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 郁
內(nèi)容提要:2018 年,電視劇《北京女子圖鑒》與《上海女子圖鑒》先后熱播并引起網(wǎng)友熱議。本文對“女子圖鑒”系列電視劇進行詳細的文本分析,認為其中不僅僅反映出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思想與盧卡奇的物化理論,更體現(xiàn)了一次象征界對事件的縫合過程。劇中對女性主體不斷追求獨立而自由的靈魂的言說,事實上乃是象征界接觸物化危機的一種話語邏輯。
2018 年的春天,一部網(wǎng)劇——《北京女子圖鑒》成為同期電視劇中最受關(guān)注的一部,引發(fā)了觀眾的熱議。2018 年5 月的電視劇景氣指數(shù)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顯示,《北京女子圖鑒》(以下簡稱《北圖》)高居榜首,比排在第二位的《溫暖的弦》的景氣指數(shù)高出30%。截至《北圖》收官之日,其網(wǎng)絡(luò)點擊量已超過12 億,微博話題突破11 億閱讀、160 萬討論,微信指數(shù)單日最高突破300 萬。作為一部沒有任何流量明星參演的小成本網(wǎng)劇,《北圖》能夠獲得如此廣泛的關(guān)注實屬不易?!侗眻D》帶來的喧囂尚未散去,同系列的第二部網(wǎng)劇《上海女子圖鑒》(以下簡稱《上圖》)旋即在優(yōu)酷視頻接檔上線,“女子圖鑒”系列持續(xù)成為熱度頗高的話題。
與其所獲得的較高關(guān)注度相反,隨著劇集的播出,觀眾對“圖鑒”系列的評價卻一路走低。至《北圖》劇集播出完畢,其豆瓣評分僅為6.2 分;《上圖》的豆瓣評分僅為6.7 分。這與2017 年播出的同樣飽受詬病的現(xiàn)象級都市題材電視劇《我的前半生》基本持平,與其原版劇集《東京女子圖鑒》8.7 分的較高評分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觀眾對“圖鑒”系列的評價毀多譽少,對劇情設(shè)定及劇中所展現(xiàn)出的價值觀多持質(zhì)疑態(tài)度,甚至有網(wǎng)友將《北圖》戲稱為“北京女子整容圖鑒”“陳可和她的11 名男寵”等。
與原作《東京女子圖鑒》相比,《北圖》無論是在對人物形象和心理的刻畫上,還是在對城市生活中的欲壑難填、階級難越的深刻思考上,都表現(xiàn)出了編劇與導(dǎo)演的某種程度上的淺薄。這是《北圖》為人詬病的一個最重要的方面。換言之,作為一部理應(yīng)在北漂女子形象塑造與北京社會圖繪上有所突破的改編劇,《北圖》顯然是失敗的。它雖有“圖鑒”北漂女子之野心,卻未有掌控全局之功力,因而令劇情顯得輕飄、人物顯得浮躁。但是,如果拋開與原作的對比和未播之時觀眾對其莫名的高期待值,拋開“圖鑒”二字所帶來的束縛,某種程度上說,《北圖》是一部相較同類都市題材電視?。ㄈ纭段业那鞍肷罚└诱\懇的作品。
如果將全劇的主線拎出來,我們會發(fā)現(xiàn),《北圖》意在構(gòu)建一個關(guān)于“娜拉出走”的故事。陳可的真正出場是從一場相親開始的。在相親飯局上,陳可禮貌的眼神中流露出的是對一個條件不錯的相親對象的不屑。在正在籌備婚禮的閨蜜曉蕓那里,她更加意識到自己的人生不應(yīng)陷入到與一個男人的柴米油鹽當中。而到了北京之后的陳可,一步步地完成了一場男權(quán)社會中的“出走”,為“是否應(yīng)當靠男人”這一問題找到了終極答案。在我看來,陳可的這場出走可以分成兩個部分:
