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日本】鹽旗伸一郎 著 李光貞 譯
《中國野人》為青年作家房偉抗戰(zhàn)系列小說之首篇作品,原發(fā)表于《青年文學》二〇一六年第二期。二〇一九年三月,該系列小說結集為小說集《獵舌師》,于作家出版社出版?!揪幷摺?/p>
中國作家房偉的小說《中國野人》,取材于中國農(nóng)民劉連仁的故事。戰(zhàn)爭期間,在日本政府侵略政策下,山東人劉連仁于一九四四年七月被擄到日本北海道煤礦挖煤,后從煤礦逃出。一九五八年二月,在嚴寒的雪山上,他被當?shù)鼐用癜l(fā)現(xiàn)?!吨袊叭恕肪腿〔挠谶@段歷史。
一九四二年,為彌補后備兵力,日本內(nèi)閣會議決定通過“引入華人勞務者”法案,大量強制擄掠中國人到日本干勞工。也就是說,一個中國人走在路上,可能會被突然地劫掠,押上船,帶到日本。這些中國人像奴隸一樣被強制勞動,備受虐待。被強制帶到日本的中國男子約有四萬人,劉連仁是其中之一。
一九四五年七月,劉連仁隱藏在礦山廁所,后從糞尿池中成功脫逃。逃出后,他一直不知道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束,而是在戰(zhàn)爭結束后的近十三年間,輾轉藏匿于北海道地區(qū)的深山。當年主導通過“引入華人勞務者”法案的主要負責人岸信介(時任工商大臣),此時已就任日本首相,岸信介政府拒不承認強制劉連仁為勞工的事實,反而給劉連仁冠以“不法入國、不法逗留”罪名,劉連仁被迫開始了與“抹殺事實”之人的新的戰(zhàn)斗。
二〇〇一年,針對劉連仁要求日本政府道歉和賠償?shù)脑V訟請求,東京地方法院判決日本政府全額賠償。劉連仁沒有等來判決結果,他在判決下達前一年去世。后來,東京高級法院的判決發(fā)生逆轉,判決劉連仁因放棄上訴而敗訴,同時認定作為國策的強制擄走、奴役勞工為事實(“裁判訴求權失效”,不意味著個人訴求權力消失),二〇〇七年的最終判決,上訴人與承認該事實的部分企業(yè),達成對受害者謝罪與和解的結果。
劉連仁的主要訴求,是為了實現(xiàn)人的尊嚴與人生意義,其主要內(nèi)容是強制勞工、戰(zhàn)時暴力、強制收容等重大人權侵犯問題。他的訴求繼承了“不能以國家政府名義做出決定,犧牲被害者個人權利”這一國際人權法基本精神。今天,這一嚴峻問題再次擺在我們面前。劉連仁生前,對于奪去他平靜一生的日本,并未有憎惡之語,他說道:“我的一生中最高興的事情,是結交了具有正義感的日本朋友?!雹郾仨毺峒埃@一話語,作為劉連仁不屈抵抗的明證,也傳遞給了很多“有正義感的日本人”的后代。這些日本人,對侵略戰(zhàn)爭感到悔恨、反感,進而支持劉連仁。日本征用韓國勞工和慰安婦,這些事件已基本有定論,但對今天從外國大量“輸入”廉價勞動力的日本來講,我們會首先想起“劉連仁”。
最早面世的關于劉連仁事件文學作品,是他還健在之時,在中國出版的,歐陽文彬所寫的《劉連仁》(新文藝出版社)。
一九五九年,三好一翻譯的《洞穴中藏身十四年——中國俘虜劉連仁的記錄》(新讀書社)在日本出版。之后該書出版兩次,書名也有變化:《洞穴中藏身十四年——被強行擄走的中國人記錄》(三省堂,一九七二年)、《洞穴藏身十四年——被日本強行擄走的中國勞工劉連仁的逃脫記錄》(新讀書社,二〇〇二年)。初版中的“俘虜”一詞指軍人,被綁架的民間人士雖然穿上軍服卻只是為了偽裝。初版發(fā)行時,顯然他們沒有注意到這個問題。
