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慶利 王炳欣
摘 要:作為當前華文文學研究界最具學術延展力的理論概念之一,“漢語新文學”延續(xù)了80年代以來學界對20世紀中國文學及海外華文文學進行跨區(qū)域“整合”的思路,試圖淡化“中國”之政治意味并著意開掘“漢語”的語言和文化心理屬性。通過“(漢語)語言共同體”和恢復“五四新文學”傳統(tǒng),“漢語新文學”倡導者試圖建構一個全球性“(漢語)文化共同體”。這一訴求與海外新儒家的“文化中國”理念頗多近似。如果說杜維明等人主張的現代意義的“文化中國”建構尚需漫長的過程,那么“漢語新文學”不啻為一種行之有效的方式。
關鍵詞:漢語新文學;文化共同體;文化中國
中圖分類號:I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20)5-0085-06
中國內地的臺港暨海外華文文學研究,既是整個社會改革開放的一個文化“副產品”,又伴隨改革開放的深化而不斷發(fā)展,迄今已走過40多年的風雨歷程。但相對于海外學界批評話語的“花樣翻新”,來自中國內地的本土性理論建構要薄弱和遜色許多,相反內地學界卻常常處于“附和”或“失語”的尷尬狀態(tài)。“漢語新文學”作為當前華文文學研究界最值得關注、也最具學術生命力的理論概念之一,由具有內地學術背景的澳門大學教授朱壽桐教授提出,既是海內外華文文學研究界彼此對話和交流的成果,又是全球華文文學的一種“整合”嘗試,從中還可折射出海內外華人學者蘊藏已久的文化中國情懷。
一、海內外華文文學整合與“漢語新文學”
自2004年在《東南學術》雜志發(fā)表《另起新概念:試說“漢語新文學”》一文起,朱壽桐一直致力于“漢語新文學”的倡導和建構。2010年,由他擔綱主編、集結眾多學人撰著的《漢語新文學通史》,堪稱是將“漢語新文學”觀念運用于文學史寫作的極富挑戰(zhàn)性的一次可貴實踐;2011年《“漢語新文學”倡言》一書出版,薈萃了作者對“漢語新文學”的主要理論構想及其在學界引起的反響;2018年出版的新著《漢語新文學通論》,則堪謂“漢語新文學”的“集大成”之論。
“漢語新文學”概念的提出,至少與海內外華文文學研究界的兩大“思潮”相關:其一是內地學界自上世紀80年代開啟的“重寫文學史”運動及其對“中國現代文學”“中國當代文學”一類學科概念的反思;其二是臺港暨海外華文文學研究界試圖打破“海外”與“海內”之間的復雜糾葛,以“文化同一性”建構“華文文學的大同世界”的學術理想和實踐。①大陸學界目前普遍通行的“中國現當代文學”這一學科概念,系由“中國現代文學”和“中國當代文學”組合而成。“中國現代文學”的前身乃“中國新文學”之說,“中國新文學”又是在“五四新文學”基礎上加以延伸和拓展形成的:從五四新文化運動中誕生的“新文學”很快發(fā)展為現代中國文學的主潮。不僅五四新文學的倡導者和實踐者如魯迅、胡適等人逐漸認可了“中國新文學”的說法,1935年出版的《中國新文學大系》更在集中展示新文學輝煌成就的同時,使這一概念為普通大眾所耳熟能詳并獲得廣泛認同。然而差不多與此同時,“就產生了以‘中國現代文學這一后被證明更易于被人接受的概念取代原有‘中國新文學概念的學術嘗試”。②至上世紀50年代,在社會心理和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共同作用下,“中國現代文學”逐漸取代“中國新文學”而在海內外學界形成難以撼動的“絕對優(yōu)勢”。1949年新中國成立以后的“新中國文學”,則被冠以“中國當代文學”的名稱,成為“更具時代活力和影響力的批評概念和學科命題”。③在學科管理和教學科研人員的權衡撮合下,“中國現當代文學”這一明顯帶有“拼湊”性質的學術和學科概念逐漸形成,不僅成為國內學界“最具權威性和最富領導力”的概念之一,其影響力還輻射到臺港暨海外漢語文化圈。