首先是在對王佳佳與姚梅兩個人物的反向錯認中找到了那個“不能靠男人”的主體自我?!板e認”是拉康鏡象理論中的一個重要概念。在拉康看來,兒童在鏡子中看到了自己的那一瞬間,對鏡子中的他者產(chǎn)生了一種自我錯認,因而將鏡子中的他者與主體自我等同起來。在陳可看來,王佳佳與姚梅既是又不完全是她自己的鏡像。王佳佳和姚梅有兩個共同點:她們都是漂在北京的光鮮亮麗的都市白領(lǐng),在或大或小的企業(yè)里從事腦力勞動;同時,她們的內(nèi)心傾向都是要靠男人。如果說,作為沒有任何歸屬感的都市白領(lǐng)形象是陳可的第一次錯認的話,那么這二者作為男權(quán)社會玩偶的形象在反向錯認的過程中讓陳可認識到自己應(yīng)該是與她們不同的那一類人。王佳佳可以出賣色相換取男人自愿掏腰包的瞬間,可以欣然接受來自有錢男人的饋贈,甚至可以為了所謂更好的生活嫁給大她13 歲的有錢老男人。姚梅的理想是嫁給一個靠譜的男人,“迅猛地生一對龍鳳胎,老公需要的時候就打扮得美美地陪他出去應(yīng)酬,不需要的時候就在家?guī)蕖雹佟侗本┡訄D鑒》第4 集姚梅臺詞。,卻可以不顧小三的身份出賣自己的肉體來換取被上司提拔的機會。不論是王佳佳還是姚梅,她們都是典型的徹底淪為男權(quán)社會附屬品的玩偶形象。陳可一方面認同她們對自己的定位,承認小城出身的她“連靠自己的資格都沒有”②《北京女子圖鑒》第2 集陳可臺詞。,于是可以坦然接受來自男性的饋贈(如名品包、更好的職位等);另一方面又在反向的錯認中找到了一個主體自我:在男權(quán)社會中,靠男人上位并不可恥,可恥的是徹底淪為男人的附庸與玩偶。
在確立了這一主體選擇之后,陳可迅速成長為一名成功女性,開啟了這場出走的第二步?!侗眻D》的后半部分劇情,為陳可安排了一個用藝術(shù)氣質(zhì)欺騙女性的小白臉、一個擁有北京戶口和穩(wěn)定工作的媽寶男和一個朝氣蓬勃卻幼稚可笑的小鮮肉。有趣的是,此時擁有了一定社會資本和經(jīng)濟資本的成功女性陳可,卻不知什么原因地迷失了自己。她會根據(jù)男人的身份來裝扮自己:與藝術(shù)男談情就讓自己變得小資、與媽寶男結(jié)婚就讓自己變得賢惠、與小鮮肉戀愛就讓自己變得青春……如果說,在劇集的前半部分,陳可通過對王佳佳和姚梅的錯認與反向錯認確立了自我,那么在劇集的后半部分,30 歲左右的陳可則是在對某些男性形象的錯認中逐漸擺脫了男權(quán)。雖然擁有了成功女人所擁有的資本,但隨之而來的“大齡單身女強人”的標簽卻強化了陳可作為男權(quán)凝視之下的女性的危機感:一方面,美麗的容顏將逝,無法得到男性的青睞;另一方面,女強人強悍的一面,又讓大部分男性望而卻步。陳可在與小白臉、媽寶男、小鮮肉的人際交錯過程中,逐漸清楚地意識到“做自己”的重要性。
“女人成熟的標志是不被感情束縛”③此為《北京女子圖鑒》第19 集標題,亦可視為全劇內(nèi)容邏輯的一個最終落腳點。,更是不被男權(quán)束縛。所以,當陳可重新回到北京自己創(chuàng)業(yè),一場娜拉的出走徹底完成。劇集借由一直催著陳可結(jié)婚生娃的閨蜜曉蕓之口說出“每個人的人生都和別人的不一樣”,很好地詮釋了“獨立女性”這一主體意識的誕生。
與《北圖》相比,《上圖》對“獨立女性”的塑造更為直截了當(這可能也是其比《北圖》獲得更多肯定的主要原因)。相比《北圖》女主人公陳可先后經(jīng)歷11 任男友的戀愛經(jīng)歷,《上圖》女主角羅海燕的戀愛次數(shù)可以說是小巫見大巫。即便如此,劇集仍舊沿襲了《北圖》中的核心線索,力圖通過對兩性關(guān)系的探討確認獨立女性的主體地位。羅海燕的初戀陳曉偉可以說是一個“完美男友”:他外形帥氣又有能力,并愿意給出“養(yǎng)你一輩子”的承諾。而正是因為這句“養(yǎng)你一輩子”,讓羅海燕最終選擇放棄他?!梆B(yǎng)你一輩子”的話語邏輯中充斥著男性對女性的掠奪,就像陳可不能接受柴米油鹽的平凡生活一樣,羅海燕也不愿意將自己的一生,或稱自我的主體性,以一種地位不平等的方式交付給一個男人。隨后的幾次戀愛過程中,羅海燕作為獨立女性的主體意識漸漸凸顯,最終在和上海有名的鉆石王老五林立建立契約婚姻關(guān)系的門前瀟灑止步,寧愿放棄錦衣玉食的生活,也不愿放棄主體自我的獨立性。由此,最后一集《獨立而自由的靈魂》來得便順理成章:和一位無條件支持自己的戀人走進婚姻殿堂,過平凡而精致的生活,追逐自己的夢想,收獲獨立而自由的靈魂。
