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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墨春山(三十五)

        2020-11-12 10:03:51王克臣
        火花 2020年5期
        關(guān)鍵詞:新鳳霞云龍戰(zhàn)士

        王克臣

        董世貴剛剛從哨所回來,熱得順臉流汗,還沒有來得及把槍放下喘口氣,就被人從身后攔腰抱住。他知道是戰(zhàn)友跟他鬧著玩兒,返身將那人推倒。

        原來是鄧三珂,他的手里攥著一個不薄不厚的保價郵包,他說:“董世貴,你叫我一聲三珂哥,就給你。不然的話,你就甭想看一眼!”

        董世貴的眼睛一溜,是寄自祖國的保價郵包,巴不得立即打開,于是,這才叫道:“三珂,別鬧,你知道這個保價郵包得有多重要!”

        鄧三珂說:“我當(dāng)然知道,寄自河北省順義縣河南村,河南村有個高桂珍。董世貴,你仔細(xì)聞聞,這保價郵包上,還有女人味兒呢!”

        董世貴伸手將那郵包拽了過來,說:“三珂,還鬧,有完沒有!”他顯然有些不耐煩。

        鄧三珂知道董世貴心切,只得見好就收,說:“好家伙,情書寫這么厚,整整一大沓子紙,哪有那么多悄悄話呀!”

        董世貴把保價郵包一層一層地揭開,最后,他看見一幅畫,輕輕抖了抖,并沒什么情書之類。于是,他想從那幅畫中看出什么秘密。細(xì)細(xì)看了半晌,他泄氣了,把畫丟在一旁,自言自語道:“寄一幅畫做什么?”可他轉(zhuǎn)念一想,絕不會那么簡單,千里迢迢,用保價郵包就寄來一幅畫?他決定再仔細(xì)看看,這里面一定有文章。于是,董世貴把那幅畫在床鋪上展平,從頭看來。不細(xì)看,不知道。細(xì)細(xì)看過,那幅《谷雨大河圖》,原來畫的是順義。畫面上,以城墻為界,縣城里,雪白的石幢,高大的戲樓。窮南街,富北街,踢里踏拉的東街,吹打拉唱的西街。各種店鋪前做小買賣的、賣藝的,最顯眼是兩匹駱駝和高蹺隊,熱鬧非凡??h城外,北面減河上的羅鍋橋,羅鍋橋北面的松柏林,郁郁蔥蔥。東面的潮白河,百舸爭流。兩岸都是碧綠的莊稼地,成群的牛羊。董世貴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他剛要從那幅畫移開目光,突然發(fā)現(xiàn),在一片蘆葦深處,有一條小溪,在那個地理位置,彎彎曲曲,流入潮白河的應(yīng)該是什么河呢?他突然眼睛一亮:那是月牙河。月牙河上的月牙潭清清亮亮,蘆葦蕩萋萋茸茸。再明白不過,這就是他的家鄉(xiāng)河南村。啊,他終于在畫面上尋到了自己的家鄉(xiāng)!他的眼睛有些濕潤了,于是,他將目光細(xì)細(xì)盯著那一片風(fēng)景和那片土地上的人們。他認(rèn)出那片土地,就是南坡崗與潮白河沙灘。那些畫面上的人,統(tǒng)統(tǒng)都是父老鄉(xiāng)親和兒時的伙伴。那么,那些年輕的伙伴該是誰呢?他興奮異常,細(xì)心地尋找,耐心地判斷,那幾個男孩子,真的是他兒時的小伙伴嗎?難道那個小女子,就是給珍子纏繞牽牛花的小艾?他的眼睛,終于停留在那個高高的女子身上。是的,就是她,那個頭頂上纏繞一圈牽?;?,腮邊開滿小喇叭的珍子。是她,就是那個裝扮成新娘的珍子!

        董世貴越看越想看,越看越愛看,他的眼睛盯著畫面,陷入了沉思,進入了遐想。

        在一縷縷白云的遮掩下,露出三家。他想啊想,突然想到,這三家,從西往東,分明就是珍子家、生母家、養(yǎng)母家。

        這三家的院子里,雞鴨鵝豬羊狗,應(yīng)有盡有。

        這真是田家樂吁!

        董世貴望著畫面上的雪白雪白的羊群發(fā)呆,珍子平日價放羊嗎?是的,她肯定到鮮草肥美的潮白河畔去放羊的。啊,一群群雪白的羊羔,“咩咩”地叫著,跟在她的身旁。珍子揮動著手里細(xì)細(xì)的鞭兒,在空中舞著鞭花。想到這里,竟然不由自主地小聲哼唱起來——

        “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

        我愿她拿著細(xì)細(xì)的鞭兒,

        不斷輕輕地抽在我身上……”

        突然,鄧三珂闖進來,說:“董世貴,一幅畫,竟然看了半個時辰,還哼哼唧唧唱開了。至于嗎?”

        董世貴說:“你哪里知道,這幅畫,畫的就是我們順義縣城內(nèi)城外的景色,親切無比。”

        鄧三珂說:“有你的家鄉(xiāng)嗎?”

        董世貴手指著畫面,自豪地說:“鄧三珂,你看,這里就是我們村,沙灘上的那些年輕人,都是我兒時的好伙伴?!?/p>

        鄧三珂著急地問:“這么說,也應(yīng)該有你的那個她呀?”

        董世貴的臉“噗”地紅了,可他還是說了:“你看,就是這個姑娘?!?/p>

        鄧三珂說:“畫上也沒有寫著名字,咋知道就是你的那個她呢!”

        董世貴說:“忘說了,心有靈犀一點通。不用誰指點,心靈感應(yīng)?!?/p>

        鄧三珂使勁兒伸過脖子,仔細(xì)看了又看,說:“董世貴,你的艷福不淺呀!”

        董世貴說:“不說這個,相親相愛就好!”

        兩個人正說間,緊急集合的號音響了。

        鄧三珂說:“快,緊急集合,你的這幅畫怎么辦?”

        “打進背包,背著家鄉(xiāng)畫作戰(zhàn)!”

        “蘇聯(lián)紅軍背著《鐵流》作戰(zhàn),那是為犧牲的戰(zhàn)友們復(fù)仇!”

