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卓嬌 李玥
回看張愛玲的前半生,總繞不開兩座城市:上海和香港。上海是她的身份,香港是她的情結(jié)。臺灣學(xué)者楊佳嫻說上海和香港好像一條文化走廊,呈現(xiàn)出最引人遐想的都市風(fēng)景,也串起張愛玲一生。在張愛玲的作品中,上海和香港互為鏡像。如果上海是她的“自身”,那么香港就是她的“她者”。
張愛玲有關(guān)香港的中短篇小說作品,于1944年集結(jié)發(fā)行,題為《傳奇》。張愛玲在《到底是上海人》一文中曾說起過出這本集子的本意:
“我為上海人寫了一本香港傳奇,包括《沉香屑·第一爐香》、《第二爐香》、《茉莉香片》、《心經(jīng)》、《琉璃瓦》、《封鎖》、《傾城之戀》七篇。寫它的時候,無時無刻不想到上海人,因為我是試著用上海人的觀點來察看香港的?!?/p>
1939年至1942年,張愛玲在港大求學(xué)。其時正值港戰(zhàn)爆發(fā)前后,殖民地社會畸形發(fā)展,“處處都是對照,各種不調(diào)和的地方背景,時代氣氛,全是硬生生地給雜揉在一起,造成一種奇幻的境界”,張愛玲的香港傳奇寫的就是在這種大時代背景下的小人物故事。有上海人從上海去香港的故事,如《傾城之戀》;有生活在香港的上海人的故事,如《茉莉香片》、《心經(jīng)》;也有香港本土或異國居民的故事,如《第二爐香》。
張愛玲用她上海人的眼光來審視香港:一座華美但是悲哀的城。張愛玲又總能輕易捕捉到香港的華美和悲哀,《傾城之戀》里,白流蘇第一次坐船到香港,在甲板上看到碼頭粉的橘的紅的廣告牌,犯沖的顏色倒映在水里廝殺。白流蘇只覺得在這夸張的城市里栽跟頭只怕也比別處痛。
張愛玲說,“戰(zhàn)時香港的所見所聞,唯其因為它對于我有切身的、劇烈的影響?!睉?zhàn)爭成全了白流蘇,也成全了化名為盛九莉的張愛玲。她在港大愁云慘霧地等待考試,餐桌對著一色鴨蛋青的海與天,四周站著藍(lán)色的海,地平線高過半空。她眼看著地平線上一輛汽車爆炸,海面上砰砰砰飄來柔和的巨響——日本人在攻打香港,考試取消了。
《小團圓》開篇就講這段回憶,更加重悲涼的氣氛。香港對張愛玲來說,始終是含有悲傷意味的城市。
張愛玲可算是把香港看了個透。在這夸張的城市里,人與人互相算計、人情險惡又冷漠。曾經(jīng)有一位豆瓣網(wǎng)友指出,張愛玲小說里的女主角沒有一個討喜的,雖然偏激,卻有一定道理。在張愛玲筆下,女主角似乎個個精于肚皮官司,小算盤打得精明。算計來,算計去,大多仗著自己年輕漂亮身段姣好,指望男人投資。有福氣的如白流蘇,香港的淪陷成全了她的婚姻,嫁了范柳原后半生不愁吃穿。
葛薇龍倒是例外,她不懂算計卻被人算計,她只是傻白甜。同樣傻白甜的,還有《第二爐香》里的愫細(xì)。主角是在香港占統(tǒng)治地位的英國上層人士,卻有著比中國還保守傳統(tǒng)的“淑女教育”,以至于洞房之夜將丈夫當(dāng)做“畜牲”,導(dǎo)致他身敗名裂最終自殺身亡,這個跟頭,栽得確實慘痛。
《第一爐香》里,葛薇龍到了香港之后便擋不住誘惑而逐漸陷入騙局,但每當(dāng)感受到自己墮落時,她便想到上海家中的圖景:病房里沒有香港這樣的花,但比花還美麗的是父親用來鎮(zhèn)紙的玻璃球,家人拿給她冰她火燙的手。
葛薇龍的鎮(zhèn)紙玻璃球是穩(wěn)妥,也是張愛玲筆下的上海給人的感覺。
1943年末,彼時張愛玲離港已有一年半載,想起在香港山上只有冬季才能聽到的風(fēng)吹樹葉聲,她感嘆,還是喜歡上海的“市聲”,非得聽見電車響才能睡著覺:“長年住在鬧市里的人大約非得出了城之后才知道他離不了一些什么?!?/p>
在張愛玲的世界里,上海人的思緒就是行馳著的電車,所經(jīng)之處,上海這座城的腔調(diào)就顯出來了。