可以看出,無論是《北圖》中的陳可在錯認與反向錯認中逐漸找到主體意識的過程,還是《上圖》中的羅海燕在兩性關(guān)系中撥云見日般發(fā)現(xiàn)獨立而自由的靈魂的過程,都是獨立女性主體完成自我確認的過程。從這個層面上來說,“女子圖鑒”系列比《我的前半生》之類打著女性成長的幌子諂媚男權(quán)的影視劇作品更具獨立意識。但有趣的是,在“女子圖鑒”系列中擺脫了男權(quán)凝視的女性,仍然無法在精神上獲得真正的獨立。當男權(quán)不再作為女性觀照自身的鏡子的時候,另外一種介質(zhì)產(chǎn)生了。
“娜拉”們出走的過程不僅僅是獨立女性主體的確立過程,更是作為欲望主體的女性完成主體意識自我確認的過程。換言之,舊女性在男權(quán)肯定下完成自我確認,新女性則在商品符號及其意義標簽的觀照下實現(xiàn)自我完滿。
舉例來說,《北圖》中,在陳可對王佳佳和姚梅“靠男人”的行為持質(zhì)疑態(tài)度的同時,事實上,她也在另外一個層面對她們實施了認同與模仿。正是在王佳佳的影響下,陳可將自己一個階段的人生目標定為購買一只LV 包;而正是在姚梅的帶動下,陳可才會在25 歲來臨之際不惜花大價錢買了3D枕以睡出天鵝頸,打美容瘦臉針讓自己變得更可人。雖然多數(shù)觀眾在評論中詬病電視劇前幾集中對名品包的過度渲染,但是這些情節(jié)卻可以很好地作為馬克思拜物教理論的表征。當LV 包成為一個人身上的商品符號給使用者提供象征秩序的幻覺時,這個人便成為了物化的人。當陳可通過購買一只LV 皮包,通過消費來創(chuàng)造外在美(姑且稱之為美)的時候,恰恰證明了象征秩序?qū)τ黧w的一種言說方式——商品符號和意義標簽成為欲望主體追求自我完滿的內(nèi)在驅(qū)動力。
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中提出了商品拜物教的理論。在馬克思看來,所謂商品拜物教,指的是在資本主義社會體系下,商品被人們看做是某種具有神秘力量的東西,蘊含于其中的人和他的勞動被隱藏起來;而它所散發(fā)出的迷人魅力讓它本身成為了價值。在充斥著商品拜物教的社會中,由于對商品價值的莫名崇拜,人的勞動被遺忘和忽視,因而人的價值只能用商品的價值來量化衡量,甚至在某些情況下,商品的價值可以凌駕于人的價值之上。匈牙利哲學(xué)家喬治·盧卡奇延續(xù)了這一思考,在馬克思商品拜物教理論的基礎(chǔ)上,提出了物化的理論。在盧卡奇看來,“物化”的其中一層含義,是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漸漸表現(xiàn)為物與物之間的關(guān)系。由此看來,盧卡奇的物化理論是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更進一步思考:不僅商品的價值凌駕于人的價值之上,商品甚至可以入侵人的靈魂,讓人成為商品意識的獵物。換言之,人在物化過程中通過商品意識進行自我觀照,從而完成一個欲望主體的確認過程。