        董世貴自豪地說:“我背著家鄉(xiāng)畫作戰(zhàn),那是背負(fù)祖國人民的委托!”

        鄧三珂說:“好,快集合!”

        高福生連長戰(zhàn)前動員:“同志們,談判,斷斷續(xù)續(xù);戰(zhàn)爭,打打停停,為什么?就是還沒有把美國鬼子打疼,打癱,打爛。只有把它打得徹底失敗,跪地求饒,它才會老老實實地回到談判桌上,在停戰(zhàn)協(xié)定上簽字!”

        戰(zhàn)士們求戰(zhàn)情緒高,嚎嚎亂叫:“把美國鬼子打疼,打癱,打爛,打得他腦袋開花,腿折胳膊斷。滿地爬,找不到牙!”

        連長說:“我們八連,這次的戰(zhàn)斗任務(wù)是:盡可能近距離地接近敵人,在陣地前沿的防空洞中,時刻待命!”

        命令下達(dá)之后,部隊隱蔽急行軍,黎明之前,進入防空洞。

        初進防空洞,頓覺涼快。然而,不大一會兒,就感到既潮濕又悶熱。

        鄧三珂說:“防空洞,我蹲得多了,哪像這個破洞,悶死人了!”

        董世貴說:“就你事兒多,金鑾殿舒服,你長那屁股了嗎?”

        鄧三珂說:“這不抬杠嗎?去去去,看你那幅家鄉(xiāng)畫去吧!”

        高連長走過來,一面擦汗,一面說:“三珂,你說什么,董世貴有家鄉(xiāng)畫,什么家鄉(xiāng)畫?拿出來叫大家看看嘛!”

        戰(zhàn)士們亂哄哄地說:“是呀,拿出來叫我們看看嘛!”

        董世貴不緊不慢地從背包里掏出那件保價郵包,小心翼翼地一層一層地揭開,這才說:“防空洞里黑咕隆咚的,看不清楚,我只能給大家說說,好吧?”

        戰(zhàn)士們一起說:“好!”還響起了稀稀拉拉的掌聲。

        董世貴說:“這幅畫,畫的就是河北省順義縣人民增加生產(chǎn)、支援前線的活動?!?/p>

        賀云龍問:“有河南村嗎?”

        董世貴說:“有,有,這里,是河南村的南坡崗,這邊兒是潮白河畔的南沙灘?!?/p>

        鄧三珂擠過來,使勁兒說:“問問他,這些年輕人里,有沒有董世貴的那個她?”

        戰(zhàn)士們嘰嘰嘎嘎地笑,捶捶打打地鬧,亂哄哄地問:“是呀,哪個是董世貴的那個她呀?”

        鄧三珂擠到董世貴的跟前,用手指著說:“大家看清楚,我知道,就是這個大姑娘!”

        立即擠過來一大堆腦袋,你一言,我一語:“啊呀,真漂亮!”

        其實,防空洞里黑咕隆咚的,能看清啥?

        高連長說:“同志們,董世貴的未婚妻,就是河南村的高桂珍。高桂珍是誰?她就是全國婦女代表,見過毛主席,和毛主席握過手,照過相。她是全國支前模范。高桂珍在支援我們,全國人民在支持我們,在做我們的強大后盾,我們就一定能夠戰(zhàn)勝敵人,打得美國鬼子服服帖帖,老老實實地回到談判桌上!”

        賀云龍說:“連長,可以歡呼嗎?”

        高連長說:“可以,不過,聲音要盡可能的小些。”

        鄧三珂原本就是個喜歡起哄架秧子的鬼頭,見有機可乘,起頭叫道:“烏拉!”

        戰(zhàn)士們壓低聲音叫道:“烏拉———”

        董世貴的家鄉(xiāng)畫欣賞了,高桂珍的模樣看了,“烏拉”也喊了,剩下的就是閉上眼睛養(yǎng)精神,隨時準(zhǔn)備出擊。

        一天過去了,沒有動靜,靜悄悄。

        又一天過去了,依然沉寂,夜茫茫。

        白天,火紅的日頭,就像老牛一樣,慢慢騰騰。好容易盼到日落西山,天色暗下來,防空洞依舊悶熱得像蒸籠,戰(zhàn)士們個個汗流浹背。

        第三天,戰(zhàn)士們還勉強把壓縮餅干嚼碎,碎成渣渣。

        到了第四天,壓縮餅干放進嘴里,反復(fù)咀嚼,也只能磨成面面。

        高連長說:“難道咽下一塊壓縮餅干,比攻下一座敵人的碉堡還要難嗎?”一面動員,一面往嘴里塞,咀嚼半晌,脖子伸長幾次,使了半天勁兒,也吞咽不下去。

        戰(zhàn)士們看了,既感好笑,更覺心疼。

        鄧三珂說:“連長,下令沖鋒吧!總比渴死餓死在這個悶熱的防空洞里強!”

        高連長說:“鄧三珂,你是老兵,咋能說這種話!”

        董世貴說:“少廢話,服從命令!”

        鄧三珂依然嘟嘟囔囔地說:“這要等到什么時候!”

        正說間,飛機的轟炸聲,大炮聲,交織在一起,震耳欲聾。經(jīng)驗告訴戰(zhàn)士們,敵人的反沖鋒即將開始。于是,戰(zhàn)士們不約而同地往槍膛里壓滿子彈,隨時準(zhǔn)備投入戰(zhàn)斗。

        敵人發(fā)了一陣子瘋,很快平靜了。

        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從北方的山坡上,山溝里,頓時發(fā)出了怒吼。各種型號的火炮以及喀秋莎,炮口轉(zhuǎn)動方位三十度,仰角四十五度,射程10公里,不停頓地開炮,直到炮位上的所有炮彈打得精光,不剩一顆,打得南面半拉天,紅半邊。

        八連戰(zhàn)士看了,揚眉吐氣,痛快淋漓。個個支愣起耳朵,隨時準(zhǔn)備出擊。

        可是,大家眼巴巴地盼到天黑,依然沒有接到上級的出擊命令。

        鄧三珂悄悄說:“是不是上級把咱們八連給忘了?”

        賀云龍說:“不許胡說!”

