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不遇
阿波利奈爾說:“詩人不僅僅是美的代表者,他們同時也是,而且首先是真實的代表者?!泵琅c真是詩歌的生命,沒想到這兩種元素流失越來越嚴重,詩歌的道德形象和水準受到讀者的質(zhì)疑。郭卿沒有隨波逐流,她一直堅守在詩歌的美學高地,用真誠和善良捍衛(wèi)詩歌的尊嚴和高尚。我們先來讀讀她的《炊煙里的家》:
碹幾孔窯洞/添置一桌一椅一燈,幾卷書/還有一個喊我小名的男人/會腌制酸白菜,會做南瓜餅/與我晨點炊煙,夜枕松風/門前種花,房頂看星星//削根竹,做個簫/吹給他一個人聽/他寫詞,我譜曲/日子旖旎/歲月雍容
從“炊煙”就可以判斷出這個家在鄉(xiāng)村,事實上詩人生活在城市。郭卿根據(jù)童年記憶,虛構(gòu)出這個理想之家,依然符合阿波利奈爾的“真實”。這個家類似于劉禹錫的陋室,只有“一桌一椅一燈,幾卷書”。詩人對生活沒有過高的要求,“會腌制酸白菜,會做南瓜餅”就行。她不羨慕世俗的錦衣玉食,唯求“他寫詞,我譜曲”的心心相印。詩中既有“晨點炊煙”與“門前種花”的農(nóng)家氣象,又有“夜枕松風”與“房頂看星星”的浪漫遐思,這正是詩人懷鄉(xiāng)的內(nèi)容,懷念在城市里找不到的那一切,正在被物欲淹沒的那一切?!跋鞲?,做個簫”,如果在城市,有此愛好,掏錢去市場購買就可以了,詩人要自己親手制作,買,體現(xiàn)的是商品交易,做,才有鄉(xiāng)野情趣?!按到o他一個人聽”,這是鄉(xiāng)村樸實無華、忠貞不渝的愛情,詩人渴望的就是心靈和諧與歲月靜好。在我眼中,郭卿屬于不會輕易被世俗裹挾的詩人。
郭卿對美的追求首先體現(xiàn)在愛情。她的愛情詩有真情,用情深,心思細膩。她在《俗塵》中寫到:“把你的笑容當作杯酒飲盡/我就可以迷離、恍惚地看你/看你獨善其身,看你疏離紅塵的背影?!北扔骱屯ǜ袃煞N修辭把陽光般的愛情表達得出神入化。很多新詩雜亂無章,東一榔頭西一棒槌,這幾句詩在邏輯上非常嚴謹,層層推進,針腳綿密,又織進了情感的和風細雨。她為明媚的愛情而陶醉,就是在迷離、恍惚的狀態(tài)下,欣賞的依然是超凡脫俗,她追求的不是物質(zhì)指數(shù),而是精神系數(shù)。《天梁河》是郭卿愛情詩中的一首精品:
有時候,我們慢慢地走著/誰也不說話/遠處是危崖,腳下/大雨之后的碎石之間/叢生的那些草,散漫而安靜/仿佛我們的一生/可以被踐踏,可以被埋沒/而從不被所愛的人忽略。
這首詩不同于舒婷的《致橡樹》,也不同于伊蕾的《獨身女人的臥室》,是屬于郭卿的《天梁河》。寫得從容散淡,又玲瓏精致。開始寫“我們慢慢地走著”“誰也不說話”,愛情不能靠激素速成,也不能靠誓言約束,是無言的心有靈犀,是“潤物細無聲”的慢慢滋養(yǎng)。接下來由遠到近的危崖、亂石、雜草象征著人生的艱難處境,人生有時確實無法繞過被踐踏和埋沒的蒼涼命運,可見詩人的理解、寬容和承受?!岸鴱牟槐凰鶒鄣娜撕雎浴?,一下感到柳暗花明,雖然沒有展開具體寫,但讓人回味不絕。讀到這里方才明白,前面都是鋪墊和襯托,這一句像閃電一樣照亮了全詩。“從不被”語氣堅定,有生死相依的感覺。結(jié)尾這幾句,確有米沃什的味道和風范。郭卿也有柔情似水的一面,在《寂靜》中寫到:“春天的夜晚,那些翠綠的小花朵/一點一點地開,像我對你/一點一點的愛。”把花與愛對比著寫,凸顯愛情的明麗和芳香、旖旎和溫婉,展示了東方女性傳統(tǒng)的愛情美德。如果把愛情都寫成花團錦簇,春光明媚,那不符合阿波利奈爾的“真實”。郭卿在詩中寫到很多微妙、復雜、矛盾、困頓、迷惘的情緒,比如在《證據(jù)》中把自己比作一只刺猬,目的是在荊棘叢生的人間保護自己不受傷害,可又擔心這滿身的刺傷害了愛情,不由自主地感嘆:“哦,這滿身的刺,這滿身的刺/會令我哭泣/我總是羞于承認,我有一顆向狐貍而生的心為你盛開?!彼裤矫篮玫膼矍椋膊换乇軔矍榈牧硪幻?,總能用辯證的眼光看待愛情,用豁達的心態(tài)對待愛情。她的愛情詩既高雅,又接地氣,既甘甜,又有苦味,既有深度,又有廣度,是轉(zhuǎn)型時代一個完整版的愛情。