在“女子圖鑒”系列中,欲望主體的第一重確認是在商品對人的價值的衡量過程中完成的。不論是陳可還是羅海燕,作為欲望主體的二人最初的目標都是擁有“購買一切想要的商品”的能力。在劇集中,名牌包成為了“一切想要購買的商品”的集中隱喻?!渡蠄D》中,為了在面試中能夠獲得更高的評價,羅海燕和初戀男友陳曉偉買了一個漂亮的新包。當羅海燕背著新買的小包、懷揣著甜蜜的喜悅、邁著輕盈的步伐回到寢室的時候,舍友正在展示著和羅海燕的新包款式完全相同的新包。當海燕得知舍友的包是花了1 萬元購買的范思哲春夏新品行貨的時候,她下意識地將自己的包藏到了身后。在被人揭穿自己的包其實是高仿之后,羅海燕帶著慌忙逃進了衛(wèi)生間。在衛(wèi)生間,海燕想象著自己將新買的黑色提包泡進水里,水漸漸地也變成了黑色并從洗手池里流溢出來。當舍友的叫聲終止了海燕的想象,畫面回到清澈的水池和完好無損的“A 貨”時,觀眾也就發(fā)現(xiàn),水池中滿溢出來的黑水其實正寓意著羅海燕被室友的嘲諷擊打得粉碎的自尊。室友的譏笑與羅海燕的遁逃恰恰成為馬克思商品拜物教的表征:如果人的價值不是被商品所量化衡量,那么室友與海燕的表現(xiàn)也便不會如此順理成章。與《上圖》中這種電影化手法的呈現(xiàn)不同,《北圖》中赤裸的物化甚至可以用令人不適來形容。陳可在與王佳佳的聊天中確認了自己北漂的目標——“要讓自己優(yōu)秀起來,要讓自己有價值?!雹佟侗本┡訄D鑒》第3 集王佳佳臺詞。而所謂的價值又是什么呢?進入大企業(yè)工作之后,陳可將自己電腦的屏保設(shè)置為一張巨大的LV 包的特寫照片;因為男朋友送的生日禮物不是她心儀已久的LV 而在自己心中埋下了分手的種子;與男友分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LV 正品店斥巨資購買了一個挎包并視若珍寶。顯然,在這里,所謂的“讓自己有價值”的邏輯即等同于“讓自己有錢購買一切想要購買的東西”的邏輯,物品的價值成為衡量人的價值的唯一標準。
欲望主體的第二重確認則是在盧卡奇物化概念的范疇下完成的?!白屪约河袃r值”的終極目標事實上指向的是“讓別人認為自己有價值”,意即成為別人眼中的成功人士。所謂的“人與人的關(guān)系表現(xiàn)為物與物的關(guān)系”在這里得到了完美展現(xiàn)。初涉都市的陳可和羅海燕都曾聆聽過相同的教誨。王佳佳作為一名資深北漂人士對陳可說:“上班首先就得穿得體面,而且現(xiàn)在的人都勢利著呢,看你背的包好、是大牌,看你穿得漂亮,中午吃飯的時候都會主動叫你的。學(xué)著點兒吧?!雹凇侗本┡訄D鑒》第2 集王佳佳臺詞。羅海燕則因為面試服裝而被表姐一頓訓(xùn)斥:“你這穿的什么衣服啊?”“你看看你這背的什么包?。俊薄澳氵@個人啊,上班要有上班的樣子,我們是白領(lǐng)好吧,白領(lǐng)白領(lǐng)嘛,就是要看個領(lǐng)子的呀!你這可倒好,人家看什么?”③《上海女子圖鑒》第1 集表姐臺詞。王佳佳和表姐的話頗有一點話糙理不糙的意味,所講無非是物化的邏輯:人的商品化外表是人際溝通和人際交往的有效橋梁。
當劇情發(fā)展到后半段,陳可和羅海燕都成為了別人眼中的成功人士、處處獲得艷羨的目光的時候,她們的形象也發(fā)生了徹底的變化:陳可一身名牌、攻氣十足地出席相親會;羅海燕戴著卡地亞腕表、身著香奈兒服飾參加比稿。彼時彼刻,二者作為欲望主體的主體意識通過商品意義的加持得以確立。于是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當出走的“娜拉”們不再需要在家庭范疇中通過男性的肯定來確立自身的主體地位時,“擬人化的商品”成為了她們作為欲望主體的主要動力來源。所謂“擬人化的商品”指的是商品被賦予了人的意義。就像男性希望通過豪車和名表來彰顯自己的身份與地位一樣,作為欲望主體的女性也要通過價值不菲的商品的投射來確認自我。