        電話鈴響了。

        大家以為,一定是上級的作戰(zhàn)命令來了。

        然而,任誰也想不到,連長放下電話,卻說:“全體注意:子彈退出彈倉,關(guān)好槍機保險?!?/p>

        戰(zhàn)士們一個個老大的問號,寫在一張張稚氣的臉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有一個人肯動一動手。

        連長用手使勁兒捏捏嗓子,嘶啞著喊道:“聽到?jīng)]有?子彈退出,關(guān)好保險?!?/p>

        軍人的天職就是服從命令。一個個把子彈從彈倉里退出,關(guān)好保險。

        鄧三珂不耐煩地說:“這叫打仗?鬧著玩呢!”

        董世貴說:“上級有上級的部署,不要隨便講怪話!”

        傍晚,突然從小山包的那一面,傳來美國鬼子的嘀里嘟嚕的說笑聲,及至哼哼哈哈的唱歌聲。

        鄧三珂說:“要是連長允許,我悄悄爬過去,就憑我多年狙擊手的功夫,不是吹,百步穿楊,彈無虛發(fā),每一顆子彈撂倒他一個!”

        董世貴說:“你別那么多事,行嗎,就叫你一個人爬過去,我們都蹲在防空洞里等著吃干飯?”

        鄧三珂扭過身子,擠到一旁,嘟嘟囔囔地說:“本來嘛,美國鬼子就在山的那一面。開飯,能聽見鍋碗瓢盆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晚上,能聽到男男女女咦哩哇啦地唱,連長要能帶領(lǐng)大家沖上去,個個捉活的。省得蹲在這該死的防空洞,又渴又餓又悶熱!”

        天色暗了下來,隱隱約約地可以看見美國鬼子居然登上小山包,越過山坡,來到陰面。大約他們也是熱得受不了,乘乘涼吧?

        時間長了,陰坡上的鬼子越聚越多,男的女的,高的矮的,說的笑的,唱的跳的,打打鬧鬧,摟摟抱抱,美滋滋,樂淘淘。

        戰(zhàn)士們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好像都在說:這要是拉開保險,子彈上膛,不是消滅美國鬼子的最好時機嘛!可是,這會兒,他們手里的槍支,子彈退出彈倉,槍機上了保險,這樣的槍,還不如燒火棍!他們心里冒火,手上發(fā)癢。

        第二天,八連的防空洞前,突然來了一個班的衛(wèi)生員,背包握傘。

        戰(zhàn)士們不知啥餡,正為此忐忑不安。

        一個身穿白大褂的領(lǐng)班走了過來,說:“上級知道八連出色地完成了任務(wù),派我們來,為大家送藥,送水,送干糧!”

        鄧三珂嘶啞著說:“別的都好說,先來一壺水吧!”說著,就舉著水壺,大步流星地走到水桶前,彎下腰就灌。

        白大褂急忙說:“我是護士長,不行!”

        “咋不行,早就快渴死了!”

        “那就更不行!”

        高連長大聲說:“鄧三珂,服從命令!”其實,他也早已經(jīng)口渴難熬,就連說話,也是從喉嚨里一個一個字?jǐn)D出來的。

        衛(wèi)生員們根據(jù)護士長的吩咐,僅用小勺子,按照次序,不厭其煩地一勺一勺地為戰(zhàn)士們喂水。從頭至尾,一遍,一遍,又一遍。直至戰(zhàn)士們說話發(fā)音正常,這才一小塊兒一小塊兒發(fā)放干糧。急不得,惱不得。

        天色大黑,八連戰(zhàn)士遵照連長的命令,除了槍支彈藥和身上穿的之外,一律丟下,輕裝,隱蔽,快速撤離。

        董世貴機智地把《谷雨大河圖》,神不知鬼不覺地壓在胸前,算是他第一次違反部隊紀(jì)律。要說呢,連上帝也會原諒的!

        仿佛昨日還驕陽似火,悶熱難耐,一晃兒,早已秋風(fēng)蕭瑟,臨近寒冬。

        八連戰(zhàn)士們換上新冬裝,顯得更加英俊可愛。

        董世貴下了崗哨,把槍放回槍架,抄起扁擔(dān)就去小溪挑水。挑回來,把一副洋鐵桶,放在青石洞前,正打算倒進用巖石鑿出的水槽,剛一彎腰,看見水槽里靜靜水面上的那個他,遲疑住了。他向四外看看,似乎沒有人注意到他,這才放心細(xì)細(xì)地欣賞“鏡子”里的他:彎彎的眉毛,明亮的眼睛,小巧的鼻子,白白的臉龐。他問自己,像誰,周瑜,還是呂布?想著想著,竟然伸出手指,探進水面。水中的“他”,羞得立即躲藏起來,不知去向。

        這一日,董世貴的心情出奇的好,看嘛嘛兒養(yǎng)眼,聽嘛嘛兒順耳。

        不遠(yuǎn)處,有兩株高大的樹。一株是白毛楊,另一株也是白毛楊。

        這株白毛楊樹上的喜鵲,尾巴一翹一翹的,叫道:“沏茶,沏茶!”那株白毛楊樹上的喜鵲,尾巴也一翹一翹的,跟著叫道:“沏茶,沏茶!”

        董世貴仰臉看了半天,心里說,有意思,莫非真的會有客人來?

        突然,從遠(yuǎn)處開來一輛軍用吉普車。坡度太陡,開不上來,只好停在山根下。這是常有的事,無甚新鮮。奇怪的是,從軍用吉普車上,忙忙活活跳下一男一女兩個人,急急匆匆徑直奔向連部。

        董世貴覺得好生納悶,正在狐疑,鄧三珂朝他跑了過來,叫道:“董世貴,還在發(fā)呆,連長派我到處找你!”

        董世貴說:“什么事?”

        鄧三珂說:“廢話,我要知道什么事,我不成連長了!”

        董世貴趕緊跑到連部,在門外喊道:“報告!”

        里面答道:“進來!”

        董世貴開門走進連部,向連長敬了軍禮,立正站好。

        連長笑笑說:“董世貴,仔細(xì)看看,這兩個同志,你認(rèn)識嗎?”

