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煒霖
美國最高法院大法官,2020年9月18日逝世,享年87歲
美國最高法院大法官金斯伯格(Ruth Bader Ginsburg)于9月18日去世,引起全球關(guān)注。金斯伯格去世,無疑對美國從政治界、知識界再到社會各階層的人們產(chǎn)生了極大沖擊。她的影響力并不僅僅因為她是書寫判決的最高法院大法官,而是來源于她所具有的多重身份。
目前特朗普已提名巴雷特作為金斯伯格后繼人選,如果其順利通過聽證并進入最高法院,那么九名大法官中將有五名是堅定的保守派。這也就意味著無論大選結(jié)果如何,最高法院在未來十年乃至數(shù)十年,都會被保守派政治理念所主導(dǎo),而這也將影響到美國的諸多政治議題:墮胎、移民、持槍、少數(shù)族裔權(quán)利,甚至與中國的關(guān)系等等。
金斯伯格生于1933年,其在康奈爾大學(xué)完成了學(xué)士學(xué)位,之后于1956年進入哈佛大學(xué)法學(xué)院。由于丈夫馬丁·金斯伯格在紐約工作并進行了癌癥手術(shù),為了照顧馬丁,她便轉(zhuǎn)學(xué)到了哥倫比亞大學(xué),并于1959年完成學(xué)業(yè)。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是美國民權(quán)運動最為高漲的時期,但種族平等的成果并未擴散到性別領(lǐng)域,即使著名的布朗訴教育委員會案,確認了種族問題受到美國第十四修正案中平等保護條款的保護,但直至70年代,該條款的效力并不涉及性別問題。
1972年,金斯伯格成為美國公民自由聯(lián)盟(ACLU)婦女權(quán)益項目的創(chuàng)辦人之一,并以律師身份,開始陸續(xù)代理諸多涉及性別議題的案件。這一時期,金斯伯格對于婦女地位的論證思路并非單純強調(diào)婦女受到了不公平對待,而是直接從社會結(jié)構(gòu)出發(fā),揭示父愛主義的立法,對于性別的劃分及家庭的定位,如何讓女性與男性均成為受害者。
1973年,金斯伯格作為代理律師,出席了她在最高法院的第一個口頭答辯案子:弗倫提艾洛訴理查德森案。該案中,在美國空軍服役的女性軍官弗倫提艾洛,因無法如同其他男性軍人一樣得到相應(yīng)的津貼,而提起訴訟。金斯伯格作為代理人,在本案中向法院揭示了這種基于性別的區(qū)分,如何讓女性在歷史上被印刻上了低級的烙印。金斯伯格將性別歧視的歷史娓娓道來,向九名男性白人大法官,說著他們從未意識到的故事。這場訴訟最終獲得勝利,金斯伯格也開始她的平權(quán)律師之路。
但之后在1974年的卡恩訴謝爾文案中,涉及到佛羅里達州允許喪偶女性得到稅務(wù)免除而相同情況的男性則不行的問題。金斯伯格代理卡恩,針對該條款提起訴訟,指出其違背了美國憲法第十四修正案的平等保護條款。政府方律師則是基于一種父愛主義的角度,提出這一條款是出于保護女性在就業(yè)市場上處于弱勢地位而訂立。金斯伯格反駁道,這一基于性別的區(qū)分,長期而言只會造成女性無法為家庭做出貢獻的刻板印象。但本案是金斯伯格作為代理律師,在最高法院輸?shù)舻奈ㄒ灰粓霭讣?/p>
雖然金斯伯格并未得到卡恩案的勝利,但反駁父愛主義立法的理由,再次在1975年的韋恩伯格訴維森菲爾德案中提出。該案涉及到《美國社會保障法案》,其中規(guī)定喪偶婦女可以獲得社會保障福利,而喪偶男性則不行。金斯伯格作為代理律師,重申這一制度的設(shè)計,不過是政府只支持一種形式的家庭:即丈夫掙得比妻子多時,家庭才會得到保護。而該案中的當事人維森菲爾德,雖然是男性,但正因為選擇了與法律規(guī)定不同的家庭形式,而受到了歧視。正如其在1993年就職最高法院大法官聽證會所說的一樣,她試圖通過這件案子告訴人們,基于性別的區(qū)分,是如何傷害了每一個人,無論男性還是女性。該案最終得到勝利,最高法院判決該社會保障條款無效。
完成對社會角色上的平等定義,僅僅是金斯伯格的第一步。金斯伯格不僅是要在社會身份上,讓性別的區(qū)分失去效力,更是要從公民身份上,抹去無論是基于性別的或是其他方面的區(qū)分,而帶來的歧視。
這種對公民身份的強調(diào),較早可以體現(xiàn)在她于1978年代理的杜倫訴密蘇里案中。該案原告被控一級謀殺罪及搶劫,但其提出自己案件的陪審團成員不能代表當?shù)氐某蓡T,因為女性成員過少。而彼時密蘇里州制度性地將女性排除在陪審員選拔程序之外。金斯伯格在代理中提出此種選拔過程不僅沒有反映當?shù)囟嘣娜藛T背景,更是表現(xiàn)了歷史上將女性作為次等公民對待,阻礙她們參與到社會公共事務(wù)之中的理念。最終最高法院認為密蘇里的陪審團選拔有違平等保護及正當程序。
