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成瑋

文、筆之辨肇自六朝，后人偶或提及，但一直未見其重要。直至清中葉，經(jīng)阮元濃墨渲染，持以介入駢散之爭，方成為文論中一個顯著話題。晚清民國以來，引發(fā)持續(xù)探討。阮氏之說，關(guān)鍵在怎樣解讀劉勰《文心雕龍·總術(shù)》篇的一節(jié)議論：

今之常言，有文有筆，以為無韻者筆也，有韻者文也。夫文以足言，理兼《詩》《書》，別目兩名，自近代耳。顏延年以為∶筆之為體，言之文也；經(jīng)典則言而非筆，傳記則筆而非言。請奪彼矛，還攻其盾矣。何者？《易》之《文言》，豈非言文？若筆果言文，不得云經(jīng)典非筆矣。將以立論，未見其論立也。予以為發(fā)口為言，屬筆曰翰，常道曰經(jīng)，述經(jīng)曰傳。經(jīng)傳之體，出言入筆，筆為言使，可強可弱。六經(jīng)以典奧為不刊，非以言筆為優(yōu)劣也。

此處先舉當時常談，將韻之有無，當作文、筆區(qū)分標準。劉勰不以為然，稱“文”用以完成“言”，本身可“兼有韻與無韻”，有韻文以《詩》為代表，無韻文以《書》為代表。換言之，文、筆之分初無必要。以下混合使用文、筆兩概念，不復剖別；并撇開文、筆之辨，另論言、文之辨?！鞍l(fā)口為言，屬筆曰翰”，可知言指口頭語言，筆（即文）指書面文字?！肮P為言使，可強可弱”，范文瀾注：“強弱，猶言質(zhì)文?！笨芍淖衷闯稣Z言，質(zhì)樸或文飾皆可。言、文相分，全因口頭、書面有別，無關(guān)文采優(yōu)劣。

這段話包含的兩個話題——有韻與無韻、口頭與書面——阮元皆曾涉足。及至民國，除了駢散之爭，進一步同西方傳來的純文學、雜文學之爭相勾連。文筆說在晚清民國，主要圍繞上列四組對舉項展開，四者常交疊扣鎖，而以有韻無韻為中心。

前史：阮元從腳韻到平仄的觀點變化

阮元標舉文、筆之分，是后來的事。起先《四六叢話序》《文言說》《書昭明太子文選序后》《與友人論古文書》等作，僅辨“文”字之義，以偶對、押韻、具文采者當之，但各篇向未區(qū)別文、筆。

至《學海堂文筆答問》，他始設文、筆辨一題。其子阮福擬對，取資蕭繹《金樓子·立言篇》，以“有情辭聲韻者”為文，以“直言無文采者”為筆。表面大同小異，無非在形式、文采而外，新增了情感一項特征。然而阮福廣臚文獻，卻讓一個形式問題尖銳突顯出來——阮元重新定義“文”，旨在崇駢抑散，而駢文本不押韻，一旦限定文須用韻，反而南轅北轍。這迫使后者在《文韻說》中，賦予“韻”字新解：“所謂韻者，固指押腳韻，亦兼謂章句中之音韻，即古人所言之宮羽，今人所言之平仄也。”或押韻腳，或講平仄，任居其一便足以名“文”。與之前“文”必押韻相比，定義大為松動，駢文的位置終于穩(wěn)定下來。

要之，阮元將劉勰基于腳韻的文筆之辨，改造為基于平仄的駢散之辨。這是他成熟期的思考。

清季民初：“韻”字重釋與思想分期

清季民初人談六朝文、筆之別，率多摭拾阮元等人見解，稍作敷陳，新意寥寥。劉師培一開始也如此。1905年發(fā)表《文章源始》，引阮氏《文韻說》，謂文較于筆，“大抵皆偶詞韻語之文；即間有無韻之文，亦必奇偶相成，抑揚詠嘆，八音協(xié)唱，默契律呂之深”。此處“韻語”，即《文韻說》之“押腳韻”；“抑揚詠嘆”，即《文韻說》之“今人所言之平仄”，兩文合若針芥。

阮元以平仄代韻腳，立說實不堅牢。以平仄衡論八代之文，齟齬俯拾皆是。既然執(zhí)四聲以繩古人，失之迂拘，怎么辦？劉師培1906年發(fā)表《文說》，遂另樹新義：“古人之文，其可誦者文也，其不可誦者筆也。”用讀來上口與否這樣一個彈性標準，取代平仄這樣一個剛性標準，立說圓融許多。

