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建平
每年大年三十,我們姐弟兄妹三家,都是到西郊父母家聚齊,陪著老人吃頓年夜飯。今年臘月二十九傍晚,若不是很快就出現(xiàn)了狀況,我原本打算帶著老婆女兒提前回父母家,陪老人多住幾天。父母八九十歲了,畢竟我是兒子嘛。
老婆把給父母帶的東西收拾出來,生鮮、熟食、果蔬,有七八樣,堆在門口地板上。臨出門,老婆又拽著女兒進(jìn)了衛(wèi)生間,說是要給女兒再梳一下辮子,自己也要重新化妝。
我無奈重又坐回客廳沙發(fā)上,掏出手機(jī),繼續(xù)刷屏。就在這時候,我終于確認(rèn)了武漢封城的消息。新型冠狀肺炎。人可以傳人。我立馬心跳加速,出了一身冷汗。怎么說呢?近幾天傳言聽多了,我心里就一直有些膈應(yīng),現(xiàn)在終于落實了,心里卻更加惴惴不安。五天前,我曾陪王老板接待過一位武漢來的朋友,還跟他一起吃了晚飯。這位朋友名字叫化文武,有些熟絡(luò)了,我就一直叫他小武?,F(xiàn)在說啥都晚了。
我感覺這個事兒現(xiàn)在還不能往外說,至少現(xiàn)在不能告訴家里人。我決定先給王老板打個電話,先聽聽他那邊有什么情況。當(dāng)然了,老婆女兒在身邊站著,我還不能立馬打這個電話。
她們娘倆兒從衛(wèi)生間出來后,我便說道:“我剛叫了滴滴,車馬上就過來了,你們先走吧,戴上口罩,武漢已經(jīng)封城了,走晚了,應(yīng)急命令一旦下來,有可能就走不成了。我工作上還有點事兒,需要發(fā)幾個電子郵件,文件都在電腦里,在那邊發(fā)不成?!?/p>
老婆看我一眼,嘆一口氣,找出口罩跟女兒雙雙戴上,之后,便把大小禮品紙盒勻給女兒幾樣,拎起來,就要出去了。就在這時,我一瞥之間,發(fā)現(xiàn)拎在女兒手上的是兩盒鹵水鴨脖,上前一把奪下來,重又放在地上。
我說:“父母上年紀(jì)了,吃不了太辣的,這個就不要帶了?!?/p>
老婆說:“你姐呢?你妹呢?不是都挺能吃辣嘛!”老婆白我一眼,又說:“我知道了,你是想自己留著喝酒時慢慢吃,你想獨吞啊?!?/p>
我尷尬地笑笑,嘴里說不出什么。鹵水鴨脖是小武送的,這個,我當(dāng)然不能說。
娘倆兒出門走了。出門前老婆又盯視我?guī)酌腌?,眼神兒里充滿了疑惑。
后來,老婆這種疑惑的眼神一直停留在了我的心里。
因為,父母家那個門洞很快出現(xiàn)了疑似病例,整棟樓封閉了很多天,我再次見到她們娘倆兒,已經(jīng)是幾十天以后了。
我開始給王老板打電話。
王老板的電話卻一直打不通,或者,終于打通了,他卻不接我電話。
王老板忙啊。近些年社會上的情況普遍是:年關(guān)年關(guān),窮人過年,富人過關(guān)。年根兒了,王老板肯定是在忙于要賬,忙于躲債,或者,正奔波在給各路神仙送禮送錢的路上。
