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存在、社會的運行都離不開認同,認同對現(xiàn)代社會的影響更大。在消費資本主義社會中,認同出現(xiàn)了新的危機,對個人和社會都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并導致了一系列問題。加拿大哲學家查爾斯·泰勒深入地探討了消費資本主義的認同危機及其解決方案。
現(xiàn)代社會是按照現(xiàn)代認同的理念運行的。
首先,已經有兩種生活模式融入現(xiàn)代社會之中。第一種生活模式強調“行為自主(自覺)、人之本性和社會功效”,只是在“社會功效”上重視理性對欲望、生產、消費的控制?,F(xiàn)代消費社會正在實現(xiàn)或已經實現(xiàn)了這種生活模式的目標,前者與目前社會的基本狀況比較吻合,現(xiàn)代社會正努力促成公民生活的獨立、自覺自主,理性地存在,追求自我實現(xiàn)。同時,第二種生活模式也很普遍,現(xiàn)代社會的發(fā)展致力于滿足人性,提供一種理想、美滿、幸福的生活,甚至可以說,這種模式更為根本。
其次,這兩種生活模式存在著矛盾、沖突。第一種模式肯定現(xiàn)代消費社會,它更普遍、影響更大,基本上主導了現(xiàn)代人的生活。第二種模式為現(xiàn)代人設定了更高、更理想、更人性的標準和目標,并推動其實現(xiàn),同時,它還普遍地體現(xiàn)在對現(xiàn)代社會的質疑、批判和反思中。
最后,這兩種生活模式必然會共同作用于現(xiàn)代人、現(xiàn)代社會,也增加了后者的復雜性。這兩種生活模式分別代表了兩種不同的生活方式、生活態(tài)度、價值取向,它們互相滲透、縱橫交織,全面而深刻地影響了現(xiàn)代社會。它們之間存在著矛盾,但也有相同的關注點,有時還能互相支持??傊?,二者之間有沖突有協(xié)調,有同有異,關注點各有側重。因此,唯有取得二者之間的平衡,并利用這種平衡,方能過上一種既適應現(xiàn)代社會又能夠保持自我、追求充滿活力的現(xiàn)代生活。例如,第一種模式能夠促進生產、物質財富的積累、物欲的滿足,順應了現(xiàn)代社會的發(fā)展,具有操作性、現(xiàn)實性,但是,它無法或很難解決社會深層的、根本的問題,更難以解決現(xiàn)代人存在的意義、價值和目標問題。而且,在這些問題與社會批判力量的共同作用下,必然會加重社會的危機,導致嚴重的社會恐慌或混亂。這種潛在的隱憂絕非空穴來風,正因為此,需要第二種模式的介入、糾正。同樣,第二種生活模式的優(yōu)勢在于其批判性、理想性和道德感,它與社會之間的距離成就了其優(yōu)勢,但也導致了其缺乏現(xiàn)實性、操作性的缺憾,鑒于此,關鍵是要找到它發(fā)揮作用的切入點。
這樣,就需要找到這兩種生活模式的切合點,并在其平衡中實現(xiàn)優(yōu)勢互補,從而相得益彰。而且,二者已經深入現(xiàn)代社會、現(xiàn)代生活之中,緊密聯(lián)系、不可分割了。
在消費資本主義社會中,消費社會遵循市場、消費的邏輯,幾乎把任何東西都變成供人消費的商品,諸如情感、個人隱私等,現(xiàn)代認同也出現(xiàn)了新的發(fā)展趨勢。
第一,工作領域與生活領域的分裂。工作領域刻板、單調、缺乏意義,充滿了異化和等級;生活領域一定程度地彌補了工作領域的不足,個人在私人生活中也可能獲得一定的自由、自我實現(xiàn)。相對而言,消費資本主義社會比較富裕,管理也比較靈活,可能會減弱勞動者對其體制與困境的反思、反抗,使其消極地適應社會現(xiàn)實。第二,消費的目的化、時尚化。消費主要是一種集物質需要和欲望、身份、符號的消費為一體的消費,它以消費為目的,鼓勵無節(jié)制、狂熱的消費,甚至舍本逐末,以消費能力、擁有消費品的多寡來衡量自我實現(xiàn)、自我價值,還通過消費來尋求、建構認同,從而喪失了對人生意義和幸福的追求。第三,消費社會存在著巨大的隱患。消費有效地刺激了資本主義社會的發(fā)展,但是,其背后存在著巨大、無窮的隱患。這些隱患無形中降低了人們對公民身份的信心,致使他們害怕、躲避權力,懷疑社會能否正常運行,進而導致失望、失落、沮喪等消極心理。
