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雨薇
【內容提要】隨著海外學界對中國“問題”關注度的不斷提升,“海外漢學”對中國學術形成的挑戰(zhàn)與沖擊也愈加引起廣泛關注。我們在這一背景下提出要對“漢學心態(tài)”予以警惕和檢討的同時,也要深入挖掘“漢學心態(tài)”出場的特殊歷史機緣,并以李歐梵、王德威等炙手可熱的海外學人的研究為典型個案,揭示海外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中存在的邏輯悖論以及歷史細部的盲區(qū)。通過多維度的總結剖析,反觀“本土”研究應從自身理論框架的完善、“泛文化研究”的抵制、本土立場的堅守以及自身文化自信的建立等方面應對“漢學心態(tài)”帶來的學術惶惑,擺正海外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立場與學術心態(tài)。
在全球化時代,隨著中華文化的影響力日益擴大,我們已不再可能孤立地談論中國現代文學。海外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作為“海外漢學”研究的后起之秀,作為觀察研究本土文化的“他者”,有著異于“本土”的身份與角色,在與“本土”研究的互補與互動中,一方面構成了在研究方法、學術理路、理論設置、意識形態(tài)等方面的差異性和獨特性;另一方面,也與“本土”形成了互文關系,“本土”的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為海外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提供了無限的可以開掘的學術資源,海外漢學學者們的研究成果也給“本土”研究帶來了強勁的震撼和沖擊,共同建構了維度開闊的學術共同體。
學術不分國界,但對于人文學科來說,理論背后存在自身的學術譜系和政治、經濟或民族的“場域”;同時,一些國外學者存在著理論上的預設和過度闡釋,使其對中國文學及其背后的文化傳統(tǒng)、歷史源流等問題的剖析和表述上依然存在“隔”的感覺,也缺少“本土”研究者真切的社會關懷與問題意識。因而,在肯定“海外漢學”研究的重要性的同時,我們還應注意到,一些學者及評論家極端地將“漢學視角”建構成權威性的學術高地,甚至形成了“惟海外至尚”的風氣,產生了“漢學心態(tài)”的新偏向。所謂的“漢學心態(tài)”并不是絕對的崇洋媚外,而是不加選擇和過濾地“拿來”,形成了盲目的“逐新”風尚,這將非常不利于中國現代文學學科的健康發(fā)展。因此,對“漢學心態(tài)”的學理性反思,祛魅被神化了的“漢學視角”已成為學科發(fā)展的需要和必然。
自上世紀50年代,中國文學評論家夏志清和捷克著名漢學家普實克(Prusek),分別在美國和歐洲開始對晚清到當代的中國文學和文化動力論進行了廣泛的研究與考察。60到70年代,海外研究中國文學的學者不斷增加,中國文學研究也逐漸演化為名副其實的“學科”階段,不再附屬于傳統(tǒng)漢學。①可參考劉若愚《中國文學研究在西方的新發(fā)展、趨向與前景》和戈茨(Michael Gotz)1976年的研究報告《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在西方的發(fā)展》等文中觀點。此后,理論背景不同、學術立場各異的海外學者們,依據自己的思想方式、價值取向和學術個性,發(fā)展出形態(tài)豐富、內涵深刻的文學史觀和文學史敘述。但這一時期并不是“海外漢學”沖擊最為強烈的時代,“海外漢學”真正在國內備受推崇,應該追溯到80年代的特殊歷史“機緣”。