可惜圓融的另一面，是作為文、筆區(qū)劃標準，效力降低。1917年至1919年，劉師培在北京大學度過了最后年月。這時期授課講義，依然強調(diào)這點?！稘h魏六朝專家文研究》第六節(jié)《論文章之音節(jié)》專事于此，說“文之音節(jié)本由文氣而生，與調(diào)平仄講對仗無關(guān)”，盛贊蔡邕文“不講平仄而自然和雅”。音節(jié)本乎自然，不必刻意安排抑揚，這一來，文、筆之分也失掉了確鑿依據(jù)。為二者別求判準的任務，已經(jīng)無可回避。

主體同作于執(zhí)教北大期間的《中國中古文學史講義》，滿足了這一要求。第五課專列“文筆之區(qū)別”一子項，觀點與前迥不相侔。劉師培徹底摒棄以平仄解“韻”的思路，指出劉勰“有韻”“無韻”之韻，單指腳韻。關(guān)鍵論證是：“更即《雕龍》篇次言之，由第六迄于第十五，……是均有韻之文也；由第十六迄于第二十五，……是均無韻之筆也。此非《雕龍》隱區(qū)文、筆二體之驗乎？”《文心雕龍》二十篇文體論，前十篇論押韻之文，后十篇論不押韻之文，區(qū)劃分明。可證劉勰所述剖分文、筆的“韻”，是押韻的“韻”。這條證據(jù)誠極有力。他更細勘史料，將六朝文、筆之辨分作兩期：一是漢魏西晉，“以有藻韻者為文，無藻韻者為筆”，陸機《文賦》可為例證；二是東晉南朝，“有韻為文，無韻為筆”。劉勰之外，范曄也同此說。蕭繹“惟以吟詠風謠，吟詠哀思者為文”，在韻文里單取一部分，在范、劉基礎上，進一步縮小定義。是第二期中又區(qū)為兩派，而以范、劉為主流。蕭統(tǒng)《文選》“雖不以有韻為限，實以有藻采者為范圍”，則尚襲第一期的舊義。劉師培為文筆說分期，是一新舉動，影響后來者匪淺。

以押不押韻為斷，界限明晰，奈何舊問題又兜轉(zhuǎn)來：這樣駢文便被送出“文”的戶外，改入“筆”的門庭。然則駢文地位，何以維系？所幸別有彌補。

首先，劉師培說東晉南朝時論，“雖區(qū)分文筆，然筆不該文，文可該筆，故對言則筆與文別，散言則筆亦稱文”，提出廣義的“文”一詞統(tǒng)攝文、筆。駢文至少還留在廣義“文”中。其次，他說：“蓋晉宋以降，惟以有韻為文，……故當時無韻之文，亦矜尚藻采，迄于唐代不衰?！贝颂帯霸宀伞焙瑢ε迹笪谋闩e有齊梁間“行狀易為偶文”之例。正因這一階段，駢散兩體共處于“筆”的概念下，相鄰甚邇，反而推動駢體向散文滲透。偶儷的重要性，因是不減反增。

劉師培的觀點，在北京大學有一些回聲，例如黃侃、王肇祥等。其中黃氏1914至1919年間授課講義《文心雕龍札記》最值得注意。

就駢散觀念言，他折衷章太炎與劉師培之見，謂最廣義之“文”，包括一切著于竹帛者；最狹義之“文”，專指韻語偶詞。駢儷不是“文”的全部，卻不失其核心地位。然而劉勰之分文、筆，“實以押韻腳與否為斷”，是否認不掉的。駢文倘置之“筆”中，文體重要性必然減弱。黃氏的辦法是——把劉勰邊緣化。他說永明以前，文、筆二者“初無嚴界”，“難于晰言”，直從南朝論起。在南朝，又指蕭統(tǒng)《文選》“未嘗有文筆之別”，溝而外之。損之又損的結(jié)果，有相關(guān)論議傳世者，但余范曄、劉勰、蕭繹三家。其中范、蕭兩人，都與劉勰看法不一。自范曄起，韻即指平仄。蕭繹則“于聲律以外，又增情、采二者”，在范曄基礎上，對“文”定義更嚴。他們方是文筆說的主流。經(jīng)由這一系列論證，黃侃重新將駢文納入文與筆的前一方，達成了尊體的目標。

在人際關(guān)系與文學立場上，劉師培與黃侃聲應氣求，卻對文、筆含義作出了不同闡釋。這些闡釋，主要來自對史實與文獻的精細審辨。在他們，只要不撼動尊駢意識，分析總是不厭其精。進而言之，由于史料細讀，不時對駢偶構(gòu)成新挑戰(zhàn)，須拿出更精致的解說來消弭。因此有時候，尊駢反更促使讀解走向細密。