將商品擬人化,即為商品打造一個擬人化的標簽,將之與人的身份價值綁定在一起合并售賣。事實上,這是商品美學(xué)慣常使用的一個手段。舉例來說,蘋果公司長期致力于通過外包裝、廣告等商品美學(xué)形態(tài)將產(chǎn)品打造成帶有精致的特立獨行之風(fēng)的擬人化商品,并受到了消費者的廣泛認同。在《北圖》中,蘋果手機的擬人化意義對人的影響便有所展現(xiàn)。在第11 集《回不去的地方叫故鄉(xiāng)》中,陳可和李曉蕓一起去美甲的時候,帶著極為鄙夷的表情判定美甲師的蘋果手機是山寨的。當說出“蘋果手機不會把這種廣場舞音樂放在音樂設(shè)置里當鈴聲,沒有這個功能”①《北京女子圖鑒》第11 集陳可臺詞。的時候,她事實上已經(jīng)不僅僅是一個欲望主體了。當她自覺地意識到蘋果手機不會與媚俗的廣場舞聯(lián)系在一起的時候,她已經(jīng)心甘情愿地成為商品的展示裝置,由內(nèi)而外地對商品和其所代表的象征秩序?qū)嵤┱J同,并受到商品意識的操控。盧卡奇在《歷史與階級意識》中提到過物化概念的第二層內(nèi)涵,即人的勞動所創(chuàng)造的商品反過來會控制著人。他指出,在資本主義制度精密、細致的量化體系下,活生生的人最終可能被商品意識徹底物化為商品。陳可對店員手機的這番評價便是盧卡奇這一論斷的有力表征。
但是,無論是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還是盧卡奇的物化理論,都是建立在對資本主義社會及其制度的反思批判基礎(chǔ)上的。在二人的理論框架之下,資本就像一個無處不在的幕后黑手操控著一切。然而有趣的是,在“女子圖鑒”系列當中,雖然物化邏輯俯拾皆是,卻很難讓人將之與資本操控或稱資本的剝削與掠奪聯(lián)系在一起。在劇集中,我們并不能過多地玩味出欲望主體作為資本大機械上的一個小齒輪的意味:通過陳可對蘋果手機標簽意義的認可與自覺展示,便可推論出作為大資本的蘋果公司對全球消費者的操控,這樣的解說未免有過度闡釋之嫌。既然如此,我們又該如何解釋劇集中所謂的“商品控制著人”背后的其他意涵?
斯洛文尼亞哲學(xué)家斯拉沃熱·齊澤克有一本叫《事件》的小冊子。在這本書中,齊澤克充分地利用了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論,在拉康三界(實在界、象征界、想象界)理論的基礎(chǔ)上,融會了馬克思主義關(guān)于意識形態(tài)的哲學(xué)思考,提出了“事件”這一概念。他認為,事件的本質(zhì)是一種回溯性創(chuàng)傷。實在界入侵之時,象征界會自動調(diào)用一切話語資源來縫合實在界與想象界之間的巨大裂隙,而正是在象征界的話語回溯中,事件誕生。如果利用齊澤克的事件理論來解讀“女子圖鑒”系列中兩位主人公遭遇的幾次“事件”,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制造商品化的人實際上是象征界構(gòu)建主體覺醒之幻覺的一種巧妙的言說方式。
《上圖》中有一次有趣的事件和象征界縫合過程。第7 集《女人要不要買房》中,羅海燕在見男友楊呈遠父母的過程中有了一次可被稱為事件的經(jīng)歷。高高在上的上海公婆優(yōu)雅而不失禮貌地為羅海燕夾菜,同時似乎不經(jīng)意地說了一句:“這個魚很新鮮的,你們鄉(xiāng)下恐怕都吃不到?!边@句話擊碎了羅海燕的主體幻覺:曾經(jīng)以為在4A 廣告公司找到了一份體面的工作,同時又擁有一個愿意跟自己談婚論嫁的上海人男朋友,從此便可無限接近地成為“上海人”,殊不知在充滿優(yōu)越感的上海人那里,她只是一個來自鄉(xiāng)下的、配不上他們兒子的土姑娘。事后,羅海燕向閨蜜Kate 回溯事件發(fā)生的過程并詢問Kate 問題到底出在哪里的時候,上海精致姑娘Kate 用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給出了這樣的答案:“你知道我去見他父母帶了什么嗎?……我送了一箱當季的水果,價值不過五十塊吧,還是因為大過年的實在不好意思空手臨時買的??