在朱壽桐看來,作為“拼湊”型的“中國現當代文學”概念所體現的“某種拙稚與不嚴密”是顯而易見的:首先它與現代中國多民族和多種語言文學的實際狀況“名不副實”:所謂“中國”現當代文學的研究范圍事實上并未脫離“漢語新文學”;其次,“中國現當代文學”也難以“理直氣壯”地對流散到世界各地的海外華文文學進行囊括和整合。應當承認朱壽桐對“中國現當代文學”之概念的批判和省思是敏銳的。而早在1985年,錢理群、陳平原、黃子平等學者就試圖以“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打通約定俗成的“近代、現代、當代”區(qū)隔,從而“把文學自身發(fā)生發(fā)展的階段完整性作為獨立研究的對象。”④陳思和則提出“中國新文學整體觀”,主張打破因政治而設立的文學史發(fā)展的界限,“從宏觀的角度上把握其內在的精神和發(fā)展規(guī)律”⑤?!渡虾N恼摗吩?988年更開辟“重寫文學史”專欄,對既有文學史敘述模式進行全方位反思,試圖改變“長期以來支配我們文學史研究的一種流行觀點,即那種僅僅以庸俗社會學和狹隘的而非廣義的政治標準來衡量一切文學現象并以此來代替或排斥藝術審美評論的史論觀?!雹薮撕髮W界相繼涌現的大量現當代文學史和20世紀中國文學史論著,基本上都是沿著這一思路相繼展開的。
在對海內外華文文學的整合過程中,學者們同樣延續(xù)了80年代“重寫文學史”的思路,以整體性的宏觀視角把握海內外華文文學的多元脈絡。如黃萬華提出的“20世紀華文文學”和“20世紀漢語文學”觀念;劉登翰基于“分流與整合”脈絡而提出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整體視野”,以及周寧在“世界華文文學一體化”基礎上提出的“文學中華”論述等等。這類研究模式都試圖以動態(tài)的、多元的“(文化)中華”觀念取代暗含政治中心取向的“中國”這一稱謂。盡管從文學發(fā)生學角度看,20世紀的臺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乃中華文化“花果飄零”的歷史結晶,然而無論是“中國現(當)代文學”還是“20世紀中國文學”等概念,當面對“海外”這一“異己”空間時,卻常常由于意識形態(tài)的對立和“國族認同”的“曖昧”而導致某種程度的“分裂”,進而阻隔了華文文學整體性建構。而“當炎黃子孫無法共同認同一種政體、一個權力集團,而相互間的血緣親情又無法割舍時”,“中國性和中華性之間的轉換就是自然的了?!雹?/p>
與上述在20世紀中國(華)文學史框架內對華文文學的整合不同,“漢語新文學”的提出,意在以“漢語”這一語種屬性突破因國族歸屬和國族認同而導致的區(qū)隔和“分裂”;同時又強調了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新文學”傳統(tǒng)的文化歷史意義和價值表述,在此基礎上試圖將學界目前已約定俗成的“中國現當代文學”“臺港澳文學”和“海外華文文學”等概念,統(tǒng)統(tǒng)整合在“漢語新文學”之下,共同組合成一座全球性的“漢語語言、漢語文化平臺”,進而打造為一個“地不分海內海外,時不分現代當代,政治不分國共,社會不分‘社‘資,人不分南北,文不分類型”的漢語言文學的“大同世界”,其最終理想是將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不斷涌現和時有創(chuàng)新的世界各地的華文文學提升為堪與英語文學、法語文學、俄語文學比肩的“世界大語種文學”。⑧朱壽桐所強調的“語種”意識的確是著眼于“世界文學”起伏演變的宏闊舞臺而有感而發(fā),這也使得“漢語新文學”相對于其他類似概念更蘊含一種聚結“海內外”的學術整合力。
二、漢語“言語社團”與文化中國“話語社群”
如何面對“中國”這一浩瀚遼闊且深厚久遠,融匯了語言、文化、歷史和社會政治等多重領域的共同體,不僅是臺港暨海外華文文學研究界繞不過的一道“門檻”,更是建構“(全球)華文文學大同世界”面臨的重大理論命題。依照朱壽桐的論述,“漢語新文學”的概念優(yōu)勢是最大限度地“突破了國家板塊、政治地域對于新文學的某種規(guī)定和制約”⑨。在他看來,學術概念類似于事物的名稱和人物的姓名,“一個深有影響的學術概念或學科名稱都會通過它內含的關鍵詞及其所具有的張力,暗示出甚至強調著其所要求的學術預期”。與“中國現當代文學”之類以“中國”為關鍵詞的概念不同,由“漢語”“新文學”等關鍵詞構成的“漢語新文學”大大淡化了國家主導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和國族屬性考量,有助于引導研究者們“沉潛到漢語審美表達的社會語言學、文化學和美學、文學的學術層面”⑩,由此不僅有助于文學史寫作過程中盡可能擺脫社會政治對文學本體的遮蔽,超越政治地理學的立場,完整呈現全球范圍內漢語新文學跨區(qū)域、跨文化和“跨越”意識形態(tài)的整體歷史面貌和演變軌跡。這一“學術優(yōu)勢”在朱壽桐主編的《漢語新文學通史》中得到了很好的貫徹。該書每一編都以某一歷史時空最具鮮明特色的文學主潮為標志,言簡意賅地概括了不同時代的文學特征,在彰顯文學自身演變歷程的同時,一改以往文學史以宏觀的線性時間為敘述線索的邏輯,而是在時間性的基礎上彰顯空間地域的豐富多重特征,注重共時狀態(tài)下不同空間的文學面貌,從而大大強化了文學自身的本體地位;而社會政治和歷史變遷無論怎樣異彩紛呈,都不過是流變中的文學這一歷史主體抑或“主角”背后的“舞美背景”而已。