在泰勒看來,西方現(xiàn)代社會的認同與其社會實踐之間存在著同心、離心的關系:二者相互依賴、相互影響,而與認同相聯(lián)的道德觀念又可能批判社會現(xiàn)實,二者還能相互制約、平衡。但是,人類又需要善的理念、追求善的行動,社會也需要由此建立起來的忠誠。這樣,在二者的互動中,認同需要社會實踐的確認,但是,一旦社會實踐出現(xiàn)隱患,不能實現(xiàn)通往認同的承諾,就必然會動搖人們對人之善理念的信心,消極地影響到人們對社會的信任、信念和忠誠。因此,信任異常重要,決不能無視信任的缺失、危機及其導致的現(xiàn)代人強烈的集體無力感,防止其演變?yōu)橄M社會危機的誘因。
在消費社會危機的背景中,認同變得更為復雜。消費社會與此前的現(xiàn)代社會存在著諸多的差異,這些差異是消費社會的認同必須面對的語境,也構成了其存在和發(fā)展的起點。譬如,現(xiàn)代社會的早期和消費社會對“自由”的認同就充滿了差異:前者可能更多地來源于個體的內心、本性,也更自愿、愉悅;后者則更多地受制于外部世界的輿論、時尚、媒體的操縱,以及更隱蔽的商品邏輯、消費邏輯的控制,通過消費獲得的自由卻大打折扣,或者說,內心對自由的渴望被現(xiàn)實世界對自由的“虛假需求”綁架、置換了。消費社會中,人們對“平等”的追求也與此相似,平等只是表象。這樣,一方面,消費社會的認同仍然繼承了此前的傳統(tǒng),沿襲著其開辟的道路繼續(xù)追求“自由”“本性”“平等”“效率”;另一方面,與早期現(xiàn)代社會相比,要實現(xiàn)認同的目標變得更加困難。為此,消費社會的認同必須在秉承現(xiàn)代認同基本理念的前提下,需要通過一定的變通,以適應變化了的環(huán)境,進而達到其目的。
事實上,現(xiàn)代認同的背后存在著多種價值理想的引領,它們共同作用、影響了認同的發(fā)展。其中,最主要的兩種分別是啟蒙運動形成的理性(主要是工具理性)的價值理想和浪漫主義、表現(xiàn)主義的價值理想,二者彼此對抗、牽制、互補、影響。這種引領也存在于消費資本主義社會,只是二者之間的力量對比已經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變:前者幾乎支配了認同,后者的影響變得微弱。消費社會空前地提高了物質的豐富性,但對人的價值、超越性的削弱也是史無前例的。需要警惕的是,消費社會的“消費神話”產生了大量的新的異化,也成為導致社會畸變的重要原因。更致命的是,這種意識形態(tài)甚至把消費作為實現(xiàn)價值理想的唯一途徑,以消費代替人生的精神追求、價值探尋、終極關懷和認同。結果,使消費負荷了過多的責任和任務,它不但無法實現(xiàn)這些承諾,反而助長了這種意識形態(tài)的泛濫,它的推波助瀾又導致了人的物質、精神生活的更大更多的混亂,由此獲得的自由、平等、民主的認同都被大打折扣。實際上,效率對商品的生產、管理、流通、消費諸環(huán)節(jié)的意義都很大,這大大地增強了工具理性的力量,削弱了本來就處于弱勢的浪漫主義、表現(xiàn)主義對價值理想的影響,也由此加劇了工具理性對消費、價值理想的支配性影響,不可避免地扭曲了價值理想。結果,不但挑戰(zhàn)了消費社會的合法性,也對人們的認同產生了不良的影響。
消費資本主義的危機、認同的危機,必然危及消費資本主義社會的合法性。公民從社會實踐中獲得的感受無法確認、支持其認同,二者的距離或背離必然會危及公民對社會的信任和忠誠,削弱社會成員的向心力、凝聚力,導致社會的渙散、分裂。
