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靜

(天津師范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387)

張艾嘉是目前華語影壇為數(shù)不多的優(yōu)秀女導演之一，見證和推動了20世紀80年代香港電影新浪潮和臺灣新電影運動。她有才情，有閱歷，身兼數(shù)職，從歌手、演員到編劇、導演、制片人。她在現(xiàn)實中的每一種身份都很成功，既是一位非常成功的歌手，也是一位在電影藝術(shù)上能編能演能導的才女。從張艾嘉1986年第一部執(zhí)導的作品《最愛》開始，到90年代的《少女小漁》《心動》《203040》《念念》，一直到2017年最新作品《相愛相親》，她以自己的女性身份將目光投向女性細膩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塑造了一系列生動感人的女性形象，既包括在愛情中掙扎成長，在夢想和現(xiàn)實之間游移不定，不斷尋找自我、富有獨立意識的青年女性；也包括在婚姻的瑣碎生活中處境尷尬，面對生活壓力不屈不撓，自強堅韌，甚至經(jīng)歷變故后仍然能夠坦然面對人生挫折的中年女性。可以說，張艾嘉的電影一直執(zhí)著地探尋女性豐富敏感的內(nèi)心世界，以此反映出現(xiàn)代境遇下不同女性自我成長的命運故事。在關(guān)乎女性命運的探尋和追問中，張艾嘉擅長以女性導演特有的細膩和敏感，在富有生活質(zhì)感的鏡像中呈現(xiàn)出女性復雜微妙的情感世界，揭示出女性在戀愛、婚姻中的種種糾結(jié)、掙扎和彷徨，從而形成了具有自己鮮明特色的“張氏”女性電影風格。

一、女性的情感世界

從影片《最愛》開始她持續(xù)關(guān)注女性的愛情、婚姻、家庭。愛情在張艾嘉的鏡頭下?lián)u曳多姿，但主題卻是愛情的千瘡百孔，從青澀的初戀、無所適從的婚外戀到中年人寡淡無味最終崩潰的婚姻，不同的男女主人公在種種矛盾沖突中輾轉(zhuǎn)糾結(jié)?！蹲類邸分袃蓚€閨密愛上了同一個男人，一個心知肚明，但假裝不知，一個隱忍成全，主動退出，影片讓兩個閨密在時過境遷之后在回憶中講述往事?！缎膭印分械某鯌俸唵味篮?，但最后因為賭氣、爭吵、猜疑、誤解再加上父母的干涉而不可避免地分手。《少女小漁》中的小漁善良、順從，男友江偉照樣出軌。《203040》中的想想和麗麗面臨著同樣的難題，30歲的女人無非想要安定的生活，可是有婦之夫和幼稚沖動的男友都給不了她想要的生活，40歲的麗麗在家庭幸福美滿的假象破滅后，想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卻又一再挫敗。

難能可貴的是，張艾嘉的電影在堅持關(guān)注女性情感故事的同時，一直不斷嘗試從更深入的角度去追問和反思何為愛情，這尤其鮮明地體現(xiàn)在她的作品《相愛相親》上。這部作品延續(xù)著她一貫對女性命運、情感的關(guān)懷和反省，但這種延續(xù)并非以往作品風格的某種簡單重復，而在表現(xiàn)的深度和力度上都有突破。如果說張艾嘉之前的作品多以充滿質(zhì)感的細節(jié)打動觀眾，映照出每個人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愛情故事，敏感細膩是她作品最主要的風格，但不可否認其敘事的重點一直在戀愛、婚姻與家庭層面，這既是她作品的優(yōu)點，同時也造成她作品的局限。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張艾嘉在《相愛相親》中的突破之處在于把愛情放置在一個更大的背景中予以思考。