80年代初,“文革”剛剛結束,在這一“撥亂反正”的時期,中國現代文學學科重建的工作也因貼近社會現實而備受學界和社會的關注。在經歷了“填補空白”以及對思潮流派脈絡進行系統(tǒng)性梳理的階段后,80年代中期,在大力倡導“思想解放”、“回歸‘五四’和強調啟蒙主義立場使現代文學研究更加超越意識形態(tài)的制約”②溫儒敏,李憲瑜,賀桂梅,姜濤:《中國現當代文學學科概要》,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08頁。等學術理念的引領之下,人們在相對自由活躍的學術氛圍中急于打破慣性思維的束縛,重新重視文學的人性表達、審美價值和作家創(chuàng)作的“個性化”與“自主化”;同時,國內學者對于新鮮的漢學譯著、外來的理論和方法的企及也已經變得非常迫不及待了。如此一來,來自西方的存在主義、新批評、接受美學、精神分析法以及各種現代主義理論在現代文學研究界掀起了一輪“觀點熱”“方法熱”“理論熱”,這樣的一種“升溫”與理論沖擊,的的確確給許多年輕的學者帶來了“精神松綁”的快感與學術的靈感與沖動,也為整個現代文學學科研究帶來了新的學術氣象。而作為外國人或身在海外的中國學者對中國文化、歷史、語言、文學等各個維度的研究所形成的“海外漢學”也在這一時期大受追捧。這其中,夏志清及其文學史敘述首當其沖。
許多關注“80年代”的學者都曾提出,對80年代現代文學史寫作產生較大影響的是海外70年代出版的兩本文學史: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和司馬長風的《中國新文學史》?!吨袊F代小說史》集中探討了1917—1957年間中國新文學中成就最高的小說一門的創(chuàng)作歷程,其英文版于1961年在耶魯大學出版社出版,在西方漢學界引起了巨大的反響。該書的中文繁體字版于1979、1985年分別在中國香港和臺灣地區(qū)出版,并在80年代初,在“眾聲喧嘩”之中進入了大陸學界的視野,③據考,《中國現代小說史》英文版進入大陸早于中文版的,作者在《重會錢鐘書紀實》一文中曾對此有過表述,但從當時一些國家級圖書館并未有此書的館藏記錄以及一些學術權威對此書的英文版知之甚少的情況判斷,此書的英文版在當時的大陸影響甚微,待到香港的中文版進入大陸后,其影響力及知名度才逐漸擴大。對大陸學界產生了重大且深遠的影響。據陳思和回憶,上世紀80年代初,他在大學畢業(yè)后不久看到了《中國現代小說史》的中譯本,“一閱之下,感到‘轟潰’”④吳越:《他提供了文學史另一種寫法——海內外學者緬懷著名文學評論家夏志清》,《文匯報》,2014年1月2日,第006版。?!吨袊F代小說史》的影響波及的絕不只是小群體,這種“轟潰”甚至撼動了學界,當時的現代文學研究權威唐弢等也早在其1983年發(fā)表在《文學評論》《社會科學戰(zhàn)線》上的《復信》與《藝術風格與文學流派》中分別提及了夏志清及其《中國現代小說史》。夏志清的最大貢獻在于“尋找到了一種更具備文學意義的批評系統(tǒng)”,他的首要工作是“優(yōu)美作品之發(fā)現和評審”(the discovery and appraisal of excellence)①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3頁。;他打破了“魯郭茅巴老曹”的傳統(tǒng)格局,獨標張愛玲、沈從文、錢鍾書、張?zhí)煲?、凌淑華、師陀、端木蕻良等此前現代文學史中被忽視的文學大師和文學名家,建立了以“文學審美”為旨歸的批評原則,“對80年代大陸重評作家作品產生了深遠影響”②賀桂梅:《“現代”“當代”與五四——新文學史寫作范式的變遷》,《歷史與現實之間》,山東文藝出版社,2008年,第144頁。。同時,夏志清的著作是一種個人表述,他并不十分熱衷于理論,表達的是個人觀點,并成一家之言,為當時單一的“教科書”式的文學史研究界吹來了一股新鮮之風,展示了一種與之前統(tǒng)治大陸文學界的政治標準完全不同的“純文學”準則,不再以政治的“正確”為取舍的唯一標準,表現在其對文學作品中人物的道德感的關注,以及對階級分析的自覺遠離,而這便是其影響的第二個重要方面;另外,從某種意義上講,它在學科的復原及“重寫文學史”的討論中起到了“催化與促助”以及一定程度上的示范作用。當然,對于這種外來的“新鮮之感”,學界的態(tài)度也非莫衷一是。