在消費資本主義社會中,面對物對人的擠壓、消費對價值理想的削弱,現(xiàn)代人是否已經淪為毫無作為、任人擺布的傀儡呢?在泰勒看來,顯然不是這樣的,人類能夠改造消費行為并賦予其特定的價值理想。例如,我們可以借鑒個人主義、生態(tài)主義的理念,有意識地消費那些充滿個性的、對環(huán)境的危害較?。ɑ蛴欣诃h(huán)境)的商品。不可否認的是,消費社會向我們灌輸的個性觀念、追求個性的方式卻隱藏著雷同化、標準化的陷阱。如果消費者都按照社會提供的個性標準消費,必然導致相似或相同的結果,哪里還能體現(xiàn)出真正的個性?事實上,在消費社會,商品注定會嚴重地削弱、威脅到個體的自主性。而且,在我們的消費行為發(fā)生之前,我們已經被提前限制了選擇或消費,也就導致了我們的消費不可能是完全自由的、超越的,與我們的認同也有著相當大的距離。
現(xiàn)代認同同時受到兩種價值理想的支撐和引導,我們可以在社會實踐中利用二者的對抗、牽制,促進其良性發(fā)展,并以此糾正認同的偏頗。同時也應該看到,在現(xiàn)實中,工具理性已經以絕對的力量優(yōu)勢壓倒了價值理性,以及浪漫主義、表現(xiàn)主義的價值理想。鑒于此,我們應該繼續(xù)培育、發(fā)展后者,遏制前者的肆意泛濫,發(fā)揮其糾偏、校正作用。
實際上,支撐認同的價值理想遠不止于前述兩種。晚近以來,隨著女性主義、生態(tài)主義、社群主義、種族平等主義和視野更開闊的反理性中心主義、反人類中心主義、反西方中心主義等理念的興起,它們共同影響、作用了認同,也參與了認同的建構。盡管它們不乏矛盾、沖突,但都從特定的角度共同地影響了認同。同時,這些理念也必將最終影響到現(xiàn)代性的建構,使現(xiàn)代性變得更為復雜、多樣。
而且,這些理念也為發(fā)展新的現(xiàn)代性提供了更大的可能和廣闊的前景。因此,應該對價值理想進行合理的歸位和平衡,充分發(fā)揮其引領作用,促使現(xiàn)代性盡其所能地克服其“隱憂”,以探索出一條適應時代發(fā)展的新的現(xiàn)代性道路。
事實上,消費社會引發(fā)的認同危機不僅僅存在于發(fā)達的消費資本主義社會,它也不同程度地存在于一些發(fā)展中國家、社會主義社會中。由此看來,我們不僅僅應該正視消費資本主義社會的認同危機,也應該警惕全球范圍內的消費社會的認同危機。
面對消費資本主義社會的認同危機,泰勒寄希望于本真性理想,期待借助于本真性理想來克服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的認同危機。
按照泰勒的解釋,道德理想和“真實性”的含義比較接近,但各有側重。道德理想主要指能夠提供我們應該追求更好或較好目標的標準。真實性則主要關涉評價和選擇生活模式時的要求,它強調的是,每個人的生活模式應該適應其獨特性、真實的想法和真正的需求,以達到自我實現(xiàn)的目標,它比較重視差異。而且,真實性還包括自由、平等的價值理想:前者強調每個人應該自行選擇、確定其有價值的生活;后者強調應該尊重、平等地對待和保護每個人選擇生活的權利,及其對生活意義、價值的追求。綜合兩個概念的含義,泰勒創(chuàng)造了“本真性理想”的概念,并通過它把啟蒙的理性主義價值和浪漫主義的價值融合起來。泰勒希望“本真性理想”能夠高舉理想的旗幟,從精神和現(xiàn)實兩個維度促進人們追求高尚的生活模式、實現(xiàn)自我的價值,同時,它還必須能夠提供有效的標準,以區(qū)分、選擇其欲望和生活模式。