民國中后期之一：“韻”字含義定論

晚清民初，對于文、筆界分時“韻”的含義，腳韻說與平仄說中分天下。進入20世紀20年代，局面逐漸明朗起來，腳韻說優(yōu)勢盡顯。

這一時期通論性著述，尚多循他義為說。劉永濟《十四朝文學要略》、朱東潤《中國文學批評史大綱》、羅根澤《中國文學批評史》、劉麟生《中國駢文史》等皆然。反倒是“倉卒成書”、公認質(zhì)量平平的陳鐘凡《中國文學批評史》，及時采納了劉師培晚期的新詮，稱《文心雕龍》論文體之部，文與筆“界畫終未嘗溷淆也”，是“韻”乃腳韻之謂；范曄為其先導，蕭繹又益之為“情采聲色”。這顯然與著者身為劉氏弟子有關(guān)。

兩相比較，專題研討六朝文筆論的單篇文章，見解便精核多了。1930年，郭紹虞《文筆與詩筆》點名反駁阮元《文韻說》：“殊不知時人所言之韻，正是指韻腳言，……至于章句中之音韻，則時人稱之為‘和’?！毕乱段男牡颀垺ぢ暵伞菲悦鳌绊崱迸c“和”詞義各別。1937年《文筆再辨》，又補充了日本漢籍的新材料。

1948年相關(guān)文章紛出，認識發(fā)展迅速。逯欽立《說文筆》竭澤而漁網(wǎng)羅史料，將南朝文筆說分作兩期：晉宋為一期，以范曄為代表，“文筆以有韻無韻來分，本是初期的文筆義界”，此處“韻”即韻腳。齊梁為二期，傳統(tǒng)派與革新派并存。前一派有顏延之、劉勰、蕭統(tǒng)，大致沿用范曄的判準而微有變化；后一派惟有蕭繹，其“韻”指“合乎聲律”，“是從永明聲律派得來的”，自然改指平仄，再加之以情感、藻采。稍后范寧《文筆與文氣》指出：六朝文學不存在駢散之爭，故文、筆分立，端視韻腳而定。唐宋古文與駢文爭奪要津，故押韻與否，不再構(gòu)成文與筆的邊界。這從創(chuàng)作角度出發(fā)，揭出六朝文、筆定義的時代成因，為腳韻說提供了另一重論證。王利器《文筆新解》引《文鏡秘府論》等日本漢籍，說明文押韻腳，筆則不押。郭紹虞固援引在先，但王氏所用資料更豐贍，且他自述十余年前讀佛藏，“乃知日本僧侶對此問題頗有所論列，……便以此材料遍告同儕”。此宗文獻的發(fā)現(xiàn)權(quán)，仍當歸之王利器。經(jīng)過資料擴充、背景搜討，文、筆分界所在，幾已題無剩義。劉勰等人之“韻”指腳韻而非聲調(diào)，足以定論。

民國中后期之二：純雜文學與言文關(guān)系

新文化運動席卷一世以來，滋生出若干新觀念，滲入文、筆之辨，為阮元始料所不及。第一個是純文學與雜文學之辨。1922年，楊鴻烈已然說到，文、筆之分就是純文學、雜文學之分。幾年后，梁繩祎也有此論。他們筆下的純與雜，區(qū)別在內(nèi)容方面。這與六朝文筆說的實際內(nèi)涵，距離相當遙遠。至郭紹虞出，議論乃一變。他在《文學觀念與其含義之變遷》文中首言：范曄、劉勰以押韻與否分剖文、筆，“此等重在形式上的區(qū)分，實是文筆區(qū)分中前期的見解”；又詳引蕭繹《金樓子·立言篇》，謂：“如此區(qū)分，才著眼在性質(zhì)的差異?！P重在知，文重在情；筆重在應用，文重在美感。于是始與近人所云純文學雜文學之分，其意義有些相近。這才是文筆區(qū)分的后期的見解?！蔽母哂诠P之處，在情感與美感，前者指涉內(nèi)容，后者指涉形式、文采，說更周賅深入。阮福以“情辭聲韻”為文，根據(jù)即在《金樓子》，本身已蘊含形式（聲韻）、文采（辭）與內(nèi)容（情）諸要素；黃侃等從而發(fā)揮之。郭紹虞由此生發(fā)，自有一定文本與詮釋傳統(tǒng)支持。而其純文學、雜文學概念，可能源于托馬斯·德·昆西（Thomas De Quincey）對“力的文學”與“知的文學”之區(qū)分。另一組對立要素——美感與應用——則可能濡染王國維、陳獨秀的文學無功利說。兩組對立項，皆有“與古為新”意味。