據考,1981年6月,時任魯迅文學館館長的李何林在“紀念魯迅誕辰一百周年學術討論會”開幕式的演講中,“著重提到了夏志清及其《小說史》,將其作為海外污蔑魯迅先生的典型例子”③萬芳:《夏志清、李歐梵、王德威與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以“重寫文學史”思潮為中心》,《華文文學》,2016年01期,第18頁。;王瑤也曾表示,“就對作家的評價來說,國外學者的某些觀點也同我們有很大差別,他們常常重視一些我們注意較少的作家而忽略一些比較重要的作家……當然,對一個作家如何評價是一個可以討論的學術問題……不能籠統(tǒng)地認為國外學者的觀點就一定是科學的……我認為最重要的還是寫出正面的好的文學史,以抵消錯誤影響”④王瑤:《關于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工作的隨想》,《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80年第4期。。
2005年,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中文版在大陸正式出版,隨著“學術環(huán)境”與“學術策略”的開放與變化,對于夏志清本人及其文學史觀的論爭也一直不曾停息。由此觀之,綜合各家之言,無論是80年代的新啟蒙思潮,還是90年代之后的多元化思潮,夏志清及其《中國現代小說史》都作為一種“他者”的存在,在風起云涌的時代變化中,與各種文學思潮展開了激烈對話?!吨袊F代小說史》的炙手可熱可謂是一種“生逢其時”,但其偶然之中存在著必然,它使得海外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在學科及文學史的表述中開辟了新的批評維度,并為李歐梵、王德威等有著師承關系的“哈佛學派”,以及以劉禾、孟悅、黃子平等為代表的所謂的“第三代”海外學者的有關海外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的觀點言說及其傳播與接受提供了成長與發(fā)展的土壤和條件,也是在特殊的歷史“機緣”之下,“海外漢學”對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首次重大的沖擊。在此之后,以德國漢學家顧彬等為代表的非華人海外漢學家也因其“現象式”的橫空出世而備受關注,也使其在評判中國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時獲得了一定的話語權。從對微觀的事件所窺探出的“本土”與“他者”之間的互動來看,我們能夠看到,國內學術界對海外漢學的接受態(tài)度雖然“褒貶不一”,但仍是以肯定和贊揚為主,“本土”與“他者”的學術交融與往來日益密切、深入,海外學者介入大陸學界的積極姿態(tài)也愈加突出。而這樣的歷史機緣與歷史現狀也是“漢學心態(tài)”衍生的重要前提。
無可厚非,海外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確有其優(yōu)長,也有許多新銳而有價值的著述,并在比較文學的視閾下,將西方理論與中國的文學現象進行比較的研究也比比皆是。但對于“他者”的沖擊我們不應該失卻應有的學術反思與警醒。如果說,我們可以大致將海外漢學家依據是否擁有中國國籍而進行分類,那么就不難發(fā)現一個特別的現象,就當前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而言,在這樣一個“本土”與“他者”互動的過程中,存在最大影響力的并不是外國漢學家,如從事蕭紅研究的葛浩文、從事沈從文研究的金介甫、從事中國現代詩學研究的葉維廉、從事中國淪陷區(qū)文學研究的耿德華等,他們對國內的中國現代文學界提供了不同的參考維度,但卻并未構成所謂的“挑戰(zhàn)”,而真正具有極大影響力的是主要來源于“二戰(zhàn)”后由華人地區(qū)遷移至美國的華人學者,在當代以李歐梵、王德威等最為突出。