        還沒等董世貴回答,那兩個人一起朝他奔過來,緊緊地握著董世貴的手,齊聲說:“董世貴,辛苦了!”

        董世貴大吃一驚,親切地叫道:“二化哥,馬……馬尾辮兒,你們怎么來了!”

        連長說:“咋還叫起外號來了?”

        盧燕笑笑說:“哈,沒關(guān)系,連長!我這個名字古怪,繞嘴,不好記,叫盧燕?!?/p>

        連長說:“他們二位,受賀龍將軍的委托,接你來了!”

        董世貴疑心聽錯了,又問了一聲:“誰,賀龍將軍?”

        盧燕說:“是的!賀龍同志早就聽過新鳳霞的《一個志愿軍戰(zhàn)士的未婚妻》,知道高桂珍。再就是,高桂珍參加第二次全國婦女代表大會,毛主席接見婦女代表時,賀龍同志也參加了,見到了高桂珍。這次賀龍同志率領(lǐng)第三屆代表團來到朝鮮前線訪問,特別詢問了高桂珍的那個志愿軍戰(zhàn)士。哈哈,那就是你啦!”

        王二化點點頭,說:“真的,我們這次來,就是來接你。離這里不算遠(yuǎn),到朝鮮的開城,參加慰問活動!”

        連長哈哈大笑,說:“小董,去吧,這也是咱們八連全體指戰(zhàn)員的光榮!”

        董世貴雙腳一并,“啪”地立正,五指并攏,向連長敬了個軍禮。

        盧燕說:“世貴同志,我們走吧。再見,高連長!”

        三個人走下山,鉆進軍用吉普車,風(fēng)馳電掣般飛奔在通往開城的公路上,沙塵滾滾,塵土飛揚。

        到達(dá)開城的當(dāng)天晚上,董世貴吃罷晚餐,不由分說,被拖進澡堂子,扒得一絲不掛,精光溜丟兒,幫他搓去身上的老泥兒,刮干凈胡子拉碴的下巴。

        一唱雄雞天下白。

        朝陽,紅格艷艷頭上照。素云,白格生生天上飄。

        董世貴換上新衣新褲新軍帽,干鞋凈襪,隨著人群走進開城大劇院。

        這次,董世貴總算開眼了。好家伙,上臺唱戲的都是名角,從小時候記事起,就知道這些人的名字:梅蘭芳、馬連良、周信芳、尚小云,這些京劇名伶,一一登臺。當(dāng)然,這些人盡管名字很響亮,可是,董世貴卻一個也不認(rèn)識,都需要旁邊的人,一一向他介紹。不過,在董世貴的心里,最惦記看的是新鳳霞。那個演唱《一個志愿軍戰(zhàn)士的未婚妻》的新鳳霞真的會來嗎?

        董世貴正要問身旁的同志,可巧,一個花枝招展的古代小娘子上場了。

        董世貴身旁的人,向他輕輕耳語:“知道嗎?這就是捐獻(xiàn)一架噴氣式戰(zhàn)斗機的常香玉。今兒她演唱豫劇《花木蘭》,這個演員,忒有名!”

        董世貴攆勁兒聽,并沒有聽懂幾句,只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舞臺上的常香玉發(fā)呆。

        常香玉唱罷,在一片掌聲中謝幕,依依裊裊走下臺去。

        掌聲未斷,又一名年輕女演員裊裊婷婷走到舞臺中央。

        董世貴身旁的人,趁著舞場上正在演奏過門兒,演員還未開口演唱,咬著耳朵告訴他:“這個人,就是新鳳霞,今天就演唱《一個志愿軍戰(zhàn)士的未婚妻》。你知道,誰是這個志愿軍戰(zhàn)士的未婚妻?她就是全國支前模范高桂珍。好家伙,高桂珍,了得,見過毛主席,和毛主席握過手,照過相!”

        他哪里知道,此時的董世貴的思緒,早已經(jīng)飛到九霄云外了!

        在演奏過門兒的過程中,新鳳霞滿面春風(fēng)地走至舞臺中心,亭亭玉立。過門兒演奏完,新鳳霞即刻載歌載舞,唱道———

        金雞打鳴,太陽升,漫山遍野紅。

        草也青,樹也青,田地的麥苗迎春風(fēng)。

        不等著雞叫我地里走,

        不等著人睡我不歇工……

        董世貴坐在舞臺下面,沒有心思細(xì)聽唱詞,深深地陷入一片遐想,飛往碧海蒼天。

        新鳳霞演唱完畢,剛要退場,盧燕從側(cè)幕急匆匆走上來,向臺下觀眾說:“同志們,這就是著名評劇藝術(shù)家新鳳霞,她剛才演唱的是《一個志愿軍戰(zhàn)士的未婚妻》選段。今天,我把新鳳霞演唱的這個志愿軍戰(zhàn)士的未婚妻高桂珍,也請到了現(xiàn)場,跟大家見面!”盧燕一面說,一面向側(cè)幕點手。

        高桂珍知道是在招呼她,于是,挺起胸脯,落落大方,走至舞臺中央。

        盧燕親切地拉著高桂珍的手,向臺下的觀眾說:“這位就是新鳳霞老師演唱的一個志愿軍戰(zhàn)士的未婚妻,她的名字叫高桂珍!”

        新鳳霞朝高桂珍走過去,將她緊緊地攬在懷里。

        高桂珍朝臺下一連鞠了幾次躬。

        舞臺下一片熱烈的掌聲。

        盧燕笑盈盈地說:“高桂珍,想不想看看你的那個志愿軍戰(zhàn)士情哥哥?”

        高桂珍含羞帶笑,閉口不答。

        盧燕大聲說:“那個全國支前模范高桂珍的情哥哥董世貴,你在哪里?請到舞臺上來!”

        董世貴聽了,一愣,心里說:在叫我嗎?他遲遲疑疑地站了起來,顫顫巍巍走上舞臺。他真的不知道該先拉拉誰的手,盧燕,新鳳霞,還是他的未婚妻高桂珍?他愣了好一會兒。到底還是盧燕經(jīng)驗豐富,把高桂珍推到董世貴的面前。

        董世貴剛要拉高桂珍的手,高桂珍垂下眸子,從眼窩里滾下一串串淚珠兒,她真想撲進成子哥的懷抱。可是,她是理智的,大庭廣眾,咋好意思?他們小時候玩游戲,鉆進柳樹窟窿里入洞房,彼此臉對臉地站著,沒拉過手,沒擁抱過,更沒有親吻過。其實,那時候,沒有一個旁人注意他倆。唉,那個時候,他們不懂愛情。而今,要還是那種環(huán)境,不僅能緊緊握手,熱烈擁抱,興許還要瘋狂親吻呢!

