,由于家里靠賣肉為生,所有的積蓄只為供他求學,然而他的不學無術讓父母陷入失望,逐漸轉變?yōu)樵箽?,這使父子矛盾升級。輟學后,他無心工作,祈求書籍能夠寬慰自己的靈魂,卻無法直視臥病在床的父親,最終他在迷茫中求索無望,陷入深深的失落,并患上精神疾病。當李默從醫(yī)院離去,家麟對他最后的囑咐語標志著這份“失落”走向最終的悲劇。李默,是迷途知返的“失落者”代表。在第一人稱視角下,讀者找到了李默“失落”的源頭:下崗潮帶來了家庭經(jīng)濟危機,父母的期望與學校的現(xiàn)實形成鮮明對比,李默的精神出現(xiàn)張裂?,F(xiàn)實的反差使這份“失落”進一步深化到內(nèi)心,形成自卑的心理,這源于他去許可家里的一次經(jīng)歷:當頭頂上碩大的吊燈發(fā)出柔和的光時,他的腦子曾一度陷入了停滯的狀態(tài),與自己家里暗黃的燈泡比起來,眼前的一切似乎是不真實的,他開始懷疑這是否是他一直所熟悉和痛恨的世界,這種赤裸裸的體驗和對比后,因物質(zhì)帶來的巨大的心理落差在他內(nèi)心扎下了深根。升學考試的失利籠罩了他全部的高中生涯,失眠癥的好轉讓他“準備選擇像大多數(shù)人一樣,無賴一般地活著”①雙雪濤:《聾啞時代》,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6年,第100頁。,逐漸地自我放逐,而青春的孤獨只有當他在廁所抽煙時才有種被釋放的錯覺。高考的失利使這種頹廢、自暴自棄的情緒又延伸至大學畢業(yè)直到參加工作。原本在這條迷途中準備荒廢一生的他,卻在愛情中迎來了他的人生轉機。年少時的愛人在十年后出現(xiàn),因一本日記而發(fā)掘出他的寫作天賦,并鼓勵他創(chuàng)作,當《一生所愛》被發(fā)表到某著名刊物時,李默的內(nèi)心有了覺醒的聲音,這種失落后孤獨、孤獨中迷茫、迷茫后自暴自棄的人生下線中斷了,他開始嘗試進入新的領域,而此時愛人的離開又將他打回原形。正是她的離去完成了他的青春成長。在與母親的相處中,得知父親離去的故事,他頓悟了,他終于在迷途中發(fā)現(xiàn)真正的自己,開始有意義的人生,正如他所說:“我應該再也不會被打敗了。”①雙雪濤:《聾啞時代》,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6年,第246頁。迷途知返、重尋希望的失落者還有他們:《跛人》中的“我”失落于高考壓力而離家出走,最后重新回來復讀;《大路》中的“我”失落于學校、親人、社會,得一“小女孩”的溫暖幫助而告別盜竊選擇鋪路的職業(yè),并堅持積極讀書;《走出格勒》中的“我”也是選擇學習作為逃離惡劣環(huán)境的出路。柳丁,迷茫墮落的“失落者”。柳丁的悲劇在于母親的離去,父愛的缺席。在自我與他人的敘事線索貫穿中能夠判斷,從小與姥姥一起生活的他,一直在苦苦尋找母親,對于母親的想象均是在他人的回憶性語言中建構而成:“母親大概一米六五,長頭發(fā),方臉,有點兜齒,走路有點內(nèi)八,細腰,抽紅梅,在春風歌舞廳當收銀員,慢三跳最好,一只耳朵有點萎縮?!壁w戈新的出場則填補了他對于友誼和父愛的缺失,被老師當作差生的他在老趙這里找到了平等。此外,趙用力刷牙的行為讓柳丁誤認為他當過兵,而當兵曾是柳丁的夢想。再者,趙愿意充當故事的傾聽者,教他吹口琴,帶他去影子湖釣魚,等等,這種父愛般的陪伴正是柳丁所缺少的。當柳丁計劃與趙一起去北京找母親時,趙充當了他行為的支持者和精神上的共鳴人,所以當出水痘的趙向柳丁道出殺林牧師可以得到路費時,他才會毫不猶豫地答應,并在趙的指導下完成一次完美的刺殺,虛假的父愛成為了“失落”的助推器,柳丁墮落進犯罪的深淵。這三位典型的子一代失落者“失落”的原因都涉及家庭因素,與父親對立的高家麟、受父愛壓抑的李默以及父愛缺席的柳丁共同構成了雙雪濤筆下“失落者”的子一代形象。