李怡曾表示,“觀察分析這些美國華人對中國現代文學的評價,與其說他們所反映的是當代美國的學術姿態(tài)或漢學主流,還不如說是呈現了一個生存于美國社會的中華文化的亞文化群落的特殊心態(tài)”①李怡:《何處的漢學?怎樣的慌張?——討論西方漢學的基本角度與立場》,《江西社會科學》,2008年第5期,第7頁。。對于這一研究對象的分析是非常必要的,對“何人的漢學”的追問也是對“海外漢學”反思在本體上的追根溯源??梢哉f,在海外,尤其是西方,漢學仍是一個相對冷僻寂寞的領域,而如果堅持傳統(tǒng)漢學家只專注考察某一個文學領域的研究方法,那么其研究成果只會在其活躍的學術圈子里有一定的反響,更別說對“本土”產生沖擊或重大影響了。因此,海外的華人學者會加強研究的“可操作性”,加深對理論和方法的剖析,進而與現代文學現象研究相結合,實現對中國文學的“想象”。而這樣的研究方法及研究成果迅速被大陸學界所接受并應用。
舉例說明,于2001年在大陸正式出版的《上海摩登》一書中,李歐梵將成熟于20世紀的“頹廢”美學的概念引入到對作家作品的評論之中,完全挑戰(zhàn)了傳統(tǒng)的審美標準。《上海摩登》一書中,單獨設計了一章(《色,幻,魔》)的內容,從“現實之外”“歷史小說”“內心獨白和阿瑟·顯尼支勒”“都市的怪誕”等角度專題討論了施蟄存及其實驗小說,對施蟄存的研究也從此大量“出土”。據統(tǒng)計,在《上海摩登》出版的前一年(1980年),關于施蟄存的研究文章數量僅有25篇,而在其出版后的十年間,同類研究文章數量的總和已達到751篇,到了2010年,當年度的相關論文數量已達960篇,甚至超過了前10年的數量總和。①本節(jié)以上數據參考萬芳:《夏志清、李歐梵、王德威與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以“重寫文學史”思潮為中心》,《華文文學》,2016年01期,第75,76頁。無獨有偶,最早于1996年刊登在《學人》第十輯上的王德威所撰的《被壓抑的現代性:沒有晚清,何來“五四”》一文,同樣在國內產生了強烈的撼動,充分說明海外學者對作家與文學現象的打撈工作是具有相當的影響力的,同時,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學界對海外研究似有“跟風”“逐新”之嫌。
那么,對于我們追捧的“學術高地”我們是否需要存有“問題意識”及質疑的權利?事實上,一些學者已給出了肯定的答案。對于王德威的“沒有晚清,何來‘五四’”一說,不可否認的是自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進入大陸學界以來,引起了大陸學界對作家評價以及文學史標準等方面的學術地震后,再也沒有哪個海外漢學家的觀點能在“重寫文學史”框架下像“沒有晚清,何來‘五四’”的觀點一樣被反復討論。②李楊:《“沒有晚清,何來‘五四’”的兩種讀法》,《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6年第 1期,第81頁。對于這一觀點,我們從字面理解,其想要突破的是“現代文學起點”的問題,王德威認為,與“五四”相比,“晚清”所存在的“現代性”萌芽顯然要豐富得多,而“五四”只是一個“窄化了的收煞”,甚至是對“現代”的終結,因此,從“現代”意義的角度上分析,現代文學的起點勢必要前移。這一觀點不無道理,但卻并非王德威的首創(chuàng)。在此之前(1996年,《被壓抑的現代性:沒有晚清,何來“五四”》首次發(fā)表),80年代中期,錢理群、陳平原、黃子平等提出“20世紀中國文學”的概念,追溯以“五四”為標志的“現代”,并將戊戌變法看作“五四”的前奏;80年代后期,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中也已普遍興起“晚清”熱和關于“現代性”問題的研究熱,陳平原也曾在其《清末民初小說理論概說》(1988年9月)等文章中多次提出晚清“新小說”對“小說界革命”的影響和鋪敘;1991年,由范伯群、朱棟霖等主編的《中外文學比較史:1898—1949(上)》中共用了兩編十一章,十幾萬字的篇幅,從“‘西化’,還是現代化”“現代對傳統(tǒng)的認同”“‘新小說’:中國小說現代化的開端”等多角度對現代文學的緣起、發(fā)生,以及晚清的戊戌變法使得中國文學產生的呼應世界潮流的變化,促成了“現代文學”的大變革等問題進行說明,列舉了大量關于思潮、小說、詩歌、散文、戲劇等實例,表明現代文學的開端在“五四”之前已經存在。