        舞臺下,來賓們掌聲雷動,一片歡呼……

        10月8日晚,盧燕、王二化招待董世貴和高桂珍。

        盧燕說:“董世貴同志今年22歲,高桂珍20歲,你們屬于自由戀愛。已經(jīng)請示了首長,同意結(jié)婚!”

        高桂珍看看成子哥,點點頭。

        董世貴看看高桂珍,咪咪笑。

        盧燕探過身子,伸出雙臂,輕輕圈著王二化、高桂珍和董世貴,低聲說了半晌。然后,直起身子,說:“如此這般安排,你們看看如何?”

        王二化說:“今天八號,后天就……是不是緊急了些?”

        盧燕說:“是呀,定在后天,這個日子有紀(jì)念意義?!?/p>

        高桂珍和董世貴同時仰起臉,笑笑說:“后天呢,就是十號。”

        王二化說:“十月十日咋就有紀(jì)念意義?你不講清楚,俺們咋會明白哩!”

        盧燕說:“十月十日,這四個字加在一起,念個什么字?”

        董世貴和高桂珍文化淺,自然一時想不起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搖搖頭。

        王二化伸出手指頭,在膝蓋上劃了劃,突然說:“我猜著了,念個‘朝’字?!?/p>

        盧燕笑笑說:“有魚有羊。二化,你猜猜,‘魚’和‘羊’兩個字,放在一起,念個什么字?”

        王二化說:“這還不知道,念個‘鮮’字唄!”

        盧燕說:“十月十日,有魚有羊,就是‘朝鮮’兩個字!董世貴和高桂珍結(jié)婚,這個大喜日子,在哪里?在朝鮮!好吧,就定在十月十日。董世貴同志,你今天就回去,跟你們高福生連長講清楚,后天,記住,后天我把高桂珍送到八連,好不好?”

        董世貴笑笑說:“首長,就盼著這天呢!”

        盧燕哈哈大笑:“我不是首長,這件事卻是首長批準(zhǔn)的。你知道是哪位首長?他就是第三屆赴朝慰問團總團長賀龍將軍!”

        董世貴和高桂珍高興得險些暈倒,每個人的臉上,都掛滿喜悅的淚珠。

        盧燕說:“董世貴同志,記好??!”

        董世貴回到八連,及時向連長匯報。

        高福生連長哈哈大笑,說:“你們倆,一個是全國支前模范,一個是志愿軍戰(zhàn)斗英雄。況且,經(jīng)賀龍將軍批準(zhǔn),在朝鮮前線的青石洞舉行婚禮,獨一無二,舉世無雙。這要由作家寫成小說,多么有意思呀!”

        董世貴一宿沒有睡好,在他的腦子里,滿是兒時的小伙伴,吵著鬧著嚷著叫著。最有趣的,莫過于玩娶媳婦的游戲。他當(dāng)新郎,珍子當(dāng)新娘。把老柳樹窟窿當(dāng)洞房,他倆鉆進去半天不出來。就那么身貼身地站,臉對臉地看,他笑,她也笑。從老柳樹窟窿里鉆出來時,纏繞在她頭上的喇叭花,粘在臉上。他幫她清理干凈,那一刻,他明明想親她一口??伤?,珍子不是那樣輕浮的姑娘。他終于忍住了……

        第三天,起床號響了,董世貴迷迷瞪瞪睜開眼睛。突然,想起十月十號應(yīng)該做的事。

        鄧三珂三步兩步奔到董世貴跟前,說:“連長派炊事班,準(zhǔn)備了不少菜,好像有喜事。什么喜事,你知道嗎?”

        董世貴說:“我要知道的話,我不成高連長了!”

        賀云龍剛剛撂下挑水的擔(dān)子,一面擦著汗,一面說:“大喜事,什么大喜事?反正沒有人娶媳婦!”

        董世貴咪咪笑著說:“你們知道,賀龍將軍率領(lǐng)的第三屆赴朝慰問團,來了多少人?五千多呢!聽說要到每個部隊去慰問,這還不算大喜事!”

        鄧三珂說:“我說呢,咱們八連就派你一個人當(dāng)代表,又是梅蘭芳、馬連良,又是常香玉、新鳳霞。好家伙,八連這么多人,就讓你董世貴一個人開眼,合著我們這么多人,一天到晚地瞎忙活。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呀!”

        賀云龍說:“照你這么說,幾十萬志愿軍指戰(zhàn)員,人人都去開城,擠得下嗎?可不就得派代表。鄧三珂,我可不是批評你一次了,怪話簍子!”

        鄧三珂說:“我怪話簍子,行吧?”說罷,一甩手,走了。

        賀云龍說:“他這個人呀,總這樣,陰陽怪氣的?!?/p>

        董世貴憋著一肚子心里話,無法向戰(zhàn)友傾訴。只得默默地干活,偷偷地笑,期盼著幸福時刻的到來。

        接近小晌午,山下來了一群人。

        董世貴自然心里明白,他悄悄捂住怦怦亂跳的胸口,假裝不經(jīng)意地說:“鄧三珂,趕緊報告連長,山下來了一大撥子人!”

        高連長得知祖國慰問團來了,趕緊出來迎接。

        盧燕緊跑幾步,上前搭話:“高連長!”

        高連長笑著說:“盧燕,王二化,我們又見面了,哈哈!”

        盧燕附在連長的耳畔說:“高連長,準(zhǔn)備好了嗎?”

        高連長說:“沒問題!”

        盧燕伸出胳膊,看看手表,說:“時間不早了,連長,我看就開始吧!”

        高連長點點頭說:“好吧,那就開始!”接著,他掉過臉,大聲說道,“同志們,祖國慰問團派來河北梆子劇團,來到我們八連慰問演出,大家歡迎!”