受傳統(tǒng)儒家文化影響,父與子關系的絕對性和不可選擇性是中國“忠孝”文化的倫理前提。從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中“父親”的角色,學者鄭家棟總結出父與子關系的三種詮釋面向:一是著眼于終極超越者的關系,二是著眼于身份倫理和社會契約的關系,三是著眼于文化類型。②鄭家棟:《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中的父子關系及詮釋的面向——從“父為子隱,子為父隱”說起》,《中國哲學史》,2003年第1期。父輩的品格和行為作為影響子一代價值觀形成的重要因素,在重返20世紀90年代下崗經(jīng)驗敘事中,雙雪濤對父輩們失業(yè)的傷痛進行再度體驗,挖掘出父輩們對于社會的“忠”,對于家庭的“孝”,在子對父的依附中,講述父輩對自主、公正、法律的社會契約精神的追求,用自身經(jīng)驗來完成“父權”的重新建構?!侗狈交癁闉跤小分械睦蟿⑹锹淠瘯r代的擔當者,作者從小說家劉泳的角度布局了一場親身經(jīng)歷的無頭兇殺案,在饒玲玲的反問下和陌生女孩米粒的年夜來訪中逐漸拼湊出案子的原貌,老劉的形象漸漸從幕后走向臺前。在工廠即將倒閉時,老劉為了救工廠和工人,不滿車間領導的“小舢板突圍”策略和大批裁員行為,決定寫材料寄給五個部門,舉報廠長副廠長四人侵吞國家財產(chǎn)、挪用工人養(yǎng)老保險在農(nóng)村買地給自己蓋房等行為,卻不料被人暗算,兇手從排風口進入辦公室將伏案的老劉一刀殺死,而這一切被身處于衣柜內(nèi)的米粒的姐姐所目睹。工廠倒閉,則意味著工人失去了賴以為生的家園,以工廠為象征的“北方”則化為烏有,老劉用生命作為砝碼,不畏強權,擔當起守護家園的責任。雖然他失敗了,但這種精神永不泯滅?!洞髱煛分小昂诿钡母赣H,是下崗界的一股清流,嗜酒與棋,卻從來不賭,以棋交友,棋外家庭,棋內(nèi)溫情,讓無腿老和尚心服口服。在那段“失落”的歲月中,父親不追求棋藝輸贏,只追求精神富足,正如李振所說:“在一盤有輸贏的棋里,雙雪濤寫出了沒有輸贏的人生:落寞也好,坎坷也罷,從地上撿煙頭抽的父親在他的棋里獲得了心靈的超脫,而沒了腿的和尚卻在世俗的情義里了卻凡塵?!雹倮钫瘢骸兑粋€保守主義者的冒險——雙雪濤論》,《百家評論》,2015年第6期。當父親處于人生低谷時,棋局的博弈成為了自我療愈的途徑,在與他人共情中領悟人生。《棋王》王一生是知青下鄉(xiāng)時代的隱士,黑毛則是20世紀90年代工人下崗的隱士?!讹w行家》中的李明奇是時代的追夢人,他的夢來自父輩李正道的“愛折騰”,信奉知識就是力量,勞動創(chuàng)造自由。下崗的“失落”、生意的失敗、婚姻的不幸讓他萌生出逃離的意識,于是他改造飛行器,帶著抑郁的兒子和小兒麻痹的弟弟乘坐熱氣球飛向南美洲?!白鋈艘瞿闷苼觯退阕詈笞屓岁P在島上,這輩子也算有可說的東西了。做不了拿破侖,也要做哥倫布,要一直往前走。做人要逆流而上,順流而下只能找到垃圾堆?!雹陔p雪濤:《飛行家》,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175頁。這是父親李正道傳給李明奇,李明奇又傳給小峰的話語,這種對夢想不懈的追求和迎難而上的精神是子一代身上所欠缺的。
