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新陽
(徐州工程學院學報編輯部,江蘇 徐州 221000)
2019年暑期檔帶給中國電影市場的最大驚喜,莫過于這部“異軍突起”的國產動畫影片。根據貓眼電影的大數據顯示,截至9月6日,上映43天的《哪吒之魔童降世》已收獲累計超過47.70億人民幣票房的優(yōu)異成績,摘得中國影史動畫電影票房桂冠,并位列中國電影票房榜排名第二,僅次于《戰(zhàn)狼2》。該片自上映之日起就以扎實的故事、生動的角色、飽滿的情緒,以及突破傳統(tǒng)動畫電影的說教囹圄,讓廣大觀眾在笑中帶淚地享受劇情之余,在心底產生著強烈共鳴;而片中的主角哪吒則一反往常的屏幕形象,以“黑眼圈”“哭喪臉”“愛耍怪”為標志的鮮明形象也在廣大觀眾中圈粉無數。該片不僅扭轉大眾對國產動畫電影的刻板印象,打破中國動畫影史諸多紀錄,也為我國動畫電影的發(fā)展提供了一個可供借鑒的全新范式。同時,其以現代風格融合中國傳統(tǒng)美學和文化內涵的創(chuàng)作理念,以及純熟的電影工業(yè)化操作,也向整個動畫影視行業(yè)提出新的標準要求。
在我國以往影視或傳統(tǒng)文學作品中,哪吒的形象大都被“臉譜化”地表現為一位一表人才、師出名門的少年神將。諸如電視劇《西游記》(1986)中,一身正氣地隨父托塔天王在天庭幫助唐僧師徒多次化解危機;以及《封神演義》中吃苦耐勞隨武王伐紂、屢建功績的耿直少年;再如電影作品《哪吒鬧海》(2016)中,哪吒更是被刻畫成為自始至終英勇果敢、不畏強權這樣一個在性格上“根紅苗正”的英雄形象。關于其樣貌,吳承恩在《西游記》中表述為:“總角才遮囟,披毛未苫肩。神奇多敏悟,骨秀更清妍。誠為天上麒麟子,果是煙霞彩鳳仙?!痹凇斗馍裱萘x》中,哪吒形象同樣被形容為:“滿地紅光,面如傅粉,右手套一金鐲,肚腹上圍著一塊紅綾,金光射目?!?字里行間無不流露出對其“聰明伶俐”“仙氣繚繞”等特質的褒揚。
反觀本片中的哪吒,首先外貌上就一反以往影視作品中意氣風發(fā)、走路生風的陽光少年氣質,而是頂著兩個重重的黑眼圈,步伐散漫,終日頹廢到近乎抑郁的“喪”形象,與以往作品中的外貌形象截然不同;同時,從影片一開始就已經注定了的“魔丸”身世,也讓本片中的哪吒形象從立意上直接打破了傳統(tǒng)影視作品中的塑造。而后隨著劇情的逐漸深入,片中哪吒身上頗具現代風格的調皮頑劣、耍帥裝酷、玩世不恭的性格特點更是一個接一個表現出來,讓觀眾看到了一個有血有肉、新奇另類的哪吒,內心的興趣點被極大激發(fā)。
除此以外,影片中的其他形象也有著很多可圈可點之處:太乙真人的慵懶散漫、李靖夫人的為母則剛、敖丙的優(yōu)柔寡斷,申公豹的陰險毒辣等性格特征都被刻畫得入木三分,給人以深刻的印象。主次角色間層次分明、互為連理,共同助推著情節(jié)的深入發(fā)展,亦是整部影片的加分項。
在人物角色方面,本片中對于傳統(tǒng)文化的解構與重塑主要體現在哪吒身上。關于哪吒的文學形象,歷史最早可以追溯到東晉時期古印度教神話傳說中佛教護法軍神“那咤”,其主要定型于鬧海傳說與屠龍之說等古籍文獻的內容,“出生奇異,一身神器,能變化三頭六臂又或三頭八臂,百邪不侵??藬z魂奪魄的蓮花化身”,是忠正耿直的守護神形象。隨著本土化的傳教,哪吒形象得以自唐末開始流傳至今,并逐漸演變成為如今廣為熟知的“李靖之子、少年神將”的版本。其形象主要記載源于元代宗教神話典籍《三教搜神大全》,并興盛于明代神魔系列小說名著《封神演義》《西游記》等古典文學作品中。且?guī)缀醵际且灾邑懝?、尊師重道的臉譜化形象出現。