后來,茨木紀子撰寫的《劉連仁的故事》(《鎮(zhèn)魂歌——茨木紀子詩集》,思潮社,一九六五年)出版,引起很大反響。后相繼又出版如下幾種書籍:野添憲治的《劉連仁:洞穴中的戰(zhàn)后—中國人與強制擄走》(三一書房,一九九五年)、早乙女勝元的《從洞穴到洞穴的13年——劉連仁與強制擄走》(草根出版會,二〇〇〇年)、森越智子《活著——劉連仁的故事》(童心社,二〇一五年)等。中國方面,二〇〇四年,秦忻怡《野人劉連仁》(黃河出版社)出版。一九八八年,莫言的小說《人與獸》,以第一人稱視角,講述祖父在北海道逃亡故事。該小說于一九九一年發(fā)表,后改名為《野人》,成為《紅高粱》的第七章④。莫言的《豐乳肥臀》中也可讀到這個故事⑤。
《中國野人》(《青年文學》二〇一六年第二期),是房偉的“幽靈抗戰(zhàn)”系列作品之首部短篇小說。該小說在中國小說學會主辦的“2016 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中,位列短篇小說第五名,獲得紫金山文學獎、葉圣陶文學獎,產(chǎn)生了廣泛影響。
房偉的《中國野人》,與以上有關劉連仁的書籍相比,有幾個顯著特點:一是故事的講述從北海道雪原開始。小說首先從介紹北海道入手,從北海道出發(fā),“坐船七天,才能到達青島,再坐車三天才好不容易到達山東高密縣”,對“野人”回鄉(xiāng)行程做了簡短介紹。這條道路,與其說是十四年間,“野人”片刻也不能忘記的、連接希望的遙遠回家之路,倒不如說是另一條反方向之路;那是一條拖拽他去“地獄”的、令他充滿痛苦記憶的路。但是,作者將小說開頭視點,置于北海道茫茫無際的雪原之上。第一節(jié),首先以“很多年后,垂垂老矣的野人,思緒還經(jīng)?;氐侥瞧僳E罕至的雪原”開始了故事的講述。忍受著饑餓與寒冷、積雪與地下水、糞尿的臭氣、疾病、腹瀉,恐懼著來自人與野獸的襲擊,在“長長的冬眠期,黑暗的洞穴,野人坐著”?!耙叭俗钡某掷m(xù)靜止狀態(tài),就像“盲人幽閉一樣”,令人聯(lián)想起無限的時間。這個時間中,“野人”反反復復想起的是一個個過去的場景,故鄉(xiāng)懷孕的妻子及未曾謀面的孩子。
二是“野人”的匿名狀態(tài)。作品中的“野人”,自始至終被叫作“野人”,只有一個地方——惠比壽屋旅館的渡邊老板叫過他“劉君”,但始終沒有出現(xiàn)“連仁”這個名字。關于這一點,也可以解釋為大家都知道所以不用出現(xiàn)名字,也可以認為該作品中的“野人”,并非作為一個個體的肉體出現(xiàn),作品將焦點投注在了其精神和靈魂上。
三是逃走動機的發(fā)掘。日本人不讓勞工吃飽,每天讓他們長時間勞動。勞工餓得頭昏眼花,干不動活,就會遭到毆打。如果死去的話,無論是病死、餓死,還是事故喪生,全部都被扔到很深的洞穴中。同被擄到日本的同伴,即使被毆打致死也決不允許撿拾他們的尸骨。于是,“野人”決意逃走。對他的心理變化,森越智子曾有過論述:“我們?yōu)槭裁赐诿禾浚课覀優(yōu)檎l來吃這樣的苦?挖出的煤炭,埋葬了同伴。這如同為自己挖墳墓一樣。拼命挖出來的煤炭,全部進入日本人懷抱。日本人再利用這些煤炭,屠殺更多的中國人。我們不吃不喝,咬緊牙關勞動,別說填飽肚子,干的簡直就是殺害自己伙伴的事情。”⑥房偉的這篇小說,更加細膩地寫出了野人的心理變化過程,表現(xiàn)了他的生存意志。