“中國”作為一個具有多重內涵的概念,在不同歷史時期和不同時空語境下常常具有迥然不同的含義,其內涵和外延也大不相同。歷史上沒有一個朝代稱之為“中國”,它最早是作為方位名詞出現在古代歷史典籍中的,其早期的含義是指“帝王之都”、“中心之城”;漢唐以后的中原政權雖不時以“中國”自居,并將其他政權或敵對方蔑稱為“虜”“夷”之國,但“這些王朝及其所代表的歷史都不適合概稱為歷史意義和時代意義的‘中國,更何況‘中國概念還遠遠沒有如此明確的上古甚至遠古時期!”{11}相反,以漢語為載體的漢語文學至少已綿延了5000年,將這些以漢語記錄書寫的歌吟演繹籠統(tǒng)稱為“中國文學”,在朱壽桐等學者看來顯然是不科學、不嚴密的。
“漢語新文學”通過“善意地隱匿”現代漢語文學的國家屬性,凸顯漢語的語言屬性,可以有效緩解部分海外華人作家的認同焦慮,助益于當前全球范圍內被分割成不同國家和區(qū)域、不同“板塊”和政治歸屬的華文文學格局的整合。語言之于文學的重要性無論怎么估計都不過分。朱壽桐借用韋勒克的著名論斷:“語言是文學的材料,但不同于石頭和顏色,它不是惰性材料,而帶有某一語種的文化傳統(tǒng)?!眥12}詳細論證了語言“背后”的文化原型和文化傳統(tǒng)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決定性意義。作為語言藝術的文學,“其表現的是一個語言共同體的文化認同最生動、最鮮活的部分”{13}。通過落實漢語新文學的現代漢語屬性特征,建構起一個全球華人的“文學共同體”和“語言共同體”,進一步打造一個超越政治地理和國族歸屬的“文化共同體”。這或許正是“漢語新文學”倡導者們反復強調漢語新文學的“文化倫理關懷”,著眼于以漢語新文學建構“言語社團”的匠心所在。而這樣一個關于“漢語新文學”的學術平臺成功搭建之后,“國家政體和相應的國民歸宿感”自然就會“被模糊到較為次要的色澤”,“文化傳統(tǒng)和文化歸宿感就會變成一個不言而喻的文化共同體”。{14}此種通過淡化“中國”之政治意識形態(tài)而著意開掘“漢語”文化傳統(tǒng)和心理屬性,通過去掉“中國”之名而追求“中國”之實的努力,筆者認為恰恰是文化中國情懷的一種體現。
關于“文化中國”這一概念的話語來源和歷史演變,已有學者專文考察和論述,筆者也曾在《論海外語境下的“文化中國”》等文章中作過詳細探析。{15}恰如杜維明所說:“‘文化中國概念的興起意味著狹隘的國家主義和民族主義已經不能夠主宰論說的基本方向。”{16}為了擺脫“狹隘的國家主義和民族主義”的束縛,杜維明等海外華人學者在上世紀90年代積極倡導“文化中國”理念,逐漸建構起一套關乎文化中國的話語體系。朱壽桐的“漢語新文學”概念雖然不是該話語體系的直接產物,但以學術實踐突破“政治中國”話語羈絆的努力卻是一致的。依照杜維明的說法,“文化中國”是要在“以權力和金錢為議論主題的話語”之外,“開創(chuàng)一個落實日常生活而又能展現藝術美感、道德關切、宗教情操的公眾領域”,{17}杜維明的理想愿景和理論構想是將“文化中國”打造成一個“以溝通理性為方式的、從想象逐步落實日常生活中的‘話語社群”。{18}這與朱壽桐等學者試圖以“漢語新文學”建構一個超地域、超國族認同的全球范圍內的“言語社團”及其文化共同體的思路幾乎如出一轍。
無論是“漢語新文學”視野下的“語言共同體”,還是“文化中國”建構中的“話語共同體”,兩者都試圖以文化心理認同突破以政治意識形態(tài)為基點的國族身份認同,實現最大限度團結海內外華人的理想愿景;兩者都試圖超越區(qū)域及國家形態(tài)的“法理限制”,強化海內外華人(作家)的文化心理和文化歷史歸屬感。但兩種論述又表現出不同的視角。朱壽桐一方面宣稱在漢語新文學搭建的文學與文化共同體內,“所有合格的也是合適的文學家都會被自然地、倫理地置于同一地位平等地對待?!眥19}另一方面又反復強調中國大陸的文化中心地位,在某些海外學者看來仍表現出一種根深蒂固的“中國中心主義”意識。朱壽桐本人對此也坦言:“漢語新文學在概念表述上雖然略去了‘中國的主導語,同時也略去了‘中國概念的限制性,不過中國中心的地位反而得到了理念的加強,得到了預設性的闡釋,得到了無可爭辯的認同,甚至得到了切實的提倡?!眥20}而杜維明提出的“邊緣即中心”“以外緣”影響“中心”主張,強調在“文化中國”這一共同體內的多中心、多元化觀念,甚至認為“外緣的轉化潛力至巨,似乎不可避免地將深深影響未來若干年里文化中國的思想論說?!眥21}這或許更符合全球華人世界的現實狀況和復雜態(tài)勢,也值得“漢語新文學”理論加以借鑒。