雙雪濤運用魔幻的手法講述父與子的故事,結尾的開放性處理方式,使讀者走進歷史現(xiàn)場,并從中體悟時代人物的艱辛與蒼涼。此外,雙雪濤的小說語言善用短句,字里行間帶有獨特的東北方言特色,營造出黑色幽默的氛圍,在敘述“子一代”的青春孱弱與孤獨中,注入了一股悲傷和憂郁的氣息。作者對父輩失敗的體驗敘述中,尋覓精神遺產(chǎn),發(fā)現(xiàn)了失落的階級光芒,重尋屬于父輩的時代精神,工人尊嚴和榮譽,給當下青年以抵抗沉淪、重塑人生價值和社會道德的精神力量。正如黃平所說:“‘父親’凈化了這類小說中軟弱的悲憫,以不屈不撓的承擔,肩住閘門,賦予‘子一代’以力量?!雹埸S平:《“新的美學原則在崛起”——以雙雪濤〈平原上的摩西〉為例》,《揚子江評論》,2017年第3期。雙雪濤骨子里缺少不了父親的影響,他在與張悅然的對話中也曾談及:“父親當了一輩子工人,卻極愛閱讀,喜歡下棋?!彪p雪濤的小說中確實創(chuàng)建了相似的人物,如《大師》中的黑毛、《飛行家》中的高旭光等。中國作家需要從父輩身上汲取精神養(yǎng)分和靈魂向導,從而擺脫青年的迷茫和空虛的日常,實現(xiàn)向內(nèi)心靈的超越,譜寫“我們”的當代史。
知識分子是那個時代獨有的光芒,工人的身份則帶有國家共同體的光環(huán),他們同樣都是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的建設者。隨著改革開放政策的推進,國有企業(yè)轉型,大批工廠倒閉,“二者”的身份和地位發(fā)生了變化。經(jīng)濟的快速發(fā)展拉開貧富之間的差距,知識分子大多走上了經(jīng)商之路,反觀工人群體在遭遇“下崗”后只能選擇廉價的生計過活,從某種角度上講,這種變化打破了原有的平衡,此時的失衡也正是改革之后的“陣痛”?!盎ハ鄥^(qū)隔甚至是相互仇視的精神狀態(tài)導致了一種巨大的分裂——不平衡總是與分裂密切相關——一種可望的共同體形態(tài)徹底破裂了?!雹贄顟c祥:《“新傷痕時代”及其文化應對》,《南方文壇》,2017年第6期。任何一種故事的結構模式一旦被確立,便會逐漸給閱讀帶來思維的惰性和走勢,從而減弱甚至取消讀者的想象和沉思。這種狀況導致了故事敘述規(guī)則和敘事技巧處于永不停息的變化之中。②格非:《小說敘事研究》,清華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41頁。雙雪濤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相交織的敘事策略來講述“失落者”們的故事,在線索的不斷展開和視角的多重變換中進一步增強了小說的意義空間?!镀皆系哪ξ鳌吠ㄟ^7個人的視角勾勒出一條時間線,但是唯獨沒有李守廉的第一視角,在傅東心、莊樹、莊德增、李斐、趙小東、蔣不凡的講述中建構起他的整個人物形象。作為下崗工人,他失去了發(fā)言權,而晉升到新階級的莊德增則擁有了新的社會身份和話語權。作者運用巧妙的行文方式暗示了知識分子與下崗工人在時代傷痕下的不同命運。