        青石洞前,立即響起一片掌聲。

        王二化立即組織其他演員,把一條大橫幅掛在青石洞上面。

        條幅上面寫著:結(jié)婚典禮儀式。

        鄧三珂悄悄說:“結(jié)婚典禮儀式,誰結(jié)婚?啊哦,對了,劇團一定唱《小二黑結(jié)婚》!”

        賀云龍說:“沒準(zhǔn)兒,我看準(zhǔn)是王二化演小二黑。小芹呢,沒準(zhǔn)就是站在劇團里那個身穿藍(lán)制服的姑娘!”

        鄧三珂說:“我看也是她。你仔細(xì)瞧瞧,那個身穿藍(lán)制服的姑娘,長得多俊呀!簡直天上沒有,地上找不著!要是跟了我,黑間白日給她跪著,我都愿意!”

        賀云龍說:“說什么呢,惡心不惡心!”

        盧燕說:“王二化,你們先布置著,我們演我們的。”

        王二化點點頭,說:“聽你安排?!?/p>

        盧燕說:“高連長,慰問演出,可以開始嗎?”

        高連長說:“可以?!?/p>

        盧燕大聲說:“大家安靜,河北梆子劇團慰問演出,馬上開始。第一個節(jié)目,由河北梆子演員李瑩瑩演唱由評劇改編的《劉巧兒》選段,請欣賞!”

        李瑩瑩挎著小竹筐兒,輕輕巧巧地踩著前奏,走上臺來。

        鄧三珂小聲嘀咕:“鬧了半天,不是《小二黑結(jié)婚》,也不是由那個身穿藍(lán)制服的姑娘演唱呀!”

        賀云龍說;“等著瞧,下一個節(jié)目,興許輪上那個姑娘演唱《小二黑結(jié)婚》。”

        李瑩瑩亮開嗓門兒唱道——

        巧兒我自幼兒許配趙家

        我和柱兒不認(rèn)識我怎能嫁他呀我的爹在區(qū)上已經(jīng)把親退

        這一回我可要自己找婆家呀臺下,鄧三珂用肩膀拱拱賀云龍,輕輕地說:“其實,也不必那個身穿藍(lán)制服的,就這個小妞跟我就行!”

        賀云龍瞥了他一眼,說:“你真是戲臺底下相媳婦,想得倒美!好好往下聽!”

        李瑩瑩接著唱——

        上一次勞模會上我愛上人一個他的名字叫……

        鄧三珂還沒等李瑩瑩唱到“趙振華”,自己先輕輕接唱“鄧三珂”。

        賀云龍聽了,輕聲說:“鄧三珂,你咋這么不要臉,瞎唱什么呀!”李瑩瑩接唱——

        但愿那個年輕的人吶他也把我愛呀

        過了門他勞動我生產(chǎn)又織布紡棉花

        我們學(xué)文化他幫助我我?guī)椭麪幰粚δ7斗蚱蘖I(yè)成家

        鄧三珂連比劃帶哼哼,也隨著李瑩瑩唱。

        賀云龍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說:“鄧三珂,你能不能老實一會兒,討厭!”

        李瑩瑩接唱——

        我挎著小筐兒忙把橋上合作社里交線再領(lǐng)棉花

        鄧三珂使勁兒拱了一下賀云龍,嘟嘟囔囔地說:“瞧你,人家領(lǐng)了棉花,就下場了,再來,不定何年何月呢!”

        賀云龍用鼻子“哼”了一聲,輕蔑地說:“到何年何月,也沒你什么事!”

        鄧三珂咬著賀云龍的耳朵說:“青石洞上面掛了‘結(jié)婚典禮儀式’大紅條幅,我還真以為上來一對兒,演一出結(jié)婚的折子戲。鬧了半天,只一個演員獨唱《劉巧兒》!”

        賀云龍說:“你急什么呀,還有呢!”

        盧燕走上前來,報幕:“下面,由河北梆子劇團演員白素云獨唱《小二黑結(jié)婚》選段?!?/p>

        鄧三珂小聲嘟囔:“咋一個人獨唱,那跟誰結(jié)婚?”

        賀云龍說:“人家報的就是選段,跟誰結(jié)婚,跟誰結(jié)婚?反正不是跟你結(jié)婚。你呀,干吃蘿卜辣操心!”

        白素云端著臉盆,大大方方走上臺來,一邊扭,一邊唱道——

        清凌凌的水來藍(lán)瑩瑩的天,

        小芹我洗衣來到河邊。鄧三珂說:“這段唱,都老掉牙了,我睡著了都會唱?!?/p>

        賀云龍說:“人家又不是唱給你一個人聽的!”

        鄧三珂說:“不聽,不聽!我就等著‘結(jié)婚典禮’,小二黑沒來,我看你小芹跟誰結(jié)婚!”他嘚啵嘚啵老半天,究竟白素云唱到了哪里,他似乎一丁點兒也沒聽見。

        直到白素云唱到“人人都夸你是個神槍手,又夸你打鬼子最勇敢,縣上給你把那紅花戴”時,鄧三珂才像犯神經(jīng)病一樣,咕咕囔囔地說:“他是神槍手,他打仗勇敢,我呢,我是狙擊手,打仗從沒認(rèn)過慫,憑啥他小二黑能戴大紅花?我就不能!”鄧三珂只顧?quán)洁洁爨?,白素云往下唱的一大段,一句沒聽見,直到“嗨,原來是刮了一陣風(fēng)”時,戲臺底下一個個嘻嘻哈哈,笑彎了腰,鄧三珂才好像從夢中驚醒。

        俗話說,唱戲的瘋子,聽?wèi)虻纳底?。正在大家伙嘰嘰嘎嘎笑個不停時,盧燕走上前來,大聲說“剛才,李瑩瑩演唱的《劉巧兒》、白素云演唱的《小二黑結(jié)婚》,好不好呀?”

        大家一齊喊道:“好!”

        盧燕說:“李瑩瑩演唱的《劉巧兒》也好,白素云演唱的《小二黑結(jié)婚》也罷,都是宣傳自由婚姻的。下面,結(jié)婚儀式正式開始!”

        鄧三珂說:“結(jié)婚儀式,到底是演戲,還是真事,咋不說清楚?”