霍夫蘭認為,在電影或小說等藝術作品中,對作品形象刻意構建的標簽化概括固定以及忽視個體間差異會導致觀眾對該形象產生刻板印象,繼而降低作品內容的豐富性。愛森斯坦也提出,臉譜化的形象處理有利于讓觀眾在短時間內熟悉并接受其形象設定,卻也存在容易使觀眾陷入審美疲勞的尷尬。正因如此,觀眾也已經慣?;蛴行┢S诮邮芤酝乃囎髌分袠撕灮哪倪感蜗蟆?/p>
基于此,正由于本片中對于傳統(tǒng)哪吒形象的打破與重構,將之塑造成為一個外表略顯冷酷調皮甚至還透著一絲狡黠的頑童感覺,這使得慣常于往常高大形象的觀眾們看到了一個耳目一新、性格鮮活并且親近感十足的全新哪吒形象,也在很大程度上拉近了觀眾與劇情的距離。
在傳統(tǒng)文學作品中,哪吒的生平經歷以吳承恩在《西游記》原著第八十三回中描繪較為詳細。謂之“哪吒下海洗澡,踏倒水晶宮,捉住蛟龍要抽筋, 其父天王恐以后生患,想殺哪吒。哪吒憤怒,用刀割肉還母,剔骨還父……后哪吒尋父報仇,佛賜給天王一座寶塔,塔上有佛。天王可用塔制止哪吒復仇,父子重歸于好”??梢钥闯?,本片在故事主線上大抵還是沿用了傳統(tǒng)文學作品中的故事框架。
而在主線之外,影片中包括哪吒身世、成長經歷、水淹陳塘關在內的很多細節(jié)部分都對傳統(tǒng)內容進行了一定程度的重塑。比如在影片中,哪吒的出身成了邪惡化身的“魔丸”,龍王家族世代被囚禁在海底,而太乙真人成了酒鬼,還經常被徒弟哪吒戲弄等不一而足,都是對于傳統(tǒng)文學名著以及影視作品中故事架構的藝術重塑。縱觀全片,故事架構和敘事都十分完整,起幅落幅得到了很好的完善;而這些創(chuàng)新的改編,在給觀眾耳目一新的視聽體驗的同時,更為整部影片的靈魂注入了鮮活養(yǎng)分。
從敘事風格上看,本片的故事內核不再是以往多數國產動畫作品中慣常式“假大空”的中國風元素堆砌,而是開始借經典神話寓言的外殼塑造真正的角色。片中圍繞著哪吒自我覺醒、友情凝聚、親情升華的多線敘事方式,層次清晰而又不失扎實合理的邏輯關系,亦是本片的一大優(yōu)勢。與此同時主人公哪吒的身份,被定義為了背負原罪的出身、命中注定的死期和對身份的動搖,這些都和傳統(tǒng)文學著作以及動畫作品中的哪吒形象大相徑庭。但這樣的重塑絲毫不影響觀眾們對其的喜愛。相反,主人公身上玩世不恭、堅強不屈的性格特點,更成了不可或缺的魅力所在。
很多觀眾都動容于影片后段哪吒那句“我命由我不由天”的經典臺詞,這句話也傳遞出影片所要表達的兩方面核心價值觀——對“偏見”的打破和永不服輸的奮斗精神。
正如敖丙那一身儀表堂堂的著裝,是對“靈珠”高貴身份的表達;影片中,哪吒被塑造成一個頹廢冷酷衣衫粗鄙的頑童,亦是對“魔丸”邪惡外化表達的體現。從故事內核來看,圍繞著對既有偏見的內容表達在影片中不勝枚舉,同時這也是全片的重要線索構架;而片中哪吒的種種遭遇,正是對于既有偏見的形成、固化、打破,最終消弭的過程。在影片之初,盡管哪吒的內心并不邪惡、亦非妖怪,但由于改變不了的“魔丸”身世,大多數人都把排擠、丑化他當作一種政治正確;盡管哪吒自己也一直希望降妖除魔,改變大家對自己的認識,但一切始終是徒勞。直到最后,哪吒以犧牲生命為代價守護住了陳塘關。這時大家才發(fā)現,所謂的“魔丸”只是子虛烏有,所謂的政治正確也不過是他們心底自欺欺人的偏見。飽含了影片對中國傳統(tǒng)價值觀中“兼容并包”“平等博愛”思想的認同與發(fā)揚。
類似不甘命運和偏見的情節(jié),在影視作品中并不鮮見。比如影片《綠皮書》(2018)中,飽受白人各種歧視和侮辱卻依然堅毅不屈、勇敢生活、熱愛音樂的黑人音樂家唐博士;再如《沖出亞馬遜》(2002)中,在自身各方面條件都遜于歐美軍人的嘲諷聲中越戰(zhàn)越勇,最終在超乎生理極限的軍事訓練中脫穎而出的中國軍人王暉等。在這些人物的身上,除了飽受世俗不公的對待之外,另一個最大的共同特點,就是在他們的內心深處都有著一股不向命運低頭的韌勁兒,和勇于抗爭的堅強意志。也正因為此,才有了哪吒在影片中那一句“我的命由我不由天”的放肆吶喊。