經(jīng)商之路上的典型知識分子是《平原上的摩西》里的莊德增,1995年,他脫離卷煙廠,南下做生意,給人畫煙標,拿技術入股,賺得第一筆資金后回老家承包了印刷車間,接管了以前的工廠和工人,敏感的商業(yè)頭腦和非凡的遠見,使他走向了財富積累的道路,漸漸進入房地產(chǎn)、餐飲、汽車美容、母嬰產(chǎn)品等行業(yè)。反觀工人群體,自謀出路的狀況充滿無奈和辛酸,只能從事低技術含量、低成本的行業(yè)謀生,例如賣苞米和茶雞蛋,有技術的工人會開診所或者當出租車司機等,這些職業(yè)都是社會底層中較好的,不好的則是成為了犯罪分子、無業(yè)游民、醉漢等。雙雪濤筆下的李守廉正是“失落者群像”中的代表,從普通下崗職工不慎走向了犯罪的道路。下崗前,他是小型拖拉機廠的鉗工,技術被人敬佩的李師傅,人緣好,從小便與莊德增相識,妻子在生小斐時離世,后來廠子里經(jīng)常有人給他織圍脖和毛衣,傅東心也收了小斐做學生,并傳授文化知識,女兒也乖巧懂事。生活的平靜被下崗所打碎,先是好友孫育新向他借錢開診所,后又將多年珍藏的“文革”郵票賣掉為女兒籌集9000元學費。1995年的平安夜,為了給女兒看病,被偽裝成出租車司機的警察蔣不凡懷疑為近來殺害出租車司機的犯罪分子,意外中,女兒出了車禍,半身癱瘓,憤怒的他將警察打成了植物人,父女二人靠著孫育新的接濟,過著逃亡的生活。這一場變故迅速將他推向物質(zhì)貧困的深淵,女兒身體上的殘缺給父親帶來巨大的打擊,精神創(chuàng)傷就此形成。十二年的時光帶走了李守廉對于現(xiàn)實世界最后的期望,他的內(nèi)心之中布滿傷痕與厭惡之感。當他看到賣苞米的女人被城管欺負,女孩的臉被燙傷,城管卻逍遙法外時,隱藏于心的精神創(chuàng)傷再次被放大,面對如此殘酷的場景,他無法選擇沉默,拼上一切只為維護內(nèi)心之中最后的“道義”,他將兩個城管殺害,真正成為了殺人犯。
雙雪濤在小說中安排莊德增與李守廉這兩個人物,巧妙地安排二者相逢的沖突場景,從而呈現(xiàn)出文本的多樣性,西裝革履的莊德增在返鄉(xiāng)時乘上李守廉的出租車。沖突一:堵車錢的支付。莊認為將耽誤司機的時間折合成現(xiàn)金,是對勞動者勞動的尊重和補償;李則認為,給多余的錢是侮辱了他,把他當作奴才看待,并趕莊下車。沖突二:討論主席像下靜坐的老人。莊認為老人念舊,借這事泄私憤,忍著就有希望;李認為老人是不如意,將其比喻成海豚,海水污染了,它們就上岸集體自殺,懦弱的人才這樣。沖突三:主席座下的保衛(wèi)戰(zhàn)士的數(shù)量。莊忘了,而李能清楚地說出:“三十六個,二十八個男的,八個女的,帶袖箍的五個,戴軍帽的九個,持沖鋒槍的三個,背著大刀的兩個?!雹匐p雪濤:《平原上的摩西》,百花文藝出版社,2018年,第24頁。通過以上分析,從中能夠發(fā)現(xiàn)莊已經(jīng)由知識分子變成資本家,站在資本的邏輯立場上思考問題,淡化了情感,遵從金錢至上的思維原則;李站在底層人的立場回答問題,充滿真情實感。關于對共同體的想象和故鄉(xiāng)的情感,搬家后的莊對于故鄉(xiāng)的記憶和情感逐漸淡漠,他脫離了共同體,走向資本的市場;而李則一直保持對共同體的想象,用共同體時期的原則對抗世風日下的現(xiàn)實。
“失落者”群像之中一定不能缺席的即是女性形象,雙雪濤筆下的女性形象被其注入了“救贖”的元素,這一元素的功效便是女性情感意識的顯現(xiàn)。小說中所呈現(xiàn)的女性形象主要按年齡階段劃分:女青年失落于友情、學業(yè)、親情和愛情;母親失落于家庭;老婦則失落于苦命的人生。女性的多愁善感體質(zhì)一方面將傷痛向內(nèi)轉向自殘,向外仇視社會,另一方面則會轉化為內(nèi)在的精神力量,借助宗教的方式實現(xiàn)自我救贖,釋放自我的情感意識。針對人性中的缺陷和頑疾,女性憐憫與溫柔的天性,給予“新傷痕時代”中的人們以愛的呵護和療愈。