上海的電車?yán)?,會計師呂宗楨拿著妻子托他買的包子,英語助教吳翠遠(yuǎn)批改著試卷,突然,鈴搖起來了,封鎖了,呂宗楨為了不被同在車上的親戚糾纏,開始靠近陌生人翠遠(yuǎn)。
張的文學(xué)世界里,“傾城”之后是“戀”,《封鎖》自然也為愛情創(chuàng)造空間。宗楨硬著頭皮和翠遠(yuǎn)搭話,從抱怨婚姻生活無趣到笨拙的調(diào)情,最后甚至談婚論嫁起來。一想到兩人不能在一起,深陷其中的翠遠(yuǎn)居然假戲真做地哭了——但她沒想到的是,封鎖解除后電車復(fù)駛,宗楨突然擠入人叢,一切似乎都沒有發(fā)生。
淪陷的上海何嘗不像這輛被封鎖的電車——整座城市,仿佛都在做一個“不近情理”、“壞得有分寸”的夢。
1944年初春,胡蘭成還在養(yǎng)病,看到《天地》雜志上這篇《封鎖》,當(dāng)即激動地站了起來,執(zhí)拗地找蘇青要到了這位才女的住址:靜安寺路赫德路口一九二號公寓六樓六五室。隨后,一段“不近情理”的曠世奇戀就開始了。張胡之戀在旁人看來算是孽緣,但在張愛玲眼中,“上海人不那么幼稚”,駭俗的玩意都是藝術(shù)。
在《今生今世》中回憶初到張家的情境,胡竟然有點膽怯,說那里像《三國》里孫夫人的房間一樣“有兵氣”:震撼他的不是屋內(nèi)陳設(shè),而是大陽臺外全上海在天際云影日色里,底下電車當(dāng)當(dāng)?shù)膩砣?,那種現(xiàn)代的“新鮮的明亮”讓身為政府要員的他對這個普通的房子肅然起敬。如今,愛林登公寓改名為常德公寓,每年仍有許多張迷前往朝圣。
上海乃至中國的第一條有軌電車的起點站就在公寓附近的南京西路,張愛玲光看電車就能領(lǐng)略滬上風(fēng)貌,遑論對面顯赫的哈同花園和深夜百樂門傳出的“薔薇薔薇處處開”。她對整座公寓樓的生活都很清楚,她寫苦等振保的王嬌蕊,是聽著電梯工咚工咚慢慢開上來;寫女仆阿小的公寓一日,便是另一種體驗:阿小牽著兒子一樓一樓爬上來,從后陽臺看過去,城市的地景都是些“后院子、后窗、后巷”,似乎天都把臉背過去了。
法國女作家波伏娃最愛在陽臺看大街上行人來往,張愛玲也一樣。和胡蘭成在陽臺踱步,胡見上海街景,感嘆“時局不好,來日大難”,張愛玲大慟,因她自己也曾多次獨自于晚煙上海的黃昏落寞,張感嘆“這是亂世”,生出包括她自己在內(nèi)的、所有人郁郁蒼蒼的身世之感。
1961年11月,張愛玲搭飛機從美國出發(fā),在臺灣做短暫停留之后第三次赴港以解決生計問題,次年3月,因身在美國的丈夫賴雅病重,張愛玲離港回美。從此直到去世,她再無踏足香港。這便是她的散文《重訪邊城》的由來,在她筆下,香港是離本土最近的唐人街,有些古中國的一鱗半爪給保存了下來,唯其近,沒有失真。所以謂之“邊城”。
在張愛玲的作品中,上海和香港互為鏡像。如果上海是她的“自身”,那么香港就是她的“她者”。
《重訪邊城》其實就是張愛玲沿途的所見所聞,瑣碎的描寫,有點意識流的況味。最后一段,講她回美國之前打算買點金飾,在漆黑的中環(huán)爬斜坡,偶遇香港淪陷時她和好友炎櫻買大花布的那條街。突然空氣中飄來一陣屎臭,她將此看做是香港與她訣別時,送給她的臨去秋波,帶點安撫的意味——荒誕、滑稽,卻十分凄涼。
這篇散文的后半部分幾乎處處流露張愛玲對香港的感情,“再鐘愛的貓也會撕裂你的臉”。舊地重游,要小心翼翼提防感慨突然襲來,倒不如擔(dān)心女子夜行遭遇暗算——張愛玲是這么打算的,用一種毫不相干的感情替代另一種觸碰不得的感情,也是人之常情。
張愛玲曾不止一次寫過她和炎櫻買花布做衣服的片段,玫瑰紅地子,綠葉粉紅花朵,一口氣買三塊。她把活潑熱烈的炎櫻當(dāng)做最好的朋友,填補自己孤僻敏感的內(nèi)心。香港淪陷后,張愛玲幾經(jīng)輾轉(zhuǎn)回到上海,又于1952年申請重回港大完成學(xué)業(yè)。回港之前,她去日本拜訪炎櫻,不曾想?yún)s遭炎櫻冷漠對待,張愛玲把心也涼了。再提到炎櫻,她只是“一位同學(xué)”,不再是好友。