與《203040》相似，《相愛相親》講述了不同年齡段三位女性的情感故事，包含姥姥、母親和薇薇老中青三代的故事。什么是愛？這是張艾嘉一直努力在影片中思考的問題。圍繞著給外公遷墳的故事帶出了三代人的愛情故事。姥姥愛了外公一輩子，即使外公年輕時離開家鄉(xiāng)，一去不復返，并且在城里有了新的家庭，她卻近乎偏執(zhí)地等待了一輩子，她給公公婆婆養(yǎng)老送終，最后等來的是外公的棺材，爾后她又守著外公的墳墓。在那個一進村口就矗立著貞節(jié)牌坊的村莊里，姥姥的身份是岳曾氏，她認為外公每年都會寄錢回家那就是愛。姥姥沉默又執(zhí)拗，堅守著她對外公的那份感情，從年輕一直守到年老?？墒钱?shù)搅宿鞭奔?，她見到外公的照片，開始疑惑外公的模樣與自己記憶里完全不同，那幾乎就是一個陌生人的樣子。姥姥一輩子的等待令人覺得悲情，但值得嗎？姥姥執(zhí)著守護的是愛情嗎？姥姥代表著傳統(tǒng)社會中的女性，她們固守著一個不存在的影子，而漫長的等待最終也并無結(jié)果。村口的那座沉默的貞節(jié)牌坊是傳統(tǒng)社會中女性命運的象征，牌坊的背后是一個女人漫長一生的無望等待，記錄著女人悲劇的一生。薇薇媽媽是身為中學老師的中年女性，既要面對即將退休的內(nèi)心失落，又要面對女兒對自己的疏遠，她固執(zhí)又強勢，在日常的生活中焦頭爛額。中年女人在事業(yè)和家庭之間疲于奔命，一方面要努力消除與子女間的隔閡，另一方面又要提防丈夫出軌，還有面對年輕男性時心頭間一閃而過的心猿意馬。她們的情感波瀾不驚，偶爾掀起的一點點小浪花也無妨大局，日子仍舊一天天繼續(xù)下去。薇薇的歌手男友，本是懷揣藝術(shù)夢想要去大都市闖一闖，因為薇薇留了下來，最終為了歌手夢想離開薇薇。與姥姥和外公的故事表面上類似，面對愛人出走，祖孫兩輩身處不同的時代，選擇也會不同。薇薇不是姥姥，身為現(xiàn)代女性，她有自己的事業(yè)和追求，愛情不是她生活的全部，所以最后她選擇放手。

《相愛相親》中老中青三代女人的故事線索比起《203040》里三個素不相識的女人更復雜，而在呈現(xiàn)影片的時代背景方面，《相愛相親》被放置在更接地氣的時代背景之下，毫無疑問這是張艾嘉的一次新突破。這說明張艾嘉的視野更開闊，對愛情的思考不再局限于男女之間的內(nèi)心世界，開始思考身處其中的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城市與鄉(xiāng)村之間的差異。

二、追求獨立精神的女性形象

在女性主義電影學者看來，男權(quán)主義的社會傳統(tǒng)中，男性擁上至高無上的主宰地位，女性則僅僅是男性的附庸，在電影中女性往往淪為“奇觀化”的符號，因此凸顯女性容顏和身體，以此滿足男性的窺探欲，為男性觀眾提供“色情奇觀”。穆爾維在《視覺快感和敘事性電影》一文中指出：“本文提出電影是怎樣反思、揭示，甚至利用社會所承認的對性的差異可做的直截了當?shù)年U釋，也就是那種控制著形象、色情的看的方式以及奇觀的闡釋。”所以，我們在一些商業(yè)大片中看到的經(jīng)常是“花瓶式”的女性角色，她們的內(nèi)心世界如何我們無從得知，吸引觀眾尤其男性觀眾的是她們光鮮亮麗的外表。與此相反，在張艾嘉執(zhí)導的影片中，落腳點在于每一個女性角色的內(nèi)心世界，它們細膩呈現(xiàn)出不同的女性在愛情、婚姻中所處的復雜情感狀態(tài)，刻畫出一系列栩栩如生的女性形象。不同年齡段的女人面對著不同的生活難題，不論個人遭際如何，她們最終都在掙扎、彷徨中學會了人格的獨立。

《莎莎嘉嘉站起來》中，嘉嘉本是相夫教子安安分分的女人，婚姻和家庭是她生活中最重要的東西，卻偶然中得知丈夫竟然有了婚外情，婚姻陷入危機，憤怒之下離家出走。莎莎是獨立有個性的職業(yè)女性，卻深陷于與有婦之夫的感情糾葛中，無所適從。最后姐妹倆決定結(jié)束與男人之間的感情關(guān)系，獨自面對新生活。《少女小漁》中那個溫柔、善良、順從、柔弱的小漁為了戀人江偉，來到美國，在服裝廠打黑工。為了獲得綠卡，聽從男友江偉的安排與60多歲的老頭馬里奧假結(jié)婚。她一直為別人而活，甚至為了愛情可以犧牲掉自己的尊嚴和自我。在兩人的相互交往中，小漁了解到這個窮困潦倒的老人不同反響的過往，萌生出同情、敬意，或許還夾雜著身為孤兒的她從未體驗過的父愛，最終她學會了反抗，學會聽從自己的內(nèi)心聲音做出抉擇，而不再只是充當男友的應(yīng)聲蟲。