我跟王老板是發(fā)小,也是多年沒斷過交往的朋友,跟武漢來的小武呢,卻沒有多少瓜葛,說他是自己的朋友,可能有點自作多情。小武是王老板公司的供應(yīng)商,供貨時間長了,便演變成了王老板公司的債主。供應(yīng)一大批新貨,結(jié)算一小部分舊款,一來二往,循環(huán)往復(fù),王老板跟小武就成了朋友。
王老板請朋友吃飯,尤其是請像小武這類朋友吃飯,一般都讓我參加一下。王老板的心里很微妙,大概是想讓我在飯局上打打圓場,友情出演,胡扯些八卦新聞,把催債的話題轉(zhuǎn)移、叉開。王老板時不時地請我參加的,一般也都是這類飯局,他在電話里一般都會說:“來吧,人家想你了。兄弟人緣好啊。兄弟很幽默啊。兄弟懂得多啊?!?/p>
五天前那個半下午,王老板打我手機(jī),說的也就是類似的話:“過來吧,小武想你了,說兄弟是個好人。吃過晚飯,他還要坐高鐵趕回武漢?!?/p>
有高鐵以后,鄭州和武漢距離拉近了,小武現(xiàn)在從武漢來鄭州,一般都是當(dāng)天來當(dāng)天回。要過年了,小武這次肯定是專程來要賬的。說心里話,這個飯局我本來并不想?yún)⒓?,人家要賬,跟我有啥關(guān)系?再說,中午我也確實吃多了,肚里一直不舒服,晚飯本來都不打算吃了??墒牵?jīng)不住王老板幾讓,他說:“兄弟,這回確實是小武想見你,他還專門給你帶了兩大盒鹵水鴨脖,秘制配方,味兒肯定不錯!對了,你前天寄給他的河南老式饅頭收到了,他老母親可高興了,直夸你這人真是實在,一寄就寄了兩大箱……”
我的確是剛給小武往武漢寄了兩箱河南老式饅頭,兩盒鹵水鴨脖是他在給我回禮呀。小武還真懂事,他這個朋友真的可以交。
我心里濕熱了一下,還是去了王老板的飯局。
王老板雖然不想單獨跟小武吃飯,但他也沒有多叫人,飯局上也就我們仨兒。小雅間,小圓臺,一人占一邊,可以說誰跟誰都不對臉兒,也可以說誰跟誰都對臉兒。現(xiàn)在想想,當(dāng)時相互接觸距離,肯定不在安全范圍內(nèi)。王老板開車沒喝酒,我和小武卻一直都在相互敬、相互碰。一瓶酒很快喝光了,雖說都沒有喝醉,但也都上頭了、上臉了,都暈暈乎乎的。
送小武去高鐵站的路上,我和他并排坐一起,相談甚歡。
其實,我還是挺喜歡小武這個人的。
小武五十歲出頭,有時候,他在做派上卻像個大男孩兒,讓你不忍心傷害。他皮膚黑黑的,看著面善,嘴唇后面右邊缺一顆牙齒,左邊露出一顆小虎牙,笑的時候,臉上還都顯出一對大酒窩兒,很是可愛。
小武的父親去世了,他現(xiàn)在經(jīng)常陪老母親住。我上一次見到他,當(dāng)然也是飯局上,他從雙肩背包里掏出兩個大饅頭,舉到我面前,笑笑對我說:
“給老母親買的,每次來鄭州,我都尋覓這種饅頭,我母親就好這一口兒?!?/p>
我問:“武漢那么大,難道還買不到饅頭?”
他說:“這種饅頭沒有。這種是河南老式饅頭,吃起來不虛泡兒,還有點兒堿香味兒。武漢饅頭不行,可能是酵頭兒不對勁兒?!?/p>
我又問:“老母親是我們河南人?”
