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芳
過了立冬,又到了腌菜的季節(jié)。
本以為母親今年搬到了樓房居住,再也不會腌制過冬的菜品了。沒想到,侄女打來電話,父親和母親兩人騎著摩托車到鄉(xiāng)下淘買腌菜的食材去了。
樓房怎么腌菜?逼仄不堪,腌好的菜,需低溫保存,而室內(nèi)溫度太高,可怎么保存?總不會保存到冰箱吧?難解的題,在心中嘀咕了好半天。
政府為了改善人居環(huán)境,促進經(jīng)濟發(fā)展,去年春天,縣上的南北大街全部住戶,從祖祖輩輩的老宅中搬遷出來。
上千戶人家,幾千口子人,被搬遷的零零落落……
“你家啥時候搬,搬到哪兒?”“七七八八的東西怎么辦?”“住了幾十年、成百年的老弟、老兄們怎么說分就分了!”這些話題,成了彼時族人、親戚、鄰里間相互問候與牽掛的定語。
老宅在縣城的南北街上,與政府一墻之隔,之前屬集貿(mào)中心。逢陰歷六、八集會時,街道兩邊的路牙上,被小商小戶占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賣布的、賣衣服的、賣磁帶、賣掃帚農(nóng)具的、賣糖果的、賣老鼠藥的;有炸油條、炸油糕、賣甑糕、水煎包;有吆喝雜耍的、變戲法的、馬戲團的……南南北北的人來車往。東瞧瞧西看看,這個拿著一把旱煙;那個拿著油糕、油條邊吃邊走。那邊,孩子邊哭邊拉著媽媽的衣角不肯移動腳步,非要買下什么東西不可;這邊,一位老太太突然放聲大哭,人們七言八語地問道,才知怕錢被偷走,攥在手心。本以為最是保險,可誰知時間長了,錢什么時候丟的,竟渾然不知,扯了兩尺紅絨布準(zhǔn)備回家做鞋面付賬時,發(fā)現(xiàn)錢不見了,急得大哭,圍觀的群眾你一嘴、他一語地為老太太開解了好半天,老太太才抽抽搭搭地慢走移開。倏然又聽到“張根、張根,在哪兒?趕緊過來……”父母焦急地大聲呼喊孩子的聲音,響徹了半條大街。
人聲、馬叫聲、汽笛聲、呼喊聲等等鼎沸之聲綿延不絕……
彼時,通訊不發(fā)達,親戚、鄰里、友人間的消息傳遞,依靠“帶話、傳話”。俗語說得好:“話越傳越多,饃越帶越少?!本?、生活同時貧瘠的年代,也許,人們的想象力依靠“帶話”而凸顯,也未可知。饑餓除了帶給人們是前心貼著后背的透涼之外,尊嚴(yán)與道義在彼時更是顯得輕飄而虛無。
逢會,亦是親戚朋友見面商議大事的日子,也是小青年相親的好日子。從未謀面或者只聞名姓而未相識的男女青年,經(jīng)媒人與雙方家長的撮合下,趕到集會,一個在明,一個在暗。家境好的在暗,姑娘長相出眾的在暗,反之,條件弱者,竟無意中成了被相親的對象。相親的男女遠遠地瞧上對方幾眼。相中了、滿意了,媒人這才去提親。見面、過禮、訂婚、結(jié)婚以及男女雙方的生辰八字,被掐著、算著,算著、掐著,再幾經(jīng)磋商,才能確定下來?!靶履镞M了屋,媒人扔過墻”,媒人的任務(wù)算是到頭了,而媒人亦會得到相應(yīng)的酬謝,諸如一吊子大肉呀、鞋呀、酒呀、點心呀!林林總總的民俗風(fēng)物,在彼時的集會上樂此不疲地悄然上演。
老屋的大門口,有棵不知上幾輩人種下的大槐樹。樹下安放著一個粗糲的石碌碡,石刻的刀印粗細不均地分布在石碌碡周圍,上面深淺不一的小坑小洞里,究竟藏匿著幾多貼己話或多情歲月抑或滄田遺痕,惟有天地日月可知!
石碌碡在彼時成了老太太們閑聊拉家常的道具。小小的碌碡,有時竟能容得下五六個老太太豐腴抑或弱小的屁股,她們緊緊相靠,東家媳婦長、西家女子短,東家兒女不孝順、西家孫兒貪玩啦……雞零狗碎的事情,皆會被老太太們的唾沫星子演繹得如自己所見般真實可靠。
家中的院子亦成了鄉(xiāng)下親戚朋友歇腳停放自行車、架子車的好去處,什么鄉(xiāng)間、都市的奇聞怪事,皆會聽到并播揚。小時,只要逢會,家里的大門便由我看護,最開心亦是最不開心的日子,開心的是坐在門墩上,看人流、車流、聞著千奇百味,真真是過足了眼癮,而解不了饞癮。不開心的是不敢也不能隨便亂跑,生怕賊進去將家里的東西偷走抑或拿走,那真是比天還要可怕的事情。然而,好像我從未曾見過小偷長什么模樣!