失落于友情的李斐,她的悲劇源于友誼中愛的不對等,一方拼命在乎,一方熟視無睹。李斐出生時母親離世,母愛的缺失讓她對傅東心有著天然的依戀感,她十分珍惜和小樹的友誼。開始的失落是傅東心對待小斐和小樹的態(tài)度造成的。傅老師對她的教育和關心讓她感覺到母愛的溫暖,卻讓他感覺到母親的陌生。由于傅老師的原因,小斐對小樹是一味地容忍和關愛。在情感的天平上,小斐的愛在下沉,悲劇在悄然醞釀。小斐為了在平安夜給小樹一個驚喜,她帶著汽油向父親撒謊說肚子痛,想去孫育新的診所看病,其實診所附近的高粱地才是她的目的地。這一晚,李守廉被懷疑成殺害出租車司機的嫌疑犯,她遭遇車禍,半身癱瘓。這一晚,小樹忘記了赴約。時隔多年兩人在湖上相遇,小樹承認如果不是因為案子查到李守廉,永遠不會找她,她的內(nèi)心陷入更大的失落。在這場友誼里,她是犧牲品。盡管如此,她還是給他最后一次機會,“如果一個人心里的念足夠誠的話,海水就會在你面前分開,讓出一條干路,讓你走過去。”②雙雪濤:《平原上的摩西》,百花文藝出版社,2018年,第53頁。情感的天平在這一瞬間平衡,他們又回到兒時的“平原”,它銘刻了作為生命本質(zhì)的愛與美。③黃平:《“新的美學原則在崛起”——以雙雪濤〈平原上的摩西〉為例》,《揚子江評論》,2017年第3期。“失落”于老師的教育方式而向外攻擊他人的陳書夢,因老師的寵愛和私心而精神成疾。當她因管理紀律而收到很多紙條時,金老師為了免遭學生的報復,將寫滿錯別字和朦朧愛意的紙條歸罪于她的不檢點,這一標志性事件從此開啟了她“失落”的旅程,她變得沉默寡言,專心學業(yè)。面對即將來臨的升學考試,巨大的壓力使她出現(xiàn)了心理問題,一次模擬考試的失利則將她推向了挫敗的深淵。金老師嘲諷她“越到關鍵時刻越不爭氣,到底是個女孩子,一見壓力就沒用了”,而她臉上溫存的笑意惹惱了老師,進而遭受到更大的侮辱:她被她扯住紅領巾,像牽狗一樣把她從座位里拽出來,重復剛才的話。①雙雪濤:《聾啞時代》,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6年,第13頁。積攢已久的怨氣在這一刻徹底爆發(fā),她將手中的鉛筆戳進老師的腮幫子,最終釀成悲劇?!笆洹庇谟H情而導致心理抑郁并企圖自殺的安娜,四歲開始學習書法、鋼琴、舞蹈,拿過書法全國賽的獎狀,這種優(yōu)秀卻是在母親長期的打罵和虐待中形成的。當她唯一的“朋友”——鋼琴被母親賣掉后,她邁向了“失落”的邊緣,從此與她相伴的便只剩孤獨。母親是家里經(jīng)濟的來源,她的強勢放大了父親的軟弱,她長期的外遇令他尊嚴掃地,他又因依附她的錢財而自欺欺人。父母的相處方式使她對愛情失去了期盼,終日游走在男性中間,她將愛情最后的希望賭在了李默身上,卻沒想到他也只是貪圖她的美貌和肉體。安娜最終明白這個世界不曾有人給予她真正的關心和愛護,自此陷入更深的絕望,不斷地傷害自身,一心尋死。除此之外,小說《天吾手記》中的“安歌”、《大路》中施舍給“我”錢和衣物的“小女孩”皆是因對親情的“失落”而消失或自殺?!笆洹庇趷矍榈膹埧桑荒信笥驯破茸銎と饨灰?,供養(yǎng)兩個人的生活,而他自己卻沉迷于網(wǎng)吧,她坐一塊錢公交去向下一站的終點,可笑的現(xiàn)實將她打醒,沒有靈魂只有物質(zhì)的愛情在現(xiàn)實面前不堪一擊。在小說《寬吻》中,雙雪濤還塑造了與動物相互依存的形象——海豚訓練師阮靈,通過對這個人物的塑造使讀者體悟到了生命之間的相惜,同時也能感受到生命隕落的傷痛。