他說:“母親是正宗武漢人。20世紀(jì)70年代,她在河南黃泛區(qū)一個農(nóng)場下放勞動過,吃過不少苦,現(xiàn)在上年紀(jì)了,吃過的苦都忘了,唯一想念的,就是你們河南的這種老式饅頭,吃不到就饞得慌。”
沉默了一下,他又說:“所以,每次來鄭州,我都記著給她買饅頭?!?/p>
我眼睛濕潤了,真是感動啊。
一邊為生計奔波,一邊還能惦記著老母親的喜好,小武真是個名副其實的孝子啊。我當(dāng)時就在心里認(rèn)下了他這個朋友。
所以,前幾天,我想著快過年了,感覺沒啥可以送他的,于是就給他快遞了兩箱饅頭。
饅頭錢是我出的,卻是委托王老板公司辦理的快遞手續(xù),因為我并沒有小武的詳細(xì)地址。不僅沒有他的地址,我連他的手機(jī)號當(dāng)時也忘了留存,微信號都沒有相互加上?,F(xiàn)在,武漢封城了,我想打聽一下目前他的真實情況,就只能通過王老板了。
我再次撥打王老板手機(jī),他還是不接我電話。
直到半個月之后,我才終于打通了一次。
我問他這些天去哪兒了,都干啥去了,為什么不接我電話?他支支吾吾,語焉不詳。突然,他在手機(jī)里送給我了一個響亮的噴嚏。
這個噴嚏讓我心驚肉跳,也讓我迅速回想到一個細(xì)節(jié):那天晚飯后我陪他送小武去坐高鐵,回來路上,他就一邊開車,一邊不停地打著噴嚏。難道他……感染了?
過了一會兒,王老板似乎清理好了嗓子,電話那頭聲音很亮,他說:
“兄弟不用多想,瞎猜,我這是普通感冒,一直吃著藥,快好了。你呢?兄弟你咋樣?”
我說:“我還可以。天天測體溫,大量喝開水,一直還算正常?!?/p>
他說:“好好,這就好啊!兄弟在家安心歇著吧?!?/p>
我問他:“你聯(lián)系過小武嗎?小武現(xiàn)在咋樣?”
王老板沉吟了一下,說:“小武也好啊,你就不用操他的心了。他和老母親住一起,封閉在屋里,吃著你送的大饅頭,看書,看大片,看電視劇,哈哈!”
我怕他掛電話,趕緊又說道:
“你把小武的手機(jī)發(fā)給我吧,加個微信也行啊,要不,你把他的微信名片推給我?”
沒想到我就這么點兒要求,王老板卻又開始支吾起來,支吾完了,他就把電話掛了。
掛電話之前,他又打了一個大大的、響亮的噴嚏。
我就再次把電話打過去,卻又是一直打不通。
這樣過去了好多天,我與王老板始終沒再聯(lián)系上。
西郊父母家樓棟里的那位疑似病人,是從疫情區(qū)信陽回來的,已經(jīng)確診了,正在住院治療。老婆和女兒被封閉在樓里,一時半會兒恐怕也回不來了。
我一個人待在家里,百無聊賴,心里很亂,書看不進(jìn)去,電視更不想看,除了吃飯、拉屎、睡覺,就是一直不停地刷手機(jī),關(guān)注各項硬核措施、各種信息謠言和各路八卦新聞。雖然幾近彈盡糧絕,但眼巴巴地看著那兩盒鹵水鴨脖始終不敢拆封。
半個月后,出入小區(qū),終于由三天一次改為一天一次。但小區(qū)門崗仍然把守得很嚴(yán),登記、掃碼、測量體溫、核驗身份證,一樣都不含糊。
偶爾,一般是在半下午里,我也會戴上口罩下樓,在小區(qū)里隨便轉(zhuǎn)轉(zhuǎn)。有時候,還出了小區(qū),橫穿幾條大街,上了金水河河堤,在河堤上來回走走。
這個時候,走在河堤上,四周卻顯得十分空曠、寂靜,幾乎看不見幾個行人。偶爾遇上一兩個,也都跟我一樣戴著口罩,不論男女老少,都自覺地相互不打招呼,甚至相互都不多看一眼。我一旦看見對面有行人過來,大老遠(yuǎn)就開始屏住呼吸,近了,需要錯開身體通過,也盡最大努力保持安全距離,沒有護(hù)目鏡可戴,只好一邊深憋著不再出氣兒,一邊閉上眼睛,小心移動著身體,相互離開很遠(yuǎn)了,眼淚已經(jīng)憋出來了,我這才敢停下腳步,蹲下身子,大喘不止。
