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汝賢［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成都 610065］

一、引言

長沙縣在行政區(qū)劃分上屬長沙市，其方言屬于湘方言長益片長沙方言的新派。長沙話中的“碰向”是一個較為有方言特色的時間副詞，例如：

（1）他碰向又會回來啰，莫急啰。

（2）我還不曉得你的，碰向你又不同意噠。

（3）外公碰向又去趕下子場，打下子麻將，過得幾噠舒服。

（4）我碰向就去他那里，幫他望一下店子。

以往對于長沙方言時間副詞的研究較多，但并未涉及對“碰向”的探討，文章擬圍繞特色時間副詞“碰向”，結合自省語料，從語義、句法和語用三個平面展開全方位考察，并將之與長沙方言和普通話的同義表達形式進行比較，發(fā)掘特色方言現(xiàn)象。

二、“碰向”的語義分析

陸儉明、馬真根據(jù)相對于說話時間能否在時軸上占據(jù)確定的位置，對時間副詞進行全面的分類，將時間副詞分為“定時時間副詞”和“不定時時間副詞”。前者重在時，不在態(tài)，又可分為過去時、現(xiàn)在時、將來時三小類；后者重在態(tài)，不在時，又可分為已然、未然、進行、短時、突發(fā)、先后、常偶等十八個小類。作為副詞的“碰向”語義虛靈，主要在句子中幫助實詞表達意義，傳遞謂語的時間狀態(tài)。具體來說，“碰向”可表達以下兩種不同的語義：

第一，表示某種行為或狀態(tài)將要發(fā)生。例如：

（1）碰向我就出門玩去噠，管不了你的伙食。

（2）箇只店子碰向就要關門噠，門面要轉出去。

第二，表示某種行為或狀態(tài)有時發(fā)生。例如：

（1）碰向他又到我屋里來玩下子。

（2）他碰向又去爬下子岳麓山，鍛煉腿腳。

由此看來，“碰向1”屬于表將來時的“定時時間副詞”，側重于說明動作、狀態(tài)的將要到來，具體來說是表示某種行為動作、情況不會馬上發(fā)生、進行或完成，但一小段時間后會發(fā)生、進行或完成，大致相當于普通話的“等一會兒”或“過一陣子”。而“碰向2”屬于表常偶的“不定時時間副詞”，側重于說明動作、狀態(tài)在一段時間內的有時出現(xiàn)，是表低頻率的時間副詞，相當于普通話的“有時”。

長沙方言中“碰向”作時間副詞用，并非憑空而來，而是具備語義理據(jù)的?！芭鱿?”的語素之一“向”在詞典中有“一貫，一直以來”的義項，在長沙方言中可表“從開始到現(xiàn)在”的一段時間之義，例如：

你這一向身體還好啵？

因此動詞“碰”與“向”結合，并在生活實際中經常使用時，“碰”與“向”意義便不斷融合，逐漸凝固為一個時間副詞。在此基礎上，“碰向1”由過一段時間（發(fā)生或出現(xiàn)），引申為低頻率地重復（出現(xiàn)），“碰向2”也就出現(xiàn)了。

三、“碰向”的語法分析

（一）句法位置

“碰向1”和“碰向2”在句中位置一般比較靈活，既可以位于句首，也可以位于句中，但位于句中的情況更普遍。張誼生提出副詞的靈活性受到兩個方面的制約：其一是韻律節(jié)奏，凡是單音節(jié)的副詞，一般只能位于句中；其二是語義轄域。位于主語后謂語前的時間副詞，只是與動詞結合共同來修飾主語，轄域窄；位于主語前的時間副詞，與主語和謂語聯(lián)系均不緊密，而是說明整個句子，轄域廣。例如：

（1）碰向我就出門玩去噠，管不了你的伙食。

（2）箇只店子碰向就要關門噠，門面要轉咖出去。

（3）碰向他又到我屋里來玩下子。

（4）他碰向又去爬下子岳麓山，鍛煉腿腳。

（二）后加成分

副詞是能夠在謂詞性結構中充當修飾成分的詞，時間副詞“碰向”也與其他副詞一樣通常在句子中充當狀語，后加的成分具有多樣性：動詞性結構、形容詞性結構和主謂結構。

1.動詞或動詞短語做謂語

“碰向1”和“碰向2”均可搭配動詞或動詞短語：

（1）他碰向回，出差暫時還冇結束啦。

（2）娭毑碰向還要到醫(yī)院去看看，住一段時間院。

（3）我碰向喜歡，碰向又不喜歡噠。

（4）我們碰向想偷下子懶，都冇辦法。

首先，從動詞音節(jié)上看，通常是雙音節(jié)或多音節(jié)動詞，單音節(jié)動詞較為少見。楊榮祥提出，單音節(jié)副詞對被修飾成分的音節(jié)沒有太大限制，雙音節(jié)副詞則傾向于選擇雙音節(jié)或多音節(jié)被修飾成分，為“碰向”多修飾雙音節(jié)或多音節(jié)動詞的韻律限制一定程度上提供了佐證。