四是省略了救“十鼻”的情節(jié)。一天,饑餓難忍的“野人”偷吃了日本人的剩飯,被監(jiān)工十鼻打斷了兩根肋骨。但是后來,野人卻以德報怨,救了十鼻。森越智子的紀實文學寫了這個細節(jié):“一塊巨大的石頭發(fā)著巨聲滾落到兩人面前。千鈞一發(fā),如若不是劉連仁拉了十鼻一把,十鼻的頭就會完全被壓在巨石下。十鼻的命是劉連仁救的。那天開始,十鼻再也沒有毆打過中國人。但是,沒過幾天,突然看不到十鼻了,據(jù)說他被派往了戰(zhàn)場?!雹摺吨袊叭恕分袥]有這段描寫。也許,作者為了凸顯野人堅韌頑強的反抗,省略了這個細節(jié)。
五是對于野人逃亡過程中復雜心態(tài)的描述。房偉的小說,令人信服地寫出野人逃亡的心理變化。看到村子里男人多起來,“野人”想也許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束。如果他走出深山,與日本人一起,在北海道當一個普通老百姓,度過后半生,也是一種選擇。他這樣想著,又想到忘掉這樣的深仇大恨,怎么對得起父母和妻子?他羞愧得甚至臉上冒出火。田地的小屋,他震撼于女性衣服的味道,面對昏過去的、“露出白皙脖頸”的女人,他感到燥熱。這些基于文化與生理特質(zhì)的描述,都很真實。這種復雜心態(tài),也使得他對日本的工具、動植物有親近感。洞穴中的生活,使得他渴望與人類交流。他給工具都起了名字,對動物、植物也抱有愛心。雖然他在異國他鄉(xiāng)遭受這樣的苦楚,但工具、動植物是無罪的,他熱愛這些物件。
六是同情凍死的黑頸角百靈,但沒有過多涉及自殺事件。“野人”絕望于無人知曉自己悲慘的命運,一只凍死的鳥兒,讓他的心里產(chǎn)生了悲劇共鳴。數(shù)十天昏睡后,他被日本獵人發(fā)現(xiàn)。在“命運的分界點”,他立下誓言:“一個人死,很容易,但活下去,不容易。無論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都要活下去。哪怕在難以存活的地方,有人說好死不如賴活著,但他活著不是為這些。他要活到回家的一天。”而其他版本書籍,均有他意欲自殺的描寫。這篇小說,對他曾自殺的情節(jié)一筆帶過,卻更突顯了野人令人震撼的頑強意志。
七是小說描述了野人回國后的,“大躍進”運動的時代氛圍感。這也使得野人的故事,有了更廣闊的歷史背景意義和深邃的文化反思性。期盼“野人”回國的,有他的妻子玉珍、兒子,還有“大躍進”熱潮中的祖國。十三年間,故鄉(xiāng)發(fā)生巨變,中國發(fā)生巨變,世界也發(fā)生了很大變化。這些年,中國人民志愿軍全面撤出朝鮮,金門爆發(fā)炮戰(zhàn),赫魯曉夫就任蘇聯(lián)總理。這一切,似乎與“野人”一點關系也沒有。冒著黑煙的高爐下,一群群中國人像螞蟻般忙碌,將鐵鍋、門鼻都投進高爐?!耙叭恕备械绞煮@訝,他為趕超美國蘇聯(lián)的話語感動得熱淚盈眶??吹襟@慌失措逃走的麻雀,“野人”想起在雪原凍死的黑頸白靈鳥。然而,想到救自己回來的祖國富強起來,他又覺得是好事。