根據(jù)波伏娃的觀點,婚姻家庭在人的意義上,具有強大的生命力。母親在家庭中扮演著關鍵性角色,是幸福家庭的維系者。知識型女性的代表——傅東心,當?shù)弥f德增在“文革”時期打死了其父親的同事,于是便對這段婚姻抱有戒心,李守廉在1968年救下了她被打的父親,出于感恩,她對小斐進行學習和生活上的幫助,卻忽略了兒子的成長,即使后來李家搬走,她仍到處找尋女孩下落,并給兒子留下了一張二人童年時期踢球的畫。因畫“平原”煙盒,她喜歡上了小斐,用母親的溫暖關照著女孩的成長,也正是這種愛為日后小樹與小斐的重逢蒙上了親情色彩,讓迷失的二人重返兒時的“平原”時光。傳統(tǒng)型母親在雙雪濤的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小說《無賴》中的“我”母親,每次搬家都帶著一只紅色的大皮箱,卻從來沒有打開過,“我”在情急之下撬開了鎖,卻發(fā)現(xiàn)里面全是土,“我”陷入認知的困境。在雙雪濤看來,設置這樣一個環(huán)節(jié),母親是為了給家庭留下希望而不是放大絕望,紅色木箱子是母親對家庭的愛,是為了激勵“我”走出困境。這就好比如沙漠里最后的空水袋,只要它存在,希望就存在,人就會絕境逢生?!蹲叱龈窭铡分械摹拔摇蹦赣H,丈夫進了監(jiān)獄,自己下崗后從事賣毛嗑的小生意。生活的艱辛沒有摧垮她的身軀,在窮困的環(huán)境下,她讓“我”想象這個世界還有許多正常的孩子,他們每天讀書寫字,長大后就可以坐在有電扇的辦公室上班,惟有超越他們,才能跳出貧困的圈子,不畏艱辛的母親最終還是為“子一代”注入了向上的精神念力。追夢型女性——張雅鳳,獨自承擔失業(yè)的痛苦和撫育孩子的艱辛,她將希望寄托在光明堂的林牧師身上,虔誠地侍奉上帝并期待得到救贖,當所依賴的人倒在血泊里時,她拾起《圣經(jīng)》,系上帶血的絲巾,帶著林牧師的愛和主的旨意走向南方,以博愛來寬恕和她一樣掙扎于邊緣的底層人,光明堂的倒塌深固了張雅鳳的信仰力量。老婦形象的代表——柳姥姥,身體飽受凍傷的疼痛,心靈飽受情感的傷痛——丈夫死于礦難、兒媳扔下孩子柳丁,她將改變現(xiàn)狀的所有期望都寄托在對主的侍奉中,渴望得到主的救贖。雙雪濤小說中宗教常常被提及,卻沒有準確的定位,通過以上的文本分析,似乎找到了神奇之門的鑰匙,那就是底層人物無法言說的精神訴求,最終尋求宗教解答內(nèi)心的困惑。
女性在文學的世界里大多充當著憐憫與溫柔的角色,當“父一輩”面對現(xiàn)代化改革中身份的失位,難免會陷入情感、尊嚴與經(jīng)濟的兩難,“子一代”在家庭的變故中勢必將這種傷痕累加。反映在雙雪濤一代的工人子弟身上,父輩所遭受的屈辱,給他們的童年造成了不可磨滅的陰影,難忘的是父輩在逆境中堅韌不拔的精神,以及母親在困境中對家庭的守護,這是屬于“下崗”職工家庭最后的慰藉與精神財富。“新傷痕時代”一定會留下新的創(chuàng)傷與疤痕,如果沒有一種人文主義的關照,只會積久成疾。歷史的真實性和它不可替代的重要性已經(jīng)逐漸被人所忽略,作為這一歷史的見證者和親歷者,雙雪濤把這段歷史再一次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用不可回避的方式正視這段歷史,符號化艷粉街不是目的,療愈時代所給予這群“失落者”的傷痛才是目的,激勵當下青年擺脫父輩的影子,繼承父輩的精神和母性的溫暖,在時代的巨變中站穩(wěn)腳跟,探尋人生意義,實現(xiàn)人生價值。