其次，從動詞的時間意義上看，通常是動態(tài)動詞及動詞短語。龔千言曾根據(jù)動詞本身所具有的時間意義，把現(xiàn)代漢語動詞分為動態(tài)和靜態(tài)動詞兩大類，動作行為動詞、動作動詞、心理活動動詞、終結動詞、瞬間動詞屬于動態(tài)動詞，而狀態(tài)動詞、心態(tài)動詞和關系動詞則屬于靜態(tài)動詞?！芭鱿?”表現(xiàn)動作行為的將來性，“碰向2”著眼于動作行為的頻率，故兩個副詞“碰向”均傾向于修飾動態(tài)動詞，排斥靜態(tài)動詞。例如：

我屋里崽伢子出去讀書，我碰向有點想他咧！

*最近心情好，我碰向開心。

值得注意的是，“碰向”可修飾心理活動動詞如“想”，但不能修飾心態(tài)動詞“開心、激動、痛快”等等。

其三，從動詞的感情色彩上看，在積極義或消極義上并沒有明顯的傾向。

（1）碰向橘子洲要辦音樂節(jié)，一路去看啵。

（2）我碰向就走，哪個要跟你住在一起。

（3）我屋里崽崽碰向還曉得買點東西回，孝順得很！

（4）他碰向就對我發(fā)一餐脾氣，真的拿他冇辦法。

2.形容詞或形容詞短語做謂語

“碰向1”和“碰向2”也可修飾形容詞性結構，表示某種狀態(tài)的將要到來，或某種狀態(tài)時不時出現(xiàn)，但頻率明顯低于修飾動詞性結構。

（1）現(xiàn)在的細屁股真的長得快，衣服碰向就大噠。

（2）箇天氣碰向晴，碰向雨，拿噠它冇辦法。

3.主謂結構

當“碰向”位于句首時，其后修飾成分可為完整的主謂結構。此時，“碰向”的語義轄域不再只是主語、謂語，而是整個句子。

（1）我還不曉得你的，碰向你又不同意噠。

（2）碰向他又出去旅游，透下子氣。

（三）共現(xiàn)成分

在口語中，“碰向”常與一些成分在句中共同使用。

1.“碰向”與副詞共現(xiàn)

首先，“碰向1”可與副詞“就”“還”的共現(xiàn)?！熬汀弊龈痹~可表示“在很短的時間以內”，當它與“碰向1”共現(xiàn)時，可輔助其“即將到來”語義的表達：

（1）現(xiàn)在的細屁股真的長得快，衣服碰向就大噠。

（2）碰向我就出去旅游噠，管不了你的伙食。

而“還”做副詞可表示“現(xiàn)象繼續(xù)存在或動作繼續(xù)進行；仍舊”，當它與“碰向1”共現(xiàn)時，傳達出過一小段時間動作或現(xiàn)象仍舊會出現(xiàn)的語義：

（1）娭毑碰向還要到醫(yī)院去看看，住一段時間院。

（2）碰向還要到銀行去一次，去存點錢。

其次，“碰向2”則與副詞“又”的共現(xiàn)。“又”做副詞可表示“重復或繼續(xù)”，表頻率的“碰向2”與副詞“又”相組合：

（1）我碰向喜歡，碰向又不喜歡噠。

（2）碰向他又出去旅游，透下子氣。

2.“碰向”與動態(tài)助詞“噠”共現(xiàn)

在長沙方言中，動態(tài)助詞“噠”較為特殊，可用于動詞后幫助動詞表示豐富的時態(tài)，可表示“將行貌”和“持續(xù)貌”等。按照盧小群給出的界定：“將行貌”是指動作行為將要發(fā)生或狀態(tài)變化將要出現(xiàn)，“持續(xù)貌”是指動作行為的反復進行。因此長沙方言中的“噠”在語法意義上均可與“碰向1”“碰向2”相匹配。例如：

（1）碰向我就出門玩去噠，管不了你的伙食。

（2）他不曉得幾粘他舅舅，碰向又到他屋里去玩噠。

例（1）是“過一陣子將要怎么樣”，在時態(tài)上屬于“將行貌”，與后文的動態(tài)助詞“噠”相匹配。例（2）是“有時會怎么樣”，在時態(tài)上屬于“持續(xù)貌”，因而“噠”在這里也可以輔助其意義的傳達。