與宇宙中心論時期、上帝中心論時期對本真性的理解不同,現(xiàn)代版的本真性理想把道德根源引入了人的內心。這樣,本真性就發(fā)生了向內轉,從自我適應外在社會轉變?yōu)楝F(xiàn)代自我對真實性的追尋。其中,盧梭、赫爾德都推動了對現(xiàn)代本真性理想的理解并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實際上,盧梭、赫爾德已經以道德為紐帶把自我與個人獨特的內在天性聯(lián)系起來。但是,他們之后的本真性理想卻遭遇了相對主義的危機,開始走向自戀主義文化和后現(xiàn)代主義的某種“高雅”的文化。自戀主義文化強調自我選擇、自我行動的絕對獨立性,試圖擺脫所有的外在約束,極易導致絕對的自我中心主義、自我的隨心所欲、背棄任何擔當,工具理性對自戀主義文化也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后現(xiàn)代主義受浪漫主義的影響又把它推向極端:浪漫主義強調用道德來溝通自我與個體的內在天性,但后現(xiàn)代主義卻肆意夸大自我的重要性,甚至不惜割絕它與外在的所有聯(lián)系,結果孤立、膨脹了“自我”,放逐了道德。也就是說,雖然后現(xiàn)代主義高揚本真性理想、反對工具理性,但仍然不能為自我提供有效的標準和價值的支持,并導致了意義的困乏或喪失。這樣,本真性理想就受到了自戀主義和后現(xiàn)代主義的牽制、打擊,可能毀于一旦。
本真性理想又是現(xiàn)代社會不可或缺的因素。為了克服本真性理想面臨的困境,泰勒試圖以其有的放矢的工作挽救其頹勢。首先,泰勒界定了“本真性理想”兩方面的含義,涉及創(chuàng)造的真實性,重視意義和自我的真實性。盡管兩種意義之間有張力,但不能對其進行非此即彼的選擇,也不能重視一方、忽視另一方。其實,作為后現(xiàn)代主義基礎的“解構論”的缺陷就在于沒能處理好二者的關系,導致了二者的失衡。這樣,就應該尋求二者之間的平衡,進而糾正其偏頗。其次,泰勒清理了導致本真性理想困境的三個原因:以相對主義的態(tài)度對待本真性理想,就抹殺了不同生活形式的優(yōu)劣,同時要求政府遵從民眾自己的選擇;道德主觀主義的道德立場,即民眾基于個體的特殊性確立其道德立場,加重了立場的主觀性和分歧;常規(guī)的社會科學的解釋模式,它把人類行為的原因簡單地歸結為所謂的社會“事實”,刺激了自戀主義文化的發(fā)展。此外,工具理性也加劇了主觀的個人領域和客觀的公共領域的之間的裂痕,使個人的自我實現(xiàn)淪為無節(jié)制的自由、放縱。最后,泰勒進行了有的放矢的挽救工作。泰勒認為,實現(xiàn)本真性理想需要兩個條件:人類生活的不可逃避的視野和人類的認同需要。前者指生活的意義的背景,它決定了我們對生活的基本態(tài)度,也決定了不同事物之于我們的價值及其高低之別,并影響到我們選擇的依據和選擇本身,它決定著對本真性理想的獲取。后者也是人類獲得本真性理想所不可缺少的條件。為此,泰勒把社群主義作為其論述的立場,著重處理了本真性、自我和外部世界的關系,也就是說,本真性與自我關系密切,但自我不能孤立起來,必須建立起本真性、自我和外部世界之間的深刻而有機的關聯(lián)。同時,他也希望社群能夠為個體提供廣闊的視野、更多的選擇機會,但又不能越俎代庖地代替或壓制個體的選擇。
綜上所述,泰勒的本真性理想既克服了工具主義的負面影響,又反擊了后現(xiàn)代主義的隨心所欲,致力于恢復本真性理想在后現(xiàn)代語境中的位置與作用。盡管現(xiàn)代社會威脅到本真性理想,但它仍然存在于社會運動、日常生活、各種共同體和社會的想象之中。而且,肯定本真性理想,可能導致相對主義、自戀主義,但也有可能從它那里生發(fā)出更好的現(xiàn)代性。
泰勒通過對現(xiàn)代社會的運行和當代消費資本主義的觀察,分析了資本主義消費社會的認同危機,并提出“本真性理想”來克服認同危機、消費資本主義的困境。泰勒對當代資本主義癥候的揭示是準確的,他希望用融合了道德因素的“本真性理想”來克服當代資本主義的危機,豐富、更新現(xiàn)代性建設。應當指出,他的方案確實有針對性,但其最終的效果仍然有待于實踐的檢驗。他的探索對于對于認識我國的現(xiàn)代性建設、認同問題、消費現(xiàn)象也有著重要的參考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