《重訪邊城》里,張愛玲寫到重遇當(dāng)年買布那條街巷時,絮絮叨叨講一半天布料知識與歷史,只因要避免自己生出故地重游的今昔之感、避免想到炎櫻一前一后的熱情與決絕……于是東拉西扯顧左右而言他,說些不相干的轉(zhuǎn)移情緒。
張愛玲的女性友情觀可以在《同學(xué)少年都不賤》窺見:感情好起來是真的好,真當(dāng)她是親姐妹無話不談。比較卻也是要比較的,誰嫁得更好、誰過得更好……而且總要抓個別人的痛處挖苦一番(炎櫻曾說張愛玲的腿像死人肉),即便明知會鬧翻也要爭這口氣。到老來,也還是會生出“帶著一絲凄涼的勝利與滿足”之感。
1953年,張愛玲到美國新聞處駐港辦事機構(gòu)任職,也因此結(jié)識了畢生好友宋淇、鄺文美夫婦。在張愛玲給鄺文美的信中,炎櫻和她都是“被金錢沖昏了頭,只要經(jīng)過自己手的、即便不是自己的錢,都覺得很得意”的人,鄺文美反而讓她詫異和非常佩服,因為鄺文美“把金錢看得不太重。”如果說炎櫻是張愛玲青春時期的閨蜜,那么鄺文美一定是她后半生的摯友。
整個20世紀(jì)50年代前半段,在宋淇的幫助下,張愛玲在以港臺為主的華人圈走紅,拿到豐厚版稅。在香港的電影事業(yè)發(fā)展得也算成功。就連她在北角租住的公寓,也離夫婦二人的家非常近。宋淇、鄺文美夫婦最終也成為張愛玲的遺產(chǎn)繼承人。
1943年,張愛玲與日本影星李香蘭(站者·原名山口淑子)在上海留影。
都說張愛玲涼薄,她對待人與人之間的感情總是疏離甚至決絕。唯獨宋淇夫婦,張愛玲始終與他們保持著業(yè)務(wù)往來和親密關(guān)系。王家衛(wèi)準(zhǔn)備拍《半生緣》,寄了作品錄像帶給張愛玲,她不會操作機器,委托宋淇、鄺文美轉(zhuǎn)告皇冠出版社代為做決定?!安恢銈兛陕犚娺^(王家衛(wèi))這名字”,這是張愛玲這輩子留給夫婦二人最后的一封信。
1955年秋,張愛玲搭“克利夫蘭總統(tǒng)號”離港赴美,送行的只有宋淇夫婦二人。臨走前忙亂,直到她上了船,夫婦倆背轉(zhuǎn)身走了的時候,張愛玲才覺得轟然一聲天塌下來一樣,眼淚流個不停。張愛玲在給鄺文美的信件中少有的流露真情:你的友情是我生活的核心。我絕對沒有那樣的妄想,以為還會結(jié)交到像你這樣的朋友,無論走到天涯海角也再沒有這樣的人。
40年后,同樣是秋天。張愛玲被發(fā)現(xiàn)在洛杉磯的公寓與世長辭且已死去多日。鄺文美在那天的日記里寫道:1995年9月9日,中秋節(jié),(香港回歸)倒數(shù)661天,驚聞愛玲噩耗(孤寂中離開人世,是禍?zhǔn)歉??)四十余年往事涌上心頭,整天電話不絕,煩愁到極點……總解不開生死之謎。
參考書籍與資料
1.《張愛玲全集》,北京出版集團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年6月
2.《今生今世》,胡蘭成,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3年9月
3.《尋覓張愛玲》,吳邦謀,香港商務(wù)印書館,2020年6月
4.《張愛玲的香港情結(jié)》,牛犁,《吉林廣播電視大學(xué)學(xué)報》2008年第2期總第86期
5.《宋淇和鄺文美:張愛玲最信任的朋友》,黑白,《名人傳記月刊》2006年
6.《張愛玲晚景并不凄涼》,南方都市報:http://roll.sohu.com/20130604/n377895595.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