然而,今年的春天,還是早早地來了。河邊的草坪開始泛青,柳樹枝條開始發(fā)芽,梅花還沒有凋謝,桃花卻已經(jīng)開了。我行走在河堤上,細(xì)柳扶風(fēng),微風(fēng)拂面,腳下踩踏的是棕紅色戶外專用硬面地磚,抬頭看見的是藍(lán)天白云,吸進(jìn)肺里的是早春花草的清香氣息。
連續(xù)多天,鄭州的天氣真是好啊。就在我這樣一詠三嘆、稍稍有些陶醉的時候,我的手機(jī)響了,打我手機(jī)的居然是王老板。
真是難得啊,距上次通話,過去半個多月了,王老板第一次主動撥打了我的手機(jī)。
我趕緊接聽。我說:“喂,我呀——”
我喂了好幾聲,王老板沒掛電話,卻一直沒有回應(yīng)。
好大一會兒,才聽見王老板說道:“給兄弟說個不好的消息,兄弟可別緊張啊?!?/p>
我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嘴上卻說:“不緊張,不緊張,你說吧?!?/p>
王老板說:“小武的母親去世了。新冠肺炎,十來天前就確診了?!?/p>
“……”我頓時語塞。
王老板說:“老太太已經(jīng)八十五歲了,也算是高壽吧。老太太平時飯量小,你送的老式大饅頭,她可能還沒有吃完……”
我的眼淚下來了。
后來,我問:“小武呢,小武本人咋樣?”
王老板支支吾吾地說:“我想,他還好吧……他可能沒事吧。”
我急了,很生氣地說:“什么叫‘我想?!什么叫‘可能?!”
王老板一直不吭聲兒。
緩了緩口氣,我又補(bǔ)充道:“你們不是一直都聯(lián)系嗎?要不,你把他的手機(jī)號給我?”
王老板又是不吭聲。
過了一會兒,他還是先自把電話掛了。
小武一直跟他老母親住在一起,老母親感染上新冠病毒,去世了,難道小武會幸免?難道他也……
我的心沉重起來,不敢往下深想了。
我呆立在人跡罕至的金水河河堤上,看到不遠(yuǎn)處有一條連椅,更沒有人坐在上面,便緩步走過去,坐了下來。
河水瘦小,涓涓細(xì)流,碎玻璃一樣反射出夕照光芒,默默流動。
小武黑黑的笑臉兒,笑起來時臉上呈現(xiàn)出的一對大酒窩兒,還有他那顆又小又白的虎牙,還有他像個大男孩似的,舉在我面前的河南老式大饅頭,一直在我眼前浮現(xiàn)……
我在河堤長椅子上坐了很久,很久。
天完全黑透了,我才站起身,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家。
我回到家里,摸黑坐到客廳沙發(fā)上,一直不想開燈。
黑暗中,我枯坐了很長時間。后來,我還是把大燈打開了。
身心俱疲,我的目光開始在客廳地板上、角落里散漫游移,最終我把目光停在了那兩盒鹵水鴨脖上面。
我走過來拿在手上,又坐下來拆開包裝。包裝挺精美的,大紅色硬紙殼,金黃色鑲邊。鹵水鴨脖裝在鋁箔紙里,抽過了真空。我仔細(xì)研究了一下,生產(chǎn)日期就是小武來鄭州的當(dāng)天。從那天算起,才過去一個多月,現(xiàn)在吃肯定沒有問題。紙盒上已經(jīng)注明,常溫下存放,保質(zhì)期是六個月。
我點燃了一支煙,坐下來慢慢吸著,默想了一會兒,最后還是決定:把這兩盒鹵水鴨脖扔了。
于是,我在屋里找出一雙一次性塑料手套戴上,又戴上口罩,拎起兩大盒鹵水鴨脖,再次下樓。最后,我把鹵水鴨脖連同塑料手套,一起扔進(jìn)了小區(qū)垃圾桶。
這時候,黑暗中一陣?yán)滹L(fēng)從樓宇間吹來,我鼻孔里一陣奇癢,隔著口罩打了一個令我心驚膽戰(zhàn)的噴嚏。