在此基礎之上,王德威進一步在時間和理論的向度上推進了前人對于“現代性”的研究,確立并鞏固了“晚清現代性”的文學價值。但不得不說,“沒有晚清,何來‘五四’”這一標語式概念的提出是很討巧的,造成學界幾乎“一邊倒”的現狀,也不乏有著“廣告效應”之嫌。同時,王德威自身對于“現代性”的闡釋也存在著一些矛盾,諸如其對“現代性”標準的界定問題的觀點,他主張不能唯西方現代標準馬首是瞻,但另一方面又以西方理論的話語體系為界定“現代性”的準繩,忽視了“五四”及其后來文學“改造民族靈魂”的啟蒙作用,窄化了中國文學場域的民族性等。再如,李歐梵在1986年在京舉行的“魯迅與中外文化學術討論會”上做了題為“魯迅與現代藝術意識”的發(fā)言,在發(fā)言以及其后來發(fā)表的《鐵屋中的吶喊》中都反復提到了在上海大陸新村魯迅故居臥室中掛著的兩幅描繪裸體女人的德國木畫:《入浴》與《夏娃與蛇》。李歐梵認為,這兩幅畫的意趣與其會客室中較有社會意義的油畫和剪紙畫形成了鮮明對比,并得出結論:“我認為魯迅一生中在公和私、社會和個人兩方面存在了相當程度的差異和矛盾……他在個人的內心深處,甚至個人的藝術愛好上,似乎并不見得那么積極,那么入世,甚至有時還帶有悲觀和頹廢的色彩。”①李歐梵:《魯迅與現代藝術意識》,《魯迅動態(tài)研究》,1986年第11期,第41頁。作者甚至還將魯迅最著名的小詩《自嘲》也沿著這一理路去分析,認為所謂“小樓”便是“魯迅在上海的居所”,“那么,當他一個人躲在小樓二層的臥室的時候,也許偶爾也會有點興致鑒賞鏡臺前的裸體版畫吧”②李歐梵:《魯迅與現代藝術意識》,《魯迅動態(tài)研究》,1986年第11期,第52頁。。乍看之下,“魯迅頹廢”的論斷在那個時代的學界聽來確實很新銳先鋒,甚至有些驚世駭俗,但從審美對象和形式的角度分析,這一觀點顯然有失偏頗。我們承認魯迅在辛亥革命和五四運動后的幾年,確實有過“荷戟獨彷徨”的迷茫與頹唐,但他似乎并未躲在S會館去鑒賞裸體繪畫,我們可以判斷魯迅對于性與愛的審美角度也是加以取舍的,由此將魯迅片面地冠之以“衛(wèi)道之士的純系頹廢”恐怕也未必妥當。
從這些進入歷史細部的分析我們能夠看出,在海外的現代文學研究中,在那些閱讀的快感之余,以及那些精彩的理論話語背后,缺少了一定的“分寸感”與歷史同情,也存在著學術的悖論和理解層面的盲區(qū)。對于這些問題不辨真?zhèn)蔚匾晃渡窕踔翆⑵洚敵伞氨就痢钡膶W術標準,就會愈加走向“漢學心態(tài)”引導下的學科誤區(qū)。
從以上的論述我們可以看出,一些被我們奉若圭臬的研究成果實際上依然存在論證的邏輯漏洞和偏差。再以以上二位學人為例,事實上,李歐梵并不是一定要走入“魯迅頹廢”的這種文化的“偏執(zhí)”,他對于魯迅在“頹廢”上的打撈是試圖挖掘在我們所闡釋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抑或是思想革命之外的、非政治的魯迅,在他的理論框架中,是將所謂的“頹廢”看成了現代主義的核心;王德威也同樣熟稔于用宏觀的問題理論去闡釋一些文學規(guī)律,尤其是一些后現代理論,再結合從夏志清至今延續(xù)的“感時憂國”的文學傳統(tǒng)和理念,有時就會形成對文本和作家理解上的“兩張皮”。對此,國內學者對此現象也進行了一番總結和清理,發(fā)現很多“海外漢學”的研究,是在顛覆意識主導下對問題的挖掘,再加上不受限制地對資料進行占有,并帶有預設性質地、運用各種西方理論對文本進行解讀,就可以不斷推陳出新。