故鄉(xiāng)人把他當作英雄,但沒人注意,這個從日本回來的“野人”,喜歡下雪時獨自行走在村外荒野。洞穴中和他生活過的工具“老朋友”已經(jīng)衰敗,但仍然能用,北海道的風雪在它們身上留下傷痕。但風雪也令他想起日本食物,想起溫柔對待他的女服務員“美惠”,以及北海道的雪。后來,出現(xiàn)了一種說法,他的歸來是中國革命的偉大外交勝利,應該要求日本政府賠償?!耙叭恕睂澝乐~表示感謝,未有索賠的想法。但是,日本政府多次拒絕承認他的存在,使他十分憤怒。他為了給死去勞工討一個公平,堅持數(shù)十年與日本政府打官司,二〇〇〇年,日本地方法院判決日本政府對他進行賠償⑧。那年秋天,“野人”離開人世。該小說第六節(jié),房偉描寫了“野人”回國后,對日本的懷念之情。劉連仁曾說過:“與具有正義感的日本友人”交往,“是我一生最高興的事情”??嚯y與回憶,會令痛苦格外深刻,也會讓美好的情感更加動人。這與劉連仁的“一生”恰巧重合。日本政府曾經(jīng)想抵賴他們有過這樣罪惡的國策;但是,無論什么政策,在“活著最好”的信念下,都未能奪走劉連仁的生命。對“野人”來講,支撐著他唯一“活著的意義”,就是有和他一起走下去的人。這是遠比國籍更重要的東西。對祖國發(fā)自肺腑的喜悅,與作為個體的歷史陌生感,與十三年之中對“雪”的柔軟記憶,都形成了鮮明對比。這種對比性描寫,體現(xiàn)了作者令人喟嘆的文字力量。
時至今日,日本與各受害國之間,戰(zhàn)爭責任與和解的問題仍未解決。這也是一個很大的難題。相對于“反和平之罪”“反人道之罪”那樣“絕對的邪惡”,從對立位置的正義感出發(fā),實現(xiàn)高層次的民族精神的理解交流,二戰(zhàn)后的世界各國,也并沒有做得十分成功。目前,尚無良策之際,即便是為了達到“微小”的和解,也需要每個人越過國境的壁壘、對他人的境遇和心境進行“感同身受”的想象。這是不可或缺的。房偉的小說《中國野人》,生動地直指人類心底的迷茫煩憂,追求民族正義,也追求民族和解,對弱者給予深切同情。他的作品,完全迥異于中國之前的“抗戰(zhàn)文學”,對中國與日本的讀者來說,都有很多啟發(fā)。希望那些只愛自己國家而不愛鄰人的人們,多讀讀房偉的小說。
注釋:
①原載《日本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會報》,第32 期,2018 年12 月。
②2017 年9 月16 日,日本駒澤大學召開第311 次日本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例會,鹽旗伸一郎教授以“房偉的《中國野人》《殺胡》”為題發(fā)言。這是房偉的小說第一次進入日本研究者視野。本篇論文,即為鹽旗伸一郎教授在該發(fā)言基礎上整理成文。
③森越智子:《活著——劉連仁的故事》,童心社,2015 年,第225 頁。
④《莫言文集卷一·紅高粱》,作家出版社,1994 年。
⑤《莫言文集·豐乳肥臀》,作家出版社,2012 年。
⑥森越智子:《活著——劉連仁的故事》,童心社,2015 年,第70 頁。
⑦森越智子:《活著——劉連仁的故事》,童心社,2015 年,第63—64 頁。
⑧實際上,東京地方法院的判決,是在2001 年7 月。該作品對“野人”的去世與下達判決的順序顛倒過來,避免了“野人”沒有聽到一審勝訴判決而去世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