三、回望“新文學”與展望“新文化(共同體)”
“漢語新文學”概念的提出,“從某種意義上是對新文學‘名學傳統(tǒng)的恢復”{22},朱壽桐無疑是具有濃厚“五四情懷”的眾多國內當代學人之一,在他看來,五四新文化運動和由此產生的新文學不僅促成了整個中國文學史的劃時代變革,而且產生了強有力的全球性文化影響力,“全世界的漢語寫作所承續(xù)和發(fā)揚的都是‘五四新文學的偉大傳統(tǒng)”{23},通過“漢語新文學”的理論建構傳承現代啟蒙主義精神,在朱壽桐等人這里已發(fā)展為一種“天然”的使命感。而類似的使命感早在胡適等五四文化先驅那里就已表現得“淋漓盡致”。
“新文學”一詞在現代中國社會的首次出現,可追溯到胡適在1916年4月創(chuàng)作的《沁園春·誓詩》一詩:“為大中華,造新文學,此業(yè)吾曹欲讓誰?”{24}詩句鮮明體現出胡適那一代文化先驅發(fā)動文學革命,試圖以“新文學”啟蒙社會大眾,重新鑄造“大中華”、建構現代(新)中國的歷史使命感。陳獨秀、胡適等人發(fā)動的新文學運動作為一場全方位、徹底的文學革新運動,直接訴諸于文學語言的本體變革,以現代白話文之“活的語言”形式挑戰(zhàn)傳統(tǒng)文言文所代表的“死的語言”體系,以語言文體的變革促發(fā)文學傳統(tǒng)的顛覆性變革,再以文學自身的變革影響文化傳統(tǒng)和社會價值觀的整體革新。
將西方現代社會的主流觀念引入中國,并以此為參照系,對古代中國數千年傳習而來的文化體系進行反思性批判和價值重估,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主要內容。五四新文化運動所具有的徹底“反傳統(tǒng)”傾向與當時的時代語境息息相關。在文化先驅們看來,那些從西方輸入的核心理念和基本價值觀念如科學、民主、自由、平等、博愛等,作為西方文化傳統(tǒng)孕育的產物,要完成與中華本土文化傳統(tǒng)體系的“無縫對接”,就必須采取一種“矯枉過正”的激進策略才能使其深入人心。用陳獨秀的話來說:“要擁護那德先生和賽先生,便不得不反對國粹和舊文學?!眥25}胡適的“全盤西化”主張也與此相輔相成;不過五四文化先驅們“激進反傳統(tǒng)”的姿態(tài)及其以高亢高昂的情緒激發(fā)青年心靈的“啟蒙”方式,無論對當時還是對后來的社會變革都產生了一定的負面效應。尤其在一些文化保守主義者如梁漱溟等人眼中,陳獨秀等人主張的“倫理覺悟”近似于拿刀刺向中國文化的“咽喉”處,簡直是一種不計后果的“搏命”之舉。頗有意味的是,梁漱溟的“保守”觀點在后來的海外華人學者如余英時、林毓生、杜維明等人那里得到延續(xù)和發(fā)揮。他們更多地是從“文化命脈”的立場探究現代中國社會變革與“中國意識的危機”之間的復雜關聯。在另一方面,更多秉持啟蒙心態(tài)、肩負啟蒙文化使命的國內知識分子則對五四啟蒙傳統(tǒng)在現代中國社會的被迫“中斷”,尤其是“救亡壓倒啟蒙”引以為憾。在他們看來,只要國家走向繁榮富強及全方位現代化,以及人的全方位解放的理想仍未最終實現,五四運動開啟的文化啟蒙的歷史使命就遠未完成。
朱壽桐等當代學人無疑屬于后一類知識分子之列,但令人欣喜的是這些當代中國知識分子已走出“五四”文人“激情大于理性”的時代偏頗,而更傾向于以一種更加厚重的科學理性、歷史理性重新反思五四新文化傳統(tǒng)。在《論漢語新文學傳統(tǒng)中的科學因素》一文中,朱壽桐既痛感于五四文化先驅引來的“德先生”(民主)雖然“構成了漢語新文學的精神質量”,卻沒有在“落實或示范具體的民主體制、政治框架”過程中發(fā)揮多少作用,更對求真求實的科學精神只是外在于新文學傳統(tǒng)建設的“理想類型”,而未能內化為“新文學發(fā)展的‘靈魂或‘內在因素”惋惜不已。作為“理想類型”的科學精神與新文學傳統(tǒng)“更多、更普遍地構成的乃是悖論關系”,從而造成“科學”概念在現代中國文人這里的“漫漶與變異”,并進一步導致了現代中國“社會科學”及“人文理性”的文學化傾向,“這種文學化的運作”與真正意義的科學精神相背離。{26}而如何站到科學理性的立場批判性地繼承五四新文化運動開辟的偉大傳統(tǒng),應是當代人文學者不可推卸的責任。