20世紀二三十年代，恰當純文學觀念流行，并大舉進入中國文學史寫作之際。這可以說是“預流”行為。那時戴上純雜文學眼鏡，觀看六朝文筆之辨的史家，不無其例，如朱東潤、劉麟生等。諸家所議未必僉同，但都超出形式上的韻腳、聲調(diào)等話題，顯非范曄、劉勰之言所能承載，故不約而同地，都將注意力轉(zhuǎn)投向蕭繹《金樓子·立言篇》。這是純文學、雜文學思想漫入文筆之辨的表征。

第二個新觀念，是口語與書面之辨。劉勰以言文問題替換文筆問題，把常言所分文、筆，同歸入書面文字。阮元前期《文言說》、劉師培前期《文章源始》，多少都涉及語言和文字的關(guān)系問題。不過，阮氏當時尚未拈出文筆說，談論言文關(guān)系，自然不曾與之關(guān)聯(lián)。劉師培并提文筆與言文兩事，時或?qū)ⅰ拔摹钡韧谖淖?，將“筆”等同于口語，是最早將兩套概念系統(tǒng)混搭者。這與其文字近駢、語言近散的傾向若合符節(jié)。但他也僅早年持此論調(diào)，后期脫離駢散，改以押韻與否談文、筆，便不再涉及言文關(guān)系。

郭紹虞同取腳韻說，卻始終將文筆關(guān)系，理解成某種言文關(guān)系。郭氏與劉師培的區(qū)別有二：一是他積極投身新文化運動，在言文之中，當然看重言，后者則看重文；二是他較后者分疏更細。劉勰引顏延之語：“筆之為體，言之文也?！惫P在書面文章里，更接近口語形態(tài)，而比之口語，仍多了一點文飾，成為書面與口頭的中間環(huán)節(jié)。郭紹虞借此，在文字型與語言型文學間，辟出一類過渡型文學，以古文、古詩當之。此說既更切合劉勰語脈，又呼應了新文化運動內(nèi)部，把古文看作白話文學雛形的時論，可謂左右逢源。

郭紹虞的矛盾是，在這一歷史敘述中，文筆之分變成駢散之分，與他一貫的解釋——有腳韻無腳韻之分——相左。時段稍稍推后，建國初期，郭氏還堅持韻腳說，晚年忽生變化，做《文筆說考辨》一長文，又接引來平仄說。劉勰之“韻”系腳韻，證據(jù)堅確，無從動搖，他轉(zhuǎn)攻其他人物，先是范曄，繼為沈約，末是蕭繹。他們都隸屬平仄說陣營，則劉勰之為特例，彰彰明甚。郭紹虞遂下一結(jié)論：“他（劉勰）對文筆的看法，與當時人的看法不同。當時人所謂‘文’，可以指對偶辭藻，更可以講聲律。而劉勰則不如此?！边@樣，他把文筆說的主流再度扭轉(zhuǎn)過來，與駢散、與言文一脈貫通。郭紹虞此文對范曄、蕭繹的詮解，和自己以往大有不同。他的“衰年變法”能否成立，乃另一問題。目前學界通說，是認為六朝文、筆之辨，界線仍在押不押腳韻。可至少，透過這次“變法”，反過來更易體會郭氏構(gòu)想中，文筆問題與言文問題接合的強烈沖動。

在民國中后期，無論涉及純雜文學，抑或涉及書面口頭，郭紹虞皆是最精詳?shù)挠懻撜摺Ｆ渲匾幖创丝梢姟?/p>

小結(jié)

晚清民國對于六朝文筆說的探索，呈現(xiàn)兩條脈絡：一條是博觀精思，日漸究明此說內(nèi)涵，有客觀的學術(shù)進步；另一條是與時興文學觀念交相映發(fā)。在清季民初，涉入駢散關(guān)系與言文關(guān)系；在民國中后期，涉入純雜文學關(guān)系與言文關(guān)系。兩期言文關(guān)系，孰輕孰重又有變更。這兩條脈絡，每每相互推轂，并非各行其道。擴而言之，大約也反映出，中國文學樹立為一門現(xiàn)代學科時的常態(tài)現(xiàn)象。就研究者來說，意識到兩者交織的復雜狀態(tài)，尤其給前一條脈絡以充分估量，乃是作出完整學術(shù)史判斷的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