《203040》講述了三個不同年齡段女人的故事， 20多歲的小潔為夢想努力奮斗，單純天真，與同齡女友在介乎友誼和同性之愛中懵懵懂懂；30多歲的想想在不同的男友間糾結(jié)，不論是成熟穩(wěn)重的有婦之夫，還是年輕稚嫩的錄音師，都給不了想想追求的安穩(wěn)生活；40歲的中年女人面對丈夫出軌的現(xiàn)實，在不期然的生活打擊中自強自立重新找回自我。這或許是每一個女人在不同的年齡段都會遭遇到的現(xiàn)實。影片中對于每一個年齡段的女性心理刻畫得細致入微，呈現(xiàn)出女性幽微的內(nèi)心世界。20歲的小潔尚未體驗過愛情，對于年輕的她來說，生活有著各種可能性，她喜歡唱歌跳舞，勇敢追求著自己的夢想；30歲的想想是個飛來飛去的空姐，拿著不同的手機與兩個男友同時交往，可仍然在最需要關(guān)心的時候獨自一人面對窘境，有婦之夫給不了她想要的婚姻，毛手毛腳又沖動的男友讓她沒有安全感，在兩個男人之間周旋令她身心俱疲，最后想想還是選擇了那個能夠讓自己心安的性格沉穩(wěn)的男人；40多歲的麗麗，原本看起來生活幸福，有可愛的女兒，有事業(yè)有成的丈夫，還有自己打理的一間花店，結(jié)果無意間發(fā)現(xiàn)丈夫竟然家外有家，毫不妥協(xié)地選擇離婚。人到中年，遭此家庭變故，她并未因此消沉、自怨自艾。最初她與年輕男性交往，去酒吧喝酒跳舞，但終究是需要面對現(xiàn)實，后來偶然邂逅老同學，明明有好感卻又裝作毫不在意，那種失落與寂寞只能自己慢慢咀嚼。她當義工，定期去照料一個沒有家人的植物人，堅持健身跑步，最終她從婚姻的失敗中徹底走出。影片的最后，她不斷地自言自語“我是一個被拋棄的女人”，語調(diào)從悲傷憤怒到坦然平靜，她終于平復了生活帶給她的傷痛而勇敢面對。在《今天不回家》中，即使是60多歲的女人在得知丈夫出軌后，也鬧著要離家出走，開始學習生活獨立之道，不再依賴男人而活著。

張艾嘉的電影總是在細膩的影像風格中不經(jīng)意地打動著觀眾，那些搖曳多姿的愛情故事總會帶著我們不由自主地陷入其中，而其中最具有啟發(fā)性意義的是那些不論有過什么樣的經(jīng)歷，最后都能夠走出自怨自艾、學會獨立的女性形象。不管哪個年齡段的女人，也不管她們經(jīng)歷了怎樣的人生曲折，最終她們都學會自己去獨立面對生活?！皬埌蔚碾娪爸锌梢泽w會到對女性的獨立意識的關(guān)注和對女性覺醒的褒揚，她試圖為有了自我意識的女性找到一些出路，而這些女性通常都是在對情感的依附中逐步被現(xiàn)實和挫折所喚醒，陡然發(fā)現(xiàn)人生新的可能?！?/p>

三、溫和的女性主義

張艾嘉對女性的關(guān)注一直著重于女性的情感世界，她著眼的并不是在男權(quán)社會中女性的被壓制，也不會嚴厲控訴男權(quán)社會的虛偽和強勢。與激進的女性主義者相比，張艾嘉的影像世界對待男性不是義正詞嚴的控訴，而是一種溫和的嘲諷態(tài)度。在張艾嘉的影片中，男性幾乎都以一種被嘲諷的形象出現(xiàn)，他們多是婚姻中的出軌者，或是自私而軟弱、缺乏責任感。從這個意義上說，張艾嘉是一個溫和的女性主義者，她并不預設(shè)女性與男性勢不兩立的立場，也不會咄咄逼人地對男權(quán)進行批判和控訴，她以女性自身的細膩心理去凸顯不同女性對愛的選擇和追尋、女性的隱秘欲望和內(nèi)心、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和獨立；她不提供女性生活的幸福模板，而盡力體現(xiàn)出不同時代、不同性格女性的困惑和彷徨，以及在苦澀中前行的勇氣和決心。

“張艾嘉在電影中進行自我表達，以一種克制內(nèi)斂而不乏溫情慈悲的方式書寫‘她歷史’，真實地再現(xiàn)女性心理，改變了男性在電影中的單一視角，讓更多的人注意到了女性的立場與精神世界，這對于男性話語權(quán)來說無疑是一種可貴的挑戰(zhàn)。”這無疑是作為女性導演的張艾嘉在當下影壇的重要貢獻，她在性別身份差異基礎(chǔ)上對女性情感世界和精神世界的獨特思考以及對女性追尋獨立自我人格的贊許，在當下消費主義、享樂主義盛行的時代具有一定的啟示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