        賀云龍說:“那你問誰呢?看看就明白了!”

        連長的心里當(dāng)然清楚,可他不搭言,瞇瞇地笑。

        盧燕高聲叫道:“請新郎董世貴和新娘高桂珍上場!”

        董世貴從東面走上舞臺。

        那個身穿藍(lán)制服的姑娘,從河北梆子劇團里走到前面來。

        兩個人肩并肩地站好。

        這下子不僅把鄧三珂鬧糊涂了,賀云龍也同樣感到莫名其妙。

        不錯,董世貴男扮女裝,紅襖綠褲,演過《兄妹開荒》里的小妹妹??蛇@次,在“結(jié)婚儀式”里,莫非還扮演小媳婦?再說,誰也沒聽過董世貴會唱河北梆子呀!大家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張飛拿耗子——大眼瞪小眼。

        盧燕站在一側(cè),大聲宣布:“董世貴,22歲;高桂珍,20歲,符合結(jié)婚年齡。經(jīng)第三屆赴朝慰問團總團長賀龍將軍同意,準(zhǔn)予結(jié)婚。證婚人:王二化。”

        鄧三珂說:“莫非真的是真的?”

        賀云龍嘻嘻笑道:“你這話說的,叫你說繞口令呢,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這叫什么,你知道嗎?也許呀,真的是真的呢,這才叫假作真時真亦假,真作假時假亦真。你糊涂,我也不明白,哈!”

        盧燕高聲喊道:“一拜天地?!?/p>

        董世貴和高桂珍仰面朝天,雙雙作揖。

        盧燕高聲喊道:“二拜首長。”

        當(dāng)場首長就是高福生連長,他只好顛顛兒跑到前面來,敬禮道:“慚愧,慚愧!”

        董世貴和高桂珍迎著連長,深深作揖。

        盧燕高聲喊道:“夫妻對拜。”

        董世貴和高桂珍一面低下頭,一面作揖。

        鄧三珂叫嚷道:“不行,離得太遠(yuǎn),重來!”

        大家轟地笑開了。

        董世貴和高桂珍二人,各自向?qū)Ψ阶呓徊?,低下頭作揖。

        鄧三珂繼續(xù)叫嚷:“還嫌太遠(yuǎn)……”

        盧燕聽到叫喊,躥上前去,左胳膊推董世貴,右胳膊推高桂珍,叫嚷道:“貼近,貼近!”猛一用力,董世貴和高桂珍兩個新人撞到了一起,磕了個響頭。

        看熱鬧的人們,一個個笑彎了腰。

        鄧三珂笑得咳了半晌,才喘過氣來。

        賀云龍說:“鄧三珂呀鄧三珂,說你什么好呢!”

        盧燕等大家都笑夠了,這才說:“請新郎新娘交換獎?wù)隆!?/p>

        高桂珍將支前模范獎?wù)聮煸诙蕾F的胸前。

        董世貴把軍功章掛在高桂珍的胸前。

        軍功章和支前模范獎?wù)?,在明亮的陽光下,熠熠生輝。

        盧燕說:“下面,請新娘高桂珍給大家演唱《一個志愿軍戰(zhàn)士的未婚妻》選段,好不好?”

        又是一片掌聲。

        高桂珍也不推辭,給大家來了一段新鳳霞演唱的《金雞打鳴》,博得一片喝彩聲。

        盧燕喊道:“下面,請新郎董世貴表演流星錘,大家說好不好?”

        大家齊聲叫喊道:“好!”

        只見董世貴不慌不忙地從懷里掏出流星錘,朝鄧三珂點點手,說:“三珂,頂數(shù)你鬧得歡!”

        大家又一次嘰嘰嘎嘎地笑開了。

        董世貴不緊不慢地說:“三珂,你過來,配合一下。”

        鄧三珂只得顫顫巍巍地蹭上臺,說:“咋個配合……”

        董世貴說:“到前面來,來,過來!”一面說,“當(dāng)”地一錘,飛出去,不偏不倚,正奔鄧三珂的鼻子而去,把他給嚇傻了。董世貴哈哈大笑,說,“誰讓你不好好洗臉,你的鼻子招蒼蠅,讓我一錘釘死了。不信,你讓大伙看看你的鼻子,是不是沾著一只死蒼蠅!”

        好事者真的擁上前去,盯著鄧三珂的鼻梁:“哪兒呢,哪兒有死蒼蠅呀!”

        鄧三珂不由自主地抹了一下,說:“真倒霉!”

        董世貴哈哈大笑道:“逗你玩兒!”

        董世貴說:“三珂,你用老虎鉗往門框上楔牢一顆釘子。”

        鄧三珂遲遲疑疑地從窗臺上拿起一顆釘子,就往門框上楔。剛剛楔了兩三下,董世貴“當(dāng)”地飛過一錘,釘子立即就被楔進門框里。

        大家一同歡叫。

        董世貴說:“三珂,這次,不用你楔,你只須用手捏住釘子,杵在門框上。”

        鄧三珂說:“干嘛,我的手還要呢,你把我的手砸爛了,我找誰去!我用老虎鉗子夾著,行嗎?”

        董世貴說:“你問大伙行不行?”

        大家伙亂亂哄哄的,有的說“行”,有的說“不行”。

        鄧三珂把釘子杵在門框上,正準(zhǔn)備用老虎鉗子夾住,還沒等他捯過手來,鐵釘早已被牢牢地釘進門框里。

        鄧三珂嚇得面如土色,抖摟著手說:“媽呀,我可不跟你配合了,我的手還要呢!”

        盧燕笑笑說:“大家說,開心吧?”

        “開心,開心!”

        盧燕大聲宣布:“結(jié)婚典禮,到此結(jié)束!請董世貴和高桂珍雙雙入洞房!”

        鄧三珂叫嚷道:“入洞房,咋啦,真的假的,莫非真的是真的?”

        盧燕說:“這是一個完整的儀式。新郎新娘入了洞房,我們慰問團的河北梆子劇團,就完成任務(wù)了!”