值得一提的是,在影片的人物塑造和劇情設定上,還包含中國道家傳統(tǒng)思想中“陰陽哲學”的理念。本片中所講述的混元珠有靈珠(水)和魔丸(火)之分、太乙真人與申公豹、哪吒與敖丙,皆是道家“太極兩儀,一體雙生”的思想理念。 正所謂“向死而生,陰陽歸一,打破命運”,影片中由命運的偏離帶來了秩序的倒錯,使得善與惡的邊界變得越加模糊起來,劇情走向也越發(fā)耐人尋味。也正因為這樣的設定,從而讓各個角色的形象更具張力,同時亦是對中國傳統(tǒng)經典文化思想的繼承和表達。
愛因漢姆在其著作《電影作為藝術》(1932)中指出,“電影在作為一門以視聽語言為表現手段的藝術作品的同時,在內涵上仍然包含社會商品的屬性。無論何種題材的電影作品,其創(chuàng)作理念和創(chuàng)作過程都要立足于商業(yè)化屬性這一本質特征上”。巴贊隨后從符號學的層面對這一理論進行總結深化。他認為,從產業(yè)上講,動畫電影是最能直接展現電影工業(yè)化成果的類型。其市場反映亦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作品的質量。因此,作為動畫電影作品要想獲得資本市場和觀眾口碑的高水準認可,同樣要準確感知并把握住市場規(guī)律和受眾的期待視界,這樣才能更好地兼顧商業(yè)與藝術二重性的平衡。
作為2019年暑期檔的最大贏家,《哪吒之魔童降世》以其對故事內容和邏輯的扎實處理、對受眾心理定式的準確把握,以及用現代風格傳承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美學內涵的創(chuàng)作理念為我國動畫電影的發(fā)展提供了諸多可供借鑒的全新范式。盡管本片仍存在著風格略顯雜糅等細微不足,但放之正處于探索階段的當下國產動畫電影大環(huán)境來說已經是一個飛躍式的進步。
隨著近年來中國電影市場的開放程度和文化自信的不斷提升,發(fā)展速度日趨加快,國產動畫電影的商業(yè)化特征也在日益明顯。越來越多的中國動畫電影人的觀念在從如何用動畫“講”故事逐漸轉變?yōu)槿绾斡脛赢嫛爸v好”故事,制作標準也由“足幀足格的完整表達”變?yōu)閷热菁毠?jié)的精致打磨。在這樣的思路引導下,諸如《大圣歸來》(2015)、《大魚海棠》(2016)、《大護法》(2017)、《白蛇:緣起》(2018)等一批兼顧內容質量、民族風格與票房口碑的優(yōu)秀國產動畫電影不斷涌現出來。這也是國產動畫電影良性發(fā)展趨勢的重要體現。可以說,努力講好“中國故事”,正在成為國產動畫電影界越來越廣泛的理念共識。
新時代語境下,國產動畫電影的發(fā)展啟示可以歸納為以下幾個主要方面。首先,應增強民族符號對動畫電影作品的觀照。我國具有深厚的文化底蘊和文化資源,動畫電影創(chuàng)作者應在創(chuàng)作自由的合理區(qū)間內,主動關涉和弘揚中國文化與中國精神。講好中國故事,提高文化自信,繼而做到立足本土、走向世界。其次,要強化分野互鑒的意識。應以尊重受眾審美的原則為前提,對故事內容反復細致地打磨。再次,是把握市場與創(chuàng)作規(guī)律。盡可能地以類型化的敘事融入主流意識形態(tài),并突破傳統(tǒng)主旋律電影的說教囹圄。與此同時,要抓住新時代語境下的各種機遇以創(chuàng)造有利于良性發(fā)展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打造具有中國特色的動畫品牌,釋放出國產動畫電影的強大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