綜上所述,“漢語新文學”倡導者所追求的以(現代)漢語為紐帶,連接起古代與現代、“海內”與“海外”,致力于尋求傳統(tǒng)中國與現代中國、“海外中國”與“大陸中國”之間的“最大公約數”,最大限度地實現全球漢語文學乃至華人群體的有機“整合”,共建共筑全球性“文化共同體”的愿景,與杜維明等海外新儒家學者積極倡導的“通過對中國文化的研究來建設一個現代的文化中國”的學術目標{27}不無相似之處。如果說這一現代意義“文化中國”的建構尚需一個漫長的歷史過程,那么“漢語新文學”則不啻為一種行之有效的建構方式?!皾h語新文學”倡導者所建構的“文化共同體”,既是五四新文學和新文化傳統(tǒng)的產物,又必然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基礎上締造而成。它既體現出無數中華兒女百余年來夢寐以求的“(中)國”之獨立富強、“(中國)人”的自由解放以及社會公正公平之理想,也與全球華人對共同心靈家園的向往相契合。它在中華民族的綿綿歷史中呈現出某種從未有過的“全新”特質,但絕不是拋棄舊傳統(tǒng)后憑空建立的“空中樓閣”。與之相應的問題則是:在文化領域如何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觀念進行創(chuàng)造性的現代轉化?具體到文學領域,則面臨著新文學如何作為新傳統(tǒng),并進入到整個“漢語文學”的“大傳統(tǒng)”之中的現實和理論問題。但正如有論者所說,這卻是“漢語新文學”概念中一個“不太被人關注的方面”,也是倡導者“沒有繼續(xù)深入闡釋的問題”。{28}雖然五四新文化和新文學早已成為中華文化傳統(tǒng)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但傳統(tǒng)與現代、“新”與“舊”之間的對立緊張關系依然需要進一步化解和融匯。就此而言,杜維明提出的“在啟蒙心態(tài)的基礎上化解啟蒙心態(tài)”{29}的思路同樣不無借鑒意義。
① 受國際比較文學界關于“跨文學共同體”研究的影響,1986年在德國召開了以“華文文學的大同世界”為主題的國際研討會,其中華人學者劉紹銘在《文本和語境:邁向華文文學的大同世界》一文中,表明了對這一學術概念的期待。對國內學界而言,雖然在80年代早期的研究中未明確使用這一概念,但“將中國文學作為一種‘大同世界或‘共同體研究的學術興趣”已經在海外華文文學這一學科的建設與發(fā)展中逐步生發(fā)。詳見:馬利安·高利克:《作為跨文學共同體的漢語新文學》,朱壽桐編《漢語新文學倡言》,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版。
②③⑧⑩{11}{22} 朱壽桐:《漢語新文學通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8年版,第32頁;第33頁;第4頁;第38頁;第51頁;第3頁。
④ 黃子平,陳平原,錢理群:《論“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文學評論》1985年第5期。
⑤ 陳思和:《中國新文學整體觀》,上海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35頁。
⑥ 陳思和,王曉明:《主持人的話》,《上海文論》1989年第5期。
⑦ 黃萬華:《變動不居:20世紀華文文學的文化態(tài)勢》,《鐵道師范學院學報》1999年第4期。
⑨ 朱壽桐:《漢語新文學:作為一種概念的學術優(yōu)勢》,《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1期。
{12} [美]韋勒克:《文學的本質》,沈立巖主編:《當代西方文學理論名著精讀》,南開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6-7頁。
{13}{23} 朱壽桐主編:《漢語新文學通史》(上),廣東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3頁;第12頁。
{14}{19} 朱壽桐:《漢語新文學的文化倫理意義》,《文藝爭鳴》2011年第5期。
{15} 具體參見張宏敏:《“文化中國”概念溯源》,《文化學刊》2010年第1期。沈慶利:《論海外語境下的“文化中國”》,《天津師范大學學報》2014年第4期;《論兩岸互動中的“文化中國”》,《暨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5期。