郭卿把一部分愛傾注在故鄉(xiāng)和親人身上,《橫嶺村》寫故鄉(xiāng)“像是深居簡出的山里女人/越是缺水越水靈?!边@種背逆不知隱藏著詩人多深的愛,有這一句,全詩就活了。她寫母親能寫會唱,多才多藝,但命運卻是“半生煙火半袖寒涼”,詩人為有這樣的母親而自豪,年輕時無力報答母愛的遺憾和愧疚到現(xiàn)在還耿耿于懷,幻想來生互換角色以彌補一生的缺憾。她深情款款地為故鄉(xiāng)寫下一首首贊美詩,在《一棵開花的樹》中贊美一棵老樹“開滿唐詩宋詞”。只有漂泊在他鄉(xiāng)的游子才能對故鄉(xiāng)產(chǎn)生這樣的古典美感。詩人在城市迷失了自己,在故鄉(xiāng)又找回了自己,她在《站在自己的廢墟上一點一點長高》中寫到:“我很悠閑,多好,我有二胡我有青石,我有一棵秋天的柿子樹?!痹娙松袂鍤馑?,內(nèi)心豐盈。廢墟在這里隱喻蒼涼的環(huán)境,二胡、青石、柿子樹是她靈魂的影子,對比之下凸顯靈魂的枝繁葉茂。郭卿從鄉(xiāng)村走到城市,但靈魂在喧囂的城市無處安放,故鄉(xiāng)無疑成為她的精神寄托和皈依。
郭卿在生活中也不回避矛盾,為靈魂命名時盡可能逼近真實。在《在山里》中寫到:“一個融不進山里又走不出山里的女人/像大山的敗筆?!边@首詩彰顯了詩人身份的尷尬,她是鄉(xiāng)村里的城市人,是城市里的鄉(xiāng)村人,在鄉(xiāng)村和城市的邊緣地帶徘徊,在鄉(xiāng)村與城市的夾縫中掙扎。城市是安身立命之地,鄉(xiāng)村是靈魂的家園,二者都無法割舍,分身又分心,進無法大步進,退無法徹底退,處于兩難境地。在《人到中年》中把人生這種苦澀寫到了極致:“后退不得,前進不得/只能點燃爐火/把日子燉在砂鍋里/和著疏肝解郁的幾副中藥/慢慢熬生生煮/苦苦澀澀地喝下去/嘴里念叨著/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币簧瓦@樣耗盡,苦如中藥,短暫如草木。草木還能再生,她只能用詩歌超越這漫長的短暫,企圖抵達生命的永恒。她在《年》中寫到理想與現(xiàn)實的反差:“我種了許多花在陽臺上/其實我種了許多思想/這些思想暗自生長/最后長成我不堪忍受的模樣/我最愛的綠籮/竟是如此殘忍/束縛纏繞著把我活活釘在十字架上?!边@是詩人的想象。人所做的可能就是自己為自己打造十字架,再自己背著它在人生路上匍匐前進。
郭卿與一般女詩人有很大的不同,她有“位卑未敢忘憂國”的氣度和襟懷。在《致海子》中寫到:“你關(guān)心的蔬菜和糧食/已不能叫做蔬菜和糧食/包括空氣包括水?!泵鎸θ找鎳谰纳鷳B(tài)環(huán)境,她一反溫文爾雅的常態(tài),用事實摧毀了海子不切實際的浪漫幻想,這是對民生的關(guān)注和憂患。從這首詩我看到了當代詩人的良知和擔當。她的《沁源組詩》是新現(xiàn)實主義詩歌的典范,其憂國憂民的神情令人感動。郭卿雖落筆沁源,但折射的是整個山西。能源革命、轉(zhuǎn)型發(fā)展是山西走出資源型經(jīng)濟困境的必由之路。這首詩鄉(xiāng)土意義與社會意義并重,但社會意義遠遠大于鄉(xiāng)土意義。
郭卿的詩是一幅幅“靈魂的風景畫”,不管寫什么內(nèi)容,不管是哪種格調(diào)和色彩,意象和情感都是美的,而且盡顯真誠善良,具有很高的思想價值和藝術(shù)價值。她寫的是人間煙火,不是千年古董。她不喜歡人云亦云,每首詩都承載著自己的人生理想。她為靈魂命名的同時,也為轉(zhuǎn)型時代留下了斑駁的光影。她喜歡站著寫,但不端架子。她不刻意追求技巧,常常在不顯山不露水中使出讓別人吃驚的招數(shù)。她崇尚自然,但又不同于原生態(tài)的自然,是物我合一的自然,是形神皆備的自然,是外在與內(nèi)在統(tǒng)一的自然。詩歌不管長短,都有讓人心動的語言,都有一種不可扼制的氣勢,都有與內(nèi)容相適合的精巧結(jié)構(gòu)。她有自己的藝術(shù)個性和特色,并已形成了較為穩(wěn)定的風格。不可否認,她也有短板,有時提煉不夠,部分詩歌質(zhì)地粗糙,有待于從自然寫作狀態(tài)轉(zhuǎn)向自覺的寫作狀態(tài),實現(xiàn)自我艱難的突破和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