四、“碰向”的語用分析

從感情色彩來看，如前所述長沙方言的時間副詞“碰向”在修飾積極色彩還是消極色彩的謂語上并無明顯的傾向。由此得知，“碰向”本身感情色彩呈中性，僅僅是陳述客觀事實，并不反映說話人的態(tài)度或主觀評議。某些語境下，似乎“碰向”體現(xiàn)了說話人的主觀態(tài)度，實際上這種感情色彩是整個語境中包蘊的，并非“碰向”本身所具備。例如：

碰向又到網吧去，你還曉不曉得要讀書??！

此句中的貶義感情色彩，顯然是來自于語境，并非時間副詞“碰向”本身所有，不能判定“碰向”在附加意義上帶有某種感情色彩。

五、“碰向”的比較分析

（一）“碰向”與普通話的比較

1.“碰向1”相對應的普通話的表達

長沙方言的“碰向1”，在普通話中沒有完全同義的時間副詞，但大致相當于短語“過段時間”“過一陣子”，表示某種行為動作或情況一小段時間后會發(fā)生、進行或完成。例如：

（1）我碰向就走，哪個要跟你住在一起。

我過段時間就走，誰要和你住在一起。

（2）娭毑碰向還要到醫(yī)院去看看，住一段時間院。

奶奶過一陣子還要到醫(yī)院去看看，住一段時間院。

但在時體范疇上，二者存在明顯的區(qū)別。陸儉明、馬真將“定時時間副詞”定義為：定時時間副詞只能用于說某一特定時間——或說話前（過去時），或說話時（現(xiàn)在時），或說話后（將來時）——存在或發(fā)生的事。“碰向1”正屬于表示將來的定時時間副詞，它雖表示“過段時間”，但只能用于說未來的事，并不可以用于說過去的事。與此相反，短語“過段時間”“過一陣子”對于過去和未來的事情均可說明。例如：

他那時候很消沉，但是過一陣子就重新振作起來了。

*他那一向很消沉，但是碰向就重新振作起來噠。

此例描述的是過去發(fā)生的時間，“碰向1”用于此是不符合方言語法的。

2.“碰向2”相對應的普通話的表達

長沙方言的“碰向2”與普通話中的“有時”同義，均表示頻率較低的重復。列如：

他不曉得幾粘他舅舅，碰向到他屋里去玩。

他很粘舅舅，有時會到他家去玩。

（二）“碰向”與本方言其他同義表達形式比較

“碰向1”，表示行為動作在將來一段時間后會發(fā)生，在長沙方言中同樣也沒有同義副詞，只有“等一下”“過一下”等意義相近的短語。而“碰向2”，表示動作或狀態(tài)低頻率地重復出現(xiàn)，在長沙方言中有“間空子/間常（子）”這樣一個同義時間副詞，以及“碰暫”的近義時間副詞。

龔鵬在《長沙方言時間副詞研究》中采用陸儉明、馬真的分類方法，將“間空子/間常（子）”和“碰暫”均劃分為“不定時時間副詞”的“表示常偶”一類。二者之間的區(qū)別是，“間空子/間常（子）”所傳遞的發(fā)生頻率比“碰暫”稍高。從語義上來說，“間空子”是動詞“間”與名詞“空”意義的結合，由“間隔”和“一段時間”融合為“隔一段時間（發(fā)生）”，再引申為“有時（發(fā)生）”，這就與我們前面所說的“碰向2”的語義理據(jù)不謀而合。那么，根據(jù)語言的實際使用情況以及詞語的語義理據(jù)，可以認為“碰向2”與“間空子/間常（子）”為同義副詞，同時“碰向2”表示的頻率較“碰暫”要高。例如：

（1）我間空子/間常（子）去看一下以前的老師。

（2）我碰向去看一下以前的老師。

（3）我碰暫去看一下以前的老師。

綜上，將“碰向1”“碰向2”與普通話、本方言進行比較，發(fā)現(xiàn)其對應關系如下：

表：“碰向”的同義近義結構

六、結語

本文從方言語法實際現(xiàn)象出發(fā)，抓住“碰向”這一個時間副詞，對它進行了全面的描寫和比較。文章認為，語義上，“碰向”具有兩個意義，即記錄了兩個詞項。語法上，在句法位置、后加成分和共現(xiàn)成分方面各有特點。語用上，它沒有明顯的感情色彩。而通過與普通話和本方言同一表達形式比較，可以看出“碰向”作為長沙方言的一個時間副詞，具有鮮明的方言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