{16} 杜維明:《關于文化中國的含義》,《杜維明文集》第五卷,武漢出版社2002年版,第410頁。
{17}{18} 杜維明:《培育“文化中國”》,《杜維明文集》第五卷,武漢出版社2002年版,第427頁;第428頁。
{20} 朱壽桐:《漢語新文學:一種文學范圍的學術呈現》,《理論學刊》2011年第6期。
{21} 杜維明:《文化中國:以外緣為中心》,《杜維明文集》第五卷,武漢出版社2002年版,第407頁。
{24} 胡適:《沁園春·誓詩》,見胡適:《四十自述》,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08頁。
{25} 陳獨秀:《本志罪案之答辯書》,《新青年》第6卷第1號,1919年1月。
{26} 朱壽桐:《論漢語新文學傳統(tǒng)中的科學因素》,《學術月刊》2013年第3期。
{27} 杜維明:《儒家精神取向的當代價值:20世紀訪談》,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87頁。
{28} 張福貴:《對近年來中國現當代文學幾種命名的反思》,《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6年第6期。
{29} 杜維明:《化解啟蒙心態(tài)》,《杜維明文集》第五卷,武漢出版社2002年版,第261頁。
(責任編輯:徐瑛)
On ‘New Literature in Chinese in the
Construction of a Cultural China
Shen Qingli and Wang Bingxin
Abstract: As one of the theoretical concepts with the most academically extended power in the contemporary studies of literatures in Chinese, ‘New Literature in Chinese has been continuing the thought since the 1980s on the cross-regional integration of the twentieth-century Chinese literature and literatures in Chinese, with an attempt to tone down the political significance of ‘China and excavate the language of ‘Chinese and its cultural and psychological properties. By relying on the communit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and recovering the tradition of the May 4th New Literature, promoters of ‘New Literature in Chinese have been trying to construct a global cultural communit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This appeal sounds so close to the idea of a ‘Cultural China as proposed by the New Confucianists overseas. If the construction of ‘Cultural China, in its modern sense, as proposed by Tu Weiming et al, will take a long process, then ‘New Literature in Chinese will be an effective way.
Keywords: New Literature in Chinese, cultural community, Cultural Ch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