墒俏掖┲鳦hannel 的套裝,拎著Celine 的包,戴著Cartier 的手表。做女人啊一定要矜持,不要讓人家覺得你在千方百計地拍馬屁……羅海燕,你爸媽生你是把你當千金小姐的,不是去給人家當保姆的。你自己把段位放低了,就別怪人家看輕你。”①《上海女子圖鑒》第7 集Kate 臺詞。在Kate 的這一大段獨白過程中,近景鏡頭多半在圖繪羅海燕的面部神態(tài):從最初聽到別人的禮品不過一箱五十塊錢的當季水果時的錯愕和難以置信,到Kate 強調(diào)女人要把自己最精致的一面呈現(xiàn)給別人以葆有自尊時眼神中流露出的認同。在這個過程中,象征界通過Kate 之口縫合了實在界入侵帶給羅海燕的創(chuàng)傷:被上海人認作鄉(xiāng)下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看輕自己;換言之,女人要對自己好一點。如何才算好一點?那就名牌加身吧。如此,作為女性的主體雖然看似覺醒,實則不過是被商品美學(xué)制造出來的商品化的人,而主體的覺醒也不過是一場象征界言說的幻覺罷了。
《北圖》當中也有類似的橋段。在第15 集《結(jié)婚并不意味著你能擁有房產(chǎn)證的另一半》中,陳可遭遇了和羅海燕一樣的來自北京土著的否定。陳可嫁給了北京戶口的公務(wù)員,想要把現(xiàn)住房賣了買一套更大一點的房子,并要求在房產(chǎn)證上加上自己的名字;公婆不同意陳可的要求,并提出若要買房那就把公公的名字也加上。在與公婆發(fā)生了爭執(zhí)之后,陳可憤然離家,在門廊里她聽到婆婆的抱怨:“結(jié)婚前我說什么來著,這外地的媳婦兒不能找,不能找,不知根不知底的,不知道哪天她就出一些什么幺蛾子,才結(jié)婚幾天呀,要換房子,給她兩居室她還嫌小,要買大房子,這不是變著法兒打主意呢嗎這不是……”②《北京女子圖鑒》第15 集陳可婆婆臺詞。與羅海燕一樣,陳可以為自己已經(jīng)擁有“北京人”身份的觀念被北京土著婆婆以一句“外地的媳婦兒不能找”擊得粉碎,讓她不得不重新考量自己在這段婚姻當中的位置。陳可以瘋狂購物的方式整理自己的心情,并自述道:“我整理著自己的心情,自己的財產(chǎn)。我知道房產(chǎn)證上的名字不是那么好加的,我只是希望通過這個方式來證明,自己在婚姻當中不是一個乞討者,可如果這一切要以被輕視和被詆毀為代價,那我寧愿說不?!雹邸侗本┡訄D鑒》第15 集陳可旁白。通過陳可的旁白我們會發(fā)現(xiàn),雖然陳可所掌握的社會資本和經(jīng)濟資本都遠遠高于丈夫何志,但是在面對“北京人”這一主體身份的時候,成功女人陳可仍然充滿了深切的自卑感。婆婆尖酸刻薄的話語作為一個事件,事實上是實在界入侵陳可為自己建筑起來的想象界的一個瞬間。而象征界用以縫合這一裂縫的方式是,強調(diào)自己想要用一個房產(chǎn)證上的名字來證明自己不是一個乞討主體身份的人,同時也在用“買買買”的方式來感知主體的存在;而這二者事實上都與商品有關(guān)——房產(chǎn)證上的名字代表的是對房子這一商品的所有權(quán)在法律上的被認可,而消費也能讓陳可通過商品加身重新找到主體。如此一來,不論陳可是否不滿詆毀和輕視而說出那個“不”字,婚姻內(nèi)外,女性都成為了一個商品化的存在。
利用齊澤克的事件理論分析“女子圖鑒”系列當中的這兩個劇情段落,便能夠跳出資本控制的框架來解釋商品化的人。商品美學(xué)制造商品化的人的過程,是象征界調(diào)動話語資源構(gòu)建主體覺醒之幻覺的過程,乃是商品美學(xué)從完全受資本管控到自覺管控象征界意識形態(tài)的一次隱秘推進??梢哉f,商品美學(xué)意在動用象征界的縫合手段,將女人構(gòu)建成為等待售賣的完美商品。