雙雪濤筆下的“失落者”是對“新傷痕文學”的回應,從楊慶祥所提煉出的抽象的時代情緒進一步落實到具體的時代人物形象上,有助于我們對“新傷痕時代”的理解。正如黃平所認為的:重返歷史,是為了建立起一種新的美學向度,它從“地方”開始,但要始終對抗地方性,嚴重一點講,也可以說對抗20世紀80年代中期“尋根文學”以來將地方“地方化”的趨勢,重新從“地方”回到“國家”,從“特征”回到“結構”,從“怪誕的人”回到“普通的人”。①黃平:《“新的美學原則在崛起”——以雙雪濤〈平原上的摩西〉為例》,《揚子江評論》,2017年第3期。
雙雪濤所塑造的失落者凸顯了父與子、知識分子與工人、母與女的形象關系。他們在家庭、社會、婚姻愛情、學校友誼中體會不同的失落感,他們中有夢想的追尋者、時代的墮落者、道義信仰的守護者、清醒的行動者、醉心的隱士等?!笆湔摺笔恰靶聜畚膶W”中的主力軍,在繼承“五四”人文主義精神的過程中,雙雪濤以獨到的筆觸刻畫出了新時代的人物群像。
“失落者”形象進一步展現(xiàn)了當代知識分子從民間立場出發(fā),關注變革之中的歷史,對底層人物懷有同情和悲憫之心。從雙雪濤身上可以清晰地看到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對于底層民眾的關懷之情,他呼吁尊重人的價值和社會權利,直面社會體制轉型時期特殊的歷史階段,給底層人民以人文主義關懷,繼承了左翼文學以現(xiàn)實主義為主的寫作手法,堅持對現(xiàn)實持批判和反思的態(tài)度?!拔膶W的書寫可以把這種社會的創(chuàng)傷表達出來,個人的創(chuàng)傷和社會的創(chuàng)傷是相互滋生的。只有當這種創(chuàng)傷被表達出來以后,我們才有可能發(fā)現(xiàn)問題所在、問題的根源所在。”①楊慶祥、魏冰心:《是時候說出我們的“傷”和“愛”了——“新傷痕文學”對話》,《當代文壇》,2018年第1期。雙雪濤通過寫“失落者”,進一步揭露出形成社會創(chuàng)傷的根源,給予失落者一份跨時空的理解和愛。從第一代東北作家群的蕭紅、蕭軍、端木蕻良到“新東北作家群”的雙雪濤、班宇、鄭執(zhí),其共同之處在于對困境中底層人物的書寫,揭露傳統(tǒng)文化遺留在人思想中的痼疾,同時表達對故鄉(xiāng)故土故人的生命共情。雙雪濤與東北大地上的知識分子們一道,歌頌東北大地上人們骨子里怒放的生命力和不息的抗爭精神,以人文關懷表達了“愛”的哲學,呈現(xiàn)當代知識分子應有的責任與擔當。
“每一個‘地方’都是‘中國’,一個充分包含了文學如何在‘地方生產(chǎn)’的故事才最后形成了值得期待的‘中國文學史’。”②李怡:《主持人語》,《當代文壇》,2020年第3期。雙雪濤的“地方”文學生產(chǎn)已經(jīng)成為一道獨特的文學景觀,“失落者”群像的構建正是雙雪濤對于自我成長經(jīng)歷的回顧,為那些無法言說、不被關注的底層民眾代言,重返歷史中加深對人與社會、人與城、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反思。隨著“鐵西三劍客”“工人村”“東北文藝復興”成為時下熱議的話題,關于“新東北作家群”“新的美學崛起”“東北地域文化”等問題也迅速升溫,可以說雙雪濤、班宇、鄭執(zhí)重新開啟了閱讀者對于東北地域文學的想象與認識,同時也為學術界提供了一條研究“地方”文學的路徑,重新審視“共和國長子”成長的心路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