老屋有個很大的后院,栽著很多果樹,有石榴樹、桑樹、棗樹、林檎樹、花椒樹……春天,我們在后院捉迷臧;夏天,我們逮蛐蛐;秋天,我們爬上樹梢摘果子吃;冬天,我們用篩子網(wǎng)麻雀。
彼時的冬天,似乎很冷且漫長。家里人的手腳被凍得通紅腫脹。據(jù)說,麻雀的腦漿可以治療凍傷。因此,冬天用篩子網(wǎng)麻雀成了孩子們必不可少的一項娛樂活動,抑或可稱為“殘忍”的娛樂活動。現(xiàn)在想起來,年少時的殘忍是“無知”的殘忍,“無知而無畏”是現(xiàn)在的孩子所不能理解的。直到如今的我每每想起,都會感到心里隱隱地作疼,疼到不知對錯。
老屋的后院有口老井,老井與老屋的壽命一樣見長。井上安放著轆轤,上面的絞水鋼繩已銹跡斑斑。井口被木頭的蓋子蓋著,只有汲水時,才打開蓋子。這時,我總是習(xí)慣地站在井邊,探頭朝井下看,免不了受到長輩們的責(zé)打。“井真深呀,太黑了,里面有妖怪嗎?掉下去是什么感覺?”心里嘀咕著。然而我就是喜歡聽水在井的半空中從桶里滴落到井底的渾然而幽深的“叮咚”的回音。
小時亦常常喜歡坐在井邊、曬著太陽、瞇著眼睛想著:人的生命是不是與這井一樣,又黑又深;是不是與這井里的水一樣,吃不盡用不完;是不是與這滴落的“叮咚”回音一樣,緩急不一?
因白水此處黃土高原,整年缺水,井里的全部依靠雨水而儲存。依稀記得,太奶奶、奶奶、母親常常在井邊洗衣服,淘米淘菜的情形。彼時的做飯、洗衣用水,需從后院挑到前院,倒在老屋中的每個水缸里。挑水的扁擔(dān)換了一根又一根,挑水的人從爺爺甚或于爺爺?shù)纳陷吶酥粮篙厒兌Y(jié)束。幾許場雨、幾多水缸、幾何桶水,在浩瀚的時間海洋中,恐怕數(shù)不清了。然而每次挑完水,路上皆會留下很深很長的水印子,久而久之,成了一條小小的水轍……
那個年代,整個社會經(jīng)濟處于低迷、甚或于接近殘酷的境地。
我自小常聽奶奶說,她十多歲以童養(yǎng)媳的身份進入姜家的大門起,總是沒黑沒白地干,將她當(dāng)個“男勞力”使喚,一年到頭也顧不了全家人的溫飽。
爺爺腿腳不好,太奶奶久病臥床。奶奶用她微薄的肩膀,養(yǎng)育了五個兒女,直到他們?nèi)⑵藜奕松樱钟盟龤埬甑纳碥|,幫襯著將孫子孫女們拉扯長大。接著,又摸索著經(jīng)管重孫子的吃喝穿著。
奶奶的生命維度始終依附在姜家的命脈之上。繁衍生息,哺育后代。是那些個年代的中國女人最平常不過的事情,亦是哪些個年代的女人最“無我”的自然意識。
奶奶最美好的愿望就是一大家人吃飽穿暖,和和美美地過上好日子……
昔日的老屋,時不時地迎來嘹亮的嬰兒啼哭聲,亦是將長輩們送往永久安息之地的老屋。
年饉時,爺爺東挪西撮地請了幾口“鬼茲”,置辦了幾桌酒席,在單薄的爆竹聲中,孝子們披麻戴孝地從老宅里抬出了太奶奶……
如駒的年輪與時代同步。父輩們從農(nóng)民變身到商人,在半農(nóng)半商的潮流中,他們臉上的笑容多了,手頭亦闊綽了。父輩們請了十幾口“鬼子”,置辦了很多桌酒席,請了幾臺大戲、歌舞、皮影,連著炸響了半個時辰的鞭炮聲,孝子們披麻戴孝地從老宅里抬出了爺爺……
時代如一把尺子,它可丈量歲月風(fēng)物,亦可吹淡歲月風(fēng)物。奶奶在鮐背之年,享盡了兒孫們的榮耀與燙貼之后,滿含微笑地離去……奶奶的離世,在農(nóng)村稱為“喜喪”。她是最后一位從老宅抬出去的長輩……父輩們用簡單而隆重的葬禮儀式,紀(jì)念了奶奶柔美與平和的一生……
入土那刻,天突然放晴,瓦藍瓦藍,一朵龍形的白云在天空悠悠然地飄蕩,姑姑指著天空道:看!天上有條龍,咱媽屬龍,那是媽在天上看著我們……
四周的墳塋上,荒草凄凄慘慘,緊挨著奶奶的冢塋是爺爺?shù)摹?/p>
奶奶走了……
老宅亦不見了……
又是一年腌菜的季節(jié),父母在樓房中又開始準(zhǔn)備腌菜了,用冰箱儲藏的腌菜還是原來的味道嗎?
住在樓房里的父親,常常自語道:離開了肥沃的土地,離開了春耕秋實的勞作,我們還是農(nóng)民嗎?住在高樓里,腳下踏著冰冷的、漂亮的瓷片,我們是城里人嗎?所謂的“城中村”的我們,根在哪里?
從老宅搬出的那刻起,我始終未曾再踏入到南北街上半步,甚或于不忍前往。前次,回白水,先生特意開車從南北街上駛過,平坦的瓦礫被帷帳圍起來。馬路寬了,民房不見了,炊煙沒有了,人流消失了,汽笛聲安靜了,集市散去了,鄰里鄰家的人……
“這是蔬菜公司吧!這是青年樓吧!這是李家吧!這好像是咱們家吧!”
“不是吧!我怎么看著不像?”
“就是,就是,看,咱們家的大槐樹還在……”
“大槐樹底下的石碌碡呢!搬家時,特意留下的……”
“咱家后院的水井,是否還在……”
“老屋不在了,水井亦肯定被填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