事實上,劇集中無論是受困于擬人化的商品的情節(jié),還是進化為商品化的人的橋段,都得到了觀眾不同程度上的回應(yīng)。豆瓣中對“女子圖鑒”系列的評論呈現(xiàn)出一個非常有趣的傾向:受眾表現(xiàn)出一致性的對物化現(xiàn)實的極度敏感與反感。對《北圖》的34%的評論是1~2 顆星的差評。我隨機選取了其中100 個差評,將100 個差評當中沒有實質(zhì)性內(nèi)容的點評(如“惡心”“完全看不下去”之類)全部剔除,剩下61 條差評,再對這些評論進行內(nèi)容分析。分析發(fā)現(xiàn):首先,大部分觀眾在觀看了前幾集之后選擇棄劇,而前6 集是整部劇集中物化傾向最明顯的部分①第5 集中陳可因為男友張超送她的生日禮物不是她夢寐以求的LV 而下了與其分手的決心;第6 集便與富家子弟于揚大搞曖昧,并接受了于揚送給她的價值不菲的香奈兒正品包??梢哉f,和富家子弟的戀愛是《北京女子圖鑒》當中女主人公的一個重要轉(zhuǎn)折,正是在與于揚分手之后,陳可才逐漸開啟了不靠男人的“大女主”之路。;其次,61 條差評中,有37 條涉及對拜金主義的三觀、撈女以及夢想等于買包等劇情的詬病。雖然在觀眾評論中沒有直接出現(xiàn)“物化”一詞,但顯然拜金主義的價值觀、撈女現(xiàn)象、將某種奢侈品作為奮斗目標等都是物化的具體表征:馬克思提出的商品/貨幣拜物教的外在表現(xiàn)形式——拜金主義——已為大多數(shù)人所不齒。
“女子圖鑒”系列的獨家播放平臺優(yōu)酷視頻中對單集劇情的評論也可證明受眾抵觸物化現(xiàn)實的傾向。比如前文提到的《上圖》第2 集“A 貨”遭遇正品包的橋段。網(wǎng)友對此情節(jié)的評論便呈現(xiàn)出明顯的不予認同,如:“一個學(xué)生背那么貴的奢侈品包干什么?一個學(xué)生靠被老頭包養(yǎng)賣出來的錢買的衣服和包還好意思趾高氣昂的!真是搞不懂!”(網(wǎng)友“暗綺”)“買得起A 貨背都還好,畢竟才出社會,又沒什么錢,背著比帆布包包好看多了。大不了退了買一個大眾品牌啊,又不是非得買奢侈品包包,以后有錢了買正版就OK 了。”(網(wǎng)友“邵君的克雷吉”)“消費還是要根據(jù)個人的經(jīng)濟能力來,沒必要攀比。有錢享受高質(zhì)量的生活,追求奢侈品也無可厚非,沒錢背A 貨也無所謂啊,生活哪能都一樣,尊重彼此的人生,你有錢沒必要瞧不起沒錢的,沒錢的也沒必要眼紅有錢的!”(網(wǎng)友“支付寶用戶1478068735138876”)隨機選取的這幾條評論很好地證明了受眾對劇集中呈現(xiàn)出的物化現(xiàn)實的反感,“何必非要買名牌”是對這一劇情的最直接反應(yīng),也是對商品價值標識人的價值的潛意識抵抗。
無論是豆瓣評論對《北圖》中拜金主義的集體吐槽,還是優(yōu)酷評論中對某一具體情節(jié)的直接反應(yīng),都顯示出當下社會觀念對“物化”現(xiàn)象的強烈抵觸,人們似乎也意識到消費社會中人某種程度上已經(jīng)成為商品的提線木偶。雖然普通受眾并不知道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理論和盧卡奇的物化理論,但不可否認的是,各種評論的傾向性和具體內(nèi)容都可以顯示出受眾對物化之現(xiàn)實的重重詬病。從這個層面上來講,消費社會正在遭遇空前的物化危機:這一危機的主體不是消費社會當中的人,而危機也當然并非指的是全面的人的大范圍喪失;這一危機的主體是作為意識形態(tài)體系的消費社會本身,此前所構(gòu)筑起來的想象界正在遭遇一場實在界的入侵,曾經(jīng)被商品意識控制的物化的人正在逐漸意識到商品給他們帶來的種種創(chuàng)傷體驗。而這個時候,象征界再次調(diào)用了足夠的話語資源來縫合物化危機。商品美學(xué)的隱秘推進之處亦即在于此:資本體系下,物化危機已經(jīng)空前擴大;若想解除這一次的實在界預(yù)警,就必須調(diào)動出新的話語邏輯,給物化戴上一層新的面紗。