        鄧三珂俏皮地說:“那咋行?最要緊的事還沒辦呢!”他話里有話,逗得大家嘎嘎大笑。

        河北梆子劇團的演員,早有人在青石洞里,選一處犄角旮旯,用劇團里的大幕和帷幕圍成一圈,算作洞房。

        鄧三珂叫嚷道:“以往,新媳婦出聘那天,時興坐轎子,新社會改騎馬啦!”

        賀云龍說:“你上哪兒找馬去!”

        鄧三珂叫嚷道:“我看你就像一匹高頭大馬,還有你!”他隨手拉過一個高大魁梧的新兵,“就讓高桂珍坐在你倆的肩膀上!”

        賀云龍和那個大塊頭新兵,兩個人,彎下腰,連抻帶拽就把高桂珍拉上肩頭。

        鄧三珂也拉過一個矮個子新兵,拍拍他的肩膀,說:“蹲下,咱們倆給董世貴當(dāng)大馬?!闭f著,兩個人一貓腰,就把董世貴扛了起來。

        本來就在青石洞門口,鄧三珂非得催促著這幾個當(dāng)馬騎的戰(zhàn)士,故意扭扭噠噠繞彎彎兒。逗得看熱鬧的人,一個個笑得揉肚子,喊肚腸兒疼。

        就在董世貴和高桂珍騎“大馬”繞彎彎的時候,河北梆子劇團的樂師們,金鼓齊鳴,震耳欲聾。吹嗩吶管子的,拉板胡二胡的,打鑼摖镲的,干脆舍去引子、小行板和慢板,專事快板、緊板和打擊樂的“三急頭”,嘁嘁嘈嘈如急雨,叮叮當(dāng)當(dāng)錯雜彈。再加上樂師們夸張的動作,昂首挺胸,前仰后合,更顯得熱烈奔放,平添了喜慶氣氛。

        董世貴和高桂珍,被戰(zhàn)士們扛在肩頭上,又羞又臊,又笑又叫:“快放下,到家啦!”

        好不容易繞回來,送進青石洞的洞房里。

        盧燕說:“高連長,慰問團有總安排,高桂珍是慰問團的成員,得隨團活動。這樣吧,我們河北梆子劇團先撤,把高桂珍給你們留下,明晨,我們來車接她!”

        鄧三珂首先叫嚷道:“行,行!”

        賀云龍抻抻鄧三珂說:“行不行,讓高連長說,你算老幾,瞎嚷嚷!”

        高連長說:“行?!?/p>

        至于高桂珍和董世貴在洞房里,如何竊竊私語、親親密密,有誰會知道?這里便只好從略了。

        高桂珍來朝鮮前線訪問,最想看的地方,就是董世貴曾經(jīng)戰(zhàn)斗過的金城川,再就是上甘嶺,她如愿以償。

        在訪問金城川的日子里,她細(xì)心辨認(rèn),哪個是董世貴留下的腳印,在哪里搶救過朝鮮姑娘金達(dá)萊,哪里的雪山溪流被美國鬼子的細(xì)菌彈污染,鬧得連一口炒面就一口雪都不行了,只好餓肚子。她想到這里,心里有多痛呀!她對自己說:誰是最可愛的人?我們的志愿軍戰(zhàn)士。毫無疑問,其中也包括成子哥!

        板門店北有一座山,叫大德山。當(dāng)高桂珍隨慰問團登上這座大德山的時候,看到幾處抗戰(zhàn)“景區(qū)”,心里好生納悶。

        盧燕告訴大家:“這幾處是根據(jù)彭大將軍指示,故意留下的。就是想叫祖國慰問團的親人們親眼看看,我們的戰(zhàn)士,就是這樣地趴在露天的炮彈坑、潮濕的坑道、低矮的防空洞里,日日夜夜同敵人作戰(zhàn)?!?/p>

        高桂珍和祖國親人,親眼目睹了這些景象。

        啊,我們的戰(zhàn)士,我們的骨肉,就是這樣和美國鬼子拼搏,戰(zhàn)勝敵人。

        高桂珍隨團從大德山步行,來到上甘嶺。

        盧燕一面引導(dǎo)祖國親人爬上甘嶺,一面介紹說:“上甘嶺長2700米、寬1000米,2.7平方公里。戰(zhàn)斗從10月14日打響,經(jīng)歷43天激戰(zhàn),中國人民志愿軍終于取得勝利?!?/p>

        高桂珍跟隨著慰問團,一面聽,一面走。她的眼睛不住地四下尋覓,至于盧燕都說了些什么,她似乎一句也沒有聽清。她終于憋不住,問身旁的王二化:“哪里是黃繼光犧牲的地方?”

        王二化悄悄告訴她:“等一會兒,盧燕會帶我們?nèi)ァ!?/p>

        高桂珍抬眼看到一棵被燒焦的木樁子,已經(jīng)完全分辨不出原本的模樣,上面嵌滿了子彈頭和破碎的彈片。她往前走了幾步,突然發(fā)現(xiàn)從燒焦的木樁子根基,鉆出一棵小苗。時令已近初冬,光禿禿的,頭頂上只有一片枯黃的葉子,孤零零的。細(xì)細(xì)辨認(rèn),是一棵白毛楊的幼芽。她彎下腰,輕輕地?fù)崦?,心里說:多么頑強的生命力呀!

        盧燕走到一處殘破的地堡前,說:“親人們,這就是特級英雄黃繼光堵槍眼的地方?!?/p>

        高桂珍聽到后,立即撲上去,摸摸這里,看看那里。她想摸到什么,又想看到什么?想感受黃繼光的體溫嗎?想尋覓英雄的血跡嗎?

        哦,烈士的鮮血,例數(shù)時時刻刻的星星點點,早已血沃江山肥勁草;英雄的體溫,歷經(jīng)日日夜夜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早已寒凝大地發(fā)春華。

        啊,在英雄的夢想里,年年歲歲,歲歲年年,無時無刻不期待祖國只研朱墨作春山的那一天!

        高桂珍默默地想,這里就是鄧媽媽的兒子黃繼光,用胸膛堵住敵人槍眼的地方。那位慈祥的母親,曾給她梳過頭、扎過紅飄帶。想至此,她真想立即飛到鄧媽媽的身邊,大聲呼喊:“鄧媽媽,我們都是您的好兒女!”

        【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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