當然,對于海外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現狀的“祛魅”并不是狹隘地尊己卑人,我們對“漢學心態(tài)”產生的歷史前提的分析,有助于我們在特殊歷史語境下對“他者”的介入進行鏡像的反觀,而這種“漢學心態(tài)”以從“他者”初介入時的沖擊與互補時的萌芽狀態(tài),不斷地從邊緣走向中心,從90年代至今已呈愈演愈烈之勢,需要我們結合學科,準確查找存在問題的表征及根源,直面“漢學心態(tài)”帶來的“惶惑”。
我們的“惶惑”首先來自我們對具有整合力量的理論有所欠缺的迷茫。李怡就曾提出,“中國現代文學的學術研究一直缺乏足夠的理性框架的支持”①李怡:《何處的漢學?怎樣的慌張?——討論西方漢學的基本角度與立場》,《江西社會科學》,2008年第05期,第9頁。。我們的學術長期以來就是出于一種社會學或政治學意義上的判斷,常常是進行非黑即白、非革命即反動的價值判斷。而為了增加學術理性的說服力,我們也曾借鑒蘇聯的一些批評術語,似是而非地運用“現實主義”“浪漫主義”“象征主義”等術語解釋一些“本土”的較為復雜的文學現象。進入新時期以來,學界也致力于尋找完整的理論模式,而理論模式的缺失也導致了學科邊緣化的焦慮。就現代文學的研究和文學評論來說,“多元的標準”相對于用一個既定的政治標準去壓抑學術的生長來說的確是一種解放,但如果缺少了這種最基本的理論模式和標準,那么也只能是在眾聲喧嘩中隨波逐流。那么如此,我們就可以將海外漢學長期受到追逐的現象理解為其更多地源于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努力實現“‘從邊緣到中心’位移的強烈訴求”②張江:《切實反思“漢學心態(tài)”》,《人民日報》,2017年2月17日,第24版。。因此,站在中國學者的角度,我們在對時代轉型和學科的邊緣化保持一份平常心的同時,更應該堅守自己的本體立場與文化自信。
其次,文化研究的侵入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現當代文學研究的缺陷,卻也在某種程度上戳中了學科的軟肋。從90年代開始,“國學熱”“通俗熱”等現象層出不窮,而既有的文學資源在解釋這些前所未有的精神現象時已顯得很吃力,甚至一度陷入“失語”的地步,因此,借助文化研究的轉向也就順理成章了。而與此同時,也為強調“文化性”研究的“海外漢學”釋放了有利的介入空間,形成了多元多維的研究視閾。但目前的學界也出現了一股“仿漢學”的解讀,將其立場往往立足于批判而忽視真正的真實的歷史,更加關注的是歷史文本背后的“權利關系”,舍本逐末,造成了“泛文化”的研究傾向。同時,一些海外學者對中國的國情和民族性知之不多,也缺乏本土學者真切的生活感受、社會情懷與問題意識。這需要站在“本土”和“文學”自身的立場去反思,不可人云亦云。另外,很多海外漢學家所編纂的文學史受眾是外國人而非中國人,勢必會以其受眾所熟悉的話語體系去表達觀點,巨大文化背景差異下的文化侵入也會導致文學研究的偏差。但我們不能因噎廢食而回到閉門造車的時代,對于西方文化的研究經驗我們需要進行中國化的改造,客觀看待海外漢學研究的同時,主攻自主創(chuàng)新的探索,相信從自己的中國文化中提煉出來的審美與價值觀,建立起應有的文化自信。
質言之,“漢學心態(tài)”很大程度上也是“本土”與“他者”的研究雙方對彼岸研究的語境和現狀的隔膜造成的。因此,我們不僅要對“漢學心態(tài)”予以警惕,也要防止我們“本土”研究的話語霸權,要看到我們存在的硬傷與海外學人的優(yōu)長。例如,王德威等學者的文章行文風格獨特,內蘊深厚,旁征博引,“有古代雅士之遺風”,也曾被學界同仁評價為“就像四六駢文,華麗得很”。這與其從小就受傳統(tǒng)文化的浸潤與專業(yè)的學術訓練有著直接關系。“虎豹無文,則鞟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資丹漆”,正所謂“質待文也”,我們如何用干癟枯燥的“消費性”文字去對抗綺麗豐贍的評論語言,怎樣打破隔膜,如何讓我們“本土”的最富同情和社會意識的學術瑰寶體面地“走出去”,也是我們應該深刻思考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