《北圖》第15 集的番外小劇場頗可玩味。陳可與男閨蜜盧家凱爭論是否應(yīng)該在婚前將女方的名字加進房產(chǎn)證,陳可爭辯的理由是:“盧家凱,我來給你算算啊。你老婆是不是得懷胎十月給你生孩子?那是不是她最黃金的時期?好了,她把最黃金的時期全部奉獻給你、奉獻給家庭、奉獻給婚姻、奉獻給孩子,是吧。那影響了自己事業(yè)的發(fā)展期,那最后經(jīng)濟沒有保障怎么辦呀?萬一,再遇到這男的劈腿了,這幾年免費保姆當著、免費老婆當著、免費育兒嫂當著,最后一劈腿,還想撣撣屁股走人,一分錢不想付是吧?哪有這么好的事兒?。窟@家散了,這女人怎么辦呀?”②《北京女子圖鑒》第15 集番外小劇場陳可臺詞。這一段辯白充分呈現(xiàn)了陳可心目中的家庭女性形象——免費保姆、免費老婆、免費育兒嫂……不管是什么,都與商品形態(tài)緊密地捆綁在一起。而如果不愿意將自己束縛在家庭的賣場當中的話,商品化的人就必須將自己打造成為更精致的商品,一個擁有某種足以讓自己面對男權(quán)說“不”的品質(zhì)的商品。在“女子圖鑒”系列中,兩部電視劇都為女性找到了這樣一種品質(zhì),即擁有獨立而自由的靈魂。
在此我們可以重溫前文提到的一個劇情。在《上圖》第7 集中,被觀眾稱為“金句小公主”的Kate用一番極接地氣的長篇大論一語點醒夢中人。Kate 的臺詞中關(guān)于商品化的女人的表述已經(jīng)非常直白:女人不能被人輕視的一個重要前提就是自己不要輕視自己,而不輕視自己的外在表現(xiàn)便是名牌加身、妝容精致。雖然這一邏輯存在著明顯的物化傾向,但是觀眾的反應(yīng)卻表明,大家對Kate 話語中的物化現(xiàn)實完全忽視,轉(zhuǎn)而將注意力集中在對女性切不可自己輕視自己這一觀點的肯定上。比如網(wǎng)友“微信用戶1478000202546728”留言道:“金莎①金莎為Kate 的扮演者的名字。說得很對,女生一定要懂得愛護自己,如果自己都不懂得疼惜,男人憑什么愛惜,尤其當今社會,男性基本都是下半身思考動物,所以請各位女性自律自重自愛?!本W(wǎng)友“翱翔7002”則留言道:“看到這集特有感觸,之前參加婚禮碰到一個22 歲的伴娘,無意間聊起了女人工作問題,我對她說女人無論在什么情況下都要獨立,擁有自己的一份事業(yè)才是最安全的,她直接回應(yīng)我,說我的思想是錯誤的,因為從小她媽媽給她傳達的思想便是女人一定要找個有錢老公,其他什么都不用考慮了。我聽了之后淡然一笑,便默默走開了?!倍俅畏从^我截取出的100 條《北圖》差評,事實上在詬病拜金主義的同時,受眾也在詬病著陳可在前幾集里明顯地靠男人上位。于是,一個邏輯悖論便產(chǎn)生了,一方面受眾對拜金主義的抵抗形成了物化危機,而另一方面他們又在不自覺地接受著以消費行為和商品意義為參照物確立獨立主體的行為。
兩部“女子圖鑒”電視劇擁有著相似的結(jié)局。陳可和羅海燕最終成為了更精致的商品化的人,同時以為自己找到了所謂的獨立而自由的靈魂。但是,這種獨立而自由的靈魂不過是某種程度上對男權(quán)的擺脫,亦即擁有足夠的資本而不受掌握更多資本的男權(quán)布弄,從而實現(xiàn)“獨立而自由”的獨立女性主體感的確立。但是這種“獨立而自由”卻被商品美學(xué)謀殺,使所謂的獨立女性主體變成了獨立而自由的“零魂商品”。更值得思考的是,給商品化的人冠以“獨立而自由的零魂”不過是象征界解除物化危機的一種話語邏輯;商品美學(xué)的存在不再僅僅是資本的故弄玄虛,而是象征秩序?qū)τ黧w之主體感的一種言說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