金斯伯格的司法理念雖然看似集中于性別議題,但是她的論證邏輯以及對于所有弱勢群體、少數(shù)族裔的關(guān)注,都根植于美國建國及憲法最為基本的理念上:“自治”?!白灾巍辈粌H僅意味著每個人都有對自身的直接支配,更意味著需要通過參與到立法、制度建構(gòu)、共同體維護等公民行動中,讓外部世界的規(guī)則與自身的意志相吻合。
金斯伯格對“自治”理念的表述,除了上述涉及公民參與的判決以外,最為典型的例子便是其對墮胎的看法。眾所周知,金斯伯格一直以來對于確立美國墮胎權(quán)的羅伊訴韋德案持有保守態(tài)度,她一方面認為羅伊案過于激進地確立了全國的墮胎標準,容易引起保守派的攻擊;另一方面,則不認可羅伊案將墮胎歸于隱私權(quán)的保護,而非平等權(quán)。
金斯伯格與她最高法院的同事們最為不同的一點,在于其不再是坐在最高法院里觸不可及的法官,而是一位印刻在大眾流行文化里的搖滾明星般的人物。這一形象的傳播,最早來自于紐約大學(xué)法學(xué)院學(xué)生在金斯伯格就謝爾比案作出異議之后,在網(wǎng)上稱她為“聲名狼藉的RBG”(The Notorious RBG),借用了美國說唱歌手“聲名狼藉先生”(The Notorious B.I.G)這一稱呼。
謝爾比案涉及到美國民權(quán)運動的最重要成果:1965年《選舉法案》中第4條(b),是否違憲的問題。該條款被用以判定各州種族歧視的歷史情況,以決定該州是否需要在修改投票相關(guān)法律的時候,提前向聯(lián)邦政府提出申請。最高法院多數(shù)意見認為,因為種族問題已經(jīng)不再是40年前的狀況,該條款已經(jīng)不能解決現(xiàn)實需要,所以判定無效。金斯伯格在異議意見中,則針鋒相對地指出,種族歧視的減少恰恰是因為有《選舉法案》的存在,但投票中基于種族的歧視仍然存在。金斯伯格在異議中,寫下了著名的比喻:現(xiàn)在認定該條款違憲,無異于在“暴風(fēng)雨中丟掉雨傘,僅僅因為自己沒有被淋濕”。
謝爾比案之后,金斯伯格的形象便開始以各種流行文化的形式,出現(xiàn)在了公眾視野之中。除了她自身的形象被印刷在T恤和馬克杯上之外,其健身習(xí)慣、與丈夫馬丁的愛情故事、與斯卡利亞大法官的友誼以及標志性的蕾絲領(lǐng)及眼鏡等,都成為了大眾文化中的一部分。
最后,在現(xiàn)實政治層面上,金斯伯格的逝世,讓目前美國最高法院只剩下三名自由派法官:布雷耶、索托馬約爾與卡根。如果特朗普在大選前得以任命一名保守派法官,那么即便爭取到作為搖擺票的羅伯茨首席大法官,自由派在最高法院中也只能最多保持四比五的局面。
作為終身制的大法官,在政治層面上的影響一定程度上遠遠大于總統(tǒng)。目前在職最長的保守派大法官托馬斯,在1991年由布什總統(tǒng)任命后,已任職29年。金斯伯格大法官在職也共有27年。特朗普在任期內(nèi)將在戈薩奇、卡瓦諾之外,再任命第三名可能在位20年以上的大法官。
這一局面,無論是從當下大選還是長遠來看,無疑使得民主黨極為被動。美國目前仍處于疫情期間,部分選票將通過郵寄方式投出,而這無疑給了大選失敗一方,以選票計算出錯為由,提出訴訟的可能。如同2000年布什訴戈爾案一樣,選舉結(jié)果最終將由美國最高法院作出裁定。目前最有可能的后果,則是共和黨占多數(shù)的最高法院作出有利于特朗普的判決。當然,最大的諷刺或許是,在布什案中,對最高法院決定總統(tǒng)這一行為,提出最強烈與尖刻異議的人,正是金斯伯格大法官。
終身制的大法官左右著美國諸多政治與社會議題。如果特朗普輸?shù)舸筮x,但成功任命了一名保守派大法官,那么民主黨人即使當選總統(tǒng),其各種政策的推行都極為困難。大法官候選人巴雷特作為天主教徒,在擔任聯(lián)邦巡回法院法官時,就已經(jīng)對支持墮胎權(quán)的案件提出了異議。
如果按照目前最高法院的局勢,并且特朗普順利任命自己信任法官的話,那無論作為搖擺票的羅伯茨首席大法官如何選擇,11月3日的大選結(jié)果在到達最高法院之后,都極有可能以六比三或五比四的方式,作出有利于特朗普的判決。
在近十年美國保守主義興起、黨爭激化的背景下,金斯伯格由最初的平權(quán)斗士,轉(zhuǎn)變?yōu)榱俗杂珊葱l(wèi)者的英雄形象。這也讓金斯伯格以“我反對”為社會所熟知。無論是在涉及基于性別的薪酬歧視的萊德貝特訴固特異輪胎公司案,還是在2014年涉及宗教自由與個人權(quán)利的伯韋爾訴好必來公司案中,金斯伯格都以異議者的身份,致力于捍衛(wèi)民權(quán)運動及女性解放運動以來的種種成果。
(編輯:臧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